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 婧,韓 星
(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北京 100872)
漢初政教互動中的儒家特質(zhì)辨析
時 婧,韓 星
(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北京 100872)
詔書是國家層面政教互動的重要體現(xiàn)。漢初詔書中多有與儒家教化相關(guān)的內(nèi)容。一些學者認為這是儒家思想在政治實踐中的初步落實。儒家思想在漢初思想界和黃老思想并行傳播,但是不能說它在政治層面得到落實。詔書中體現(xiàn)的儒家特色,與其說是統(tǒng)治者受儒家影響,不如說是黃老思想和儒家思想所共享的母題,是黃老和儒家共同提倡的內(nèi)容。從漢初的詔書中可以看出,統(tǒng)治者的自我定位與儒家“內(nèi)圣外王”的定位偏差較大;富民但不教民,認為民富有助于守法而非教化;慎刑只是將法律放寬,依然以法為主。這些表現(xiàn)正是以刑名法令為基礎(chǔ),歸本于自然無為的黃老思想的體現(xiàn)。但是由于這些共享的母題,漢初在實踐黃老思想的同時也為儒家思想的落實做了鋪墊,為復古更化創(chuàng)造了可能。
教化;詔書;儒家;漢初;黃老
黃老思想為漢初意識形態(tài)的主體,儒家思想在黃老思想提供的相對寬松的環(huán)境下也逐漸走向復興。在漢初的墓葬如馬王堆、銀雀山、雙古堆等都發(fā)現(xiàn)儒家文獻,叔孫通、陸賈、賈誼等儒者也登上政壇,但這并不等于儒家思想在政治層面得到落實。一種思想的流行、傳播和在具體實踐層面落實是兩個層面的問題,一種思想在社會生活中運用和在政治實踐中貫徹也是兩個層面的問題,不能混為一談。黃老思想以道家為基礎(chǔ),吸收了法家、儒家、陰陽家等多個學派的思想,內(nèi)容較為駁雜。漢初詔書中體現(xiàn)出具有儒家特色的內(nèi)容,究竟是黃老思想中援儒入道的部分,還是儒家本身,其實是值得辨析的。研究政治實踐中的思想特質(zhì),可以觀察到思想在實踐中落實的面貌,也能夠加深對思想和政治之間關(guān)系的認識。但政治實踐是多種因素綜合作用的結(jié)果,辨析它背后的思想具有一定的難度,因此研究只能是對部分事實的探尋。本文主要通過對漢初詔書中的政教互動來辨析其中的儒家因素。
教化是政治實踐的重要內(nèi)容,中國古代文獻中經(jīng)常提及的“政教”一詞反映了古代治與教的統(tǒng)一。在先秦時期,荀子、商鞅、管子等都談過政教問題。教的內(nèi)容和方式為政提供價值倫理依托,也為其提供合法性保證;政的存在為教提供制度保障,促進教的推行;政教互動,發(fā)揮作用,是中國古代政治文化的基本特征。詔書作為皇帝下達的命令,定名始于秦代。它是皇帝以類似法律的形式向臣民頒布的文書,雖然在實際執(zhí)行中可能存在偏差,不能準確反映社會現(xiàn)實,但可以當作國家層面政治觀念的研究材料。它的形式在漢代初期沒有穩(wěn)定下來,名稱多稱“詔”,少數(shù)稱“令”,上述文本都在本文的研究范圍內(nèi)。詔令中的表述性語言和具體的政策都可以體現(xiàn)政治觀念,本文主要從政教互動角度對相關(guān)內(nèi)容進行分析。漢初從漢高祖到漢景帝時期的詔書,主要集中于《史記》《漢書》的帝紀中,另有部分存于書、志、傳中。由于《漢書》中記載的詔書較《史記》完備,且數(shù)量多,因此本文主要以《漢書》帝紀為中心進行考察。
君主是政教互動中的重要角色,強調(diào)君的德行還是權(quán)勢在漢初的詔書中并不統(tǒng)一。
君主通過詔書顯示自己的品德,以達到宣揚教化、敦厚民風的目的,這方面內(nèi)容主要體現(xiàn)在文帝時期的詔書中。恭敬謙讓之辭,例如有司欲立太子時,文帝詔書中說:“諸侯王、宗室昆弟有功臣,多賢及有德義者,若舉有德以陪朕之不能終,是社稷之靈,天下之福也?!盵1](P111)在選擇接班人時試圖舉功臣而不是立己之子。罪己之令,例如文帝十三年,下詔除秘祝。秘祝是秦代以來設(shè)置的官吏,如果有災異,即用一定的儀式將過錯推給臣下,免除皇帝罪責。漢文帝認為這應(yīng)當是皇帝自己承擔的罪責。罪己之辭,文帝二十一年,“日有食之”,詔書中說:“朕下不能治育群生,上以累三光之明,其不德大矣。 ”[1](P116)文帝后元二年,與匈奴和親,詔書中說:“朕既不明,不能遠德,使方外之國或不寧息。夫四荒之外不安其生,封圻之內(nèi)勤勞不處,二者之咎,皆自于朕之德薄而不能達遠也。”[1](P129)勤政之辭:“今朕夙興夜寐,勤勞天下,憂苦萬民,為之惻怛不安,未嘗一日忘于心?!盵1](P129)親耕示范之辭:“夫農(nóng),天下之本也,其開藉田,朕親率耕,以給宗廟粢盛。 ”[1](P117)“朕憂其然,故今之親率群臣農(nóng)以勸之?!盵1](P118)虛懷納諫之辭:“今法有誹謗訞言之罪,是使眾臣不敢盡情,而上無由聞過失也。將何以來遠方之賢良?”[1](P118)不求個人名利之辭:“今吾聞祠官祝釐,皆歸福于朕躬,不為百姓,朕甚愧之。 ”[1](P126)注意節(jié)儉之辭:“當今之世,咸嘉生而惡死,厚葬以破業(yè),重服以傷生,吾甚不取。 ……霸陵山川因其故,無有所改。 ”[1](P132)可以看出,文帝通過詔書突出個人德行,垂范天下,試圖對臣民起到上行下效的教化作用。這符合儒家的為政以德,修己安人,修己安百姓的思想。
三代時期政教合一是目前學術(shù)界大多數(shù)學者的看法。這種政教合一,是以圣王為典范的治教官師合一模式。孔子開始圣與王一分為二,治教官師合一模式遂轉(zhuǎn)化為儒家“內(nèi)圣外王”的內(nèi)在核心結(jié)構(gòu)。由內(nèi)圣而外王的核心價值觀是“仁”。在由孔子創(chuàng)立的儒家仁學的體系中,注重通過自我修養(yǎng),下學上達。實現(xiàn)自我人格提升的同時,修己安人,修己安百姓,實現(xiàn)“天下歸仁”的目標,也就是天下大同的政治理想。“內(nèi)圣外王”是一種由內(nèi)而外,推己及人,成己成人,修齊治平的思想模式?!墩撜Z·憲問》中子路問“君子”,孔子依次答曰:“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敬,屬于自我的修養(yǎng)。修己的同時影響他人實現(xiàn)社會治理的目標。孟子在孔子的基礎(chǔ)上更強調(diào)以仁義為核心價值的內(nèi)圣外王之道:“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國定矣。”(《孟子·離婁下》)為政者天然居于高位,他處在教化臣民的有利位置,其影響力是一般人所不能比的。如果他的德行高尚,臣民受其影響,也會具有向善之心。孟子所引《尚書·秦誓》中“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師”,可以看成儒家對于君主德行的要求很高,他本應(yīng)是作為君王和教化之師的雙重身份而存在的,他的德行就是他作為君王合法性的道德依據(jù)。
漢代詔書中多罪己之辭,最著名的是漢武帝的《輪臺罪己詔》。一般學者都認為這是“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后,詔書儒家化的表現(xiàn)。其實詔書中罪己之辭最早在漢文帝時期已經(jīng)出現(xiàn)。漢文帝可能是受儒生的影響,但也有借鑒黃老思想的可能。
黃老思想不同于原始道家,一般認為它生成于戰(zhàn)國中后期。當時的思想界逐漸由百家爭鳴轉(zhuǎn)向兼容綜合。司馬談《論六家要旨》中說黃老“以虛無為本,以因循為用”[2](P3292),“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2](P3289)。 在修己安人這方面黃老思想借鑒了儒家思想。在《黃帝四經(jīng)·經(jīng)法》曰:“天下大(太)平,正以明德,參之于天地,而兼復(覆)載而無私也,故王天(下)。 ”[3](P86)君主要以德行規(guī)范自己,道法天地自然,公正無私。這里的“明德”強調(diào)的是給萬物創(chuàng)造生長的環(huán)境,不以己之私欲干涉萬物生長,雖然都有保民的思想,但與儒家“內(nèi)圣外王”,突出個人德行,強調(diào)事功有一定的區(qū)別。詔書起草的背景涉及漢文帝時期政治背景、社會背景、個人特質(zhì)等多個方面,單從詔書來看,明顯突出文帝個人的品德,應(yīng)當更加側(cè)重于儒家思想。漢武帝后多行罪己詔也證明了它和儒家思想的密切聯(lián)系。
除漢文帝以外,漢高祖、漢惠帝、高后和漢景帝時期詔書中體現(xiàn)的君主個人品質(zhì)方面的內(nèi)容相對比較少。一般都是解釋詔令發(fā)布的客觀原因,接著發(fā)布詔令,或直接發(fā)布詔令,不加修飾。突出的是詔令的具體內(nèi)容,而不是君主的個人道德品質(zhì)。另外,在嚴明詔令之余有寬刑的趨勢。例如漢高祖六年十月,在陳擒韓信后發(fā)布詔書,大赦天下:“天下既安,豪杰有功者封侯,新立,未能盡圖其功。身居軍九年,或未習法令,或以其故犯法,大者死刑,吾甚憐之。其赦天下。 ”[1](P59)漢景帝時期發(fā)布寬刑的詔書:“獄,重事也。人有智愚,官有上下。獄疑者讞有司。有司所不能決,移廷尉。有令讞而后不當,讞者不為失。欲令治獄者務(wù)先寬?!盵1](P150)在嚴明法度的同時清靜保民,但不突出君主個人道德品質(zhì),正是黃老思想影響下詔書的典型特征?!饵S帝四經(jīng)·經(jīng)法》曰:“是故天下有事,無不自為刑(形)名聲號矣。刑(形)名已立,聲號已建,則無所逃跡匿正矣。”[3](P10)黃老思想認為創(chuàng)立刑名法度,只需要認真執(zhí)行,社會就會運轉(zhuǎn)良好,不需要突出君主的個人作用。突出君主的個人特征,體現(xiàn)的是“人治”,黃老思想想突出的是“法治”。陳鼓應(yīng)先生說:“倡導黃老學說的各家彼此間雖仍有歧異,但多推崇老子的道論或自然無為說,同時強調(diào)刑名法度的重要性?!盵3](P22-23)這方面應(yīng)該是法家思想影響的結(jié)果。
漢初休養(yǎng)生息,重視發(fā)展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高帝五年有“復故爵田宅”“奴婢免為庶人”的詔書;高帝十一年有對獻費規(guī)定的詔書,以減輕百姓的負擔;高帝十二年,“減田租,復十五稅一”。漢惠帝四年有舉力田免除其徭役的詔令。高后元年,置力田兩千石一人。文帝元年,令郡國無來獻;文帝二年和文帝十三年,都下詔親耕勸農(nóng);另外曾多次下詔減免租稅。景帝元年,放寬百姓遷徙政策,令田租減半;景帝后元三年,令郡國勸科農(nóng)桑,益種樹……詔書中皇帝親耕、勸科農(nóng)桑、增加種樹、減免田租、使民以時、舉力田勸農(nóng)等,表明了統(tǒng)治者對農(nóng)業(yè)的重視。黃老思想中有重視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內(nèi)容?!饵S帝四經(jīng)·經(jīng)法》:“人之本在地,地之本在宜,宜之生在時,時之用在民,民之用在力,力之用在節(jié)。知地宜,須時而樹,節(jié)民力以使,則財生,賦斂有度則民富?!盵3](P67)減少對民眾的打擾,給民眾以休養(yǎng)生息、發(fā)展生產(chǎn)的機會。其實儒家也有相關(guān)的思想,孔子主張在經(jīng)濟上要富民、惠民。他說:“養(yǎng)民也惠”(《論語·公冶長》),“因民之所利而利之”(《論語·堯曰》),“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論語·顏淵》)這后來就發(fā)展為儒家的藏富于民思想。孟子富民政策主要是發(fā)展生產(chǎn)和減輕賦稅,“易其田疇,薄其稅斂,民可使富也”(《孟子·盡心上》)。漢初以黃老思想為指導,滿足民眾的基本物質(zhì)生活需求,和儒家思想是一致的。
雖然都重視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但儒家和黃老的目的不同。儒家富民以后要教民,它認為推行政教、敦化人倫、移風易俗才是為政的根本,富民只是第一步?!墩撜Z·子路》記載:“子適衛(wèi),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唬骸雀灰?,又何加焉?’曰:‘教之。’”庶,眾也,人口眾多之意??鬃犹岢黾尤丝?,使百姓富裕,在此基礎(chǔ)上興教化。黃老思想富民則側(cè)重于保證刑名法度的落實。《黃帝四經(jīng)·經(jīng)法》曰:“民富則有佴(恥),有佴(恥)則號令成俗而刑伐(罰)不犯,號令成俗而刑伐(罰)不犯則守固單(戰(zhàn))朕(勝)之道也。 ”[3](P67)百姓富裕之后就不會觸犯法令。不觸犯法令,社會安定,易于管理,能夠打勝仗,這有明顯的法家意味。
從漢初的詔令中我們能看到富民和法令相關(guān)的內(nèi)容,教化的內(nèi)容卻很少,只提到了地方掌教化之職是三老和孝悌??梢哉f漢初的富民政策的直接來源是黃老思想。黃老富民而不重視教民存在弊端。百姓在困苦時易作奸犯科,富裕時是否就不會犯法?《管子·治國篇》中認為“民富則安鄉(xiāng)重家。安鄉(xiāng)重家,則敬上畏罪”[4]。貧困時難以安鄉(xiāng)重家,但富裕時是否會安鄉(xiāng)重家,很難說。即使“安鄉(xiāng)重家,敬上畏罪”,百姓在物質(zhì)財富滿足之余是否缺乏一種精神上的力量,是否能帶來社會風氣的改善和社會的和諧,這也是需要思考的問題。隨著漢初社會的安定,生產(chǎn)的恢復,富裕人口的增多,黃老思想富民而不教民帶來的問題逐漸凸顯,儒家思想的必要性也就日益顯現(xiàn)。
秦始皇以法家為主導思想,采用嚴刑峻法,一次赦令都沒有頒布過。漢初吸取秦王朝廢道任刑的教訓,詔書中多有赦免、輕刑、審疑獄等內(nèi)容,是對秦刑罰過于嚴苛的調(diào)整。高帝五年,劉邦由漢王稱帝,立刻發(fā)詔書大赦天下:“兵不得休八年,萬民與苦甚,今天下事畢,其赦天下殊死以下?!盵1](P51)之后在陳擒韓信后又赦一次,在第一節(jié)中已經(jīng)提到。高帝十二年,漢高祖崩,惠帝發(fā)布詔令,根據(jù)不同等級、爵位和年齡進行了減刑:“爵五大夫、吏六百石以上及宦皇帝而知名者有罪當盜械者皆頌系;上造以上及內(nèi)外公孫、耳孫有罪當刑及當為城旦舂者,皆耐為鬼薪、白粲;民年七十以上若不滿十歲當刑者,皆完之。”[1](P85)惠帝元年下詔可以買爵以免死罪?;莸鬯哪?,皇帝冠,赦天下,除挾書律。高后元年,除三族罪、妖言令;六年和八年,分別大赦天下。文帝時期有四次大赦天下;元年十二月,盡除收帑相坐律令;二年五月,除誹謗妖言罪;十三年除肉刑法;后元四年,免官奴婢為庶人;景帝時期大赦天下次數(shù)更多,有六次;中元五年和后元元年,兩次下詔審疑獄以慎刑;中元六年,詔有司減笞法、定棰令。
慎刑的做法符合當時的社會風尚,司馬遷在《史記·呂太后本紀》中稱贊:“孝惠皇帝、高后之時,……刑罰罕用,罪人是希。民務(wù)稼穡,衣食滋殖。”[2](P412)罕用刑罰,社會秩序反而趨于良好,原因何在?嚴苛的刑罰使百姓很容易觸犯律法。百姓長期處于憂懼狀態(tài),千方百計試圖避免犯法,而犯法者試圖避免接受懲罰,因此社會關(guān)系緊張,秩序混亂。減輕刑罰,反而減輕了壓力,讓社會矛盾趨于緩和。這是黃老思想賞罰并施,德刑兼用的具體表現(xiàn)。這一慎刑的內(nèi)容也與儒家有相通之處,但是其本質(zhì)卻非儒家思想。
儒家慎刑的思想淵源于西周的“明德慎罰”??鬃用鞔_提出“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寿┳⒃唬骸盀檎粢苑ㄖ茖瘢孕塘P齊民,則民畏威茍且,百方巧避,求于免脫罪辟而不復知避恥,故無恥也。”[5]漢初陸賈反思秦的嚴刑峻法,認為“治以道德為上,行以仁義為本”[6](P142)。一味地采用刑法并不能提升人們的道德,要實現(xiàn)導人向善的目的,首先需要行教化。“夫法令所以誅惡,非所以勸善。故曾、閔之孝,夷、齊之廉,此寧畏法教而為之者哉?教化之所致也。故堯、舜之民,可比屋而封,桀、紂之民,可比屋而誅,何者?化使其然也?!盵6](P65)
漢初慎刑之余并沒有行教化,依然延續(xù)秦的“以法為教”。在《漢書·儒林傳》也認為:“孝惠、高后時,公卿皆武力功臣。孝文時頗登用,然孝文本好刑名之言。 ”[1](P3592)董仲舒指出“今漢繼秦之后,如朽木糞墻矣,雖欲善治之,亡可奈何。法出而奸生,令下而詐起,如以湯止沸,抱薪救火,愈甚亡益也。 ”[1](P2504)表明當時仍然迷信刑法,不施德教。班固對景帝時期刑罰就評價:“死刑既重,而生刑又輕,民易犯之。”[1](P1100)這就是說,漢初在儒家還沒有走上政治舞臺時,黃老之學的寬松,秦以來法家的嚴苛往往難以很好協(xié)調(diào)。慎刑帶來的社會效益隨著時間的推移在逐漸降低。
從漢高祖開始就重視孝道。在詔書中的體現(xiàn)主要有三種。其一,詔書措辭中提倡孝道。漢高祖在尊其父為太上皇的詔書中開篇即曰:“人之至親,莫親于父子,故父有天下傳歸于子,子有天下尊歸于父,此人道之極也。”[1](P62)從教化層面來說,一方面昭告天下漢王朝對于孝道的重視,另一方面試圖通過自己的孝道垂范天下。其二,政府給老人福利以敬老。這項措施從漢文帝開始,文帝元年詔曰:“老者非帛不暖,非肉不飽。今歲首,不時使人存問長老,又無布帛酒肉之賜,將何以佐天下子孫孝養(yǎng)其親?今聞吏稟當受鬻者,或以陳粟,豈稱養(yǎng)老之意哉!具為令?!盵1](P113)有司據(jù)詔命令各地縣令根據(jù)老人年齡的不同每月給予一定的物質(zhì)福利。其三,下詔舉孝悌。孝悌屬于教化之師之一,專設(shè)孝悌一職,顯示孝悌之德的重要性。這三種做法體現(xiàn)了漢代管理者從統(tǒng)治者垂范到設(shè)教化之職的從高層到基層全面推進孝道的特點,這些和秦的嚴刑峻法相比具有更多的儒家道德教化的意味。
儒家提倡孝道。孔子弟子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wù)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輿!”(《論語·學而》)孝悌是為仁之本,踐行好這個德目,對于家族和諧、社會穩(wěn)定都是基礎(chǔ)性的?!缎⒔?jīng)·廣揚名章》曰:“君子之事親孝,故忠可移于君。事兄悌,故順可移于長。居家理,故治可移于官?!蓖ㄟ^移孝作忠,將孝的精神推衍到忠君愛國上,本是家庭倫理,其意義得到了極大的擴展。
一般認為,法家刻薄寡恩,但是法家并不反對孝道。儒家站在人性善的角度談孝,強調(diào)父慈子孝,父子之間都有權(quán)利和義務(wù),通過道德教化推動孝道的實施。而法家則從社會秩序的角度談孝道,強調(diào)父的絕對權(quán)威?!俄n非子·忠孝》曰:“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順則天下治,三者逆則天下亂。此天下之常道也,明王賢臣而弗易也?!秉S老思想從陰陽的角度談孝道。 《黃帝四經(jīng)·稱經(jīng)》曰:“男陽(女陰),(父)陽(子)陰,兄陽弟陰,長陽少陰,……制人者陽,制于人者陰。 ”[3](P394)父與子、兄與弟、長與幼之間有等級差異,和法家思想類似。
孝悌來源于血緣關(guān)系,是建立在宗法家族內(nèi)的父與子、兄與弟的親情基礎(chǔ)上的人倫道德。在三代時期它是作為基本的德目而存在。張分田先生認為:“中國古代社會屬于宗法社會范疇,國家制度始終具有‘家國’的屬性,因而無論春秋以前的王制,還是春秋以降的帝制,皆以宗法父權(quán)家庭為社會基礎(chǔ),就連國家結(jié)構(gòu)和政權(quán)組織原則及與之相匹配的主流政治文化也深受宗法觀念的影響?!盵7]無論是三代的王制時期還是秦漢帝制時期,以父權(quán)家庭為基礎(chǔ)的宗法社會深深影響著政治文化。無論儒家,還是法家、黃老思想,都把孝道和政治聯(lián)系在一起,與社會屬性不無關(guān)系。漢初從劉邦開始倡孝道,以孝治國,正是延續(xù)這一傳統(tǒng)。
從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漢初的詔書中體現(xiàn)的政教互動多有與儒家教化相關(guān)的內(nèi)容,例如富民、慎刑、孝道等,是儒家和黃老思想共享的思想母題,但不能簡單劃歸到儒家治理的名下,認為儒家在漢初的政治實踐中已經(jīng)初步落實。不同于儒家的禮樂教化,詔書政教互動更多體現(xiàn)的是黃老的以刑名為基礎(chǔ),“自然無為”為本的“不言之教”。黃老思想“以虛無為本,以因循為用”。其因循特點,正如陳蘇鎮(zhèn)先生所指出的,它走的還是秦的老路,即任用文法吏治國,只是一定程度上降低了秦的刑罰的嚴苛程度,但是并沒有從本質(zhì)上予以更化,“陸賈、賈誼、董仲舒等人對秦政的批判,其實都是針對漢政而發(fā)的”[8]。從漢初詔書的分析中我們可以基本驗證這一點。但是統(tǒng)治者實踐這些理念的過程為儒家思想走上政治文化的中心提供了鋪墊。漢武帝之后獨尊儒術(shù),詔書中“罪己詔”的特點,提倡孝道的內(nèi)容延續(xù)了漢初的特色,正是因其為儒家和黃老共享的思想資源,但是國家意識形態(tài)已經(jīng)從黃老為主變成了以儒家為主,政治實踐的側(cè)重點也從奉法循理、清靜無為變成為復古更化,以德善化民,以禮義治之。
[1]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
[2]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82.
[3]陳鼓應(yīng).黃帝四經(jīng)今注今譯——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帛書[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7.
[4]黎翔鳳撰,梁運華整理.管子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4.
[5]皇侃著,高尚榘整理.論語義疏[M].北京:中華書局,2013.24.
[6]王利器撰.新語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4.
[7]張分田.秦朝“以孝治天下”的主要措施及其歷史貢獻[J].天津社會科學,2014,(1):126-135.
[8]陳蘇鎮(zhèn).《春秋》與“漢道”——兩漢政治與政治文化研究[M].北京:中華書局,2011.131.
【責任編輯:來小喬】
Confucian Characteristics in Interaction of Politics and Confucianism in Early Han Dynasty
SHI Jing,HAN Xing
(School of Chinese Classics,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100872)
The imperial edict is an important manifestation of interaction between politics and Confucianism at national level.The edicts in early Han Dynasty contained much content relevant to Confucianism,such as enriching people,discreet penalty and filial piety.Some scholars believe that this is the implementation of Confucianism in political practice at initial stage.Confucianism spread in parallel with Huang-Lao thoughts in early Han Dynasty,but it was no implemented at political level.Confucian characteristics embodied in imperial edicts are not so much the influence of Confucianism to rulers as the theme shared by Huang-Lao thoughts and Confucianism.From the imperial edicts in early Han Dynasty,we can see that the rulers’self-orientation deviated far the Confucians ideal of"being saintly within and kingliness without":they enriched the people but not cultivated them,believing that people-enriching contributes to law-abiding rather than cultivation;they still took the rule of law as the principle although pay attention to discreet penalty.These ideas represent Huang-Lao thoughts which are based on law and punishment and attributed to Huang-Lao’s thought of“being natural and doing nothing”.However,due to these shared motifs,early Han Dynasty put Huang-Lao thoughts into practice,and at the same time paved way for implementation of Confucianism,which created possibility for revivalism and regeneration.
cultivation;imperial edicts;Confucianism;early Han Dynasty;Huang-Lao thoughts
B 2
A
1000-260X(2017)05-0055-05
2017-06-06
中國人民大學引進人才項目“漢代經(jīng)學與核心價值體系”(30212101)
時婧,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博士研究生,從事先秦兩漢儒學、古文經(jīng)學研究;韓星,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教授,從事國學、中國哲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