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澤宇
(佛羅里達州立大學 法學院,塔拉哈西 美國 32303 )
?
論法官如何以“明顯不當”審查行政機關的證據(jù)調查和事實認定
陳澤宇
(佛羅里達州立大學 法學院,塔拉哈西 美國 32303 )
法官在審查行政行為時,必須以事實為準繩,但因為種種條件限制,不能獲得一手的資料,所以法官對事實的判斷以及證據(jù)的認定往往要依據(jù)行政機關做出行政決定前所搜集的證據(jù)和確定的事實。鑒于此,討論法官該怎樣去判斷這些事實和證據(jù)是否可靠就顯得尤為重要。
行政訴訟;審查行政行為;明顯不當;證據(jù)調查;事實認定
“依法執(zhí)政、依法行政、建立法治政府”是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提出的主要任務。然而,在法官根據(jù)《行政訴訟法》監(jiān)督和審查行政機關具體行政行為時,一個最基本也是困擾所有法官的核心問題是:法官如何審查行政機關的各種決定?在審查時,不可避免地會涉及行政機關和法官的判斷相互沖突的問題。這時,法官是按自身的觀念去評判還是尊重行政機關的判斷?在我國,行政權和司法權相互獨立,行政機關的專業(yè)性和司法機關的專業(yè)性也是各有所長。超越限度去審查行政機關的自由裁量權,會造成法官替代行政,不僅違背了我國憲法,而且不利于國家社稷。但是,這個限度是什么?《行政訴訟法》第七十條劃分了該限度,規(guī)定了法院可以撤銷具體行政行為的六種情形。而我國理論學界多年來將這六種情形分為合法性審查和合理性審查。[1]合法性就是“依法辦事”,“一切權力都必須在法律的范圍內行使”[2];合理性“要求行政行為動因符合行政目的,建立在正當考慮基礎上,并且內容合乎情理”[3]。雖然這樣的分類確實有可取之處,但是筆者并不認為有劃分的必要:一是所謂“合理性”本身就包含了合法性,法經(jīng)過嚴苛的立法程序,由最具有專業(yè)知識和政治素養(yǎng)的人去制定,其本身合理性已經(jīng)得到廣泛質證,可以說合法性本身就是最高層次的合理性;二是在“明顯不當”作為條款加入到《行政訴訟法》后,違反法律規(guī)定本身也違反了合理性審查。
《行政訴訟法》第七十條第一項到第五項和第六項有什么本質的差別?筆者認為,第一項到第五項所列明的款項乃是我國立法者已經(jīng)確定了在客觀上是合理的限度;而第六項則是立法者留白的部分,讓法官在具體裁決中以自己的專業(yè)性去評斷。然而,這樣的自由裁量權并非等同于法官可以自己的觀念去評價某具體價值。我國憲法明確規(guī)定法院需要對全國人民代表大會負責,那么法官在具體適用這一條款的時候依然需要從立法者的目的出發(fā)去衡量某具體行政行為的合理性。立法者在確定其他條款的時候經(jīng)歷了嚴苛的討論和立法程序,其根本出發(fā)點應當推斷為客觀的正確性。因此不難看出,法官的自由裁量應以客觀正確性為標準。
在衡量客觀正確性之前,法官需要確定自己是否是合適的裁定者。具體行政行為的做出首先需要事實,然后是行政機關考量相關的法律、法規(guī),再依據(jù)自己的價值衡量去采取行動。法官只有在對法律法規(guī)意義的確定上相較于行政機關而言更加專業(yè),在事實的認定以及對具體事物價值的取舍上則不如行政機關專業(yè)。譬如,保監(jiān)會在其規(guī)范性文件中要求同時買了多份交強險的情況下,保險公司按照先后順序進行賠償,但一些法官認為,這樣判決會造成權利義務并不對等,有失公正。問題是,在保監(jiān)會的決策背后有無數(shù)的專家和數(shù)據(jù)作為其決定的依據(jù),而法官又有多少專家和數(shù)據(jù)作為判決的參考?即使法官有這樣的依靠,法官能和常年從事保險事業(yè)的保監(jiān)會官員們做出一樣正確的選擇?所以,法官在適用“明顯不當”條款之時,首先需要確定自己審查的部分是否為自己擅長的部分,如若自身并不擅長,則需要給予行政機關的理智選擇極大的尊重。
筆者所討論的事實認定需要根據(jù)搜集到的事實證據(jù)去認定事實情況。這一環(huán)節(jié)通常會出現(xiàn)兩個問題,即行政機關從一開始就未對證據(jù)進行全面真實*證據(jù)本質需要真實性、關聯(lián)性和合法性。但是,合法性屬于法定程序的討論,而關聯(lián)性則屬于限制行政決定者基于事實、法律以及政策考慮后進行的自由裁量。的收錄,或即使收錄了全面可靠的證據(jù),對事實的認定也并不恰當。但是,這一部分乃是法院并不擅長的部分,法官此時該如何審查較為妥當呢?這一問題長期困擾我國的司法實踐,需要加以深入討論。
審查行政行為時,法院必須得審查行政行為的證據(jù)依據(jù),原則上只審查行政行為決定前就已搜集好的證據(jù)。但問題是,當行政相對人或者利益相關第三方在審查時提出了足以讓整個行政行為撤銷的決定性證據(jù)時,法院是否需要撤銷該行政行為?
如果法院依職權撤銷該行政行為,一定程度上會致使行政機關的行政不力。譬如,在行政許可中行政機關允許某廠排放污水,而某相鄰土地使用權人未提出異議,等到廠房建好之后,該相鄰土地使用權人提出決定性證據(jù)證明此處不該排放污水,而以此為借口要求該廠主讓出金錢利益。此時如果讓行政機關的決策撤銷重做不僅會造成社會損失,而且會讓行政機關行政步履維艱。
如果法院不依職權撤銷該行政行為,則會使行政機關肆意妄為,在遇到阻力過大的行政決策前,只調取有利其決定的證據(jù)。不僅如此,當行政機關記錄在案的證據(jù)和原告人提及的證據(jù)不一致時,法院該如何采信?當時間的流逝造成了關鍵證據(jù)證明力的下降,法院又該如何認定?
法官既然不是合適的證據(jù)鑒定者,就應當盡量避免直接審查證據(jù)的全面性和真實性,而如何在盡量避免實體價值判斷的情況下做好審查呢?或許《公司法》能給出一些啟示。《公司法》和《行政法》本質上都是研究怎樣用非專業(yè)人士審查專業(yè)人士決策的部門法。專業(yè)上的限制使得法官原則上不審查公司管理層的決策,但當大股東作為公司管理層做出危及小股東權益的舉措時,法官則需要審查這一決策。在美國公司法判例Kahn v. M & F Worldwide Corp.*參見Kahn v. M&F Worldwide Corp., 2014 WL 996270 (Del. March 14, 2014).中,法官根據(jù)大股東采取自我約束措施的不同來制定審查規(guī)則,并巧妙地利用制度的走向來避免自身涉及實體上的價值判斷,即使在萬不得已的實體判決中,也是讓雙方負責舉證結果的公平。行政機關如若能采用行之有效的制度去保證事實證據(jù)的全面性、真實性,那么法院最好的做法自然是充分相信行政行為的事實證據(jù)。當然,有學者可能會質疑利用程序是否能完全保證事實證據(jù)的真實性、全面性,答案自然是無法完全保證。但是,由法官鑒定事實證據(jù)的真?zhèn)魏腿嫘?,不僅損耗人力財力,而且成效并不顯著。如果利用制度能夠讓行政機關更加妥當?shù)厮鸭C據(jù),使得行政訴訟中出現(xiàn)偽證或者片面證據(jù)的幾率要低于法官自身鑒定證據(jù)出錯的幾率,那么這樣的制度便是有益的。不僅如此,制度的考察可以相對補救,而法官事后對于證據(jù)的鑒別能力由于專業(yè)限制、環(huán)境難以再現(xiàn)等因素卻無法補救。綜上,筆者認為控制制度是更為理想的方案。
在真正設想如何用制度來確保行政機關證據(jù)的全面性和真實性之前,筆者先探討以下三個問題。
其一,法官可以審查行政機關做決定之前搜集的證據(jù),也可以依職權調取其他證據(jù)來輔助其審查*參見《行政訴訟法》第三十四條。??梢姡ㄔ嚎梢赃x擇只審查現(xiàn)有證據(jù),也可以選擇擴大范圍補充其他證據(jù),因此法院完全有權力運用自己審查范圍的決定權要求雙方進一步舉證。
其二,法官擔心行政機關并未搜集全面真實的證據(jù)。
其三,法官力所不及的是,法官對證據(jù)的鑒定能力并不強,對行政機關的調查取證方式是否合理欠缺專業(yè)性的知識。
綜合以上三點,筆者認為法官最好的做法就是利用自身審查范圍的決定權,促使行政機關采取妥當?shù)娜∽C程序來保證證據(jù)的真實性和全面性*因為法官是以自身的職權去要求行政機關采取更佳的程序,而非依法律,行政機關沒有采取妥當?shù)穆犠C程序不一定導致行為的撤銷。。當行政機關沒有采取妥當?shù)某绦驎r,法院則選擇審查全部證據(jù),允許第三人或者行政相對人提供證據(jù)。如果發(fā)現(xiàn)行政機關證據(jù)有重大紕漏,如漏證、偽證足以影響其判斷的,就可以依據(jù)“明顯不當”撤銷行政行為。如果行政機關采取了妥當?shù)恼{查程序,法院原則上只審查行政機關搜集的證據(jù),并且假設其真實全面,除非第三人有確實讓人信服的借口*允許第三人此處舉證源于《行政訴訟法》第三十七條。,否則行政相對人或者第三人皆不允許舉證。
那么,解決方案的細節(jié)又該如何把握?
第一, 什么樣的程序是妥當?shù)恼{查程序?
行政機關可以采取的調查程序多種多樣,如詢問專家意見、公示公告、表明身份等。但是,如果法院要求行政機關采取如此細致的調查程序,不僅收效甚微*這些程序只能彌補某些缺陷,而不能彌補所有缺陷。,而且有違司法不可代替行政的原則。聽證會不僅可以讓行政機關充分地考量證據(jù),還避免了法院對行政程序上做過多形式上的要求,所以筆者認為聽證會是恰當?shù)姆桨浮?/p>
第二, 何時須聽證*本文所探討之聽證并非法律程序上要求的聽證,而是法律沒有規(guī)定處,基于“明顯不當”條款要求,行政機關需要采取聽證。?
我國《立法聽證規(guī)則(示范稿)》第五條第一款規(guī)定:“法律、法規(guī)案內容涉及社會普遍關注的熱點或者對相關公民、法人或其他組織的權益有較重大影響的,應當舉行聽證會?!边@一規(guī)定雖然只適用于立法程序,但其對是否要求聽證程序作為具體行政行為的前置有很強的參考價值。例如,當“涉及相關公民、法人或其他組織的權益有較重大影響的”情況必須聽證。這在《行政許可法》上也有呼應之處,其第四十七條規(guī)定:“行政許可直接涉及申請人與他人之間重大利益關系的,行政機關在做出行政許可決定前,應當告知申請人、利害關系人享有要求聽證的權利?!辈粌H如此,《行政處罰法》第四十二條第一款規(guī)定:“行政機關做出責令停產(chǎn)停業(yè)、吊銷許可證或者執(zhí)照、較大數(shù)額罰款等行政處罰決定之前,應當告知當事人有要求舉行聽證的權利;當事人要求聽證的,行政機關應當組織聽證?!彼^的“較大數(shù)額”,也正是基于我國立法者對影響公民權益較大方式的一種考量。
美國最高院在其判決Ingraham v. Wright*參見Ingraham v. Wright, 430 U.S. 651 (1977).一案中,針對是否需要聽證前置的問題,考量了三個要點:第一個要點是甄別行政機關具體行政行為所侵犯的權益的大小*對公民權利被侵害大小的衡量,美國法院首先基于美國憲法第十四修正案去分類公民被侵犯權利的等級,對于基本權、重要權利和普通權利有不同的審查標準,這一體系非常復雜,本文在此不作贅述。;第二個要點是考察當前程序會造成多少錯誤,可替代程序能彌補多少不足;第三個要點是考慮可替代程序要消耗多少行政機關的資源*對行政資源的消耗不僅需要考慮替換程序本身所帶來的成本,也需要考慮替換程序造成行政機關因為替換程序所造成的其他損失。。
《立法聽證規(guī)則(示范稿)》第五條規(guī)定和美國最高院判決的不同在于是否需要考量其他利益的損失。然而,具體行政行為和抽象行政行為有一個最為明顯的區(qū)別:前者時常遇見需要快刀斬亂麻的情況,如防疫工作,雖然可能需要毀滅大規(guī)模公民的財產(chǎn),但如果舉行聽證將可能造成其他社會利益的損失,此時也不應要求聽證;后者一般有充足的時間做準備工作。那么,筆者認為從單純的評價具體行政行為的角度出發(fā),將其他利益考慮在內是更合理的選擇。
值得注意的是,美國最高院可以撤銷所有未滿足程序要求的具體行政行為,其權力來源于美國憲法第十四修正案,其本質是用法官的價值判斷替換行政機關的價值判斷。由于我國沒有這一法律作為支撐,法官如果需要撤銷行政行為,就只能適用行政程序法中的“明顯不當”的條款?!懊黠@不當”本質上指在行政機關所擅長的領域中,除非行政機關的價值判斷有重大失誤,否則應當尊重行政機關的判斷。而法院因從事關于侵權責任認定的專職工作,比較擅長對公民權利被侵害程度的分析;行政機關因其對自身的工作有著比法官更專業(yè)的見解,因此行政機關對其他利益的考量比法官更為全面,法官應當尊重行政機關的判斷。
筆者從法院的角度出發(fā),在此只討論法院如何認定行政行為對公民權益的影響程度。法官可以從以下三個要素去衡量。
一是對公民某具體權益侵犯程度的考量?!督K省行政處罰聽證程序規(guī)則(試行)》對“較大數(shù)額的罰款”進一步解釋為“非經(jīng)營活動中公民違法行為處以500元以上、法人或者其他組織的違法行為處以1000元以上、對經(jīng)營活動中的違法行為處以20 000元以上的罰款”,而《上海市行政處罰聽證程序規(guī)定》對“較大數(shù)額的罰款”解釋為“對個人是指5000元以上(或者等值物品價值);對法人或者其他組織是指5萬元以上(或者等值物品價值)”。江蘇省公民2014年平均年收入為34 346元,而上海公民2014年平均年收入則為47 710元。[4]雖然兩地所認定的標準和該地域的收入標準比例差異性較大,但對公民的罰款最高也未超過其年平均收入的1/8。由此可見,我國立法者對“較大程度的侵害”可以理解成“不造成對于公民某項的權利行使超過輕量的阻礙”。
二是對公民個人權益種類的認定。前文已經(jīng)提及的權益均是財產(chǎn)性權益,而非人格權益。我國憲法明確規(guī)定公民的合法財產(chǎn)權、人身自由權、宗教信仰權、住宅和人格尊嚴不受侵犯,而言論自由、勞動權、教育權等卻沒有用“不受侵犯”進行修飾??梢钥闯觯覈鴳椃▽ω敭a(chǎn)權的全部和人身權的部分內容給予了相較于憲法列舉的其他權益更為嚴格的保護。因此,筆者認為不同等級的權利也需要作為參考因素介入考量。美國法院審查時便考慮到了這一劃分,其憲法第十四修正案規(guī)定了“正當程序”,而“正當程序”在法院后續(xù)的適用中,以公民權利的重要性劃分公民權利重要等級,并且以此劃分審查標準。如果美國法官發(fā)現(xiàn)被侵害的權利是基礎權,則會極其苛刻地審查限制這些權利的行為,不僅要求州政府或者議會舉證說明他們行為的目的大有裨益,而且要舉證說明沒有比該行為侵犯公民基本權程度更輕的方式存在。*參見Obergefell v. Hodges, 575 U.S. ___ (2015).而對一般性的權利,則讓步于行政機關的合理選擇。
我國是怎樣劃分權利等級以實現(xiàn)分層次的保護呢?這是一個艱難的課題,筆者在此也因為篇幅所限不能詳細地討論。筆者認為在實際操作中,法官可以將憲法、其他法律中給予保護的特殊權利和我國公民有普遍共識的權利結合起來思考。
三是對公民群體權益的認定。環(huán)保部起草的《排污許可證管理暫行辦法》第十五條第二款規(guī)定:“環(huán)境保護主管部門在發(fā)放排污許可證之前,應當予以公示。對存有異議的,環(huán)境保護主管部門應當結合反饋意見、排污單位申辯等情況,做出是否發(fā)放的決定;對無異議的,發(fā)放排污許可證?!贝藯l款雖然沒有明確提及聽證,但要求公示及公示后需要考慮利益關系人意見的方式已經(jīng)和聽證程序極為接近??梢?,具體行政行為是否影響到不確定的多數(shù)人也是考量因素之一。
第三, 舉證責任的分配及處理。
(1)對聽證舉證責任的分配。行政相對人或者相關第三人對自己利益受損的狀況更有能力舉證,筆者認為他們應當負責舉證自身權益受到了較大的侵害,需要舉行聽證。此時,法院應當允許行政機關舉證舉行聽證會的弊端。
(2)對行政機關應當進行聽證卻沒有聽證時的舉證責任。當法官此時對行政相對人或者第三人進行舉證,而不允許行政機關根據(jù)新證據(jù)進一步采集證據(jù),法院也可以依職權去調取證據(jù)。但法官在審查全面證據(jù)時,應如何認定具體行政行為是否需要撤銷?筆者在上文已經(jīng)提及,因為法官在鑒定證據(jù)的真實性和全面性能力并不如行政機關,所以法官需要盡量避免細節(jié)上的判斷。也因為如此,法官在審查全部證據(jù)時,發(fā)現(xiàn)了支持具體行政行為的證據(jù)有矛盾,應謹慎地以自己的價值觀去取舍證據(jù)。當某行政行為與所依賴的關鍵事實要素的證據(jù)相左,而又并非不利于行政機關事實認定的證據(jù)明顯沒有說服力,此時法官不能評斷證據(jù)的取舍,因為法官不能以自己的價值判斷去替代行政者,所以應當讓行政機關根據(jù)現(xiàn)有的證據(jù)重新做出行政行為。
(3)對行政機關不需要聽證或者已經(jīng)履行了聽證的舉證責任。法院原則上只審查行政機關已經(jīng)采集在案的證據(jù),除非第三人能夠舉證自身有特別重大的原因導致其在行政機關做出決定前未能提交相關證據(jù)。此時,法院也應當允許行政機關進一步搜集證據(jù)來駁斥第三人的證據(jù)。
在《行政訴訟法》第七十條第一項中將主要證據(jù)不足的具體行政行為認定為可撤銷的行政行為,而在第六十九條中將證據(jù)確鑿作為駁回起訴的衡量標準之一,那么證據(jù)確鑿和主要證據(jù)不足有什么區(qū)別呢?有的學者認為,“主要證據(jù)不足實質上就是缺乏事實根據(jù)”[5];有的學者認為,“主要證據(jù)不足就是確實、可靠的可定案行政證據(jù)沒有達到應有的量的要求”[6];也有的學者認為,“主要證據(jù)不足意味著具體行政行為所依據(jù)的事實不存在或者難以確定”[7]。這些觀點有幾個邏輯上的明顯不足:第一,沒有考慮到行政機關所依賴的事實本身并非等同于證據(jù),證據(jù)乃是客觀存在事物的證明,而行政機關所認定的事實摻雜了行政者主觀的判斷;第二,證據(jù)不確鑿不可以等同于主要證據(jù)不足,立法者用了不同的詞匯,必然有特別的用意。
刑事訴訟中所采用的證明標準是事實認定的證據(jù)確實、充分,而對所謂“確實、充分”,應理解為必須排除合理懷疑。*參見《刑事訴訟法》第五十三條?!按_鑿”在字典中的含義為真實、確實,證據(jù)確鑿的證明標準和刑事訴訟中的證明標準用詞極為相似,近乎可以認定為同一的證明標準。也就是說,假設行政機關做出的具體行政行為可能需要事實認定ABCDE五個要素,五個要素的各自成立需要依托證據(jù),而各自的證據(jù)都確實充分且無合理懷疑,那么事實認定必然是牢靠的,自然法院在審查的時候就須要駁回。
民事訴訟中采用的是優(yōu)勢證據(jù)*參見《關于民事訴訟證據(jù)的若干規(guī)定》第七十三條。,即民事訴求中依法需要證明的各個要素的成立可能性明顯大于不可能性。依然假設行政機關做出的具體行政行為可能需要事實認定ABCDE五個要素,五個要素的各自成立需要依托證據(jù),而五個要素各自的證據(jù)并非確鑿,對五個要素的成立無法認定為無合理懷疑,但成立的可能性明顯大于不可能性,此時如果采用民訴中的優(yōu)勢證據(jù)規(guī)則,那么該行政行為的事實依據(jù)依然是成立的。
綜合來看,筆者認為,其實立法者在證據(jù)標準處只是劃了一個上限和下限,即當ABCDE五個事實要素的證明都確鑿無合理懷疑時,法院應當駁回原告的起訴;而當ABCDE五個要素有一個要素成立的可能性要低于不可能性時,須要撤銷該行政行為。
然而,這樣劃分范圍的不足之處在于,當證據(jù)有相悖之處,法官如何認定事實成立的可能性是否大于不可能性?在民事訴訟中,法官可以以自己的價值觀去衡量證據(jù)的證明力,而在行政行為中,衡量證明力的卻是行政機關。此時法官是否可以用自己的價值觀去替換行政者的價值觀呢?譬如,交警A在調查一起交通事故時,經(jīng)過調查只有兩個證人,證人甲說肇事司機爛醉如泥,證人乙卻說看起來還挺正常。這時法官審查時如何判斷肇事司機是否醉駕?法官自然可以在審查時將證人甲和證人乙都傳喚至法庭,但是這么長時間之后,法官對于證人甲和證人乙證詞的判斷能力能強于交警么?可以發(fā)現(xiàn),法官并不是合適的事實鑒定者。因而,法官須尊重行政機關對于事實的合理判斷。
怎樣才算是“合理判斷”?筆者認為“明顯不當”便可以作為一個黃金標桿。當法官基于全部的證據(jù)發(fā)現(xiàn)自己對事實的判斷和行政機關的判斷并不一致,但是行政機關的判斷也未能超出證據(jù)本身能推導的范疇,應當遵從行政機關的判斷。
沿用上文的案例,結合“明顯不當”的標準,應當如何審查交警認定的事實呢?如果適用主要證據(jù)的標準,證人甲說司機醉得不行了,那么交警認定肇事司機醉酒就有了主要證據(jù);而如果適用第二條標準,就需要考慮證人乙的證言,如果證人乙的證言有更高的可信度,則可以認定交警的事實認定明顯不當,但如果證人乙的證言沒有明顯更優(yōu)的可信度,證人甲和證人乙的證言都可以采信,交警采信誰都沒有錯誤,那么仍舊應當尊重其對于事實的判斷。
筆者一開始就提及對行政事實根據(jù)的審查可分為兩部分——證據(jù)的搜集和基于證據(jù)之上事實的認定。因為證據(jù)的搜集不同于對事實的認定,大部分的對事實認定與現(xiàn)實的行政機關運作緊密相連,法官不僅在專業(yè)能力上有所局限,而且在時間的分配上也難以勝任查證事實證據(jù)的工作。鑒于此,筆者基于美國的經(jīng)驗,構建了以審查制度的形式代替實質審查這一新機制。這一機制雖然大膽,但是法官所運用的權力均已被我國法律授予,并未觸及法官造法的紅線,所以筆者認為這樣的模式可以一試。
[1]章劍生.現(xiàn)代行政法基本原則之重構[J].中國法學,2003(3):59-68.
[2]龔祥瑞.比較憲法與行政法[M].北京:法律出版社,1985:307-447.
[3]羅豪才.行政法學[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89:36.
[4]2014年全國31個省份人均收入排行公布[EB/OL].(2015-02-27)[2016-11-01].http:∥hunan.ifeng.com/news/fghx/detail_2015_02/27/3592827_0.shtml.
[5]張正釗.行政法與行政訴訟法[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384 .
[6]馬原.行政訴訟法條文精釋[M].北京:人民法院出版社,2003: 354 .
[7]方世榮,徐銀華,丁麗紅.行政訴訟法學[M].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 2006:214 .
(責任編輯:張 燕)
2016-12-01
陳澤宇,男,美國佛羅里達州立大學法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行政法和商法研究。
D922.1
A
2096-3262(2017)04-00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