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樹榛
劉白羽同志和巴金先生有著深厚的友情,聽來感人至深。
當(dāng)我和白羽同志相識并共事之后,經(jīng)常聽到他回憶半個多世紀以來的文壇往事。休看他在工作中總是面孔嚴肅,不茍言笑,令人敬畏。但是,當(dāng)他在工作之余和大家一起閑談時,卻和藹可親,平易近人,特別是在談起文壇往事時,常常是聲情并茂,親切感人。談到他在文學(xué)道路上艱難起步的時候,經(jīng)常沉湎于回憶中,久久難以平復(fù)。尤其是說到和巴金先生的交往,更是情動于衷,難以釋懷。他總是深情地說:是巴金先生扶持他走上這條終生無悔的文學(xué)長途,并邁開關(guān)鍵的一步。
事情的經(jīng)過是這樣的:
早在20世紀30年代,巴老主編的文學(xué)季刊《文學(xué)》,發(fā)表了白羽同志的處女作《冰天》,之后,又是巴金親自為他編選了第一部短篇小說集。那是1936年年底,他這個剛滿20歲的文學(xué)青年,初次來到了當(dāng)時的中國文化中心上海,在北四川路的一家廣東小飯館里,由靳以同志引薦,第一次見到了他仰慕已久的巴金先生。這位年齡比他大很多、在文壇上久負盛名的大作家,一點也沒有他想象中的威嚴和架子,而是那樣平易近人;更出乎意料的是,像閑談那樣,巴金先生說起他主持的文化生活出版社,想要出版白羽的一本小說集,問白羽同意不同意?劉白羽頓時喜出望外,哪有不同意之理?巴金當(dāng)即從身邊的提包里取出一個紙袋,遞給白羽說:已經(jīng)給你編好了,你只要自己再看一遍,有沒有需要修改的地方。白羽打開一看,這原是他近一年來發(fā)表的6篇小說,已經(jīng)剪貼得整整齊齊。
斗轉(zhuǎn)星移,一晃60多年過去了。時間的長河并沒有沖淡兩位老朋友的情誼,相反地,卻像陳年老酒那樣,其味越醇。
由于健康關(guān)系,白羽同志多年未見巴老,思念良深。1997年秋,他覺得身體稍好一些了,決定專程去杭州看望巴老,以釋懷念。此行我有幸全程陪同,得以看到文壇二位老前輩深厚的友誼。
在去杭州的途中,白羽同志又向我敘述了他和巴老的世紀之情。60余年來,他們在同一條戰(zhàn)線上風(fēng)雨同舟,和衷共濟,有解放初期他們?yōu)榉睒s新中國文學(xué)事業(yè)一同嘔心瀝血的謀劃,有共同發(fā)起創(chuàng)辦大型文學(xué)期刊《收獲》的初衷,有他們在歷次國際作家會議中并肩作戰(zhàn)的默契,有在荒唐歲月中身陷囹圄彼此刻骨銘心的掛念,有在共赴東瀛時為堅持“一個中國”展開微妙斗爭中的配合;他還特別動情地說到了他的愛子身患不治之癥來滬求醫(yī)時,巴老和夫人蕭珊給予他們?nèi)覠o微不至的照料……說到動情處,白羽同志的眼眶中竟珠淚盈盈。
到了杭州之后,未及休息一下,他就帶著我直奔汪莊巴老的下榻處。小車沿著綠蔭夾道的湖濱馬路,來到了丹桂飄香的汪莊。這是一個幽靜而美麗的大院落,秋日的陽光溫暖地照耀著濃密的林木和碧毯似的草坪,巴老居住的小樓,沐浴在綠樹濃蔭之中。我們的小車一直開到小樓的門口。樓門敞開著,巴老端坐在輪椅上,滿面春風(fēng)地望著遠道而來的老朋友。白羽同志拄著拐杖快速走上前去,與巴老緊緊握手、擁抱。他向巴老說:“我是特意來看望您的!您好嗎?”巴老的聲音因激動不甚清晰,但我卻清楚地聽到了他深情的話語:“白羽,我想你??!”然后又接著說:“謝謝你,這么老遠來看我?!?/p>
隨后,白羽同志又把我介紹給巴老。老人似乎知道我的一點情況,握著我的手說:“還年輕嘛,很好,要下功夫把《人民文學(xué)》辦好!”我連忙說:“我一定努力!”
之后,二老便緊緊依傍著共敘別情。深切的話語,像潺潺流水從他們彼此的心田輕輕流過,笑意不斷地蕩漾在他們飽經(jīng)滄桑的臉上,不時傳來他們會心動情的笑聲。
原來醫(yī)生只允許巴老會客不超半小時,可是,談了一個多鐘頭,他們言猶未盡??紤]到巴老的身體,白羽同志不得不起身告辭。在回我們下榻賓館的途中,白羽同志和我未交一語。我知道,他仍舊沉湎在與巴老重逢的激動中。
飯后,我們在西湖邊上散步。此時,夕陽西下,夜光如黛,柳絲低垂湖面,遠眺蘇堤斷橋的朦朧暗影與湖上飄游的燈火,真是如詩如畫。如此美景,竟未能沖淡白羽同志深遠的思緒,只聽他自言自語:“90多歲的人了,記憶還是那樣的真切,思路還是那樣的清晰……”說罷,徑自走回房間里去。我知道,他一定又去記日記了。幾十年如一日,他養(yǎng)成了這個良好的習(xí)慣;今天,這難忘的一幕,他怎能不記錄下來呢?
次日,在返回北京之前,我又陪同白羽同志前去汪莊和巴老告別。巴老坐在輪椅上迎了出來,拉著白羽同志的手久久不放,清晰地傾吐著惜別的話,依依不舍。只聽巴老說:今天握別,不知何時再見面?白羽同志朗聲答道:相會在21世紀!巴老高興地笑了。在充滿濃濃友情的氛圍中,白羽同志告辭出來,巴老堅持送出門外。他的女兒小林為他戴上一頂紅色的旅行帽,老人顯得格外精神。之后,大家簇擁著巴老,把輪椅推到房外的院子里。這時,陽光燦爛,照耀得西子湖更加秀麗。白羽同志依傍著巴老,沿著湖邊小道,邊談邊走。長長的路,綿綿的話,把文壇兩位老人的友情,溶成一幅動人的圖畫。它刻在我的腦海里,成為珍貴的記憶。
(選自《解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