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文學(xué)作品中“桃”意象的審美意蘊探析

馬 悅

(長春師范大學(xué),吉林 長春 130032)

中國古代文學(xué)作品中“桃”意象的審美意蘊探析

馬 悅

(長春師范大學(xué),吉林 長春 130032)

“桃”意象作為中國古代文學(xué)范疇內(nèi)的一個重要概念，在講求“天人合一”的中國文人筆下被寄予了豐富的審美意蘊和情感體驗。本文從“桃”意象表達、象征、比附季節(jié)，愛情婚姻，個體生命，道德人格，生命意蘊，人生感懷，安寧長壽，理想世界等方面進行闡述和梳理，力圖勾勒出中國文人精神世界里情思相通、物感交融的“桃花園”。

桃；文學(xué)意象；審美意蘊

含蓄敏感的中國古人善于用感性思維捕捉客觀物象，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時常以景寫情、以象易物，在對客觀外物的描寫中寄寓生命的感動和心靈的慨嘆，創(chuàng)造了豐富的審美意象，“桃”意象便是其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中國人歷來對桃有著深厚的感情，桃樹原產(chǎn)地即中國，有著悠久的種植、栽培、使用、食用歷史。在人們的認識中，桃木可驅(qū)邪避禍，桃花極具觀賞性，桃果被稱為“五果”之首，桃核可制成手串，其根、葉、花、仁皆可入藥，可謂渾身是寶。在這個尋常景物中，人們?nèi)谌肓俗约旱纳?、體驗和情感，創(chuàng)造出了“桃”意象豐富的意蘊。在不同朝代、不同地域，“桃”意象的指代性表現(xiàn)出一脈相承、融會貫通的特點，但有時其象征意義也會大相徑庭。從這些文化現(xiàn)象中，我們可大概窺探出古代文人復(fù)雜的創(chuàng)作情感，以及社會文化背景和民族審美觀念的更迭變換。

一、訴說季節(jié)物語，映射愛情婚姻

“桃”意象是春天的象征。早春時節(jié)，桃花荑萼滿枝，微紅初泛，用一抹明麗的紅色打破了春的寧靜。宋代黃升《重疊金·除日立春》云：“一笑繞花身。小桃先報春。”桃花于陽春三月盛開，姿色嬌媚，一樹繁英，秾麗奪眼。詩詞中常以桃花歌頌春天，如宋代陳亮《采桑子》：“桃花已作東風(fēng)笑，小蕊嫣然，春色喧妍?！薄皷|風(fēng)”本就是春天到來的象征，桃花與東風(fēng)并舉，歌詠生命蓬勃、郁郁而發(fā)的春天，共同昭示世人春的腳步悄然臨近。

桃和愛情的關(guān)聯(lián)，首先因為桃花盛開在愛情發(fā)生的時節(jié)，是婚愛時令的典型景物?！吨芏Y·地官·媒氏》：“中春之月，令會男女，于是時也，奔者不禁。若無故而不用令者，罰之?！盵3]春天被認為是情愛、婚嫁的法定時節(jié)，侍春而發(fā)的桃花成為美好的背景和點綴。《詩經(jīng)·桃夭》中描述美麗女子的愛情和嫁娶，開篇即以桃花起興。

其次，桃花常用來隱喻愛情的主人公，即年輕美貌的女子，上文已有論述。今日人們所說“桃花運”“桃花劫”等，都和女子、愛情相關(guān)。愛情出現(xiàn)裂痕或有所損失時，如同美好的桃花最終飄落成泥，令人憐惜嘆惋。陸游與唐婉無奈分手后，見桃花而感傷，寫下了著名詞作《釵頭鳳》：“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昔日桃花如同美人面龐，今日卻是桃花飄落、池閣寂寥，美好的愛情成為追憶，怎能不讓人感傷！

圍繞“桃”意象，文人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愛情故事。如“人面桃花”一詩，被晚唐孟棨進一步加以聯(lián)想，在《本事詩》中創(chuàng)造、鋪陳出一段愛情故事：崔護清明日尋春獨行，遇一貌美女子，二人互生情愫，后崔護睠盼而歸。第二年清明日，崔護故地重游，桃花依舊而美人不再，遂作詩《題都城南莊》。后數(shù)日，崔護復(fù)往尋之，驚聞美人因其詩作感傷絕食而逝，入室哭之，美人竟死而復(fù)生，二人攜手而歸。這個經(jīng)典的愛情故事成為后代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重要題材和素材，催生了一大批優(yōu)秀的文學(xué)作品，如明代孟稱舜的雜劇《桃花人面》。

二、隱喻個體生命，比附道德人格

(一)“桃”意象隱喻個體生命

“桃”意象與美貌女子物感相通?！疤摇弊鳛閷徝酪庀蟮拈_端，源自那首耳熟能詳、婦孺皆知的詩篇：“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詩經(jīng)·周南·桃夭》)。詩作以茂盛、絢麗的桃花起興，引出新婚女子艷麗如桃之意。桃花顏色艷麗、花形端美、淡香襲人，其生物特性和年輕美貌女子有相通之處，這是一個自然樸素、順勢而出的聯(lián)想?！短邑病吩娨怀?，以桃花喻美人遂成為中國古代文學(xué)史上的一種傳統(tǒng)。在文學(xué)作品中，桃李佳人并舉的例子不勝枚舉。魏晉以后，文人用更加細膩的筆觸來描摹女子的妝容與美麗，詩詞中出現(xiàn)了“紅粉妝”“桃花面”“桃臉”“桃腮”“桃頰”等相關(guān)表述，女子芳名中也常見“桃”字。桃花紅艷，燦若少女面龐。把這種關(guān)聯(lián)推向極致的當(dāng)數(shù)唐崔護的《題都城南莊》：“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痹谇榫啊?gòu)詞方面，把“人面”和“桃花”并舉，使人的頭腦中瞬間浮現(xiàn)出臉色紅艷的美人和絢麗爛漫的桃花交相輝映的美好景象。從此，“人面桃花”日益成為一個固定的詞語，活躍在中國文學(xué)作品中。

“桃”意象與青樓女子結(jié)下不解之緣。中國古代傳統(tǒng)的審美觀傾向于含蓄、內(nèi)斂，以“中和”“自然”為美。桃花繁復(fù)、濃艷的生物特性使它被賦予了泛濫無節(jié)、艷俗不堪的品性。在一些文人墨客筆下，桃花成為卑賤輕薄、風(fēng)流放蕩之風(fēng)塵女子的象征。如宋代程棨于《三柳軒雜識》中，把桃花比作倚門而立、舉止輕浮的娼妓。清代孔尚任的傳奇劇本《桃花扇》中，桃花扇是秦淮名妓李香君與明末復(fù)社文人侯方域的定情信物，同時也是香君演出的物件?！疤一ㄉ取弊鳛榧伺?，成為妓女身份的象征。而桃花作為風(fēng)月場所的典型景物，與青樓女子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

“桃李”意象并舉，象征教師育人之果，最早見于西漢韓嬰《韓詩外傳》：“夫春樹桃李，夏得陰其下，秋得食其果。春樹蒺藜，夏不可采其葉，秋得其刺焉。由此觀之，在所樹也，今子之所樹，非其人也，故君子先擇而后種也?！盵1]講述的是春秋時期，簡子勸誡、批評魏國大臣子質(zhì)的故事。培養(yǎng)人才要預(yù)先選擇好的、有培養(yǎng)價值的對象，如同種樹，在春天選擇種桃李或者選擇種蒺藜，最終結(jié)果截然不同——種桃李可受益，種蒺藜只能受其傷害。這一典故創(chuàng)造了關(guān)于育人方面的兩個比喻：培養(yǎng)人才叫做“樹人”，培養(yǎng)出的優(yōu)秀人才叫做“桃李”。此后，“桃李”一說被很多文人化用衍生。武則天曾對狄仁杰說道：“天下桃李，悉在公門矣。”[2]稱贊狄仁杰樹人有功。在詩詞和日常語用中，尚有“春風(fēng)桃李”“桃李門墻”“桃李之教”“桃李滿天下”等說法。

(二)“桃”意象比附道德人格

“桃”意象與“正”人格。“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出自司馬遷《史記·李將軍列傳》，意即桃樹李樹安靜地開花、結(jié)果，從不張揚炫耀，但仍然吸引很多人前來乘其陰涼、賞其花朵、嘗其果實。久而久之，走出一條小路來。司馬遷用此比喻來贊美李廣將軍功成卓著卻不居功自傲，“桃”意象被賦予了崇高、謙遜的精神品格和人格境界。古代很多文人雅士喜好桃花，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明代的風(fēng)流才子唐寅。唐寅將自己的住處命名為“桃花庵”，以“桃花庵主”為號。他作有《桃花庵歌》，全詩共用14個“花”字，復(fù)沓循環(huán)，字里行間營造了一個花的世界。作者醉臥花間，用“桃”意象來表達這種超脫自適、不慕榮華的灑脫心態(tài)。除了紅艷的桃花，白色桃花品種亦得到文人的廣泛喜愛和認可。宋代王十朋尤其欣賞白色桃花，其《書院雜詠·千葉白桃》云：“豈有夭桃艷，淡然群卉中。全身是清白，那肯媚春風(fēng)?！痹娙苏J為白桃不像紅色桃花那般艷麗，在眾多花卉中安然處之，不肯獻媚春風(fēng)，象征卓然不群、清白正直的高貴品格。

“桃”意象與“負”人格。桃花的“花格”象征的“人格”也呈現(xiàn)出矛盾的特點。在獲得人們推崇和認可的同時，也并存著對立的聲音。唐代大詩人李白就作詩勸誡世人：“桃李賣艷俗，路人行且迷。春光掃地盡，碧葉成黃泥。愿君學(xué)長松，慎勿作桃李?！?《贈韋侍御黃裳》)在中國古代文學(xué)作品中，以桃花、桃樹和其他植物、花卉作比較時，桃花大多是被貶低和譏諷的對象：不如梅花凌霜綻放，堅毅果敢；不如松柏四季常青，堅貞偉岸；不如蘭花高雅圣潔、飄逸俊芳；不如菊花傲霜怒放、淡泊清華……似乎沒有任何一種植物像桃花這樣集中了人們?nèi)绱藦?fù)雜矛盾的情感。

三、表達生命意蘊，寄予人生感懷

(一)“桃”意象與生命繁衍

中國古代崇奉天人合一、萬物有靈，“桃”較早地進入了人們的視野。桃樹易植而子繁，葉茂而花盛，因而古人用桃祈求自身和宗族能夠繁衍傳承、生生不息。如《詩經(jīng)·桃夭》中所描述，美麗的桃花盛開，伴隨著幸福婚姻的開始。新娘嫁到夫家，為一家人帶來和順美滿。桃花盛開之時，花團錦簇、生機盎然；花落之后，果實豐盈，葉片無數(shù)，如同對新婚女子未來生活的祝福。唐代王建的《宮詞》也寄寓了這種觀點：“樹頭樹底覓殘紅，一片西飛一片東。自是桃花貪結(jié)子，錯教人恨五更風(fēng)?！鄙钤诟邏ι钤褐械膶m女，看到桃花結(jié)子豐盈，心里不由得生出許多不快和埋怨——自己又何嘗不想像桃樹那樣，開枝散葉，開花結(jié)果，喜結(jié)連理，多籽(子)多福！

(二)“桃”意象與青春易逝

桃花盛開之時雖極艷，然其花期短暫。如同人的青春，無限美好卻又稍縱即逝。因而，倏忽而逝的桃花和紅顏薄命的女子往往被緊密關(guān)聯(lián)在一起。春秋時的息溈容顏絕代，先事息侯，后被楚王武力奪取，恥于身事二夫，遂撞墻而亡。人們感其遭遇，將其推為桃花司女神，稱為“桃花夫人”。

“紅飛香斷”，最讓人憐惜動容的當(dāng)數(shù)曹雪芹筆下的林黛玉。在《葬花吟》中，她寫道：“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花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绷主煊癜驯瘺鰺o奈的身世遭遇和哀傷悱惻的人生宿命比擬在落花身上，寄托了自己全部的哀音，讓人讀來為之神傷！

四、祈求安寧長壽，點綴理想世界

原始社會中，祭祀活動的地點非桑林即桃林，桃木帶有濃烈的宗教色彩。中國古代神話《夸父逐日》中，“夸父與日逐走……道渴而死。棄其杖，化為鄧林”，“鄧林”即指“桃林”。桃樹是夸父族的圖騰，夸父死后，其遺棄的手杖化作桃林，有死后返祖歸根的意味。戰(zhàn)國時期，人們在桃木上刻繪的神荼郁壘像，就被稱為“桃人”，用以驅(qū)鬼祈福、鎮(zhèn)邪納吉。每逢過年時，中國人“總把新桃換舊符”(王安石《元日》)，寓意喜慶、安寧和吉祥。

桃樹壽命極短，但在中國古代文學(xué)作品中往往成為長壽、祝壽的仙物和象征。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shù)·桃》引《神農(nóng)經(jīng)》曰：“玉桃，服之長生不死。若不得早服之，臨死日服之，其尸畢天地不朽。”[4]道教中廣泛流傳著食桃成仙、長生不死的故事。在《西游記》中，孫悟空偷吃蟠桃的故事經(jīng)過吳承恩的創(chuàng)造發(fā)揮，已婦孺皆知。這種觀念至今仍然深刻地影響著我們，如每逢賀壽時，人們常用“壽桃”表示祝愿。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桃樹是“仙樹”，桃果是“仙桃”，桃花是仙境世界必不可少的物象。唐代陸龜蒙在《桃花塢》中連用四個“愿”字表達了對塵外仙境的無限渴望：“愿此為東風(fēng)，吹起枝上春。愿此作流水，潛浮蕊中塵。愿此為好鳥，得棲花際鄰。愿此作幽蝶，得隨花下賓。”“桃”意象為中國文人建立起了一個精神樂土和仙人世界。

虛無縹緲、可望不可即的桃林仙境讓人模糊難辨，而晉代大詩人陶淵明的《桃花源記》給人們清晰地描繪了一幅人間的理想社會，寄托了自己的隱逸情懷。那里“芳草鮮美、落英繽紛”，“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到處是一派富足、祥和的景象。作者塑造了一個和現(xiàn)實社會形成鮮明對比的“桃花源”，寄予了對黑暗社會的不滿和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此后，“桃花源”成為中國文人的精神家園，每當(dāng)社會黑暗、人生迷惘時，人們便走入心中的“桃花源”尋求慰藉和解脫，由此也產(chǎn)生了大量以“桃花源”為題材的文藝作品?？梢哉f，“桃花源”已經(jīng)自成一園，蔚為可觀。

五、結(jié)語

在不同時代、不同境地，桃花只是順應(yīng)自然、適時開落。桃花始終沒有變，變的是人們的環(huán)境、心境。桃花以其豐富的審美意蘊，讓中國古代文人在景與情中自由地聯(lián)想和穿梭，也給予千百年后的人們更多審美的體驗。一花一草、一山一水，都多了些情思在里面。這是中國古代文學(xué)留給人們的珍貴財富。

[1]晨風(fēng)，劉永平.韓詩外傳選譯[M].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86:59.

[2]司馬光.資治通鑒[M].北京：中華書局，2007:6552.

[3]楊天宇.周禮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4]賈思勰著，繆啟愉、繆桂龍譯注.齊民要術(shù)譯注[M].濟南：齊魯書社，2009:737.

2016-05-19

馬悅(1987- )，女，助教，碩士，從事中國古代文學(xué)研究。

I2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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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7602(2017)01-0118-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