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希
席慕容,這是個與多少人的青春記憶無法分割的名字。雖然隔著那道長長的海峽,席慕容的文字還是無聲地吹了過來,就像她在那個海島上每年都能敏感地嗅到來自故鄉(xiāng)——內蒙古高原上的風一樣。你在小本子上摘抄她優(yōu)美的詩句時,會不會也在琢磨,這個能寫出如此柔美的詩句的女人是否也長著一張柔美的臉,是否有著像她名字一樣曼妙的身材。不同于有玉照刊出的三毛與瓊瑤的她,更像個躲在花叢后的神秘人,只肯用一枝筆牢牢抓住眾多少年的心。
席慕容·素描
席慕容,蒙古族女詩人,原籍內蒙古查哈爾盟明安旗。她的蒙古名字全稱為穆倫·席連勃, 意為浩蕩的大江河。她是蒙古族王族之后,她的外婆是王族公主。席慕容1943年出生于重慶市,13歲起在日記中寫詩,14歲考入臺北師范藝術科,后又考入臺灣師范大學藝術系,1964年考入比利時布魯塞爾皇家藝術學院專攻油畫,畢業(yè)后任臺灣新竹師專美術科副教授。席慕容舉辦過數(shù)十次個人畫展,出過畫集,并多次榮獲繪畫獎。1981年,臺灣大地出版社出版了席慕容的第一本詩集 《七里香》,一年之內再版七次。其他詩集也是一版再版。席慕容多寫愛情、人生、鄉(xiāng)愁,她的詩極美,且清新、易懂,這也是她擁有大量讀者的重要原因之一。
席慕容·素材
淺淺的海峽,滿滿的鄉(xiāng)愁
席慕容出生在動蕩不安的戰(zhàn)亂年代,自幼隨父母輾轉重慶、上海、南京、臺灣,之后又去歐洲留學。每換一次環(huán)境,孤獨感便會增加,她只好通過寫詩來排遣重重寂寞。在無邊的黑夜里,席慕容經常夢見回家,卻總在剛推開家門的瞬間醒來。初到臺灣時,本來身為蒙古人的席慕容并不覺得自己與周圍的同學們有何不同,但在初中一次上地理課的時候,老師說了一些傷害蒙古人的話,霎時所有同學的眼光都集中在她身上。下課后,同學們很快忘了剛剛發(fā)生的事情,又和她嘻嘻哈哈玩在一起,但從那時開始,席慕容便再也不愿和那位老師說一句話。
時隔多年,席慕容說,如果再遇到這位老師,她希望能和他說聲抱歉,或許他當時并非有意,而只是想以玩笑的語氣讓學生打起精神上課而已。也是經過這些年后,席慕容才慢慢理解了一些事情。她覺得,一個漢人可以和你成為一輩子的朋友,但當他退入自己的族群,用自己族群的角度來評論其他族群的文化、信仰乃至一切時,偏見就非常嚴重了。至少在那堂課上,老師所形容的蒙古,就與父母親所告訴她的相差甚遠。
席慕容的父親是蒙古族知識分子,1949年后,從臺灣到歐洲,直到去世,沒有再回來過?!八簧岬没厝ァR驗?,從前故鄉(xiāng)給他留下的印象那么好,他怕破壞了自己的印象?!毕饺菡f。
席慕容在臺灣當美術教授時,學校附近有一個考古歷史書店。對考古,她完全是外行,那時她還沒回過蒙古高原,但有一段時間,她每到書店去轉一圈,回來后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買的書,竟然大都是跟蒙古考古相關的。1989年至今,草原的游走,讓她喜悅,但也伴隨著痛心和遺憾。
除了環(huán)境之外,最讓她感到痛心的,是價值觀的逐漸混亂,以及傳統(tǒng)意識的消亡。她堅信,每一種文化都有自己的價值觀。
如果仔細觀察,不難發(fā)現(xiàn),1989年的蒙古之行,是席慕容創(chuàng)作的分水嶺,之前她活在父母的鄉(xiāng)愁里,而后她活在自己的鄉(xiāng)愁里。在公教人員尚未開放探親時,她曾依據(jù)父母、外婆的敘述,寫過一些懷鄉(xiāng)的文字,而后香港攝影家林東生千里迢迢去蒙古,為她拍攝了許多家鄉(xiāng)的照片,并以圖文并茂的方式出了一本書《在那遙遠的地方》。不料,她的一位朋友卻心直口快地說:“無論如何,你寫的只是二手經驗。”這句話令她無言以對。
當席慕容真正坐上返鄉(xiāng)的火車,親眼看到熟悉的站名一一涌入眼簾時,她所想到的,卻是父母當年告訴她的事情。比如經過宣化,她想到的是母親說的宣化的葡萄最好吃;經過張家口,她又想到外祖父與伯父曾在這里辦過蒙文的編譯館,規(guī)模之大足有半條街。這時,席慕容突然明白了,原來文化就是這樣傳遞的,“所有的一手經驗必須經過二手經驗,力量才會更強大”。這也是為什么當她來到母親的家鄉(xiāng),想要尋找母親口中“整個森林都是香的,走也走不完的松漠樹?!睍r,卻發(fā)現(xiàn)這里連一棵松樹都沒有留下后會如此震驚,原來維持了數(shù)千年的郁郁蒼林,只要數(shù)十年就可以毀于一旦,就如同文革時被輕易毀棄的蒙古人的文化傳統(tǒng)一般。
每一個不同的“我”都成就了席慕容
席慕容開始寫詩是在少年時代,但是她認為寫詩其實本身也是幫助自己成長,等于自己解釋身體里面的那個自己,因為在一個人成長的過程里面,我們一般以為,“我”就是那個生下來以后讀書、父母教養(yǎng)長大的看得見的自己,可是有多少人知道我們身體里面有多少個“我”,有的是看得到的“我”,有的是無法察覺的“我”。
席慕容住在臺灣,差不多每年的五月底,臺風便來了,其實臺風是七八月最厲害,但氣壓低的時候,也許第一個臺風五月就來了。臺風來的頭一天晚上,天空是很可怕的,暗的云、紅的霞甚至是風都感覺跟平常日子的晚上不一樣。她住在山下,但她常去山坡上散步。她知道那個感覺,是一種似曾相識的親切感。那種感覺好像是好久不見的朋友如愿相見一樣,心里有一種原來臺風又要來了的感覺,有點像是朋友,不管這個朋友是多么調皮,她依舊有一點又見朋友的喜悅感。這時候她心里有一點得意,在臺灣住了這么多年,她覺得自己應該算是半個臺灣人了。如果她邀請其他朋友到臺灣來,臺風來時,他們可能會感嘆這是什么樣的天。但是突然有一個聲音冒了出來:“難道你就要這樣子在一個島上過一輩子嗎?”她不知道這個聲音是男的還是女的,就是在耳邊徘徊。她周圍沒有一個人,她知道這是從自己心里發(fā)出來的聲音。她愣住了,那一刻她才知道,有一個自己從來沒有察覺的“我”一直住在身體里面。這個“我”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話,一直到自己有一點沾沾自喜的時候忽然間發(fā)聲。席慕容剛回到內蒙古的時候,以為自己是來看父母親的故鄉(xiāng),后來才發(fā)現(xiàn),她是來看自己族群的故鄉(xiāng)。最后她發(fā)現(xiàn),那個游牧文化的幾千年的累積中,她也是一部分。席慕容曾說:“如果你說無法排遣自己的寂寞,我們先來慢慢認識自己,無論是平常的我,還是另外一個我,抑或第三個我,甚至是第四個我,我們跟他好好相處?!?
■席慕容·書摘
纏繞著我們這一代的,終究只是些沒有根的回憶,無邊無際。有時候是一股洶涌的暗流,突然沖向你,讓你無法招架。有時卻又縹縹緲緲地挨過來,在你心里打上一個結。你卻找不出這個結結在哪里,也不知道是為了什么原因,也不知道是為了哪一個人。
三年以前,在瑞士過了一個夏天,認識了好幾個當?shù)氐呐笥?,常常一起爬山。有一天,其中一個男孩子請我們去他家玩。他家坐落在有著大片果園的山坡上,從后門出去,就可以看到后山下一大塊樹林圍著一個深深的湖。這個男孩子指著他家院墻外的一棵大櫻桃樹說:“你看見那個從下面數(shù)左邊第五枝的枝子了嗎?那根技子歪得很特別的,看見沒有?那是我爸爸七歲時候的事了,他爬到樹上采櫻桃,也是這樣一個夏天,被我祖父看見了,罰他就在那根枝子上坐了一個下午,不準下來。那根枝子從此就歪了?!?/p>
也許是他在唬我,也許是他父親唬了他??墒撬麑业木鞈?,對兒時的追懷,對時光逝去的否認,都可以由這一棵大樹,甚至由這棵大樹上的一根歪歪的枝干上獲得滿足了。因此,他說話時甚至帶了一點驕傲。而我呢?我給他看我的拖鞋嗎?我或許可以給他唱那支兒歌,但是他聽得懂嗎?就算他終于懂了,那份量能抵得住就在眼前的這一棵他曾祖母手植的龐然大物嗎?能抵得住他立足于上的這塊生他又有他的土地嗎?
而我就越發(fā)懷念那個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故鄉(xiāng)了。
小時候最喜歡的事就是聽父親講故鄉(xiāng)的風光。冬天的晚上,幾個人圍坐著,纏著父親一遍又一遍地訴說那些發(fā)生在長城以外的故事。我們這幾個孩子都生在南方,可是那一塊從來沒有見過的大地的血脈仍然蘊藏在我們身上??恐赣H所述說的祖先們的故事,靠著在一些雜志上很驚喜地被我們發(fā)現(xiàn)的大漠風光的照片,靠著一年一次的圣祖大祭,我一點一滴地積聚起來,一片一塊地拼湊起來,我的可愛的故鄉(xiāng)便慢慢成型了。而我也就靠著這一份拼湊起來的溫暖,慢慢地長大了。
(摘自《沒有見過的故鄉(xiāng)》)
■席慕容·語錄
●在一回首間,才忽然發(fā)現(xiàn),原來,我一生的種種努力,不過只為了周遭的人對我滿意而已。為了博得他人的稱許與微笑,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將自己套入所有的模式所有的桎梏。走到途中才忽然發(fā)現(xiàn),我只剩下一副模糊的面目和一條不能回頭的路。
●在長長的一生里,為什么歡樂總是乍現(xiàn)就凋落,走得最急的都是最美的時光。
●年少時倉皇走過的道路,在今日回頭看去,應該是只見蒼蒼橫著的翠微,不再見愁容了。
●最好的時光里,我依然獨自一個人走在那條浮華炫麗卻不屬于我的街。我像一個拾荒者,悄悄收藏起時光的底片,讓它變成陳年的私釀,然后在那個夏日的午后,晾曬出任何與你有關的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