朱松苗
摘要:《林泉高致》從區(qū)分“觀”與“看”開始,潛在地回應(yīng)了何謂觀、誰在觀、為何觀、如何觀以及如何實現(xiàn)觀的問題。它強調(diào)“觀”不僅是目看,更是心觀,即心靈的洞察。這顆心就是“林泉之心”,即寧靜、純潔、充滿生機的自然而然之心。而人們之所以選擇“觀”林泉,是因為林泉作為山水是最為自然而然的,通過它們,能夠顯現(xiàn)人的被遮蔽的生命。為此,于心而言,我們要道(理)觀、靜觀、遠觀;于目而言,我們不僅要遠觀,而且還要博觀、動觀。這樣自然才能被完整呈現(xiàn),我們也才能得以返回完整的自身。
關(guān)鍵詞:觀; 看; 林泉之心;自然
中圖分類號:J01; J120.9
文獻標識碼:ADOI:10.3963/j.issn.16716477.2017.01.0004
郭熙的《林泉高致》在中國畫論史上有著重要的影響,如朱良志就認為“《林泉高致》是中國山水畫理論最重要的作品”[1]173,陳望衡則認為“《林泉高志》是中國繪畫理論史上第一部體系最為完善的關(guān)于山水畫的理論專著”[2]……這些判斷都不是空穴來風(fēng)。雖然郭熙不是思想家,其繪畫理論也多是從其自身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總結(jié)出來的,但是在其感悟式的論述中還是可以追尋到其內(nèi)在的運思邏輯。正是因如此,本文選擇了中國思想中一個重要的視角、同時也是《林泉高致》中的一個關(guān)鍵詞“觀”,以此來分析其繪畫思想的內(nèi)在邏輯。
一、何謂觀?
“觀”字在《林泉高致》[3]中一共出現(xiàn)了9處,除了兩處作為名詞“樓觀”出現(xiàn),表示樓臺或廟宇之外,其余都是作為動詞,與我們通常所講的“看”相關(guān),當然,郭熙所講的“觀”是有別于“看”的,“人之看者須遠而觀之,方見得一障山川之形勢氣象”,在這里,他很明確地區(qū)分了看、觀和見。為了更清楚地理解郭熙所講的“觀”,我們須先對這幾個動詞進行區(qū)分。
“看”,在《說文解字》中被解釋為“睎也”[4]72,而“睎”則被解釋為“望也”[4]72,唐漢從字形的角度更為細致地解釋了“看”的含義:“小篆的‘看字,上邊是一只‘手,下邊是一個‘目,表示用手遮額遠望。這是人們在強光照射下,為了看得更遠更清楚而采用的一種姿勢。‘看的本義為遠望,由遠望之義引申為一般意義上的瞅、瞧,再引申為細看、觀察等?!盵5]也就是說,“看”首先是和目相關(guān)的,它是眼睛的活動;其次,它只是一般意義上的望和瞧。如“山正面如此,側(cè)面又如此,背面又如此,每看每異,所謂山形面面看也”,從不同角度去看山,山都會呈現(xiàn)給我們不同的景致,這樣的“看”很顯然只是與眼睛相關(guān),同時也只是一般意義上的望和瞧。不僅“看”一座山是如此,郭熙在提到當時的畫者“所覽之不淳熟,所經(jīng)之不眾多”時,也強調(diào)他們應(yīng)該“飽游飫看”,這里的“看”與“覽”、“經(jīng)”相對,很顯然也只是一般意義上的眼睛的望和瞧。
“觀”在《說文解字》中被解釋為“諦視也”[4]177,而“諦,審也”[4]52,所謂審就是詳細、周密、仔細的意思,因此,觀不是簡單的看,而是詳細、周密、仔細地看,按照竇文宇和竇勇的解釋[6],“甲骨文‘雚字由張開翅膀的象形、兩個‘口和‘佳構(gòu)成。兩個‘口表示瞪大眼睛,整個字的意思是張開翅膀遮住陽光,瞪著眼睛看著由翅膀遮住的水面下的動物的鳥”,而對于“觀”(觀)字,由于“‘雚字表示注視水面下的情況”,所以“整個字的意思是用心分析見到的東西,由此產(chǎn)生觀察的含義,引申表示觀看、看到的景象和對事物的認識?!币簿褪钦f,“觀”意味著人不僅要用眼睛來看,而且還要用心去思,即“觀”不僅是眼睛的活動,而且是心靈的活動。所以“觀今山川,地占數(shù)百里,可游可居之處,十無三四”,如果僅僅只是“看”山川的話,作者所能得到的恐怕就只有“可行”“可望”——山川只是目之對象,即主客相離;而只有當作者帶著審美的心靈去思考而“觀”山川時,他才能發(fā)現(xiàn)山川的“可游可居”的本質(zhì)——山川與人融為一體,即主客相融,進而才會發(fā)現(xiàn)普天之下,真正屬人的山川并不多,只是人們看的太多,而觀的太少。也正是因為“觀”與心靈相關(guān),這也決定了“觀”的方法——不能近觀,因為距離太近,就不能提供思索、玩味的空間;遠則可以“創(chuàng)造一個巨大的空間,在這空間中激蕩生命,展開生命,讓生命悠游徘徊,自由舒卷”[7],所以郭熙強調(diào)要“遠而觀之”,“憑高觀耨,平沙落雁”。
“見”在《說文解字》中被解釋為“視也”,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則具體解釋為“析言之有視而不見者……渾言之則視與見……一也?!盵8]也就是說,“見”和“視”的區(qū)別不是很大,一般而言是一個意思;但如果要仔細區(qū)別的話,“視”是看的過程,“見”是看的結(jié)果,有人“視”了,但沒有看見,就是視而不見。由于“視”的本義就是看,所以“看”和“見”之間的關(guān)系也大體如此,有看而不見者,也有看見者??词沁^程,見是結(jié)果。
因此,嚴格說來,“看”是目看,“觀”則不僅是目看,更是心觀;“看”是一般的看,“觀”是仔細地看、分析著看。“看”和“觀”是過程,“見”或“現(xiàn)”則是結(jié)果。
二、誰在觀?
正是因為如此,這就決定了“觀”的主體是人而不是動物,動物可以看,但不能觀,因為動物有眼睛,但沒有心靈,而只有作為萬物之靈的人才具有,所以,對于《林泉高致》而言,毫無疑問,是“人在觀”。
但是,對于“觀”而言,這也只是具有了一種可能性,因為在現(xiàn)實生活中,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在用心“觀”,更多的人更習(xí)慣于用自己的眼睛“看”,以至于視而不見,所以這也不是真正的“觀”。
如果說不用心“看”的人不是“觀”的話,那么是否所有用心在“看”的人都是“觀”呢?顯然還不是,因為“心”也有很多種,對于禪宗而言,“心”又可以分為嫉垢心、諂誑心、十惡之心、輕人心、毒心、慢他心、吾我心、勝負之心、無常心、有無之心、執(zhí)著心等幾十種之多,禪宗稱之為“迷心”,這些“迷心”顯然與“觀”無關(guān),因為這些“心”所“見”都只能是“意見”——偏執(zhí)之見,而不能成為真正的見——洞見,即“觀”到事情本身、事物的本質(zhì),洞若觀火。
在《林泉高致》中,郭熙提到了兩種“迷心”——“輕心”、“慢心”。輕心臨之,豈不蕪雜神觀”,如果以“輕心”去看山水,則是糟蹋了美好的景致;如果以“輕心”、“慢心”去進行藝術(shù)創(chuàng)作,其結(jié)果就是“形脫略而不圓……體疏率而不齊”;與之相反的是“林泉之心”,“以林泉之心臨之則價高,以驕侈之目臨之則價低”。在這里,作者首先區(qū)別了兩種“看”,即心觀(即“臨”)和目看,認為只有前者才有可能看到山水的審美價值,后者卻看不到;其次,他還區(qū)別了兩種“心”,即“林泉之心”和“驕奢之目(心)”,并不是所有的心觀都能實現(xiàn)對山水的欣賞,如“驕奢”之心,即徐復(fù)觀所說的“權(quán)貴富豪”的“附庸風(fēng)雅”“信口雌黃”[9]200,這種功利之人是發(fā)現(xiàn)不了真正的山水的,即便能看出一點點,也只能是“價低”的。那么究竟什么是“林泉之心”呢?“林泉”在文中共出現(xiàn)了三次,另外兩次分別為“林泉之志,煙霞之侶,夢寐在焉”,“君子之所以渴慕林泉者,正謂此佳處故也”,結(jié)合上下文,所謂“林泉之志”即山水之愛(“君子之所以愛夫山水者”);而作為“渴慕”對象的“林泉”即“可游可居”之地。在中國古典思想傳統(tǒng)中,所謂山水之愛實際上是指代對大自然的愛,而且這種愛不僅僅只是因為大自然“可行”“可望”,即作為耳目之娛、生活的調(diào)劑品,更為重要之處在于它是“可游可居”之處,即它是人的家園、是人生的安頓之所。所以郭熙接下來說“故畫者當以此意造,而鑒者又當以此意窮之,此之謂不失其本意。”而“林泉”之所以可以作為人生的最后歸宿,就是因為只有在那里,人才能回歸自己的真實本性(“人情”),“塵囂韁鎖,此人情所常厭也;煙霞仙圣,此人情所常愿而不得見也”,即“林泉”以其自身的自然性,召喚、激勵著人也回歸自己自然而然的本性。因此,所謂“林泉”即自然,它不僅意味著自然界,更意味著自然而然的本性,所以“林泉之心”就是指“自然之心”,即自然而然之心。它否定人為之心,如“驕奢之心”、“輕心”、“慢心”等。
這樣的一顆自然之心首先是寧靜的。“靜”,《說文解字》解釋為“從青,爭聲”[4]106,而“青”字按照王圣美的解釋為“美好”之意,即將所有帶有“青”的漢字歸納到一起,發(fā)現(xiàn)“晴,日之美者”,“精,米之美者”,“清,水之美者”,“倩,人之美者”,“菁,草之美者”,“請,言之美者”等,那么將“靜”字代入公式,其含義就不言而喻了——“爭之美者”,而所謂“爭之美者”即“美好的爭”就是“不爭”,因為“不爭”,所以人能夠保持自身的自然本性,自然而然;也正是因為如此,人也能不受外在事物的干擾,表現(xiàn)出平和、安寧的本性。相反,如果我們心中不靜,就容易受到外在的干擾,進而失去自身,所以郭熙要“萬事俱忘”,因為“事汨志撓,外物有一,則亦委而不顧”;要“萬慮消沉”,因為否則“佳句好意亦看不出,幽情美趣亦想不成”。所以“凡落筆之日,必明窗凈幾,焚香左右,精筆妙墨,盥手滌硯,如見大賓,必神閑意定,然后為之”。靜,才能排除外物的擾亂、心靈的妄動,才能讓人“神閑意定”,保持自身。
其次,這顆自然之心又是純潔、充滿生機的。之所以說純潔,是因為它無雜念,沒有利欲,沒有“驕奢之目”;之所以說充滿生機,是因為它保持了自身的本性,而這個本性,就是“生生之德,是生成,生命?!盵10]正如葉朗先生所說,“所謂‘林泉之心、‘萬慮消沉,不僅不是驕侈俗鄙、意煩心亂,也不是志意抑郁沉滯,局在一曲,而是‘胸中寬快,意思悅適。這就是說,審美的心胸,不僅不是利欲的心胸,也不是偏狹、死寂的心胸,而是純潔、寬快、悅適的心胸,是充滿勃勃生機的心胸?!盵11]而且對于藝術(shù)活動而言,藝術(shù)家只要具有了這種自然之心,就會自然進入創(chuàng)造的高峰體驗之中,“人須養(yǎng)得胸中寬快,意思悅適,如所謂易直子諒,油然之心生,則人之笑啼情狀,物之尖斜偃側(cè),自然布列于心中,不覺見之于筆下。”
所以,對于《林泉高致》而言,它的“觀”首先是指人在觀;其次,人的“觀”不僅僅是指人用眼睛看,更重要的是指用“心”洞察;最后,這顆“心”不是“驕奢”之心,而是“林泉之心”,即寧靜、純潔、充滿生機的自然而然之心。
三、為何觀?
那么,具有一顆林泉之心的人為何要觀山水呢?“君子之所以愛夫山水者,其旨安在?丘園養(yǎng)素,所常處也;泉石嘯傲,所常樂也;漁樵隱逸,所常適也;猿鶴飛鳴,所常親也。塵囂韁鎖,此人情所常厭也;煙霞仙圣,此人情所常愿而不得見也。”在郭熙看來,林泉山水是人所“常處”、“常樂”、“常適”、“常親”、“常愿”的地方,“?!奔礊榻?jīng)常、恒常,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它是人之正常之情,即人的本性——因為正常,所以恒常。也就是說,對于山水的愛是人的本性所在,不符合人的本性(“塵囂韁鎖”)自然就會引起人的反感(“常厭”)。那么人的本性為何熱愛山水呢?就是因為山水作為自然界,它是最自然而然的,即它是最為寧靜、純潔、充滿生機的,“山水之所以會成為藝術(shù)家描寫的對象,主要是因為‘景于煙霞之表,‘發(fā)興于溪山之巔,而發(fā)現(xiàn)其‘奇崛神秀,莫可窮其要妙。即是能在自然中發(fā)璪出它的新生命。而此新生命,同時即是藝術(shù)家潛伏在自己生命之內(nèi),因而為自己生命所要求、所得以憑藉而升華的精神境界。”[9]203不僅對于藝術(shù)家是如此,對于常人也是如此,所以“煙霞仙圣,此人情所常愿”,甚至是在“太平盛日,君親之心兩隆”之時,依然是“林泉之志,煙霞之侶,夢寐在焉”,就是因為林泉會以其自身的蓬勃的生機、生命激發(fā)出人的生機、生命,顯現(xiàn)了人的本性。而人的本性之所以需要顯現(xiàn),就是因為它遭到了遮蔽,這種遮蔽首先來自于它自身,因為它自身是無形無象的,需要借助于外在的事物顯示出來;其次,這種遮蔽來自于人,即人的偏見——“驕侈”之心;再次,這種遮蔽還來自于外物,即本性被“塵囂韁鎖”所遮蔽。
對于郭熙而言,這不僅是人們“觀”自然山水的原因,而且也是人們“觀”山水畫的真正原因?!按荷綗熢七B綿人欣欣,夏山嘉木繁陰人坦坦,秋山明凈搖落人肅肅,冬山昏霾翳塞人寂寂??创水嬃钊松艘猓缯嬖诖松街?,此畫之景外意也。見青煙白道而思行,見平川落照而思望,見幽人山客而思居,見巖扃泉石而思游。看此畫令人起此心,如將真即其處,此畫之意外妙也?!鄙剿嬛械淖匀簧剿軌蛞云鋬?nèi)蘊的勃勃生機激發(fā)人的內(nèi)在生命及其生命之思,讓“觀”畫之人也產(chǎn)生“欣欣”“坦坦”“肅肅”“寂寂”的“意”,啟發(fā)“思行”“ 思望”“ 思居”“ 思游”之“心”。所以“今得妙手郁然出之,不下堂筵,坐窮泉壑;猿聲鳥啼,依約在耳;山光水色,滉漾奪目。此豈不大快人意,實獲我心哉?此世之所以貴夫畫山之本意也。”
綜上所述,人們之所以“觀”山水畫,是因為人們熱愛山水,所以藝術(shù)是人的身心的一種替代性的滿足;而人們之所以熱愛山水,“觀”山水,又是因為山水是最為自然而然的,通過它們,能夠顯現(xiàn)人被遮蔽的本性。
四、如何觀?
(一)道觀(理觀)
在中國傳統(tǒng)思想中,古人對于“觀”有著非常細致的劃分,如莊子將“觀”分為“以物觀之”、“以俗觀之”、“以差觀之”、“以功觀之”、“以趣觀之”、“以道觀之”(《莊子·秋水》)六種,其中前五種“觀”可以歸納為“心觀”,因為它們分別建基于不同的立場,即不同的心靈的意愿,莊子對此是加以否定的,他強調(diào)的是“道觀”,即不帶有任何心靈偏見的“觀”。在此基礎(chǔ)上,邵雍將“觀”更為清晰地分為“目觀”、“心觀”、“理觀”(《皇極經(jīng)世·觀物內(nèi)篇十二》)三種,其中“理觀”規(guī)定了“心觀”,即排除了心靈的偏見,回到事物自身,回到事物自然的本性,所以,邵雍的“理觀”與莊子的“道觀”是相通的,“以理觀之也就是讓事物之道顯現(xiàn)出來”[12]48。在《林泉高致》中它們表現(xiàn)為以“林泉之心”去觀事物,即以一顆寧靜、純潔、充滿生機、非人為的、自然而然的心靈去“觀”萬事萬物。那么如何讓我們的心靈變得寧靜、純潔、充滿生機呢?
首先,需要心靈的修養(yǎng),即用儒、道智慧來修身養(yǎng)性?!叭隧氿B(yǎng)得胸中寬快,意思悅適,如所謂易直子諒,油然之心生”,所謂易直子諒,一般認為就是和易、正直、慈愛、誠信,如果能夠依靠修養(yǎng)做到這樣,則“胸中寬快,意思悅適”,“精神由得到凈化而生發(fā)出一種在純潔中的生機、生意;易、直、諒都是精神的純潔;‘子是愛,愛即是精神中所涵的生機、生意”[9]202。這種修養(yǎng)很顯然屬于儒家的思想,朱良志認為這就是宋明理學(xué)的“誠”[1]174的思想。除了儒家的養(yǎng),郭熙還提出“丘園養(yǎng)素”,也就是在大自然中涵養(yǎng)天性,這種養(yǎng)很顯然屬于道家的思想。在郭熙看來,我們要具有林泉之心,首先要進行心靈的修養(yǎng),具體而言,就是要用儒家、道家的智慧來涵養(yǎng)我們的心性,陶冶我們的性情,經(jīng)過這樣的一個過程,我們的心靈才具有了成為“林泉之心”的可能。
(二)靜觀
其次,還需要具體的修養(yǎng)功夫。如果說“林泉之心”是一顆寧靜的心靈的話,那么,如何使心寧靜呢?“余因暇日,閱晉唐古今詩什,其中佳句有道盡人腹中之事,有裝出目前之景,然不因靜居燕坐,明窗凈幾,一炷爐香,萬慮消沉,則佳句好意亦看不出,幽情美趣亦想不成”,要欣賞詩詞的美,必須“靜居燕(安)坐”,即心靈要居于寧靜、安靜之中,那么如何實現(xiàn)呢?作者首先采用了“明窗凈幾,一炷爐香”的外在的辦法,即凈化外在的環(huán)境,之所以如此,是為了排除外物的干擾;但是“真正的寧靜并非是心靈無干擾的原初狀態(tài),而是心靈能不為外物所動而固守自身……心靈真正的寧靜是心靈使之寧靜。”[12]184所以作者又采用了“萬慮消沉”的內(nèi)在的辦法,只有心靈不為外物所動,心靈才能真正地歸于寧靜;而只有心靈歸于寧靜,“佳句好意”、“幽情美趣”才能顯現(xiàn)出來。
那么,如何才能“萬慮消沉”呢?“注精以一”?!胺惨痪爸?,不以大小多少,必須注精以一之。不精則神不專,必神與俱成之。神不與俱成,則精不明?!薄白⒕砸弧本褪蔷駥Wⅰ⒁恍囊灰?,精神不專注就會心神不寧;心神不寧,心靈就會昏暗不明。為了說明這一點,郭熙以畫家為例,轉(zhuǎn)述了《莊子》中“解衣盤礴”(《畫意》)的故事,以此來說明畫家要全神貫注于自己所從事的事情,這樣,他才會獲得心靈的寧靜,有了這種寧靜,他才會有好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
(三)遠觀
再次,如果說“林泉之心”是一顆純潔、充滿生機之心的話,那么如何讓心保持純潔呢?靜心因為可以保持心靈自身,所以可以做到這一點。除此之外,還有“遠”?!斑h”在道家思想中是一個重要的概念,它表達了人們渴望從有限的生命中超出,達到無限的存在。就生活而言,即從有限的生活——名韁利鎖的生活中超出,達到對這種生活的超越,在大自然中追求生命的極致。正是因為對功利生活的超越,使得人的心靈具有了純潔和生機的可能性;正是因為心向林泉,回歸自然,使得這種可能變成了現(xiàn)實。所以從否定意義上講,“遠”使我們從名韁利鎖中解放出來;從肯定意義上講,“遠”讓我們回復(fù)自己,回歸自然。
對于心靈的修養(yǎng)而言,“遠”是重要的;對于一個藝術(shù)家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而言,“遠”則具有更為重要的意義。因為對于畫家創(chuàng)作而言,首先需要心遠,這樣才有可能發(fā)現(xiàn)審美的自然,但這只是具有了一種可能性,因為畫家要將這種心靈之遠表達出來的話,還需要感官之目的觀察?!吧剿?,大物也,人之看者,須遠而觀之,方見得一障山川之形勢氣象?!比绻侨宋锂?,“一覽便盡”,是無須遠觀的,但如果是山水,藝術(shù)家要把握它的精神氣質(zhì),就需要遠觀。具體而言,郭熙通過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踐,提出了三種遠觀,即“三遠說”,“山有三遠:自山下而仰山顛謂之高遠,自山前而窺山后謂之深遠,自近山而望遠山謂之平遠?!蹦敲礊槭裁词侨h而不是四遠、五遠乃至更多的分類,這大概是由人眼的視角決定的,人眼的三種主要視角即仰視、俯視、平視,分別對應(yīng)了這里的高遠、深遠和平遠,并分別規(guī)定了其特點。對于藝術(shù)創(chuàng)作而言,這種細致的分類之所以必要,就在于它要超越于一個具體、有形而又豐富多彩的山水,轉(zhuǎn)而通過“遠”來表達其中所蘊涵的豐富多彩的山水精神。
因此,“遠”不僅可以使人們從有限走向無限,從短暫走向永恒,由個體而齊參天地,而且可以使人們在美輪美奐的山水之形中發(fā)現(xiàn)生機勃勃的山水之意。
(四)博觀
藝術(shù)家要進行藝術(shù)創(chuàng)作,除了要“心觀”,即道觀、靜觀、遠觀之外,還必須重視“目看”的能力。這首先在于“觀”本身就包含有“目看”的含義;其次,藝術(shù)家不同于哲學(xué)家,藝術(shù)家要依靠審美形象來感動人心,而審美形象不僅訴諸人的心靈,而且訴諸人的感官,所以藝術(shù)家“欲奪其造化,則莫神于好,莫精于勤,莫大于飽游飫看”,在喜愛、勤勉的基礎(chǔ)上,還要“飽游飫看”,飽覽河山,親身去感受各種山川之美,即“身即山川而取之”,這樣才能把握各種山水之美的極致,藝術(shù)創(chuàng)作才會豐富多彩“歷歷羅列于胸中”,才會得心應(yīng)手“目不見絹素,手不知筆墨,磊磊落落,杳杳漠漠,莫非吾畫”。
而藝術(shù)家不僅要向自然山水學(xué)習(xí),而且需要向名師大家學(xué)習(xí)。所以博觀不僅針對自然的山水,而且也針對名師大家的作品,“至于大人達士,不局于一家,必兼收并覽,廣議博考,以使我自成一家,然后為得”,藝術(shù)創(chuàng)作要具有自己的風(fēng)格,首先需要借鑒、學(xué)習(xí)他人的藝術(shù)之長,當然這種借鑒和學(xué)習(xí)的對象應(yīng)該是多樣的,否則就會拘囿于一隅,而束縛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才能,所以郭熙反對“專門之學(xué)”。
(五)動觀
對于藝術(shù)家而言,如果說他的“心”要靜的話,他的“目”則要動。因為自然山水是存在于一定的時空之中的,它既具有空間性,又具有時間性。就空間性而言,它是豐富多彩的,“山近看如此,遠數(shù)里看又如此,遠十數(shù)里看又如此,每遠每異”、“山正面如此,側(cè)面又如此,背面又如此,每看每異”,正是因為從不同的角度去看它有不同的美,所以藝術(shù)家需要“山形步步移”、“山形面面看”;就時間性而言,它是流動不息的,“山春夏看如此,秋冬看又如此”、“山朝看如此,暮看又如此,陰睛看又如此”,大自然在不同的時間也有不同的美,所以藝術(shù)家的目光不能局限于一時一景,而要隨時換景,也就是要動觀。
五、結(jié)語
綜上所述,《林泉高致》從區(qū)分“觀”與“看”開始,潛在地回應(yīng)了何謂觀、誰在觀、為何觀以及如何觀的問題,除此之外,它還有關(guān)于如何實現(xiàn)“觀”的細致的歸納和總結(jié)——即關(guān)于具體的繪畫技法的總結(jié)。我們說《林泉高致》是一部體系完善的關(guān)于山水畫的理論專著是恰當?shù)?,它較為完整地論述了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的起因、過程和結(jié)果,對藝術(shù)家從內(nèi)在的素養(yǎng)到外在的技法都進行了細致的規(guī)定,所以它是中國山水畫論史上不可多得的一部理論著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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