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大為
(浙江大學人文學院,浙江 杭州 310028)
從“左派幼稚病”到“機會主義”:蘇聯(lián)被“私有”的政治經濟線索
包大為
(浙江大學人文學院,浙江 杭州 310028)
從十月革命爆發(fā)到蘇聯(lián)解體的大半個世紀中,隨著蘇聯(lián)共產黨逐漸放棄了馬克思列寧主義和黨的建設,公共權力不可遏制地與公有財產共同滑向了寡頭形式。這一由“公”轉“私”的過程貫穿了蘇聯(lián)(俄)的政治經濟演變史。一方面,“左派幼稚病”患者以教條主義和脫離實際的樂觀,不斷阻礙社會主義制度的改革探索;另一方面,作為“機會主義者”的“黨-國”精英階層又不斷“壟斷”公權力并最終在解體中獲利和“轉型”。這條跨度將近70年的從“左”到右的線索雖然聯(lián)系著兩個截然相反的錯誤方向,卻都來源于蘇聯(lián)共產黨對自身建設的忽視以及由此導致的公權力腐化。這條線索是對本世紀共產黨和社會主義國家的警示,必須從中總結教訓,以實事求是的方法、自我凈化的態(tài)度堅持走出一條具有生命力的社會主義發(fā)展道路。
列寧;蘇聯(lián);公權力;私有化;左派;機會主義
十月革命爆發(fā)至今已逾百年。在這個充滿戰(zhàn)爭、斗爭和革命的激蕩世紀中,蘇聯(lián)(俄)從興到亡的歷史,生動說明了社會主義發(fā)展道路既需要一個立場堅定、實事求是的共產黨不斷建設和凈化自我,更需要將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科學性轉化為生產力得到發(fā)展、社會關系得到均衡、人民生活得到改善的強大力量。這種轉化不僅意味著社會主義發(fā)展道路需要不斷地在具體的客觀條件下摸索和改革,更意味著不斷深化和推進的改革必須始終在實踐檢驗中獲得客觀性和真理性。從戰(zhàn)時共產主義政策到新經濟政策,蘇聯(lián)的公共所有權在曲折的摸索中走出了單純否定私有制的激進空想。但是,由于黨內民主的破壞和腐敗的滋長,高度集中的制度最終促成了日趨封閉的精英階層。當過于樂觀的蘇聯(lián)“左派”堅信共產主義在勃列日涅夫時期已觸手可及,國有資產和公共資源的公共性卻正在被形式化和抽象化。小資產階級的“極左冒進”和大資產階級的“極右投降”,這兩種在革命話語中水火不容的勢力,在蘇聯(lián)興衰的歷史兩端站在了代表科學與革命的列寧主義的對立面。只有深刻總結蘇聯(lián)公權力和公共所有權不斷被 “私有化”的政治經濟史,才能真正體會到習近平總書記在十九大報告所說的“堅持解放思想、實事求是、與時俱進、求真務實,堅持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緊密結合新的時代條件和實踐要求”——對于社會主義制度生死存亡和人類進步事業(yè)的重大意義。
列寧寫于1918年的《論“左派”幼稚病和小資產階級性》一文所批判的“左派幼稚病”有著具體的歷史語境。以布哈林、皮達可夫為代表的“左派共產主義”者在外交上反對“布列斯特合約”,要求繼續(xù)與帝國主義國家進行戰(zhàn)爭;在內政上通過《目前形勢的提綱》等文件,主張立即實行社會主義。這種初衷正確、策略和方法脫離實際的“幼稚病”,其最大的不幸“就在于他們沒有看到目前形勢的實質,沒有看到從沒收到社會化的過渡的實質?!盵1]這些“左派共產主義者”的抽象政治立場和教條主義的實踐策略,雖然最終被列寧主義的科學探索所糾正,但是卻在列寧之后不斷“獲得”新的“繼承者”。不論是在1924年和1953年,還是在1964年和1985年的蘇聯(lián)共產黨高層,不斷涌現(xiàn)出新的“幼稚病患者”,他們繼續(xù)罔顧“過渡時期”生產力發(fā)展的客觀規(guī)律和條件。雖然這些“左派”未必能認識到,這些脫離實際的冒進措施不僅將直接阻滯社會主義國家生產力的增長和體制的良性改革,更會最終激發(fā)小資產階級因素或 “非法”的資本主義,但是他們在大多數時候的出發(fā)點只是天真和單純的,即立刻實現(xiàn)公共所有權基礎上的平等和正義。因此,必須要將“左派幼稚病”與機會主義的“假左派”進行區(qū)分。然而,“真右派”和野心家之所以能夠在瓦解蘇聯(lián)的“盛宴”中大獲全勝,長期以來被“左派幼稚病”感染且積重難返的蘇聯(lián)共產黨有著不可推脫的歷史責任。
首先,列寧之后的蘇共中央,長期以來都表現(xiàn)出忽視生產力限度的“左派幼稚病”。列寧清楚地認識到,所有生產資料的徹底公有化必須經過公有制與私有制并存的“過渡時期”才能最終實現(xiàn)。革命之后的蘇聯(lián),作為一個“小農國家”,其生產力水平決定了“部分是宗法式的、部分是小資產階級的結構占著優(yōu)勢。”由于“在全國電氣化第一批工程之前”,公有制經濟“拿不出與小農交換糧食和原料的產品”,因此小農經濟生產是為人民生活提供著必要的食品和用具、為工業(yè)生產提供著勞動力和原料的重要生產。而“試圖完全禁止、堵塞一切私人的非國營的交換的發(fā)展”的冒進措施,則“是在干蠢事,就是自殺。 ”[2](P210)然而,在列寧逝世之后,著眼于完成“過渡時期”任務的“國家資本主義”很快被拋棄。從斯大林到勃列日涅夫,單純在主觀上將社會主義經濟政策的科學性與政治正確性劃上等號的“左派”領導人,實際上誤判了公有制經濟發(fā)展所需要的現(xiàn)實條件。換而言之,列寧意義上的“過渡時期”本應在更長的歷史時期內完善和發(fā)展。這種”幼稚病“在斯大林時期,雖然造成了頗為冒進、乃至充滿暴力的農業(yè)集體化,但是由于衛(wèi)國戰(zhàn)爭的勝利證明了斯大林模式的有條件的有效性與合理性,其亟待糾正的弊端則被掩蓋了。到了赫魯曉夫和勃列日涅夫時期,戰(zhàn)勝國地位、社會主義老大哥所帶來的樂觀氣氛更是遮蔽了 “左派幼稚病”的危險性,“患者們”更是在與美國“平起平坐”的浮夸想象中進一步忘卻了實事求是對于黨和國家的重要性。即使是用盡一切人格攻擊來 “批判”斯大林的赫魯曉夫,也踩著斯大林的肩膀追求更為“幼稚”、脫離實際的“左派共產主義”的經濟目標。逐步提高公有制經濟的生產效率不再被重視,粗放的公有化水平則成為了政治工作的目標。赫魯曉夫“急于消滅手工業(yè)合作社,向單一的全民所有制過渡”,不僅“將三十多個、甚至更多的農村合并成一個根本無法管理的集體農莊”,并且在1958年更是“砍掉了影響公有制農業(yè)經濟的個人副業(yè)。”[3]但是,單純通過政治手段戰(zhàn)勝了分散性的公有制經濟,以及高度集中地進行計劃管控的公共所有權,即使是到了“蘇聯(lián)黃金時期”的勃列日涅夫時期仍然無法兌現(xiàn)列寧在1918年的預判,卻是從反面證實了——脫離客觀條件的公有化將難以提供足夠的產品來確保人民的生活水平和社會發(fā)展水平。
更為諷刺的是,當“左派幼稚病”在徹底實現(xiàn)公有化之后,就隨之開始否認階級斗爭和私有制經濟的客觀存在。但事實上,小資本主義性質的私人財富和經濟活動始終以非法的方式在蘇聯(lián)社會存在著,作為經濟領域對公共所有權的必要補充。另一方面,公共所有權本身也被越來越多的“假左派”轉化為謀取私利的工具。尤其當蘇共中央高層已經自覺(迷戀等級特權、物質享受)或不自覺(閉塞地認為共產主義已經實現(xiàn))地從“左派幼稚病”變異為真正的“資產階級”,剩下的就只有“一味重復口號、空話和戰(zhàn)斗叫喊”,卻“怕分析客觀實際情況?!盵4]1961年第二十二次黨代表大會所通過的修正綱領宣布:“社會主義國家和資本主義國家的和平共存是人類社會發(fā)展的客觀需要”;到了1980年,則又修正為:“共產主義社會將在蘇聯(lián)基本上建立起來?!盵5](P150)由于全面公有化已經迅速實現(xiàn),階級斗爭也就被消滅了,而共產主義則將變得觸手可及,黨內外實際存在、發(fā)酵的階級斗爭則被合理、合法地視而不見。
“生產資料廣泛、徹底公有化基礎上政治權力和經濟權力最大的硬性集中”被迅速實現(xiàn)[6]。公共財產就此開始被政治權威魯莽地指揮著,并由此演變出了排他的、等級性的政治權力。布哈林曾經所預設的徹底公有化之后的生產力發(fā)展思路終于在1918年之后得到了實施。布哈林確信只要通過掌握生產資料和工人的情況,就能夠判斷“一定數量的時間里會生產多少東西”,因而生產資料和工人“這兩個量加在一起”就構成了“社會物質生產力?!盵7]在這個簡單的公式下,全面公有化,加之政治權力對公共財產的掌控,當然能夠與科學的全社會物質資料配置劃上等號,正如勃列日涅夫在蘇共中央五月全會上宣稱:“經濟管理上的集中既是必要的,也是合理的?!盵8]然而,在缺乏捷爾任斯基式的有效權力監(jiān)督的情況下,由依附于權力等級的個人所掌控的公共所有權卻并不能始終被公共地運用。正如阿道夫·貝利認為:“蘇聯(lián)經濟的一元化性質是可疑的,國家托拉斯或人民委員會,都彼此競爭著要擴大它們的職能和權力……蘇聯(lián)制度中的競爭是采取官僚政治的形式,而不是采取商業(yè)模式?!盵9]
與此同時,列寧曾規(guī)定的與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的有限度的“合作”,一方面公開地被冷戰(zhàn)思維所否定,另一方面卻私底下不斷向資本主義國家出口原材料、走私和借取外債——以至于最終成為維持蘇聯(lián)財政平衡的重要一環(huán)。尤其是斯大林之后,蘇共中央既不能正視自身 “從經濟和軍事的角度來看仍然比資本主義世界弱”的現(xiàn)實,又不能以務實的態(tài)度“利用帝國主義者之間的矛盾。”[10](P59)列寧所說的“合作”,其主要形式是“租讓制”,即由無產階級政黨掌權的國家 “同資本家訂立的一種合同”[2](P238)?!白庾屩坪蛧屹Y本主義一樣”,從來都不意味著對資本主義的無限退讓。但是到了1980年代末,通過公開、半公開的走私和不斷增長的外債,蘇聯(lián)幾乎淪為了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的原材料供應國和資本輸入地。這事實上是在高度集中的公有制表象下,對公共財產、尤其是自然資源的販賣。最終,正如久加諾夫所指出,蘇聯(lián)的“社會主義的階級結構”到了1991年就已經被全然扭曲了,原本應該通過捍衛(wèi)公權力來完善社會主義制度的蘇聯(lián)共產黨卻把希望寄托在“影子商人(Shadow Business-men)、投機者和黑社會成員的投機上”,而這些投機者則與腐敗官僚日趨融合。等級政治為竊取公共財產的官僚提供了穩(wěn)定的政治庇護,使得私人所有權以非法的形式被政治權威所承認,而庇護者本身則間接參與了腐敗、販賣公共資源的分贓。原先“左派”的“幼稚病”也逐漸發(fā)展為資產階級性質的私欲和貪婪。
蘇聯(lián)解體之前,關于蘇聯(lián)公有制經濟運作官僚化、資本主義化的批判已不鮮見。被科茲命名為“黨—國精英”的官僚特權階層的腐敗,似乎成為了蘇聯(lián)失敗的公開秘密。久加諾夫在總結蘇共的失敗時就認為,蘇聯(lián)解體是由于人民受了“改革鼓吹者的誤導”,而蘇維埃制度所存在的問題“只是一些官僚化傾向罷了?!蔽靼嘌拦伯a黨員卡里略則認為蘇聯(lián)的無產階級專政已“遭受官僚主義的嚴重扭曲,甚至陷入到非常嚴重的蛻化過程之中?!盵11]但是,官僚主義和腐敗,作為政治層面的癥候,卻與經濟活動、分配制度密不可分。蘇聯(lián)政治權力的腐化和公共財產的私人運用,隨著蘇維埃制度的異化,以及公共財產管理權的等級化,最終演變成一個不受監(jiān)督、以權謀私的寡頭經濟體。
在列寧主義理論中,公共財產唯一合理、正當的所有者——由無產階級領導的全體人民,在官僚化的集中管理之下,人民不僅成為了抽象的、純粹名義上的所有者,更無法對公共財產的運作、管理自下而上地提出要求和建議。托洛茨基則將斯大林稱為俄國的波拿巴,并認為1924年以后權力從無產階級群眾移向官僚階層和工人貴族——是革命內部的一種反動,導致了官僚主義統(tǒng)治的“熱月式說教”[5](P112-113)。然而,盡管斯大林時期,政治對公共財產的計劃和管理已經顯示出一些令人詬病的“任性”特征,但是卻在鐵腕的黨內權力之下被控制在最小限度。一些公有財產的冒進政策和主觀偏執(zhí),如工農業(yè)剪刀差,雖然造成深遠的后果,但是卻并沒有使得公共財產大規(guī)模地成為管理者中飽私囊的工具。正是在斯大林逝世之后,權力尋租和腐敗才開始逐步升級?!霸欢仁艿搅怂勾罅值目植勒叩南拗疲阂粋€過于明目張膽地濫用職權的官僚,往往會被投入勞改營……可是斯大林死后,這些限制大部分被取消了。”[12](P159)
斯大林之后的蘇聯(lián)經濟官僚,一方面繼續(xù)把持、強化對公共財產的專制權力,另一方面卻不再需要擔憂斯大林時期的恐怖政策和嚴厲黨內制裁。正如馬克思所說:“高高凌駕于社會之上的國家政權,實際上正是這個社會最丑惡的東西,正是這個社會一切腐敗事物的溫床?!盵13]公共所有權在高度集中卻又缺乏監(jiān)督、制衡的政治管轄之下,愈發(fā)徒具“公共”之名。隨著權力結構日益僵化,政治在蘇聯(lián)逐漸成為一種專業(yè)——“和其他職業(yè)一樣成為分工的一種?!盵12](P106)從車間主任到國企廠長,再到市、州、部級的經濟官僚,只要能夠鉆營到穩(wěn)定的、對最高權力(蘇共中央書記處)的依附關系中,就能夠保住其特權化的物質生活和地位。到了勃列日涅夫時期,政治對經濟的干涉程度,以及經濟管理體制的官僚化發(fā)展至頂峰。列寧格勒工業(yè)重型機器研究所處長,在工業(yè)部門工作40年的聯(lián)合公司總經理Г·庫拉金談到:“經理們感到自己像一個突然面臨一整排軍官們指揮的士兵,而當其中一個軍官下達前進的命令時,另一個軍官卻高喊臥倒?!彪m然在解體前的大多數時候,廠長、經理仍然不能公開地利用公共財產來積累個人財富,但是卻將公共財產視為政治砝碼。占據能夠支配公共財產的權力,就意味著占有了官僚等級中穩(wěn)定的位置、升官的機會和特權化的生活。因此,當蘇聯(lián)政府在1970年代力圖通過合并企業(yè)、撤銷管理局來建立生產聯(lián)合公司,實現(xiàn)工業(yè)管理體制層級的減少、管理效率的提高,卻遭到從中央到地方的層層抵制。盤踞在各個層級的經濟官僚,完全只考慮私人利益,想方設法阻止建立聯(lián)合公司。盡管蘇聯(lián)最高層一再強調,加入聯(lián)合公司的原企業(yè)領導人和專家待遇不會降低,但是經濟官僚們卻不愿意失去自己“當家人的地位”、“直接接觸上級領導的權力。 ”[14](P214)如果1970年代蘇聯(lián)經濟官僚只是將公共財產視為政治權力運作的中介環(huán)節(jié),造成的后果只是經濟增長緩慢、公共財產浪費和經濟轉型困難。那么到了1980年代后期,隨著《國營企業(yè)法》、《租賃法》和《合作社法》等“新思維”下的法令的出臺,蘇共中央也開始為經濟官僚進一步竊取公共所有權開了綠燈——為國家財產的占有權集中到各企業(yè)廠長手里打下基礎。
當政治成為了官僚,列寧主義的原則所規(guī)定的革命建設策略,也就開始讓位于官僚集團的自我膨脹和自我滿足。曾經諷刺新經濟政策和“國家資本主義”過于“退讓”的激進分子,開始走向了自我否定的一面,即向國際資本主義的徹底投降,并將蘇聯(lián)作為國際資本主義分工體系中的、卑下的一員。在列寧時期,蘇聯(lián)與外國資本主義的合作形式是“租讓”。但是租讓“并不是和平,它也是戰(zhàn)爭……是戰(zhàn)爭在經濟方面的繼續(xù)。 ”[10](P43)但是,到了 1980 年代,“租讓制”的革命性的一面被遺忘,蘇聯(lián)成為了國際資本主義的原料輸出地,并就此成為了捆綁于國際資本主義風險上的一只螞蚱。俄羅斯前總統(tǒng)梅德韋杰夫就認為“蘇聯(lián)是全球化的重要成員之一”、“蘇聯(lián)經濟與世界經濟是融合的”,否則就難以解釋“蘇聯(lián)的經濟危機正是緣于1980年代中期國際石油價格的暴跌?!盵15]蘇聯(lián)領導人將整個國民經濟作為其謀求私利、超級大國領導人的虛榮心的籌碼,將列寧、斯大林時期苦心積累的、能夠足以維護全蘇人民穩(wěn)定物質生活的公共所有權,轉變?yōu)椴凰歼M取的、換取資本的抵押物。蘇聯(lián)末期通過石油出口和外債換取資本的策略,實際上背叛了列寧主義的原則,即通過本國生產力的提升來確保生產關系的逐漸發(fā)展和人民當家作主的地位。蘇聯(lián)末期的官僚政治和國有資產的敗壞,幾乎符合了托馬斯·博格所描述的全球資本秩序下的“失敗國家”的典型特征:國際資本通過助長不發(fā)達國家的腐敗而獲得暴利,而腐敗的窮國政府為了維持其政權,又不得不依賴國際借貸,債務累累并持續(xù)地成為剝削其民眾的外在因素[16]。
在列寧時期,國家政治是以民主集中的方式,由共產黨所領導的“勞動者蘇維?!苯M織起來的。到了斯大林之后,權力高度集中于黨—中央書記處—乃至斯大林、赫魯曉夫和勃列日涅夫本人。從此之后,掌管國家制度和所有公共財產的權力都系于個別領導權威。普通民眾不再能夠、愿意、膽敢向最高權威的冒然計劃提出意見和批評。在資本主義國家“合法即是正義”,而在蘇聯(lián)則成為了“權力即是正義——最高權力占據著最高正義”。維系全民福祉和國家安全的公共財產的運作,不再具有確??茖W運行的制度保障,因為“只有黨的領導能夠判斷什么對無產階級或革命的事業(yè)是否有利?!盵17]
人民從此被排除于政治之外,政治和權力成為了封閉的官僚精英群體的私人占有物。這種蛻變直接表現(xiàn)為個人崇拜長時間風行于蘇聯(lián)社會。隨著掌握公共財產的權力逐漸固定于封閉的精英群體,政治權力也就不再是經濟的附庸。以“全民所有”的財產作為“擔?!?,政治權力分有了私人所有權的一些性質。權力派系作為松散的宗派組織也逐漸分有了“家族”的一些私人性質,即排他性、絕對性乃至繼承性。當這種排他權力(權利)遭到挑戰(zhàn),就出現(xiàn)了以政治傾軋、告密、誹謗、流放乃至死刑為主要形式的“反向所有權”。在這種“自然狀態(tài)”中,公共財產和權力的“占有者”忙于爭權奪利,而蘇共中央最高層則樂于成為“利維坦”,既樂見下層官僚體系之間的矛盾和制衡,也樂于作為最高權威來分享腐敗。最終,隨著干部領導職務終身制的實現(xiàn),蘇維埃政權的“勞動者”性質和民主程序被實質取消了①。這些與沙皇無異的特權階層在斯大林時期限定于極少數人,他們享有“政府別墅、特殊門診、醫(yī)院、休養(yǎng)所和療養(yǎng)院、配備司機、專用汽車”等物質條件[14](P227)。但是到了蘇聯(lián)中后期,這種物質方面完全脫離群眾、政治地位高高在上的人群卻不斷膨脹,特權所帶來的物質條件也愈發(fā)升級。不僅出現(xiàn)了“只對精英開放的特殊商店”,甚至出現(xiàn)了“專門為精英們生產優(yōu)質商品的特殊工廠”、“為精英們建筑舒適寬敞的住房的特殊建筑企業(yè)。”[18](P33)形同虛設的蘇維埃民主制度的參政權被分成了等級、“賞賜”給了私人。
蘇共領導層在1980年代之所以得出“共產主義將逐步實現(xiàn)”的結論,部分原因是他們的生活條件的確已經在全蘇人民的供養(yǎng)下提前達到了 “共產主義水準”。1980年代,“蘇聯(lián)領導層中的絕大多數人已不是社會主義的狂熱支持者,他們中的許多人在蘇共及其思想理論瓦解的過程中看到了自己的機會?!盵19]而更多的官僚成為了力圖進一步竊取公共財產的機會主義者和野心家。例如在1961年才正式加入共產黨的葉利欽就坦誠地說:“自己加入黨組織的目的就是為了個人發(fā)展與前途。”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存在于自由市場的“自然狀態(tài)”表現(xiàn)為私人資本所有者在市場中展開的殘酷競爭,而在蘇聯(lián)的官僚體系中則存在著另類的“自然狀態(tài)”。正如葉利欽在自傳中所描述的官僚特權階層的心理:“誰在職務階梯上爬得越高,誰就生活得越舒適?!盵20]公共利益已不再被重視。
斯威齊指出,蘇聯(lián)是一個“階層分明的社會”,一方是政治官僚和經濟經理人員為主的統(tǒng)治階層,另一方是廣大勞動人民群眾,兩個階層“在收入和地位上的差距給人以很深的印象?!盵12](P154)但是,這種特權和腐敗并不能讓精英階層感到滿意。因為他們很快就發(fā)現(xiàn):自己“與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精英相比,他們在物質上所享受的特權也相形見絀。”如科茲的發(fā)現(xiàn):“一個蘇聯(lián)大企業(yè)的總經理的報酬大約是一般產業(yè)工人的4倍,而美國企業(yè)總裁的報酬一般是普通工人的 150 倍。 ”[18](P119)同時,精英階層發(fā)現(xiàn),西方資產階級的私人所有權,意味著能夠公開通過剝削人民而累積財富,并可以任意地支配這些財富。而蘇聯(lián)的精英階層占有的卻是公共權力——名義上由人民及其蘇維埃所委派的權力。因此,蘇聯(lián)精英階層一開始邁向資本主義的方式還頗為隱蔽和 “粗陋”,即用公權去盜竊公共資產或進行權錢交易②。而且例如權力尋租、出口優(yōu)惠和配額、軍火走私等竊取公共資產的行為始終存在風險,即成為被政敵隨時抓住的“把柄”。然而,精英階層很快就發(fā)現(xiàn),當戈爾巴喬夫領導的共產黨放棄了自身建設和意識形態(tài)斗爭,“國家資本主義”和蘇維埃制度也就成為了虛弱的“絆腳石”。如果徹底轉向資本主義,就可以“允許他們擁有生產資料,而不僅僅是對它們進行管理,就可以合法地積累個人財富,就可以不僅僅是通過自己的社會聯(lián)系和影響,而且可以直接通過財產的轉移,來保證他們子孫的前途?!盵18](P120)因此顛覆公有資本的運轉中心、重新制定資本運行規(guī)則成為了一種必要,畢竟蘇維埃制度下的銀行只是作為“社會主義社會的一個會計中心”[21],但是精英階層所要建立的是服從于個人利益的資本主義金融體系。
這在1980年代遇到了巨大的政治障礙——“完全來自一小撮富人謀求卑鄙的私利……以及關于銀行國有化等同于沒收私有財產的欺騙群眾的謠言?!盵22]蘇聯(lián)解體前后“最成功的生意人”都紛紛以創(chuàng)建銀行來作為生意的起點,尤其當他們擁有與黨—國精英們的緊密關系,“這種關系能夠帶來賦予某一家銀行管理政府實體的資金的權利,并使得公共資金可以被用作投機性投資的資本?!盵18](P224)解體之后,國家仍然是最高壟斷者,但是卻已經不再是勞動者蘇維埃的國家了,而是赤裸裸的壟斷、寡頭的資本主義國家。曾經在蘇維埃政體下對等的“勞動—價值”、“人民—政權”、“公共所有權—公共權力”,以及由這些關系所確保的維系全民生活、就業(yè)、教育和醫(yī)療的穩(wěn)定條件也拋給了市場③。戈爾巴喬夫口口聲聲把改革叫做“革命”,卻無法發(fā)動普通老百姓,因為封閉的官僚體系和等級統(tǒng)治已經教會人民遠離政治[18](P244)。但是當人民再一次參與政治的時候,一切都已經晚了。所有通過革命所創(chuàng)造的公共所有權和政治制度,以及由此確保的雖然增長緩慢、卻無比穩(wěn)定的社會福利體系,已經成為了寡頭資產階級口袋中的私人資本。曾經被熟視無睹的公共所有權及其提供的社會正義、歷史正義的條件,一旦被剝奪,隨之而來的就是再也無法通過私人資本來彌補的社會分裂和民族仇恨。諷刺性的笑話成為了現(xiàn)實:“共產主義用了70年不能完成而資本主義只用了1年就完成了的是什么?答案是,它使共產主義看起來正確。”[18](P159)
今天,十月革命已經過去一個世紀。蘇聯(lián)公共權力和公有資本從建立到瓦解的歷史經驗,以及蘇聯(lián)解體后俄羅斯的資本主義“癥狀”,必然將成為下一個世紀的社會主義者和共產黨人的重要參照。這個世紀的共產黨人和擁有遠大抱負的公權力守衛(wèi)者,必須要從蘇聯(lián)公權力腐化的漫長演變史中吸取以下教訓。第一,極“左”或極右的政治主張,雖然立場和出發(fā)點不同,但是最終都會導致進步事業(yè)的失敗和歷史的倒退。馬克思主義是一門歷史科學,共產主義更是一種在探索之中逐步明朗的、科學的實踐,容不得半點唯心主義的冒進或幻想(投降)。因此,要為人民守住一個具有生命力的黨和社會主義制度,就必須堅持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和艱苦奮斗的精神,堅持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第二,政治行為的實施者和最終歸結點都是人——具體的人,而不是抽象的人(公民或英雄)。而歷史也證明了極端的政治冒進(不論“左”或右)都極易轉化為個人竊取公共權力和破壞公共制度的工具。在古典政治哲學中,政治行為的首要德性是明智(prudence),在啟蒙哲學中,政治的根基是普遍理性,在馬克思主義哲學中,政治和國家的出發(fā)點有且只能是廣大人民的根本利益和先進生產力的要求。因此,在資本全球化和信息浪潮的時代,社會主義制度的探索必然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因此也必然要求政治行為主體充分發(fā)揮理性、科學性和能動性——避免各種極端意識形態(tài)和空想冒進的干擾。第三,在資本全球化的時代,國家制度及其機構之所以能夠在社會主義的方向上不斷完善,其根本條件是社會主義發(fā)展生產力的持久動力和歷史優(yōu)越性,其直接條件是一個能夠不斷自我凈化和始終掌控公共領導權的共產黨。顯然,蘇聯(lián)公權力的腐化和解體就在于同時失去了這兩個條件。
注:
①在赫魯曉夫執(zhí)政年代,中央委員連選連任者占49.6%,到二十二大,中央委員連選連任者上升為79.4%,二十五大時上升為83.4%,二十六大為90%以上,勃列日涅夫時期,中央政治局、書記處的變動更小,18年中只換下12人。1981年召開的蘇共二十六大選出的中央政治局和書記處,竟然是二十五大的原班人馬。見劉克明,金揮.蘇聯(lián)政治經濟體制七十年[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549.
②例如1980年,一位偵緝人員偶然買到一批裝著魚子醬的鯡魚罐頭。經過偵查發(fā)現(xiàn),原來蘇聯(lián)漁業(yè)部一大批官員與某公司達成秘密交易,把魚子醬裝入貼有鯡魚商標的罐頭運往國外,由西方公司用鯡魚價格買下,然后倒手銷售,蘇方參與者從巨額盈利中分占豐厚的利潤并存入瑞士銀行。在索契市市長沃隆科夫和克拉斯諾達爾邊疆區(qū)委第一書記麥杜諾夫庇護之下,這種以權謀私的非法貿易持續(xù)了10年之久,造成了價值數百萬美元的經濟損失。但是,由于勃列日涅夫認為麥杜諾夫是“可靠的人”,不僅使其免于法律制裁,更將其調至莫斯科擔任糧食食品部副部長。
③例如在蘇維埃社會福利國家瓦解之后,俄羅斯醫(yī)療服務的覆蓋范圍和質量都大幅度下降,社會對人們行為的監(jiān)控弱化了,許多準則不再被遵守,公民平均預期壽命大幅下降。見德米特里·特里寧.帝國之后:21世紀俄羅斯的國家發(fā)展與轉型[M].韓凝譯.北京:新華出版社,2015.195.
[1]列寧.列寧全集(第3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273.
[2]列寧.列寧全集(第4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
[3]亞·雅科夫列夫.一杯苦酒:俄羅斯的布爾什維主義和改革運動[M].徐葵譯.北京:新華出版社,199.16.
[4]列寧.列寧全集(第 3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356-357.
[5]戴維·麥克萊倫.馬克思以后的馬克思主義[M].李智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
[6]尤里·阿法納西耶夫.別無選擇[M].王復士等譯.沈陽:遼寧大學出版社,1989.725.
[7]布哈林.歷史唯物主義原理[M].何國賢等譯.上海:東方出版社,1988.127.
[8]勃列日涅夫.勃列日涅夫言論(第13集)[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130.
[9]阿道夫·貝利.沒有財產權的權力[M].江清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2.141.
[10]列寧.列寧全集(第4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
[11]S.Carillo,Eurocommunist and the State[M].London:Lawrence and Wishart,1977.155.
[12]保羅·斯威齊,夏爾·貝特蘭.論向社會主義過渡[M].尚政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75.
[13]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154.
[14]陸南泉.論蘇聯(lián)、俄羅斯經濟[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
[15]梅德韋杰夫.俄羅斯國家發(fā)展問題[M].陳玉榮等譯.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08.33.
[16]Thomas Pogge,Priorities of Global Justice[J].Metaphilosophy,2001(12).
[17]尼爾·哈丁.列寧主義[M].張傳平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4.284.
[18]大衛(wèi)·科茲,弗雷德·威爾.來自上層的革命——蘇聯(lián)體制的終結[M].曹榮湘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
[19]羅伊·麥德維杰夫.蘇聯(lián)的最后一年[M].王曉玉等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187.
[20]關海庭.中俄體制轉型模式的比較[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91.
[21]列寧.列寧全集(第36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81.
[22]列寧.列寧全集(第3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189.
From Left-Wing Communism to Opportunism:Political Economic Evolution of“Privatization” of USSR
BAO Da-wei
(College of Humanities,Zhejiang University,Hangzhou,Zhejiang,310028)
In more than half a century,from the outbreak of October Revolution to the collapse of the Soviet Union,as the Soviet Communist Party gradually abandoned Marxism-Leninism,together with public property pubic power toppled toward oligarchy.This transition from “public” to “private” ran through the political economic evolution of the Soviet Union (Russia).On one hand,the radical leftists,dogmatic and unrealistically optimistic,persistently hampered the reform of socialist system.On the other hand,as the “opportunists”,the elites of the Party and state monopolized public power and eventually took advantage and “made transformation”in the collapse of the Soviet Union.This evolution of nearly seventy years from “l(fā)eft” to “right” went badly wrong in two opposite directions,but it actually resulted from the Soviet Communist Party’s neglect of its own construction and resulting corruption.This is a warning to the communist parties and socialist countries in this century.They all have to learn from the history of Soviet Union,and hack out a prospective socialist development road with realistic approaches and self-purification attitude.
Lenin;the Soviet Union;public power;privatization;the leftist;opportunism
D 05
A
1000-260X(2017)06-0097-07
2017-07-20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所有權與正義走向馬克思政治哲學”(14AZX004)
包大為,哲學博士,浙江大學人文學院哲學系博士后、助理研究員,主要從事歷史唯物主義和政治哲學研究。
【責任編輯:來小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