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相 順
● 本期聚焦:“一帶一路”中的法律問題
“一帶一路”倡議與多元法律文化
丁 相 順*
法律文化作為描述一個法律系統(tǒng)樣式以及精神特質的概念,是一個不斷發(fā)展變化而極具包容性的概念?!耙粠б宦贰背h的提出,重新刻畫了面向中國法學的世界法律版圖。重新審視“一帶一路”框架下法律文化的多元化特征和相互影響,將會推動“互聯互通”目標的實現。由于歷史傳統(tǒng)、語言文字、宗教民族、政治經濟的差異,應全面、準確認識構建“一帶一路”法律版圖的艱巨性。法律文化本身所具有的多元化、流動性特征以及“一帶一路”的地緣面向,需要重新確立有效的法律文化認識工具和超民族國家的系統(tǒng)單元,推動法學范式轉型,促進實踐導向型和合作導向型的比較法律文化的發(fā)展,為培養(yǎng)專業(yè)化、職業(yè)化、國際化的復合型法律人才創(chuàng)造條件。
“一帶一路”;法律文化;法律系統(tǒng);法律知識載體
中國政府提出的共建“絲綢之路經濟帶”和“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的重大倡議,得到了國際社會的積極響應,成為中國進一步對外開放的重大舉措?!耙粠б宦贰背h形成了一個建立在地緣地理基礎上的國際合作和聯通的大格局,建立了歐亞非三個大洲互相連接、并向澳洲、美洲延伸的國際合作新平臺?!耙粠б宦贰备拍畹奶岢觯粌H意味著中國在某個區(qū)域或者世界格局中的地位和作用的變化,而且重新界定了中國的國際面向方向,那些過去不曾熟悉的區(qū)域和國家成為關注的重點。“一帶一路”倡議的核心內容在于“五通”:政策溝通、設施聯通、貿易流通、資金融通以及民心相通,“五通”所涉及的貨物、資金以及人員的流動、流通,無不受到法律制度的規(guī)制,也可能創(chuàng)設出新的更加流通的規(guī)則體系。
“一帶一路”的順利實施,離不開相關民族國家之間的國際合作,需要加強理解和適用各國具有差異性的法律制度。理解各國法律之所以重要,在于其是由主權國家制定的具有約束力的規(guī)范體系,對本國和外國主體具有普遍的拘束力。無論是投資還是貿易,無論是文化往來還是糾紛解決,都離不開各個主權國家所制定的法律制度,需要與各國的執(zhí)法部門、審批部門以及仲裁、法院等糾紛解決部門打交道。“一帶一路”的推進,必然需要與如此眾多的有著不同的膚色和風俗習慣、使用不同的語言方式和不同的文字符號的外國法律主體產生各種各樣的聯系?!耙粠б宦贰笔谷藗儗τ谀切┰涍b遠的法律存在變得實在和有現實意義,并且對法律界、法學界產生著強烈的沖擊,產生了重新認識那些不太熟悉的法律制度、法律規(guī)范以及法律實踐的動因。
在描述一個法律系統(tǒng)的總體樣式以及各個法律系統(tǒng)之間的相互關系和影響的時候,一個有用概念是“法律文化”或者“比較法律文化”。法律文化這一概念在上個世紀中期出現于國際法學界,①盡管對于這一概念本身的理解存在著各種爭議和不確定性,如有人批判法學家們使用的這一概念是“一種巨大的由諸多層面與地域的文化構成的多元質素的層累物,而這些文化無論在內容、規(guī)模及影響方面,還是在其余國家法律體系的制度、實踐及知識方面均存在差異”,②但這一概念還是可以被用來從總體上描述某個法律系統(tǒng)的制度、理念、精神、價值等總體風貌。同時,作為其下位概念的“比較法律文化”概念在闡釋跨越民族國家的法律系統(tǒng)(legal system)、理清不同法律系統(tǒng)之間的關系和作用、解析法律系統(tǒng)內部構成要素的歷史和現實維度等方面,均表現出強大的適當性和自恰性。
法律的形成又反映著復雜的歷史、文化背景,受到歷史傳統(tǒng)、宗教習俗、語言文字等因素的深刻影響,每個國家的法律制度都蘊藏和反映著復雜的歷史與現實的元素。因此,落實“一帶一路”,需要重新認識新的世界法律地圖,審視多元法律文化的存在方式,這將對“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的法律認識和適用產生重要影響。本文將在對法律文化的概念進行梳理的基礎上,闡釋“一帶一路”框架下,如何從認識論上梳理和把握復雜多樣的法律系統(tǒng),以期推進這一倡議的實施,并探索創(chuàng)造新法律文化的可能性。
(一)法律文化的概念特質
正如對“文化”的概念存在各種各樣的理解一樣,也很難對“法律文化”這一概念給出一個統(tǒng)一的定義。盡管學者們可能從不同的視角來理解法律文化,但是“從最一般的意義上講,法律文化是描述以法律為導向的相對穩(wěn)定的社會行為模式與態(tài)度的一種方式。法律文化中可識別性的要素一方面包括制度性的事實,比如律師的數量和作用,法官任命與管理的各種方式;另一方面包括行為的各種表現形式,比如訴訟率或監(jiān)獄的數量。法律文化的另一端是更加模糊的觀念、價值觀、愿望(aspiration)和精神氣質(mentalities)?!雹鄄粌H如此,“法律文化更多指向對于法律的整體感知或者體驗,而這些感知和體驗則為生活在某一特定環(huán)境——某一特定區(qū)域、某一個特定國家、某一特定國家聯合的人們,所普遍認可?!雹芊晌幕拍畹膹姶蟀菪?,可以反映和表現現實的、具有約束力的制度規(guī)范要素,同時,這一概念也可以用來追溯法律制度的來龍去脈、文化傳承,說明制度要素所內蘊的精神、價值等具有主觀感知性的要素。而制度的創(chuàng)設、價值觀的塑造,則往往是長期歷史作用的結果,是文字符號、宗教信仰、社會風俗、政治制度、經濟制度等因素交互影響的產物。從這個角度來說,法律文化的概念具有歷史和現實維度,包含制度規(guī)范、精神價值等多維要素。通過這一概念,不僅可以從既有的規(guī)范體系、制度內容以及法律適用狀況來觀察某一個法律系統(tǒng),而且可以探索和發(fā)現這些有形的制度和適用狀況背后的歷史、文化基因和運用的環(huán)境影響。這是法律文化概念固有的優(yōu)勢。
同時,由于文化具有流動性和相互作用的特點,這使法律文化的概念具有另外一個優(yōu)勢:法律文化使得法律系統(tǒng)(legal system)之間的比較和影響,以及不同法律系統(tǒng)之間的類型化成為可能,也就可以進一步定義為比較法律文化。近代以來,法律基本上是具有主權的民族國家創(chuàng)設的產物,民族國家成為法律的制定單元。比較法律文化也經常以此為單元來說明不同法律文化的特征。但是,通過法律系統(tǒng)來比較和觀察法律文化,可以超越“民族國家”這個單一化的單元形式,從更加廣闊的視角來對法律的作用和影響加以觀察和理解?;蛘哒f,法律文化這一概念本身可以包含不同的單元形式。實際上,“我們不能將自己局限在民族國家的層面上,我們能夠而且也必須在宏觀與微觀層面上研究法律文化的各種模式?!雹伲垡猓荽笮l(wèi)·奈爾肯:《論法律文化概念的運用》,穆永強譯,載何勤華主編:《多元的法律文化》,法律出版社2007年版,第36頁。微觀層面可以將一個以民族國家為基本單元的法律系統(tǒng)進一步細分為各種具有相對獨立性的法律子系統(tǒng),也可以由此深入到一個法律系統(tǒng)得以產生和作用的社會背景、非國家法律秩序的存在與運行環(huán)境之中;而在宏觀層面,則可以超越民族國家,“大陸法或普通法歷史上存在的伙伴關系超越了民族國家的疆界。而且,這種伙伴關系的內涵因為全球貿易與相互交流而受到挑戰(zhàn)并被重構?!雹冢垡猓荽笮l(wèi)·奈爾肯:《論法律文化概念的運用》,穆永強譯,載何勤華主編:《多元的法律文化》,法律出版社2007年版,第36頁。法律文化的這一特質具有重要意義,因為這一概念可以提供更加廣闊的視角,解釋各個法律文化單元的相互作用和影響,“法律與文化之間在不同的國家與國際背景下呈現出各種各樣的相互關系,法律文化這一術語可以從不同的方面被用作提出的主張,以描述和闡釋此類關系”,③[荷]佛雷德·布魯因斯馬、[意]戴維·奈爾肯編:《法律文化之追尋》,明輝、李霞譯,清華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前言。特別是,超越民族國家的基本單元用來討論不同法律系統(tǒng)的作用和影響,使超越民族國家的新法律文化成為可能。
法律文化是“一種描述法律導向的社會行為與態(tài)度的相對穩(wěn)定模式?!晌幕P涉我們是誰而不是我們做什么?!雹埽酆桑莘鹄椎隆げ剪斠蛩柜R、[意]戴維·奈爾肯編:《法律文化之追尋》,明輝、李霞譯,清華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2頁。法律文化的這種描述性功能,對于外來者來說具有重要意義。一方面,由于法律是通過具有約束力的規(guī)范形式表現出來,準確描述法律文化的各個要素,不僅了解經過歸納后的法律知識形態(tài),而且掌握法律知識本來的載體形式,特別是本來的語言形式表達的法律淵源,這對于外來者并非易事。另一方面,通過對某一法律單元的法律制度和法律精神的歸納和描述,可以區(qū)分世界上存在的不同法律文化類型,清楚不同法律文化類型之間的差異和相同點,對不同法律文化類型的相互關系做出判斷。
(二)“一帶一路”與比較法律文化
“一帶一路”倡議的提出,其出發(fā)點首先在于貿易、人員以及資金的流動,以及基礎設施的互聯互通。這意味著在實施和推進互聯互通的過程中,將會發(fā)生各個法律文化單元之間的互動。這種交流和交往,對于法律文化的相互影響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因為“一般而言,在不同國家之間的各種交往中,通常是經濟先行,法律當其要沖。因為只有進入法律交往狀態(tài),才能使交往秩序化,并進而使之獲得保障和安全”。⑤米?。骸斗晌幕煌c文化主體意識》,載《中國法學》2012年第2期。特別是對于中國參與“一帶一路”建設的各個主體來說,如何認識、了解和適用“一帶一路”沿線和周邊國家的法律制度,將成為海外投資、自由貿易、設施聯通的關鍵。法律文化的強大包容力,要求人民在認識一個國家的法律制度的時候,不僅要認識到一個法律系統(tǒng)內部的各個有權主體制定的規(guī)范形式,而且要認識規(guī)范體系和法律淵源形式內含的各種元素,知曉正式的法律制度背后的歷史文化要素。只有這樣,才能夠在各個法律系統(tǒng)內部得以順利推進相關項目,實現“互聯互通”的目標。
同時,“一帶一路”的推進需要在多個民族國家之間交互作用,意味著不同法律系統(tǒng)的相互影響、法律協作。這就需要清楚了解不同法律系統(tǒng)之間的制度內容、法律樣式,以及法律協作的可能性、協作的方式方法和范圍等要素。如果我們將每一個獨立生成和作用的體系作為法律文化的單元,那么實際上其中每一個單元都處于變化之中,并與其他單元彼此相互作用與影響。這些單元說明了文化具有在歷史的記憶與傳統(tǒng)中通過各種方法塑造社會生活的力量。而且,在這一過程中,包括來自準國家層面和跨國層面的各種主體的實踐、態(tài)度和價值觀念等,都會對各單元的文化特征產生影響?!耙粠б宦贰彼婕暗姆上到y(tǒng)以民族國家為主,但是,超越民族國家的國家聯合——歐盟,以及在民族國家范圍內的關稅區(qū)或者司法管轄區(qū)(jurisdiction),如香港、澳門特別行政區(qū)的存在,使“一帶一路”沿線和周邊涉及到的法律文化單元具有多層次性。在民族國家為基本單元的法律系統(tǒng)中,各個主權國家的法律制度和運用方式具有自己的獨特性,表現出地方化的特點。但是,另一方面,在超越國家的層面上,也存在著大量的國際協調機制,存在著超越民族國家范圍的規(guī)范體系和實施機制。例如,涉及到“一帶一路”的很多國家都已經加入了世界貿易組織體系框架,世界貿易規(guī)則體系具有普遍的適用性,從而克服了自由貿易自定規(guī)則和規(guī)則不統(tǒng)一等地方化的缺陷。
可以預見,“一帶一路”的推進將會帶來更多適用外國法的情況,也會產生越來越多的法律沖突。對于域外法律文化的準確理解和適用,能夠確?!耙粠б宦贰表椖康暮弦?guī)性(compliance),實現資金、人員以及貨物流動的便捷化。同時,在出現了各種各樣跨國貿易、財產以及人身關系方面的糾紛之時,需要運用國際私法的準據法規(guī)則來尋找和確定應該適用的實體法律規(guī)范。這時候,對于某一個國家的法律文化的認知,對一個法律系統(tǒng)的規(guī)范形式的定位,就成為“一帶一路”框架下法律適用的關鍵。
在不久的將來,“一帶一路”的進一步推進會帶來復雜的跨國法律關系,這也會對法律職業(yè)帶來很多新的挑戰(zhàn)??缭蕉鄠€區(qū)域、法律系統(tǒng)的復雜性,以及法律表達的多樣性,將會出現僅僅依賴一國法律職業(yè)人員提供的法律服務無法解決法律復雜性的難題。因此,在認識政治、法律、文化差異性基礎上的法律合作將是“一帶一路”法律適用的必然進路?!耙粠б宦贰蓖七M的這一特點,將帶來沿線各國對于外國法教育和研究的新需求。而這種需求,將進一步推進法律文化的交流和合作,也會進一步促進法律方面的人文交流。這本身就是“一帶一路”的核心內容。
(三)“一帶一路”框架下的多元法律文化
“一帶一路”概念的外延極其廣泛,涉及的國家眾多,每個國家的歷史、文化、宗教、風俗習慣、語言文字等多有不同,“一帶一路”沿線的法律文化呈現出多樣性的特點。同時,“一帶一路”涉及到的法律系統(tǒng)、法律單元也是多樣的。盡管具有主權的國家為比較法律文化的主要單元形式,但是也存在著超國家的法律系統(tǒng)以及一個國家內特別的法律系統(tǒng)。法律系統(tǒng)的單元不同,意味著法律的創(chuàng)設者和法律的適用者、解釋者以及變革者也存在差異,它們不僅僅是指擁有主權的政府,也涉及主權國家內部的下位系統(tǒng),或者通過讓渡國家主權而建立的超國家組織體。法律文化的這種多樣性,是“一帶一路”建設必然要面臨的局面。這種多樣性受到以下多個因素的影響,而這些因素的排列組合,形成了復雜的多元法律文化模式。
1.語言表達形式
語言與法律的關系是極其密切的,這是由于“法律語言是特別的,所以這專業(yè)也特別,受深奧藝術的培訓把職業(yè)變成了‘專業(yè)’”。①[美]勞倫斯·M.弗里德曼:《法律制度》,李瓊英、林欣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06、307頁。法律與語言的問題是任何一個處理域外法律的專業(yè)人士必然要涉及到的問題。其原因在于:首先,法律是通過語言來表達的,法律的公開性、明確性等都要求使用人類可以互相溝通的手段來傳達信息;其次,由于語言的多樣性,一個法律系統(tǒng)的社會主體可能使用多種語言交流工具。因此,法律的表達需要使用一種或者多種可以作為共同交流工具的語言形式,這就需要通過規(guī)定來賦予某種語言形式以權威性,形成官方語言。當然,官方語言形式可能是一種,也可能是多種。①例如,瑞士的官方正式用語為法語、德語、意大利語以及拉丁羅曼語,歐盟則使用著23種官方語言。
人類語言形式的產生原因是極其復雜的。各個民族、族群在長期發(fā)展過程中,創(chuàng)設了有差別的語言表達符號和表達方式。在比較法或比較法文化中,“語言問題的重要性表現在不同國家的人們使用不同的語言形式,而由此創(chuàng)制的法律文本成為比較法研究的對象目標。”②Vivian Grosswald Curran,Comparative Law and Language,in Mathias Reimann and Reinhard Zimmermann(eds.),The Oxford Handbook of Comparative Law,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6,p.676.語言表達符號本身往往也表明了一種話語力量,如“絲綢之路”、“一帶一路”等概念便是明證。“‘絲綢之路’一詞不僅具有中國特色,而且容易為國際社會所理解和接受,體現了話語的力量和中國話語權的重要性?!雹劾铠Q:《國際法與“一帶一路”研究》,載《法學雜志》2010年第1期。
大體來說,“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存在著各種各樣的語言形式,但歸納起來,無非是漢字這樣的表意文字和英文羅馬字這樣的表音符號。④Vivian Grosswald Curran,Comparative Law and Language,in Mathias Reimann and Reinhard Zimmermann(eds.),The Oxford Handbook of Comparative Law,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6,p.676.因為涉及到對用不同法律語言表達符號記載的規(guī)范體系的理解和適用,法律交流和適用上困難重重。盡管隨著國際交流的不斷增強,英文作為一般場合下的共同語言形式,得到越來越廣泛地使用,但英文是表音符號形式,在語系上與漢語沒有任何聯系。由此產生如下困境:一方面,在將使用英文表達的用語形式轉換為漢字表達用語的時候,可能出現大量的非恰當性(non consistency),甚至不準確的情況,導致信息的遺失和不恰當的意思轉換;另一方面,當使用非英語用語表達符號的主體為尋求共通交流方式而選擇采納英文作為共同交流工具的時候,會出現雙重信息流失的情況。⑤例如,在中日韓三國的法律交流中,由于沒有共同的語言表達形式。在某些場合下,三國使用國際社會通用,又是接受教育程度較高的語言形式——英語來作為官方語言交流形式。這種做法盡管使三個國家的交流成為可能,但是也會帶來更多的信息流失。
法律還是應用性的社會科學,法律的生命力在于得到運用和實施,并成為各個相關主體的行為指引和行事準則。而這一過程同樣離不開準確的語言表達,或者說,法律的應用過程就是一個運用特殊的法律語言表達符號的過程。使用由不同語言符號表達的法律規(guī)范形式,與以此種語言形式為母語的各類主體,特別是法律主體進行交涉、合作,都需要創(chuàng)設出某種確保溝通的方式、方法。這是歐盟在盧森堡和比利時設有大量法律翻譯隊伍的原因所在。世界上存在的語言文字的多樣性給多元法律文化帶來的影響無時、無處不在。同樣,語言文化的多樣性,給“一帶一路”實施帶來的影響也是無時、無處不在。這種影響既表現在靜態(tài)的知識攝取和轉換之上,也反映在動態(tài)的合規(guī)、許可、仲裁、訴訟等過程之中。
2.歷史傳統(tǒng)
歷史傳統(tǒng)表明了法律文化本身是流動的,可能超越民族國家的邊界。當然,在歷史上,民族國家的邊界也不是一成不變的,出現著各種變動、變遷。歷史傳統(tǒng)更多時候代表和反映著一個國家固有文化的特點,但歷史長河中,固有的因素往往受到外來的影響,而內化成固有傳統(tǒng)的一個組成部分。例如,羅馬法在歐洲大陸的影響,古代羅馬法在近代以來的復興,都說明歷史傳統(tǒng)本身并非是封閉固守的。當然,一個民族國家或者區(qū)域的法律文化受到外來影響,并非是和風細雨、潤物無聲的。一種類型的法律文化的對外影響,往往伴隨著武力和強力的征服、支配,甚至殖民統(tǒng)治。例如,曾經在歷史上作為日不落帝國的英國對美國的殖民統(tǒng)治,使英國的普通法成為美國法律文化的傳統(tǒng);英國對澳大利亞、新加坡、馬來西亞、中國香港地區(qū)的統(tǒng)治和殖民,都為這些國家和區(qū)域打上了普通法系的烙印。值得注意的是,歷史上,國際局勢、政治結盟也經常會對法律文化產生影響。例如,二戰(zhàn)以后,社會主義國家的政治結盟,使同盟國之間的法律制度互相影響和借鑒,社會主義國家的法學教育、司法制度等都帶有蘇聯法律文化的影子。這些歷史痕跡,即使在上個世界末蘇聯解體、政治結盟解散以后,仍作為某種文化元素得以保留下來。①例如,在蒙古國,由于受到前蘇聯的影響,包括土地制度、司法制度在內,仍然帶有強烈的前蘇聯制度的印記。參見[日]鮎京正訓編:《アジア法ガイドブック》,名古屋大學出版會2009年版,第102-123頁。國際比較法學界經常使用法國法學家勒內·達維德(Rene David)創(chuàng)設的“法系”概念來分類說明歷史上各個法律系統(tǒng)之間的相互關系和影響。但是,法系概念本身包含著邏輯不統(tǒng)一、分類標準不準確的固有弊端,歷史傳統(tǒng)帶來的法系類型化、標簽化,經常不能反映一個國家法律系統(tǒng)的全面特征。而且,從認識功能來講,法系的概念也日漸不合時宜,無法提供更加有效的解釋、適用法律規(guī)范的效果。相反,固守法系的概念,以所謂“英美法系”、“大陸法系”的固有概念來剪裁變化多端的獨立法律系統(tǒng),經常會束縛人們對不同法律系統(tǒng)中類似問題的真正討論。當然,這也在某種程度上加劇了法律文化的多元化特點。
3.宗教文化
宗教與歷史有著密切的聯系,同時也與種族、族群有著密切的聯系。但是,宗教對于比較法文化的影響是極其復雜的,而且學術積累不夠充分,“關于比較法與宗教的相關關系的學術作品是不足的?!雹赩ivian Grosswald Curran,Comparative Law and Language,in Mathias Reimann and Reinhard Zimmermann(eds.),The Oxford Handbook of Comparative Law,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6,p.739.宗教對于法律文化的影響,表現在宗教教義在某些特定群體(教徒、教眾)中具有極強的權威和拘束力,這種拘束力甚至通過宗教儀式的形式加以強化和執(zhí)行。同時,在一些“政教合一”的主權國家中,宗教教義還經常帶有世俗法律的色彩:要么宗教教義本身就是世俗的法律,要么世俗法律反映了宗教的基本精神和價值追求,或通過宗教的教義來解釋、適用世俗法律規(guī)范,或由僧侶人員或者信奉宗教的職業(yè)人員來解釋和適用這些規(guī)范形式。例如,“一帶一路”途經很多重要的伊斯蘭國家,而在這些國家中,宗教本身就是法律文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皣栏褚饬x上講,伊斯蘭法是一種宗教法。像所有宗教法一樣,它在理論上主張,作為神即安拉旨意的法律,具有絕對普適性,超越時間與空間,萬世不易,永恒不變。因為神是絕對真理的化身,無所不知,無所不在,無所不能,如果他為世人制定的法律竟會受塵世變化的影響,那無疑等于承認神圣法律的局限性和萬能真主自身的局限性?!雹鄹啉欌x:《沖突與抉擇:伊斯蘭世界法律現代化》,載《比較法研究》2001年第4期。
時至今日,伊斯蘭教中的《古蘭經》、“圣訓”等宗教教義仍然在伊斯蘭世界里有著廣泛而深遠的影響。宗教對于法律關系和法律內容的影響,主要表現在人身關系上的特殊性,或者在人身關系中為外來者所感知的特殊性。例如,由于宗教教義的規(guī)范影響,伊斯蘭世界的婚姻、繼承、遺贈等領域的法律與世俗世界有著極大的不同。隨著“一帶一路”的推進,將更加凸顯宗教對于法律文化的影響。基于宗教的理由和原因,在投資領域和貿易領域中受其影響和左右的情況也勢在必然。
在“一帶一路”法律版圖范圍內,存在著不同類型的宗教形式,既有正統(tǒng)的基督教和變化的基督教(同時包括不同的基督教派別),也包括伊斯蘭教、佛教等宗教,而這些宗教形式不僅在歷史上曾經對法律傳統(tǒng)產生過重要作用,而且還在現實生活中得到信仰,成為社會生活中的某種活的“規(guī)范形式”。宗教與民族國家有著密切的聯系,信奉某一宗教的群體并非與民族國家的公民完全重合。例如,伊斯蘭教的教徒既分布在中東地區(qū)、非洲地區(qū),也分布在東南亞的馬來西亞等國。這就意味著宗教在這些國家都產生著某種形式的影響。同時,不同類型的宗教教義和指向盡管存在著相通的一面,但也存在著相互沖突的情況。這些由于不同宗教形式而帶來的法律文化復雜性,將是“一帶一路”實施必然面臨的難題。
4.政治、經濟、外交等各種現實因素
法律文化的形成具有極其復雜的因素。其中,最直接的影響是一個國家的政治、經濟制度,尤其是政治制度和政局狀況。一個國家的政局穩(wěn)定與否、一個政府的信用等級如何,不僅影響著法律的內容,更影響著其穩(wěn)定性和適用狀況。而這些現實的因素,加劇了法律文化的多元化、多樣性,更重要的是增加了對“一帶一路”相關國家法律制度理解的困難,成為妨礙互聯互通的巨大障礙。
毫無疑問,在時局不穩(wěn)定的國家,往往意味著政治勢力的頻繁變動,以及法律的朝令夕改,這對于“一帶一路”的參與者來說,就意味著各項投資和合作沒有穩(wěn)定的制度保障。“一帶一路”具有廣闊的縱深幅度,對政治、經濟、社會形勢的判斷,是對外交往和合作的重要判斷依據。在這一點上,通過政策溝通的頂層設計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減少國際合作的風險。同時,在現實的層面上來評估法律文化的各種影響因素,也是從事“一帶一路”對外投資合作的各種主體需要掌握的能力。
經過中國法制現代化的長時間積累和實踐,特別是改革開放三十年來的學術積淀,中國法學界對域外法律知識、法學思想、法學文化的認識更加豐富、更加深入、更加動態(tài)。這體現在中國學術界對域外范圍的認識不僅及于傳統(tǒng)的“資本主義發(fā)達國家”,而且涉及到人們很少涉獵的“非洲國家”等不發(fā)達國家;對外國知識的認知不僅停留在制度框架的描述,而且更多關注制度的運用、嬗變和實踐形態(tài);對域外法學知識的技術分析框架更加科學化和多元化;外國法學界的動態(tài)得到了更加及時的反饋,新的學術流派和學術方法被中國學者及時捕捉,并得到全面的分析、梳理和推介,實現了中國法學界與外國法學界的及時對接、對話與合作。但吊詭的是,在法學教育和法學研究中,對于外國法研究卻始終沒有得到重視,沒有形成氣候。人們對外國法關注的重點,從來都是美國、歐洲、日本等發(fā)達國家的法律制度。對于非洲等發(fā)展中國家的法律研究,只在近些年來才稍微見到一些起色。①參見夏新華:《非洲法律文化研究初探》,載《環(huán)球法律評論》2006年第2期??梢哉f,這種狀況與中國開放日漸擴大、對外國法律文化的交流日漸深入的狀況不相適應,更難以滿足“一帶一路”建設的實踐要求。這就導致對于“一帶一路”有關國家和整個區(qū)域的法律文化的認識極其薄弱。在某些情況下,經常出現對外國法、域外法的錯誤認識。因此,需要深入開展比較法律文化研究,探索和發(fā)現新的認識工具,更好地服務于“一帶一路”建設的大局。
(一)法律系統(tǒng)的單元建構
“一帶一路”的廣闊外延,將中國法學界的眼光投入到那些更加具有多樣性的世界法律系統(tǒng),而對于法律系統(tǒng)的關注,首先取決于如何來定位不同的法律系統(tǒng)單元。長期以來,中國學術界對于域外法律系統(tǒng)單元更多的是著眼于知識結構的單元體系。而“一帶一路”產生了對實體法律規(guī)范的理解、適用和遵守的問題。因此,建立在知識歸類基礎上的單元構建形式,將不再具有更多的實踐意義。而建立在以法律拘束力為前提的單元建構可能對于“一帶一路”具有更多的應用價值。這是由于互聯互通不可能離開法律的規(guī)制,無論是項目的批準和設立,還是貿易的推進和往來,都需要有權主體的批準。以穩(wěn)定的規(guī)范形式作為根據,無疑是各國開展互聯互通合作的前提。因此,對于域外法律的認識和了解,要求法律文化研究者重新歸納和建立新的單元形式。以有權主體制定的法律系統(tǒng)為出發(fā)點,以獨立的規(guī)范體系為單元來比較各國法律系統(tǒng),以便認識、發(fā)現、遵守、適用法律規(guī)范,從而使“一帶一路”的各種活動具有合法性、合規(guī)性,在出現糾紛以后,也成為解決糾紛的前提。
新的法律系統(tǒng)并不拘泥于民族國家、主權國家的單元定位,“必須還要在非民族國家的更為微觀和更為宏觀的層面上探尋法律文化模式”。②[意]戴維·奈爾肯:《法律文化概念運用中的三個問題》,載[荷]佛雷德·布魯因斯馬、[意]戴維·奈爾肯編:《法律文化之追尋》,明輝、李霞譯,清華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4頁。這既可能超越民族國家的單元形式,例如,包含歐盟法律體系、東盟一體化法律系統(tǒng),也可以是一個民族國家范圍內的某些亞法律系統(tǒng),例如香港特別行政區(qū)法律體系、澳門特別行政區(qū)法律體系。這樣,通過有權制定法律體系的主體、法律規(guī)范體系的拘束力等指標來觀察和認識域外多元化法律,將會出現超國家(super national)的法律系統(tǒng)、民族國家(national)的法律系統(tǒng)及關稅管轄區(qū)域(jurisdictional)的法律系統(tǒng)等多種單元結構。新的單元建構,將在一定程度上擺脫依靠知識歸納單元建構的虛幻,避免單純依賴“法系”概念來認識和解釋“一帶一路”所涉及到的多樣化的法律版圖。
新的單元構建絕不是固步不前的,隨著更多的政策溝通以及貨物、人員、資金流通的進展,將會出現新的框架下的規(guī)范體系隨之將會出現新的和“一帶一路”倡議相適應的法律單元形式。事實上,已經有越來越多的糾紛解決主體開始探討建立適應“一帶一路”的糾紛解決機制。這種探討以及這種探討形成的糾紛解決規(guī)則體系,將有可能成為與“一帶一路”相適應的法律系統(tǒng)的新單元。
(二)法學范式的轉型
建立有效的新型法律合作機制,需要培養(yǎng)能夠在跨國法律環(huán)境下從事法律事務和推進區(qū)域法治發(fā)展的復合型高端人才。可以說,“一帶一路”戰(zhàn)略的實踐對外國法律知識和法律實務的知識供給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對中國法學界、法律實務界和法學教育界提出了新的任務和挑戰(zhàn)。
由于歷史文化、宗教信仰、政治制度等方面的多樣性,“一帶一路”沿線各國的法律制度具有巨大的差異性和復雜性?!耙粠б宦贰背h的實踐,使更多新的單邊、多邊法律主體參與其中,擴大了法律關系和法律活動的范圍,跨國、涉外法律事務增加了法律問題的復雜性。這就要求中國法學界和法律實務界不僅要關注中國法律的運用和發(fā)展,更要關注外國法,特別是“一帶一路”沿線各國法律體系和法律實施運用狀況;不僅要關注沿線各國立法、執(zhí)法機構頒布的法律規(guī)范體系,更要深入了解和認識當地社會的“活法”;不僅要關注一個國家的法律狀況,而且要運用功能比較的方法,歸納和梳理沿線各國某一專題、某一領域中具有共性的制度性規(guī)定;不僅要關注各國當下的法律制度,而且要著眼未來,促進各國法律的協調,建構和形成“一帶一路”各國共同接受和認可的法律規(guī)范秩序。
比較法的研究對象主要是外國法、域外法,注重通過比較發(fā)現相似性和差異性,強調合作的、開放的研究范式,重視建構和發(fā)展和諧、統(tǒng)一化的法律樣式,以協調跨國法律秩序為指向。因此,“一帶一路”倡議為中國比較法、外國法、國際法的研究帶來了新的機遇和挑戰(zhàn),為中國法學界和法學教育界的范式轉型帶來了新的契機。
在以民族國家為主體的國際政治版圖下,各國都擁有自己的法律體系、法律適用機構以及法律職業(yè)群體。落實“一帶一路”框架,需要通過雙邊或者多邊商業(yè)協議、雙邊或多邊的項目落實以及各種貿易、投資等方面的合作來加以推進。但這些項目和貿易投資,最終需要通過參與主體所在國家的法律形式加以確定,以明確各方的權利、義務關系,確立各方的責任范圍,提示和預防經濟、貿易合作可能出現的風險,預設在出現經濟糾紛時采用的糾紛解決方法等。由于法律具有國家意識性、明確性、指引性、強制拘束力等特性,因此落實“一帶一路”戰(zhàn)略的各方主體,首先需要樹立法治意識,具有國際法治觀念,尊重和適用相關國家的法律制度,加強法律職業(yè)人員的配備。在某種程度上,充分的法律準備是確保各種項目和合作得以順利推進的保障,也是避免發(fā)生糾紛或者在發(fā)生糾紛后避免損失、順利解決糾紛的前提。特別是,“一帶一路”沿線各國的情況各異,法律制度和法治發(fā)展水平多有差異,對沿線各國法律的充分、全面、準確的理解和認識,從整體上認識“一帶一路”沿線區(qū)域法律的總體特征,將為順利實行“一帶一路”倡議提供根本性的制度保障。
同時,通過法律開展交流與合作,也是發(fā)揮大國影響力、影響他國法律制度、參與國際秩序形成的重要方式。例如,20世紀中葉以來,美國在“法律與發(fā)展”的旗幟下,通過世界銀行、聯合國開發(fā)計劃署等國際組織對拉美國家、非洲國家開展的大規(guī)模法律規(guī)則和法學教育輸出,日本在20世紀末通過國際協力機構等對中亞、東南亞國家開展的法律支援。中國提出的“一帶一路”當然不會像美國、日本那樣進行法律輸出,但隨著“一帶一路”倡議的實施,必然會出現大規(guī)模的法律交流和合作,出現法律規(guī)則體系的趨同化,這也將成為沿線各國增進了解、促進合作的重要領域。
(三)法律知識載體的重新定位
法律知識是通過載體實現傳播的,也就是說,人民認識法律知識、獲得法律知識以及適用法律知識,是通過載體得以獲取其內容。但是,問題在于適用法律知識的載體和獲取法律知識的載體形式并非一致。從總體上看,法律知識載體可以分為兩類:第一類是具有拘束力的法律知識載體(Primary Source of law),這類載體一般是有權機關按照其法定權限、根據一定法定程序創(chuàng)設的結果,其強制拘束力也同樣是源于其創(chuàng)設機關的權限和運用實施,這類知識載體基本上等同于法律形式、淵源的定義,這是法律知識的自始形態(tài),是立法者創(chuàng)制法律活動的產物;第二類是不具有拘束力的法律知識載體(Secondary Source of law),這類載體一般是非強制性主體智力創(chuàng)造的結果,是通過長期的積累、打磨,歸納、總結而形成的智力成果。①See Stefan Vogenauer,Sources of Law and Legal Method in Comparative Law,in Mathias Reimann and Reinhard Zimmermann(eds.),The Oxford Handbook of Comparative Law,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6,pp.870-896.
應該看到,在不同法律系統(tǒng)單元之下,具有拘束力的法律知識載體也有著不同的形式。各個國家和區(qū)域的體制不同,對于法律載體形式也有著不同的規(guī)定,而且在一個確定的法律系統(tǒng)中,實際生效的法律是各個有權機關適用和解釋那些規(guī)范形式的結果。②See Stefan Vogenauer,Sources of Law and Legal Method in Comparative Law,in Mathias Reimann and Reinhard Zimmermann(eds.),The Oxford Handbook of Comparative Law,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6,p.870.可以說,在“一帶一路”建設中,如何準確把握和應用多元性法律文化的“法律”,具有很大的挑戰(zhàn)性。在一個正式的法律體系中,根據不同的制定主體、法律規(guī)范制定形成過程,體系化的規(guī)則體系具有效力等級性。而這種效力等級往往又是由一國的政治制度、權力結構等決定的。不同的公權力主體具有不同的權力位階,因而其創(chuàng)設的淵源形式也相應地具有不同效力等級。因此,理解和適用一國法律淵源形式本身,必然需要了解其創(chuàng)設的主體,了解在權力等級秩序中創(chuàng)設主體的職權范圍、權力位階等信息,準確認識相關主體創(chuàng)設法律淵源的權限、程序等,而這些知識信息往往與一個國家的政治制度、司法制度、權力結構等密切相關。由于不同的權力主體在行使權力、適用法律規(guī)范的時候,往往需要發(fā)布抽象的規(guī)范形式,這些下位的規(guī)范形式也構成了具有拘束力的法律知識載體。一切有權創(chuàng)設有約束力規(guī)范形式的主體創(chuàng)設法律規(guī)范的活動,會產生一系列有拘束力的規(guī)范體系。這些規(guī)范體系,可以是立法部門通過非常正式的程序完成的,也可以是由行政部門通過發(fā)布行政命令來實現;可以是國家通過締結和執(zhí)行國際條約來加以確認,也可以通過立法授權來完成。正是由于這些法律知識載體是有權主體行使職權的產物,也是創(chuàng)設具有約束力的法律根據,因此,稱之為“Primary”。
盡管從理論上來說,各種各樣的知識載體應該是高度協調、統(tǒng)一的,但實際上,各種權力主體的權力范圍往往是交叉、重疊甚至沖突的,而且不同時期、不同情況下,各個權力主體為了應對層出不窮的新情況,往往需要發(fā)布臨時性的規(guī)范形式,這就導致了具有約束力的知識載體呈現出碎片化的狀態(tài);出現了不同的法律淵源之間的矛盾和沖突。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就需要建立法律規(guī)范體系,形成法律淵源的效力等級秩序,建立法律規(guī)范適用的基本原則:上位法優(yōu)于下位法;新法優(yōu)于舊法;特別法優(yōu)于一般法等。同時,各國也有著不同的確保法律淵源內在統(tǒng)一、協調的方式,諸如違憲審查等各種方式。
另外,為了克服法律知識載體碎片化的問題,學術界的知識歸納、分類、整理也不可或缺。通過這樣的智力創(chuàng)造過程,也會形成新的法律知識載體,亦即不具有拘束力的法律知識載體(Secondary Source of law)。這類知識載體表明了人類認識、總結法律知識進行智力創(chuàng)造的能力和水平,也是法律復雜化以后必然出現的學術創(chuàng)造活動。也只有這樣,分散的法律知識才有可能被認識、理解和掌握。這種系統(tǒng)化的歸納總結而形成的知識表達,為人們系統(tǒng)而全面地認識某一主體、某一專題甚至某一問題提供了便利。而那些對某一問題的系統(tǒng)而全面的論述,往往意味著作者對實踐前沿問題的思考和設計,是解決實踐中出現的問題的創(chuàng)新和創(chuàng)造。盡管系統(tǒng)化的法律知識載體的創(chuàng)造者一般不掌握公權力,這些知識載體也不具有由國家公權力所支持的強制拘束力,但這并不意味著這些知識載體沒有力量,相反其力量來自于對分散知識的系統(tǒng)化、條理化以及具有邏輯性的表達。
對于域外的研究者來說,法律知識載體的分類是有必要的。當一個國家以法律的繼受、借鑒甚至移植為目的,來認識對象國的法律制度的時候,更多關注的是那些系統(tǒng)化但并不具有拘束力的載體形式。但是,“一帶一路”建設帶來的直接法律效果,就是中國的機構和人員需要到域外從事相關法律活動,要受到對象國家法律制度的約束。這時候,系統(tǒng)化、不具有拘束力的載體形式仍然重要,但是最后的落腳點,還是要深入到那些具有法律約束力的規(guī)范形式之上,因為這才是工程建設、投資貿易行為合規(guī)和出現糾紛后進行救濟的依據。
芝加哥大學法學院專門從事東亞法律研究的金斯伯格(Tom Ginsburg)教授曾經說過:“學習日本法,因為它在那里”①Tom Ginsburg,Studying Japanese Law Because It’s There,58 Am. J. Comp. L.15(2010).。這樣的結論也適用于對所有外國法的認識和研究。無論是否被認知,外國法的知識、外國法的歷史、外國法律文化都擺在那里。但是,“一帶一路”倡議將那些已經存在并發(fā)揮著拘束力的法律系統(tǒng)擺到了中國人面前,出現了鏈接歐亞非并向澳洲、美洲延伸的新法律版圖,需要法律人去認識和解釋。對于“一帶一路”外國法、區(qū)域法的比較研究和認識,具有了更多的現實意義。對于復雜的多元法律文化的認識和把握將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一帶一路”建設中各方主體的命運,也決定著“一帶一路”、“互聯互通”最終實現程度和實現效果。因此,對各國法律制度的理解和把握需要采取現實主義的態(tài)度,加強與“一帶一路”周邊國家和相關國家的合作,是實現這一目標的重要前提。
法律知識不同于其他社會科學知識,因為其有很強的地域性、本土性以及適用性特征。對于中國讀者來說,外國法律知識脫離了其賴以存在的國內法的土壤,也不具有像中國國內法那樣的拘束力。因此,人們對其關注也少,外國法學科先天具有所謂“不接地氣”的不足,其發(fā)展勢頭很難如國內法、特別是國內實體法那樣的迅猛、顯著。加上外國法律往往是由外國文字表述,外國文字又是多種多樣的,學者對這一學科的掌握往往力有不逮,這也為更為全面、系統(tǒng)、準確理解外國法律的歷史過程帶來了更大的難度,也讓很多學生和學者望而卻步??梢哉f,需求小、受眾少、讀者稀、難度大等因素,也是造成外國法研究、比較法學科研究基礎薄弱的重要原因。傳統(tǒng)上,中國比較法學界更加關注的是歐美發(fā)達國家、亞洲近鄰國家如日本等國的法律發(fā)展道路,很少把關注的目光投向遙遠的非洲、拉丁美洲,甚至東亞、南亞等近鄰國家,教科書中也極少涉及到與中國相關度較低的這些地區(qū)和國家的法律信息。中國學術界中法律地圖范圍分布的不完整性,以及對“一帶一路”相關國家法律知識準備嚴重不足,對于相關國家的國別研究、地域綜合研究積累不夠,成為“一帶一路”建設的瓶頸。同時,這種缺乏多樣性的研究現狀也在某種程度上限制了中國法學界的眼光、限制了中國法科學生的視野。
但是,“一帶一路”倡議的提出,有可能從根本上改變中國比較法研究的根本范式。特別是,中國法學界、比較法學界經過三十多年的積累,已經具有了充足的能力,能夠運用現代信息傳播技術條件,從新的視角、站在新的高度去從事相關域外法律研究,為“一帶一路”建設提供新的知識供給。這包括互聯網技術的出現和普及,使得地域和邊境對法學知識傳播的限制日漸衰萎;隨著數據信息的發(fā)展,學術平臺的觸角越來越寬闊,知識平臺的容量越來越豐富,使用起來也越來越便捷;隨著語言工具為更多的學者、學人所熟悉和掌握,對域外法律信息的理解和把握出現了新的視角、新的語境、新的觀點。
“一帶一路”倡議是中國成為世界第二經濟體后提出的新型國際開放戰(zhàn)略,也是中國參與全球治理、建構新型國際秩序的重要契機。因此,“一帶一路”絕不能簡單地停留在實現產能轉移或者建設幾個國際合作項目的層次,而應在全球化、信息化、網絡化時代背景下,建構由中國為主導的新型國際合作關系和國際新秩序。因此,中國法學界,特別是中國比較法學界不僅應該為“一帶一路”提供知識、人才準備,而且應該為“一帶一路”框架下的國際治理體系提供制度經驗和參考范式。這意味著中國法學界的研究將要實現以下方面的方式轉換:
1.重視域外法律和法律文化研究
“一帶一路”戰(zhàn)略的提出,極大地促進了法學界對相關國家法律的研究熱情。相關科研基金也開始更多關注“一帶一路”知識供給研究。①例如,2016年、2017年國家社會科學基金先后批準了若干項有關“一帶一路”的重大課題,如2016年度許傳璽主持的“‘一帶一路’戰(zhàn)略下法律供給機制研究”;2017年度徐錦堂主持的“‘一帶一路’背景下外國法查明‘意志責任說’的理論創(chuàng)新與實證研究”等。這種自上而下的推動,激發(fā)法學界創(chuàng)造了一批相關學術研究成果,極大地提高了“一帶一路”法律知識的供給。但由于長期缺乏積累等原因,中國法學界對于外國法研究分布不均的狀況仍然沒有得到根本改善。特別是,中國比較法學界還沒有完全意識到外國法研究、比較法研究對于推動“一帶一路”建設的重大意義,中國法學界還缺乏足夠的能夠從事相關國別法律研究的專業(yè)人才。②參見丁相順:《“一帶一路”推動法學研究范式轉型》,載《中國社會科學報》2016年9月30日。因此,隨著“一帶一路”的推進,中國法學界需要積極推動以國別法、法律區(qū)域協調為重點的比較研究。
2.實踐導向的比較法律文化研究
“一帶一路”倡議使外國法研究不僅具有抽象的理論鏡鑒作用,而且具有更多的拘束力效果。越來越多的涉外法律關系需要了解適用外國法律規(guī)范,越來越多的涉外投資需要得到域外有權機構的批準,在復雜的涉外糾紛產生后可能需要接受外國司法管轄,這都給比較法律文化研究帶來了更多的實踐價值,也給比較法學界提出了新的挑戰(zhàn)。實踐導向可能包括兩個層面:第一,各個主體特別是外來法律主體進入某一個法律系統(tǒng)后從事相關法律活動可能會產生的合規(guī)性(compliance)問題;第二,當出現相應的糾紛后,相關法律主體可以運用適當的法律,采用適當的程序,在適當的地域甚至在一定范圍內挑選適當的法律職業(yè)人員。這就要求中國比較法學界不僅要關注法律知識的歸納,而且要有能力援引、分析和適用具體的法律淵源形式,甚至有可能需要在域外法院挑戰(zhàn)當地法律淵源形式的有效性。而要做到這一點,除了中國比較法學者要相當熟悉當地的法律制度和法律文化以外,往往還需要掌握相關溝通交流的工具,具有一定的人際交往網絡。
3.合作導向的比較法文化研究
多元化的法律文化圖景表明,沒有任何一個法律學者或者法律實務人員可以包打天下。為滿足“一帶一路”框架下的法律需求,需要探索來自不同法律管轄區(qū)法律職業(yè)之間的合作方式。來自不同法律文化背景的專業(yè)人士之間需要相互了解,知己知彼,形成新的法律交流、合作、服務平臺。特別是,隨著“一帶一路”的進一步推進,必然帶來各國法律服務市場的進一步開放,這樣,將會形成適應“一帶一路”建設需要的法律合作新格局,這個新格局將包括本國的外國法研究者、涉外法律實務人員以及當地法律家、法學家之間的密切合作。
4.培養(yǎng)知己知彼、能夠從事跨國法律事務的國際型比較法律人才
德國法學家馬克斯·韋伯認為,“在經濟交易活躍的社會中,用以調整有關利害當事人關系的法律日益增加和復雜化,因而對法律專業(yè)知識的需求也就日益迫切,能把當事人的主張準確無誤地翻譯成法庭標準用語的律師,能創(chuàng)造新的合同形式和法律概念并使之得到審判官承認的法律顧問是必不可少的”,①轉引自季衛(wèi)東:《法律職業(yè)的定位》,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 1999年版,第198頁。精通跨國法律的專業(yè)人才是進行復雜的跨境交易和商事活動的重要前提條件。長期以來,中國的法學研究和法學教育一直以國內法研究和教育為重點,不太重視對外國法律知識、國際法律技能的培養(yǎng),這導致了能夠從事跨國法律實務、辦理國際經濟貿易案件的法律人才極端缺乏。②參見丁相順:《為一帶一路建設培養(yǎng)法治人才》,載《人民日報》2017年6月6日。因此,在新的形勢下,需要改革中國的法律人才的養(yǎng)成體制,培養(yǎng)一大批具有跨國視野、熟悉外國和國際法律知識、掌握國際語言工具、具備從事跨國法律技能的專業(yè)人才。
(責任編輯:施立棟)
The Belt and Road Initiative and Diverse Legal Cultures
Ding Xiang-shun
As a way to describe the pattern of a legal system and the interrelationship between different legal systems,“l(fā)egal culture”is a constantly developing concept with inclusiveness. The Belt and Road Initiative,portrays a new legal map of the world for Chinese legal community. A fresh review of the diversity and interaction of diverse legal cultures within the framework of the Belt and Road,will promote the achievement its goal of connection. Due to the differences of historical traditions,languages,religions and ethics,politics and economy,it is important to realize the formidable nature of the legal map of the Belt and Road Initiative. However,because of the characteristics of pluralism and liquidity embraced by the concept of the legal culture itself,and the particularity of political and economic developing levels along the Belt and Road,it is essential to adopt an effective cognitive instrument of legal culture and a new unit of super nation-state in order to promote the transition of legal paradigm. Meanwhile,such transition of paradigm in comparative legal culture studies will also contribute to the development of practice and cooperation-oriented legal comparison in China and do help in cultivating the legal talents with international and local legal knowledge.
The Belt and Road Initiative;Legal Culture;Legal System;Source of Law
D90
A
2095-7076(2017)03-0001-12
10.19563/j.cnki.sdfx.2017.03.001
*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教授。
本文受到中國人民大學“中央高校建設世界一流大學(學科)和特色發(fā)展引導專項資金”(項目編號:15XNLG06)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