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澤楷
(中山大學邏輯與認知研究所暨哲學系,廣東 廣州 510275)
孔子對顏回的“偏愛”
——從“學”的角度看
林澤楷
(中山大學邏輯與認知研究所暨哲學系,廣東 廣州 510275)
細繹《論語》,“學”含有“效仿”與“覺悟”二義,但并非善于效仿或悟性較高之人,就可得到孔子如顏回般的偏愛??鬃訉︻伝氐姆Q贊不全系于顏回對“六藝”的獨到見解;更深層次的原因在于顏回對“道”的孜孜追求,在人不堪憂的環(huán)境中,顏回仍學道志道。而其在追求“道”的過程中,享受到了“樂”。通過孔子的“偏愛”與對顏回形象的描繪,《論語》呈現出了儒家的理想人格,顏回則是這一理想的典范式人物。
《論語》;孔子;顏回;學
孔子回首自己的人生路時稱:“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保ā墩撜Z·為政》)他又稱:“默而識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何有于我哉?”(《論語·述而》)“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保ā墩撜Z·公冶長》)孔子不以“忠信”而以“好學”來區(qū)別于“十室之邑”之人。顯然,他對“好學”是十分在意且相當自信的??鬃雍脤W,其弟子呢?哀公、季康子也關心這個問題,他們分別向孔子提問——
哀公問:“弟子孰為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未聞好學者也?!保ā墩撜Z·雍也》)
季康子問:“弟子孰為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論語·先進》)
孔子不僅稱顏回好學,更說顏回死后,再無好學之人。
“孔顏”并提由來已久,其中“孔顏樂處”更為歷代學人所注目與尋思。通觀《論語》,我們可以看到孔子對顏回贊賞有加,甚或表現出某種“偏愛”。因之,即便顏回早逝,其形象、地位亦顯突出,就連不同學派之《莊子》也有渲染顏回形象的記載。[1]再者,由于顏回位列“德行”科第一,自然引得學者從“道德”的視角進行探討,如魏強《論顏回道德人格及其德性智慧》一文便將“顏回”與“道德人格”二關鍵詞并列于題。[2]
如上所述,孔子既自認好學,又贊顏回好學,可見“好學”乃二人之共同點。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本文專注于“學”的視角,雖兼及孔、顏,然重點在顏回及“學”上。同時將孔門弟子如樊遲、子貢、冉有等納入討論,作為參照,以顯示出顏回在“學”上之“異”,從而探究出顏回得到孔子“偏愛”的緣由,并呈現儒家的理想人格。
要弄清孔子自稱“好學”或贊賞顏回“好學”,首當其沖的問題是如何解釋“學”,“學”為何義?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論語·學而》)
朱熹《集注》曰:“學之為言效也。人性皆善,而覺有先后,后覺者必效先覺之所為,乃可以明善而復其初也。習,鳥數飛也。學之不已,如鳥數飛也。說,喜意也。既學而又時時習之,則所學者熟,而中心喜說,其進自不能已矣?!盵3]47《四書或問》中稱:“所謂學者,有所效于彼而求其成于我之謂也。以己之未知,而效夫知者,以求其知;以己之未能,而效夫能者,以求其能,皆學之事也?!盵4]朱熹將“學”釋為“效”,即效仿,后覺者效仿先覺者以掌握某一能力或技能?!墩撜Z·里仁》:“子曰:‘見賢思齊焉,見不賢則內省也?!薄墩撜Z·述而》:“子曰:三人行,必有我?guī)熝桑簱衿渖普叨鴱闹洳簧普叨闹?。”皆為朱熹的解釋提供了佐證。不論是“見賢思齊”,還是“擇善而從”,都離不開效仿賢者之品行。然而,“效仿”或者善于“效仿”者,即可得到孔子如顏回般的“偏愛”嗎?顯然不是的。
皇侃《疏》曰:“謂為學者,《白虎通》云:‘學,覺也,悟也?!杂孟韧踔?,導人情性,使自覺悟也。”[5]劉寶楠《論語正義》中引《白虎通·辟雍篇》云:“學之為言覺也,以覺悟所未知也。”并指出《白虎通》以“覺”釋“學”,與《說文》訓同。[6]皇、劉二人皆將“學”釋為“覺”?!墩撜Z》中,常??梢娍鬃訉Φ茏颖憩F出舉一反三、觸類旁通的能力的贊許:
子曰:“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fā),回也不愚?!保ā墩撜Z·為政》)
孔子對顏回的點評由“如愚”轉變?yōu)椤安挥蕖保淳売陬伝啬軌颉巴硕∑渌?,亦足以發(fā)”,有所覺悟。不僅孔子認為顏回悟性好,同門子貢亦然。《論語·公冶長》:“子謂子貢曰:‘女與回也孰愈?’對曰:‘賜也何敢望回?回也聞一以知十,賜也聞一以知二?!釉唬骸ト缫?;吾與女弗如也?!弊迂曌哉J“聞一知二”,而顏回竟能“聞一知十”??鬃酉騺怼罢d人不倦”“有教無類”,他稱:“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論語·述而》)然而,悟性差、未能舉一反三之人卻有進入雷區(qū)的危險??鬃釉唬骸芭e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保ā墩撜Z·述而》)可以看出,顏回能夠“聞一知十”、舉一反三,是孔子對其不斷稱許的一個重要因素。以“覺”解“學”也是“學”應有之義。
然而,孔門弟子中,有覺悟能力或悟性較好的弟子并不乏其人。我們以子貢、子夏為例:
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弊迂曉唬骸啊对姟吩疲骸缜腥绱瑁缱寥缒ァ渌怪^與?”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保ā墩撜Z·學而》)
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沃^也?”子曰:“繪事后素?!痹唬骸岸Y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保ā墩撜Z·八佾》)
子貢由與孔子關于貧富的問答而引申到《詩經》句中“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孔子當即稱贊他“告諸往而知來者”。同樣地,子夏將孔子的回答“繪事后素”進一步推及“禮”,也得到了孔子的稱贊??梢?,子貢、子夏和顏回一樣,都具有孔子所贊賞的“覺悟”性的學習能力。然而,孔子卻獨獨對顏回贊不絕口。對于子貢,孔子稱他是“器”;①參見《論語·公冶長》:“子貢問曰:‘賜也何如?’子曰:‘女,器也?!唬骸纹饕??’曰:‘瑚璉也。’”孔子認為君子應該是“不器”的,見《論語·為政》:“子曰:‘君子不器?!倍酉?,孔子則警戒他“無為小人儒”。②參見《論語·雍也》:“子謂子夏曰:‘女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
至此,“學”含有“效仿”與“覺悟”二義。善于效仿或悟性較高的弟子,在孔門中不乏其人,但并非每一個都得到孔子如顏回般的“偏愛”。孔子對顏回的“偏愛”另當有因。
既然善于效仿或悟性高并非孔子“偏愛”的最終原因,那么我們進一步考察孔子所言的“學”指向的內容或對象。
孔子是為師的典范,《論語》中,常??梢姷茏訂枌W于孔子的事例。如:
樊遲請學稼。子曰:“吾不如老農?!闭垖W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遲出。子曰:“小人哉,樊須也!……焉用稼?”(《論語·子路》)學生請教老師,自是常態(tài)。老師在其所知的范圍內,理應有所回答。①孔子十分樂于教學,且提倡“有教無類”的。他稱:“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保ā墩撜Z·述而》)他是“誨人不倦”的。這里,孔子對待“樊遲請學稼”斷然地以“不如老農”“不如老圃”拒絕教授,甚至說樊遲是“小人”。孔子一貫的“誨人不倦”的形象,在這次問答中,可以說是“一反常態(tài)”。顯然,孔子不愿其弟子“學稼”。“好學”固是可貴,但“學”是有限定范圍的?!昂脤W”并不意味著要多學、多能。《論語·子罕》載:“牢曰:子云:‘吾不試,故藝?!笨鬃臃Q自己是不見用于世,才如此多能,但他對這樣的“多能”并不領情:“太宰問于子貢曰:‘夫子圣者與?何其多能也?’子貢曰:‘固天縱之將圣,又多能也?!勇勚?,曰:‘太宰知我乎!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保ā墩撜Z·子罕》)孔子自述其所“多能”的,是“鄙事”,是因為其“少也賤”,這樣的多能并非君子本份,不值稱頌。
學不是無所不學,而是有特定的指向和內容。
子曰:君子博學于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ā墩撜Z·雍也》)
《論語述何》稱:“文,六藝之文?!盵7]417“六藝”概含括《詩》《書》《禮》《樂》《易》《春秋》等,而這些經書就是孔子施教的教本。在《論語》中,我們可以看到孔子對這些教材的概述、整理或表達對這些經書的喜悅。如:
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保ā墩撜Z·為政》)
子曰:“吾自衛(wèi)反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論語·子罕》)
子曰: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論語·述而》)
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為樂之至于斯也!”(《論語·述而》)
孔子的教學離不開“六藝”,那么不學“六藝”又如何?我們以孔子對伯魚的告誡為例:
子謂伯魚曰:“女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墻面而立也與!”(《論語·陽貨》)
陳亢問于伯魚曰:“子亦有異聞乎?”對曰:“未也。嘗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詩乎’?對曰:‘未也’。‘不學詩,無以言?!幫硕鴮W詩。他日又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禮乎?’對曰:‘未也?!粚W禮,無以立。’鯉退而學禮。聞斯二者?!保ā墩撜Z·季氏》)
孔子告誡伯魚要學《詩》、學《禮》,強調“不學”的嚴重后果——“無以立”“無以言”。與“不學”的嚴重后果對照,孔子亦稱述“學”的益處:
子曰:“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論語·泰伯》)
子曰:“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保ā墩撜Z·陽貨》)“學”的主要內容是六藝,以上從“學”與“不學”正反兩面說明孔子對學“六藝”是十分重視的。同時,對“六藝”的學習,是要見用于世的。“子曰:‘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論語·子路》)顯見,孔子對學而不能用是不滿的。
從前面的分析,我們知道“學”含有效仿與覺悟二義;“學”不是無所不學,而是有所限定的(學的主要內容是“六藝”),那么是否悟性好的人(如子貢),又學習“六藝”且有所用于天下,即達到孔子的標準?
孔子死后,就有時人認為子貢超過了孔子,如叔孫武叔、陳子禽者。
叔孫武叔語大夫于朝曰:“子貢賢于仲尼。”子服景伯以告子貢。子貢曰:“譬之宮墻,賜之墻也及肩,窺見室家之好。夫子之墻數仞,不得其門而入,不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門者或寡矣。夫子之云,不亦宜乎!”(《論語·子張》)
陳子禽謂子貢曰:“子為恭也,仲尼豈賢于子乎?”子貢曰:“君子一言以為知,一言以為不知,言不可不慎也。夫子之不可及也,猶天之不可階而升也。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謂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綏之斯來,動之斯和。其生也榮,其死也哀,如之何其可及也?”(《論語·子張》)
子貢直接駁斥了叔孫武叔、陳子禽的說法。事實上,雖然孔子稱“若圣與仁,則吾豈敢”(《論語·述而》),但在子貢看來,孔子已是圣人。子貢的表述既見于他與孔子的當面對話,如《孟子·公孫丑上》記載:“昔者子貢問于孔子曰:‘夫子圣矣乎?’孔子曰:‘圣則吾不能,我學不厭而教不倦也。’子貢曰:‘學不厭,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保挥忠娪谧迂暬卮鹚岁P于孔子的提問:“太宰問于子貢曰:‘夫子圣者與?何其多能也?’子貢曰:‘固天縱之將圣,又多能也。’”(《論語·子罕》)
子貢直認孔子為圣人,自己不及,那么“賜也何如”?《論語》中,我們可以看到子貢是非常善學善問的。如其對孔子回應的不斷追問:“子貢問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迂曉唬骸夭坏靡讯ィ谒谷吆蜗??’曰:‘去兵?!迂曉唬骸夭坏靡讯ィ谒苟吆蜗龋俊唬骸ナ?。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論語·顏淵》)程朱皆嘆子貢之善問,朱熹借引程子曰:“孔門弟子善問,直窮到底,如此章者。非子貢不能問,非圣人不能答也?!盵3]136又,由貧富問題的討論,子貢卻能進一步推引至《詩經》:“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子貢曰:‘《詩》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謂與?’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保ā墩撜Z·學而》)甚至,連冉有不便問的話題,他也能“拐彎抹角”:“冉有曰:‘夫子為衛(wèi)君乎?’子貢曰:‘諾,吾將問之?!?,曰:‘伯夷、叔齊何人也?’曰:‘古之賢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為也。’”(《論語·述而》)等等如是這般。
不唯此,子貢還有所用于世。如孔子就說他善經營:“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億則屢中?!保ā墩撜Z·先進》)①相較之下,顏回則是“屢空”。參見《論語·先進》:“回也其庶乎屢空,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億則屢中?!彼抉R遷《史記·仲尼弟子列傳》更有子貢救魯的事跡:
田常欲作亂于齊,憚高、國、鮑、晏,故移其兵欲以伐魯。孔子聞之,謂門弟子曰:“夫魯,墳墓所處,父母之國。國危如此,二三子何為莫出?”子路請出,孔子止之。子張、子石請行,孔子弗許。子貢請行,孔子許之,遂行。[8]411—413
孔子弗許子路、子張、子石之請,卻獨許子貢,可知子貢自有孔子倚重的一面。而子貢此行亦順利地完成任務?!妒酚洝份d:“故子貢一出,存魯,亂齊,破吳,強晉而霸越。子貢一使,使勢相破,十年之中,五國各有變。”[8]411—413
如上分析,子貢是相當聰明、善學且學有所用的,那么子貢合乎孔子心中的標準嗎?孔子的“偏愛”為何沒有投向他?子貢曾向孔子表述其心志:“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保ā墩撜Z·公冶長》)孔子卻直言“賜也,非爾所及也?!保ㄍ希┛鬃佑钟幸欢畏Q子貢是“器”的談話:
子貢問曰:“賜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璉也。”(《論語·公冶長》)
而孔子認為“君子不器”。由此,子貢未必合乎孔子的標準。
孔子以《詩》《春秋》等經書為教本,自是欲培育有德之君子。然而,孔子卻有“六言六蔽”的警誡:
子曰:“由也!女聞六言六蔽矣乎?”對曰:“未也?!薄熬樱∥嵴Z女。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學,其蔽也蕩;好信不好學,其蔽也賊;好直不好學,其蔽也絞;好勇不好學,其蔽也亂;好剛不好學,其蔽也狂?!保ā墩撜Z·陽貨》)
“仁”“知”“信”“直”“勇”“剛”等本是孔門弟子學習“六藝”所欲養(yǎng)成的君子之德,但孔子卻告誡:若“不好學”將出現“愚”“蕩”“賤”“絞”“亂”“狂”等惡陋??梢姡皩W”仍當另所有指。
孔子曰:“君子上達,小人下達”(《論語·憲問》)。蘇轍《古史》稱:“君子上達,小人下達,而孔子自謂下學而上達者。灑掃應對詩書禮樂,皆所從學也,而君子由是以達其道,小人由是以得其器。達其道,故萬變而致一;得其器,故有守而不蕩,此孔子之所以兩得之也。”[7]1003雖下學“六藝”,但最終所求的還是“上達”。子夏明白地指出:“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學以致其道。”(《論語·子張》)君子上達的當是“道”,孔子自認就是這樣的“下學上達”之人,他向子貢表述他深切愿意為人所知的是他的“下學上達”——
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貢曰:“何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論語·憲問》)
君子所憂所謀的也當是“道”,如孔子所說:“君子謀道不謀食。耕也,餒在其中矣;學也,祿在其中矣。君子憂道不憂貧。”(《論語·衛(wèi)靈公》)學道志道者、上達之君子應超脫于物欲,“士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保ā墩撜Z·里仁》)
顏回非但有志于道,而且在人不堪憂的環(huán)境中,仍學道志道;更難能可貴的是,他竟在其中享受到“樂”,引得孔子連連贊嘆:“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論語·雍也》)顏回正是在學道志道中,體會到“樂”,這樣“志于道”就為顏回提供了一種超脫性的精神愉悅,而這儼然成了顏回的一種生活方式,顏回在此中自得其樂。唯其如此,在孔門其他弟子短暫至仁的情況下,顏回卻能久而持之、持而守之,夫子贊道:“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余則日月至焉而已矣。”(《論語·雍也》)
孔子念茲在茲的是“道”,甚至超越了生命,其稱:“朝聞道,夕死可矣?!保ā墩撜Z·里仁》)而顏回便有志于道,程頤在《顏子所好何學論》中稱:“圣人之門,其徒三千,獨稱顏子為好學。夫《詩》《書》六藝,三千子非不習而通也。然則顏子所獨好者,何學也?學以至圣人之道也。”[9]更且,顏回在艱困的環(huán)境中,還能“不改其樂”,故不得不討得孔子贊賞有加、“偏愛”不已。然而,不論依從七十二賢人之說,還是“四科十哲”之說,孔門弟子中,能人并非只有顏回一人。①七十二賢人之說,參見司馬遷《史記·孔子世家》:“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焉,身通文藝者七十有二人。”(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329頁)“四科十哲”之說,見《論語·先進》:“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子游,子夏?!蹦苤獣钥鬃铀灾暗馈钡?,也定當另有他人。冉求就向孔子感嘆心有余而力不足:
冉求曰:“非不說子之道,力不足也?!弊釉唬骸傲Σ蛔阏?,中道而廢。今女畫?!保ā墩撜Z·雍也》)
冉有自稱“力不足”,恐怕是實情的表述,《四書翼注》稱:“此章有頂真見解,前人皆未說著。冉有乃有才人,何至作小兒逃學之語?……奈何自誣以為力不足哉?須將‘子之道’三字抬高,則冉子之退讬不為作偽,夫子之責備亦非苛求?!盵7]389冉有的“退讬”似乎并非作偽、有意不為。
相較下,顏回卻是切實地孜孜以求,至死方休,無不切合了孔子的理想,獲得了孔子的連連贊嘆與種種“偏愛”。顏回逝世時,孔子極其傷痛,連呼“天喪予!天喪予”(《論語·先進》)??鬃颖伝刂?,還有這樣描述:“顏淵死,子哭之慟。從者曰:‘子慟矣!’曰:‘有慟乎?非夫人之為慟而誰為?’”(《論語·先進》),感情非常強烈。
概括而言,“學”有“效仿”與“覺悟”二義,且“學”的主要內容是六藝,然并非善于效仿或悟性較高,且好學六藝的弟子,就可得到孔子如顏回般的“偏愛”?!跋聦W上達”“學以致道”才是“學”的最終指向。參之于顏回,其不僅志于道,而且在人不堪憂的環(huán)境下,仍孜孜于道;更難得的是,他竟在其中享受到“樂”?!爸居诘馈睘轭伝貛砹司裼鋹?,成為顏回的一種生活方式,其在此中自得其樂。恰是通過孔子的“偏愛”與對顏回形象的描繪,《論語》向我們呈現出了儒家的理想人格,顏回則是儒家理想人格的典范式人物。
以上,我們從“學”的角度,分析了孔子對顏回“偏愛”的原因。正如前所述,孔子是希望學有所用的。然而,顏回并無顯著的外在事功。為何孔子還此般“偏愛”?
孔子謂顏回道:“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論語·述而》)能受用于世,見行于天下,固為孔子之所愿??鬃又苡瘟袊?,正是盼望于世有所作為,其對政治的熱心還引起子禽的好奇:“子禽問于子貢曰:‘夫子至于是邦也,必聞其政,求之與?抑與之與?’”(《論語·學而》)然而,“行”與“藏”兩套策略有相應的兩個前提——“用”與“舍”??鬃诱J為唯有顏回跟他一樣,能在或行或藏,或現或隱之間取舍得當。立愿學孔子的孟子如是稱述:“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孔子也?!保ā睹献印す珜O丑章句上》)其又稱:“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①參見《孟子·盡心章句上》:“士窮不失義,達不離道。窮不失義,故士得己焉;達不離道,故民不失望焉。古之人,得志,澤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見于世。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兼善天下”是有條件的,在條件不能滿足時,能做的往往是“獨善其身”。孟子甚至認定,顏回如果與禹、稷這樣見用于世的人易地而處,也是同樣行事,能夠成就一番功跡:
禹、稷當平世,三過其門而不入,孔子賢之。顏子當亂世,居于陋巷,一簞食,一瓢飲;人不堪其憂,顏子不改其樂,孔子賢之?孟子曰:“禹、稷、顏回同道。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饑者,由己饑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禹、稷、顏子易地則皆然……”(《孟子·離婁章句下》)
由此可見,孔子對顏回的“偏愛”與顏回在內圣外王之間合宜的取舍不無關系。
[1]姜波.顏回形象比較研究——以《論語》《莊子》為中心[J].學習與實踐,2009(6).
[2]魏強.論顏回道德人格及其德性智慧[J].蘭州學刊,2014(1).
[3]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2.
[4]朱熹.四書或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103.
[5]皇侃.論語義疏[M].北京:中華書局,2013:2.
[6]劉寶楠.論語正義[M].北京:中華書局,1990:2.
[7]程樹德.論語集釋[M].北京:中華書局,1990.
[8]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2006.
[9]程顥,程頤.二程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1:577.
(責任編輯:汪小珍)
B222.2
A
1001-4225(2017)02-0074-06
2016-01-17
林澤楷(1986—),男,廣東汕頭人,中山大學邏輯與認知研究所暨哲學系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