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馨
睡吧,睡吧,嘩嘩的水聲伴著湖底珊瑚枝樣的搖擺,滑向一大片水草,兩只水鳥,收緊青白夾雜的羽毛,停在湖心孤凸的崚石上,與我對望。透過那只瑪瑙色的瞳孔,無邊的天光,朗朗頃瀉,淌過我們的眼,淌過一群人的肩,衣袖和面龐。
云很低,山隨平野,湖清岸凝。獨自在湖邊發(fā)呆,一碧萬頃的湖如一張翡翠色的綢錦一望無邊地抖開,細(xì)魚鱗般鋪展,鋪展,漸漸兜盡了漫天云影,一群群渾身溜光瑩白的魚兒,逐影尋聲而來,時聚時散,若隱若現(xiàn)。再聽,便不難聽到湖底水花潑濺處,那些掩映在水草間,悄無聲息的屋頂瓦語。
我的想象順著那些黛青色的屋頂,正滑向湖的隱秘幽深處。記不得是第幾次來小南海了,可每次來,都得小心翼翼,怕驚動這湖里, 正在做夢的那個村莊。
山影,孤島,薄霧,都籠罩在一片神秘的灰寂里。沿湖尋聲,空無山籟,除了野斑鳩,白鷺和麻雀,偶爾打破耳廓里的空白。
湖水太柔順了,細(xì)密處仿佛都是風(fēng)化作的無數(shù)把土家姑娘的木梳一一篦過。風(fēng)又讓湖邊的樹們,石頭們長出一只只奇異的耳朵,屏息止步,向左,向右, “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仔細(xì)聽,哦——魚戲蓮葉間。
不,那聲音隱約來自水下,一闕似撥似彈,似吹似敲的絲竹古樂,令山石豎耳,百草瞑目,蘆葦垂吟,迎風(fēng)喃喃 ,似歌似詠,不傷不哀的優(yōu)美的曲調(diào)……緩緩入心,沁目拂面,哦,這世上原本有些景致,是只需用耳朵去辨識的。
一切慢下來,船停在湖心,整個世界都仿佛停止了。呼吸里全是山野的清新,湖水擋住了我的眼睛,船邊怔怔的我,卻仿佛魂不守舍,腳步分身,亦步亦趨地探向那幽深的水底,我想踩著那些晃動的屋頂一步步走進湖底的那個村子。
“別去,他們都不認(rèn)識你,你會打攪他們的。”放羊的男孩站在山頂,他開口阻止我?!芭叮瓉硎沁@樣,我只想看看他們是否安然,富足而恬靜?!薄皠e去,他們在水底做每一件事情的時候都仿佛睡著了,他們睡著了的時候不希望被人打攪。”男孩阻止了我的冒昧。
雨后,滿腮的土腥氣混合著泡桐樹的清香,男孩鼻息聳動, 瞬間便能分辨菖蒲和紅豆杉的味道,男孩和這山間的一草一木,一蝶一蟲,早就形神相通,耳中棲萬籟,滿目耀枝簇,山巔懸崖上,一樹白花花,紫盈盈,倒掛如罐的泡桐花,開得驚天動地。在花樹下席地而臥,男孩隨手采一支官司草咬進嘴里,嚼著清香的莖,恍恍惚惚地開始做夢。
睡吧,睡吧,這黎明無不涌動著草木潛意識里躁動奔涌的血液。去山巔吧,我知道只有登上山頂,極目遠(yuǎn)眺,才能走進這片冰封寂靜的湖。 而湖邊久久徘徊的我始終無法像一支蘆葦樣睡去。 我只能跟著冥思,極目水中, 去魚群的王國,去水底的村莊,與它一起熟睡,謎不知返。
湖水太綠,綠得讓人舍不得閉上眼, 上山看看看吧。上山的路,必經(jīng)一片馬尾松和香樟樹,楠竹綿延的林子,走著走著,就聽著頭頂?shù)乃晒诼?,斑鳩在啼,松風(fēng)細(xì)拂,幾只黑白相間的山羊,滿嘴野果的漿汁,咩咩地沖我打招呼。耳廓里漸漸兩塊空蕩蕩的空白,滿面清冽, 登高,數(shù)百步石階,拾級而上。天光忽陰忽晴, 山頂氣象,瞬息萬變, 隨手畫, 肆意染, 水墨汀岸,倏爾竹影,倏爾驚嘆這天地間誰借這神來之筆。秋日漸高,云霧散去,野蜂尋香覓花, 落葉輕嘆徐徐……半晌, 耳朵里就蓄得滿滿的山氣了。隔著空濛的山影 ,走進一個故事,是聽劃船的土家族姑娘娓娓道來……
清咸豐六年(公元1856年)五月,月亮敲開一扇窗,一個放羊的男孩,睡不著,天蒙蒙亮就趕著他的羊群上山, 天亮前他來到山頂, 蹲在一塊大石頭上, 等云里的那輪紅日。 據(jù)爺爺?shù)臓敔斦f,那初生的紅日可以撥開彩霞, 與天接壤, 一束束金光,橫空臨照,可以看見那些水中淚流滿面,楚楚動人的魚。 男孩納悶,所以每天每天, 都早早起床,想守在山頂, 看個究竟。可他一次也沒有看清。
這個黎明,當(dāng)他還是像往常一樣來到山頂,守候爺爺講的那個傳說,突然,山崩地裂,大地塌陷,田野撕裂,數(shù)十公里的山脈震蕩變形,強大的地心引力瞬間滋長,膨漲成猙獰巨獸,上百公里的褶皺山脈被攔腰斬斷,巨石滾落,懸崖坍塌,空中、云中、大地上,一片汪洋,又一片浩洗,黎明前,來不及呼救,來不及逃走,甚至來不及哭和醒來,后壩鄉(xiāng)整個村莊都陷入了無邊的淹沒和黑暗。 一座山又一座山凸起,又陷落,后壩鄉(xiāng)整整一個村莊消失了,男孩的親人消失了,鄰居同伴消失了,小花狗消失了,祖母消失了,父親消失了,莊稼田消失了,山洪奔騰,一路瘋狂殺戮,諸峰傾倒,席卷成流,又一路瘋狂絞殺,沖出重圍,泥沙崩潰,截斷的峰崖,陡直地插入泄洪匯集的湖泊——小南海。男孩的家人,村莊和小伙伴都被頃刻之間的浩劫,淹埋在水下。
一個平平靜靜,藏于深山如蟻巢蜂囊般的村子,就這樣安睡在了數(shù)十米,上百米的水下,從此,長眠如繭,長睡如風(fēng),枕著波濤和月光,睡吧,睡吧,夜里,只有忍著難過,熬干淚水的男孩聽得見那夜夜來自水下,親人的召喚和夢中的呢喃。
當(dāng)大地重生時,村莊消失了,一個藏匿于黔之北60華里處的號稱小南海的堰塞湖從此誕生,一片凝冷含幽的鏡湖赫然鑲嵌于高山之巔,幽宛靜泊,百年,千年……一顆離世絕塵的翡翠, 藏著無聲的惋嘆,古老的傳說,原本一直凝結(jié)在這湖邊的草葉露珠上。瑩瑩剔透,懸而不落。
總是看不清湖面的云霓。 這秋日的午后, 馬尾松是灰色的,云是灰色的,天地間一片清輝,氤氳的湖山如一幅徐徐展開的寫意卷軸,湖底森茫,陽光刺透水面,直抵那金光燦燦的寺廟琉璃瓦,屋頂?shù)臒焽?,炊煙依舊,裊裊不絕。房前屋后,稻田蔥郁,枝葉攢動,沙沙沙沙,水下的村莊,熟睡時發(fā)出佛陀的鼾息,不要醒來,不要醒來,村里的雞鴨,撒野的牛羊,地里干活的鄉(xiāng)親,村口正在落葉的核桃樹,祖母膝上的繡花針,貪玩爬樹掏鳥蛋的小伙伴,晃動著魚蝦的水缸,飼豬的母親,打鐵的親戚,抽穗的玉米,掛果的辣椒和茄子……
不要醒來,水底的沉睡,代代相傳,春播秋收的耕種不要醒來,面容和善的鄉(xiāng)親不要醒來。我拾級而上,登至放眼眾山小,腳下盆景般玲瓏的灘涂孤島,竹林清幽,浩淼的湖,靜得讓人只能用上好的絲綢錦帛和孔雀綠的羽毛來形容它,與之媲美。岸不動, 水清鳥影,槳聲驚魚,我心中豁然一亮,人與湖,山與岸,是語非語,空凈之間,早已神會。不要醒來,不要醒來,即使這深秋的一場雨,下得云霧們丟盔棄甲,一撫千里,眾山轉(zhuǎn)身,這一天,更是凝若天鏡。
湖邊有舟,身輕如葉, 湖心有奇石, 斷垣陡立 。岑寂百年的巨獸, 凝固的掙扎和斷裂, 撐破水面 ,任齊腰的碧波漫上來,涌上來, 波瀾不驚地泊在周圍,石與湖,草與鳥,相疊相倚,我喜歡獨自在山頂席地而坐, 靜聽松風(fēng)。 一個人慢慢地等, 等遠(yuǎn)處的云,湖面的云,被風(fēng)吹開, 等渾身的倦怠,被暖烘烘的草香,鳥鳴熏蒸,昏昏欲睡,等空中飛抵來湖水織繡的綠絲毯,魔毯啊魔毯 ,讓我乘坐你去湖底的村莊吧, 給他們送新鮮的糧食, 送御寒的冬衣, 送肥美的雞鴨, 送顆粒飽滿,谷香四溢的種子……睡吧,睡吧,飛毯咒語般地緊偎著我。
一聲鳥啼, 羊群嘶鳴凄厲而來, 刺破云層, 刺破紗透的隆隆霧氣, 湖面上,青白蓊郁的一層虛幻,掩著細(xì)細(xì)羊腸草莖,曲曲折折,盤砌而蠕地步上山去,幾個回合,便消失在村舍瓦房。
竹林里,啄食的竹雞,嬉鬧的蟋蟀,孵蛋的斑鳩,長尾山雞……悠然自得,一湖靜水,斂沁了黛青色的冷,山隱水迢, 松風(fēng)拂耳,踩在松軟的枯黃竹葉上,沙沙,沙沙, 草木新綠, 雞犬怡然,我恍然如若與迎面而來的挑擔(dān)扛鋤的農(nóng)人,老嫗和孩童相遇, 他們面容可親,衣著素白地側(cè)身而過, 垂目有花香, 皎面似月盤, 在這武陵山中, 怡然自得。
哦, 后壩鄉(xiāng)消失后, 他們, 數(shù)十戶勤耕夜織的鄉(xiāng)親,水下安居, 是否和樂,是否富?世間最疼痛的山水最終成為了最美的風(fēng)景。
睡吧,睡吧,大地伸出它溫厚豐沃的手臂,緊緊將一座村莊,一些良田, 風(fēng)聲和蛙鳴緊抱在懷里。每晚,都有很好的月亮在屋頂上碩大如銀, 一條山泉,鑲了晶晶亮亮的月色輕輕悄悄地從林中躡足而過,潺流不絕,每夜每夜,匍匐在村民的耳朵里,黎明前悄無聲息地浸潤著磁石般的莊稼和土地。
男孩常常把羊群帶到水邊,他采來田野的黃菊,菖蒲, 艾草和金簪花灑向水中,他相信清澈的碧波會把他的思念帶到湖底, 帶到湖心漸漸升起的小島,牛背島,鳥島,朝陽島,古渡……他常常呆坐水邊和親人們說話, 和村里的雞鴨說話,和地里的莊稼說話,和水缸里魚蝦說話。和灶間的小狗說話。
當(dāng)一百年以后,男孩成了老人,成了老得走不動的一棵樹,他靜靜地躺進了一片湖岸,他說,他要在離湖最近的地方,看得見親人們的地方, 長眠。
沐著空氣中的濕翠,沐著神游的靈感,我走進這片沉睡。
小南海的沉睡,絕不同于其它任何一處山水,我愿意把沉默留給這水下謎一樣的村莊,一百年 ,一千年,一個世紀(jì), 時間在這里靜止了,大地矮了下去,山影袒露,弧形的天空,久久地凝望,便會融入那片磁場,那神思酣眠,靈魂脫殼的恍惚之間。睡吧,睡吧,我愿我的嗓音小的不能再小,細(xì)如風(fēng)語,蟲喃,雀鳴,或許要進入水下的冥界,得交出人間的唇舌耳目,循入一尾魚,一只蜂,一絲風(fēng),一種幻覺,潛意識里冥想的部分,我就能看到湖面打開的那條路,順著那條秘徑,走進到那個沉睡的村莊里去。
睡吧,睡吧,我愿聽從耳畔的蘆葦?shù)哪剜?,躺倒在那片雜色全無,天光皚皚,如雪如絮的山頂,睡吧,睡吧,破霧鎖云處,湖光青靄處,我的目光與湖,與湖中山石相接,與一條漸漸升高的山脊相接,一個男孩,手持竹竿,將咩咩的羊群趕向山洼。
山, 如數(shù)十只山鷹困頓在形影懸空的灰云里,厚厚的云朵, 鷹的厲喙一次次啄破大地的皮, 滾燙的紅霞翻滾,蒸騰 ,釀出羊脂玉一般的汁……若干年來,這里的風(fēng)聲, 從不變換禱詞,湖水從來都不曾變換它的波浪如我見過的最華美絕倫的綠孔雀羽毛,偶有鷗鳥振翅,孤絕地從鏡子里飛過, 湖心的每塊巨石,仿佛也斂盡了一湖黛青色的冷,仰天孤凸,成為畫中,奇絕的一筆。
只有男孩和水下村莊的傳說, 留給我, 流傳在這憂傷的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