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徐悲鴻離世的時候，他和廖靜文的兒子徐慶平還不到七歲，日后徐慶平回憶父親教他寫字，父親寫下兩句詩：“小屋可延涼月入，開吟時有好風(fēng)來?！毙鞈c平說小的時候不解其意，長大后才知道這是關(guān)于美的啟蒙。美其實(shí)無處不在：譬如唐代名畫《八十七神仙卷》，畫上的人形態(tài)各異，細(xì)小到每個奏樂仙女的發(fā)型、裝飾皆不相同。又譬如杜甫《客至》開篇：“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再譬如《金瓶梅》中，孟玉樓的春愁、吳月娘的憂傷；用薄荷、桔葉包裹的蜜煉楊梅、玫瑰松搽穰卷兒、木樨荷花酒、白瀲瀲的酥油、濃濃艷艷的木樨茶、琥珀一般澄徹的麻姑酒……那么瑣細(xì)，卻又充滿美感。

徐悲鴻一生追逐美，像是一只老海鷗，圍繞著永遠(yuǎn)的船帆，孜孜不倦地拍打著翅膀，從未曾厭倦。歲月紛至沓來，那種審美的意趣深深浸染在他的畫作中，丹青流轉(zhuǎn)間滄桑湮滅，留下的是開闊明亮的精雅韻致。

他筆下的奔馬成為現(xiàn)代中國畫的象征和標(biāo)志，雖然題材單調(diào)得像寺廟里清涼的鐘聲，然而卻又如此宏大與精巧，他只是挑選了一種極簡主義的形式，淋漓盡致地表達(dá)出每一種情感及審美意趣。

他的畫及他的愛情故事，會令人想起曾有那么一個時代：“男子善于妙手著文章，女子也會白描世態(tài)炎涼，他們和愛人白日攜手游冶，夜里把盞到霧重月斜，離家去國，綿長歲月在壯闊山河里游走，是為民國?！?/p>

二

蔣碧薇就像是春天的薔薇那樣恣肆，攻城掠地，鮮明地亮出自己的旗幟。她素來高調(diào)，“海棠睡去，把紅燭燒，荼蘼開了，把羯鼓敲?！笔撬回烇L(fēng)格。她向來不認(rèn)同“女人愛男人要隱忍，至少不要像一枚完全打開的花朵”的觀點(diǎn)，她像高更筆下威風(fēng)凜凜的塔希提島女王：眼睛里燃燒著難以言喻的熱情，足以灼燒一切，她充滿魅惑，看起來十分優(yōu)雅，身體卻散著半動物半植物的混合香氣——來自于血液的味道以及頭上桅子花的清香。

蔣碧薇在19歲那年，她就棄舊婚約不顧，與徐悲鴻私奔。這種舉動于蔣碧薇而言，倒不足為奇。蔣家是宜興大族。蔣碧薇的父親蔣梅笙與戴家聯(lián)姻，是宜興一樁盛事：母親戴清波嫁妝帶來的衣服夠穿一生一世，陪嫁的黃金用秤稱。蔣家宅院遍植花木，每年玉蘭花、桂花開放時，祖父令人摘取花瓣，分送各房，用來制作玉蘭花煎餅和桂花醬。家里設(shè)了私塾，蔣梅笙不贊成女孩子讀《論語》《孟子》，蔣碧薇從小讀的是《世說新語》《虞初新志》，書中那些不尋常的人與事，使得蔣碧薇益發(fā)如一株生長在南方性情暴烈的植物，大枝大朵，奔放剛烈。她從來不做觀念的囚徒，她要的是個性的張揚(yáng)與心靈的解放，要的是事無巨細(xì)的掌控：掌控自己的人生，掌控自己的男人。在掌控與顧念徐悲鴻的細(xì)微感受兩者之間，她更在意前者。而徐悲鴻溫和的外表下，卻希望可以有自己的王朝：前庭種柳，內(nèi)心種禪。

蔣碧薇與徐悲鴻初相識，不過是久居閨中的少女。徐悲鴻出眾的才華與英俊的相貌引起了她的關(guān)注，于是以年幼時耽愛童話的心情愛上了他。然而她愛海只愛海的驚濤駭浪，愛青草只愛青草遍生廢墟之間。這種片面，就好比是所有漂泊的人生都夢想著平靜、童年、杜鵑花。而所有平靜的人生都幻想伏特加、樂隊和醉生夢死。

蔣碧薇與徐悲鴻的關(guān)系是：等了一輩子，恨了一輩子，想了一輩子，怨了一輩子。當(dāng)她在晚年開始提筆寫回憶錄，黑夜橫亙悠長，夜半無眠時分，時鐘滴答走過，靜寂里灰塵暗生，而萬念俱落在灰上，即便是他給了她后半生優(yōu)渥從容的物質(zhì)生活，她也從不感謝上蒼，讓她有這個可等可恨可想可怨的人。倒是莎士比亞戲劇里的麥克白甫一登場說的那句話更切合她的心意：“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陰郁而又光明的日子。”

三

與蔣碧薇的暴躁、熱烈、愛欲勃發(fā)、情感高昂相比，孫多慈仿若安琪兒一般，幽嫻貞靜，持重自愛，舊道德新思想兼而有之。

孫多慈第一次見徐悲鴻，是安徽同鄉(xiāng)介紹她去旁聽徐悲鴻的課，徐悲鴻正在畫一只大公雞，題了幾行詩：“風(fēng)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云何不喜?！毙毂櫵尖馄?，又自己添了一句：“惜未見也?！蹦蔷洹跋匆娨病?，幾如讖語，橫亙在孫多慈與徐悲鴻之間，終是惆悵舊歡如夢。

徐悲鴻以為孫多慈在繪畫上的天分是“智慧絕倫，敏妙之才”，乃他平生罕見。蔣碧薇卻不能容忍。認(rèn)為徐悲鴻在教學(xué)相長的過程中，漸不能控制感情的泛濫。

孫多慈始終是扎在蔣碧薇心頭的刺，蔣碧薇是“我的眼中容不了她，我的耳中容不了她，我的心中容不下她”，那般潑悍與暴烈，仿佛《西游記》里中峰禪師口占的詞賦：“棱棱硝硝石，嵯嵯峨峨嶺”。只見峻急，卻毫無章法。

徐悲鴻新居落成，孫多慈送了幾棵楓樹栽種于院中，蔣碧薇聽說，當(dāng)即連根拔除。徐悲鴻為孫多慈爭取官費(fèi)留學(xué)名額，上下奔走，蔣碧薇卻橫生波折，孫多慈最終未能成行。夫妻倆多次為孫多慈發(fā)生爭執(zhí)，蔣碧薇如梗在喉，如芒在刺，徐悲鴻總是突兀地沉默。

蔣碧薇向來是個爽利的人，她的妒意，好比是樹上的繭，地上的繭，悄然之繭，漫天漫地，何須躲藏？初夏天氣，太陽像一枚硬幣一樣在掌心灼燒，蔣碧薇撐了一柄長柄陽傘，戴著齊臂蕾絲白手套，穿著白色曳地長裙去中央大學(xué)尋釁孫多慈。

蔣碧薇的美并不勝在眉眼與身段，那是一種內(nèi)在的氣場，是學(xué)不來的美狄亞的憤怒——宛如暴風(fēng)驟雨，飛流直下。

孫多慈終于避讓。然而避讓不了的，是徐悲鴻與孫多慈綿綿情意，他們的愛情在那些明亮的畫作里，他用畫筆細(xì)細(xì)描摹她。他贊美她，鼓勵她，竭盡所能地寵溺她，當(dāng)一切變成往事，他們的情意還在影像里不離不棄。

孫多慈亦喜歡他畫，凝煉、暢達(dá)，美姿儀。畫中浮游的、輕盈的調(diào)子，承載著種種人世間的悲歡。她仿佛是莊子筆下的蝴蝶，夢中羽化為蝶和醒后又復(fù)化為己，方生方死，亦真亦幻。有些許的甜蜜，更多的是辛酸和茫然。

多年以后，有人向徐悲鴻索要書法條幅，徐悲鴻不假思索，信手寫下一首七言絕句，瀟灑至極。不知道他曾多少遍書寫又曾多少遍默誦：“一片殘陽柳萬絲，秋風(fēng)江上掛帆時。傷心家國無限恨，紅樹青山總不知?！蹦巧钔癫灰撞煊X的情愫令人動容，詩的作者正是孫多慈。

四

廖靜文在徐悲鴻身邊工作時，多次描述徐悲鴻的模樣：兩鬢如霜，臉上輪廓優(yōu)美，線條柔和，好看的眉?xì)猓畛旱难劬?。徐悲鴻生活簡樸，早晨在小攤上買兩個烤白薯作為早餐，自己洗衣服，或釘失落了的紐扣。他的性情溫和。廖靜文病的時候常懷念遙遠(yuǎn)的家鄉(xiāng)，或是想念年邁的老祖母，以往總是老祖母陪伴她、照料她。徐悲鴻總是抽空來到她的床前，用手摸她的額頭測量體溫，敦促她吃藥，給她講故事。她仿佛又回到了孩提時代：想象力豐富的老祖母把小不點(diǎn)的她抱在懷里，一邊講故事，一邊親吻她的臉頰，直至月亮升起，在青石板街道上投入濃濃淡淡的影子。

他就像安徒生筆下的睡魔那般淵博，精通植物、地理、歷史、繪畫、旅行等多種知識，他講故事時，繪聲繪色。就像夜的帷幕拉下，睡魔悄悄飛進(jìn)小孩子的房間，將帶有魔法的沙子撒進(jìn)小孩子的眼睛里，當(dāng)小孩子們睡眼惺松時，睡魔就讓小孩子攀上墻上的相框，爬進(jìn)故事里：把小孩子變小，穿上玩具錫兵的制服參加老鼠新娘的婚禮；打開藍(lán)色雨傘，雨傘像一個青花瓷大碗，里面有一整個世界，藍(lán)色的樹與藍(lán)色的橋，男男女女的小中國人站在橋上和小孩子點(diǎn)頭致意。那種深入骨髓之美，所有的詩意都在溫煦的話語中。

比起春天蓬勃的詩意，徐悲鴻更有秋天成熟的況味，歲月讓他變得溫柔，他給她講的每一個故事都洋溢著古老的情懷，又充滿了新奇的打量，歷經(jīng)滄桑之后，他開始知道，愛情并非完美，它不是虛幻的天堂，他把愛情視為一個瞬間接一個瞬間，一天接一天。日復(fù)一日，他愿意讓她看到他的溫柔與誠摯，并愿意妥帖地安放她的心意。

廖靜文愛上了徐悲鴻，雖然他們年齡懸殊，相差28歲，但她想要走進(jìn)他的故事里，她告訴他：如果她平淡一生中曾經(jīng)有過美妙的回憶，那就是他們一起乘坐去陽朔的小船，他與她，就仿似南宋詞人徐照層的詩：“初與君相識，便欲肺腸傾?！?/p>

而他在她身上終于找到了屬于青春的美好：桃面、丹唇、柔軟的體態(tài)。而除了年少之外，她走在人群中那么安靜，不尖刻，不嫉妒，不虛榮。她溫存的性格，堅定的意志，炙熱的戀情，她的相貌，雖然不是傾國傾城的美，然而與她的人品結(jié)合，仿若一朵白芍藥，對嗜美成性的他來說，是唯一值得他擁有的事物。

除夕夜，徐悲鴻為了陪伴遠(yuǎn)在貴陽的廖靜文，從重慶風(fēng)塵仆仆一路換車趕來，在雨水和泥濘中步行四十華里，只為了不辜負(fù)她的等待。相聚匆匆，徐悲鴻又要回重慶中央大學(xué)處理一些事情，他乘坐一輛燒木炭的長途公共汽車穿行在川黔道上的崇山峻嶺中，他沿途在每一個集市停留，擠到人叢中尋覓各色禮物以期送給廖靜文：藍(lán)底白花的蠟染印花土布，手工雕刻的手鐲、獸皮等等，以致到達(dá)重慶時，身無分文，連車資都付不了。而廖靜文則為了他輟學(xué)，只為陪伴他，照顧他。

婚后，他們搬了新家，住到東受祿街16號院子里，那是一棟舊式的四合院，陳舊卻處處可見歲月的溫情，院角有蜀葵花探頭探腦地萌芽，徐悲鴻把屋子命名為“蜀葵花屋”，別名“靜廬”，他細(xì)心地把廖靜文的名字嵌進(jìn)院名。歷經(jīng)漫長的漂泊動蕩，徐悲鴻格外珍視自己的家庭以及小小的妻子。

然而蔣碧薇終是意難平。為了迎娶廖靜文，徐悲鴻答應(yīng)了蔣碧薇苛刻的條件，夜以繼日地畫畫，身體孱弱的他終于病倒了，住進(jìn)了醫(yī)院。交足了住院費(fèi)外，他們倆身無分文。徐悲鴻的工資停發(fā)了，廖靜文一直瞞著他靠借貸過日子。廖靜文睡在病房的地板上，蓋著破舊的棉絮，站在病房外面的通道上，吃著徐悲鴻剩下的飯菜，一邊吃一邊淌眼淚。后來廖靜文才知道，原來工資全部讓蔣碧薇領(lǐng)走了。出院后，徐悲鴻再次病倒，蔣碧薇卻打發(fā)女兒麗麗帶著一個仆人上門索要生活費(fèi)用。

當(dāng)廖靜文老去，潛心撰寫徐悲鴻回憶錄時，蔣碧薇是她想逃避的話題，卻又不得不折返的原點(diǎn)。她找來蔣碧薇的回憶錄閱讀，蔣碧薇的筆調(diào)輕靈、淡雅，柔潤的詞句，字詞干凈，仿佛是清幽的詩行與夢境，有一種女性特有的溫柔的機(jī)鋒。然而在廖靜文看來，這本書好比是《酉陽雜俎》，彌漫著夜雨敲窗般陰翳的氣息。帶著魔鬼的屬性。抑或是《蝴蝶夢》，夜行的汽車穿過斑駁的樹影，銹蝕的鐵柵后是荒蕪寂寥的莊園，濃霧彌漫的小道盡頭是幽暗陰森的大宅，前女主人不見蹤跡，然而她幽靈般的控制俯仰可見，令人驚悚——蔣碧薇讓她看到的只是卑鄙無恥與蠻橫殘忍。

五

在張道藩的安排下，蔣碧薇到臺灣后，終于了卻了多年的夙愿：在一座孤島上，兩人“不顧物議，超然塵俗”，鎮(zhèn)日“晨昏相對，形影不離”，在一起度過了十年的“西窗賞月，東籬種花”的神仙歲月。

在蔣碧薇60歲那年，他們分手了。張道藩與妻女團(tuán)聚，直到他去世，再也沒有回到蔣碧薇的身邊。沒有人知道他們?yōu)楹畏质?，蔣碧薇的傳記中也語焉不詳。然而蔣碧薇卻寫信告訴張道藩：“我將獨(dú)自一個留在這幢屋子里，這幢曾洋溢著我們歡聲、笑語的屋子里，容我將你的軀體關(guān)閉在門外，而把你的影子銘刻在心中，我會在那間小小的陽光室里，浴著落日余暉，看時光流轉(zhuǎn)，花開花謝。然后，我會像一粒塵埃，冉冉飄浮，徐徐隱去。宗，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我還是堅持那么說：真摯的愛無須形體相連，讓我們重新回到純潔的愛之夢中。宗，我請求你，別再打破我這人生末期的最后愿望，我已經(jīng)很疲累了，而且我也垂垂老矣！”

那個不能容忍一絲委屈與瑕疵的蔣碧薇變得周到知趣、遼闊慈悲?；蛟S是她已然老去，在宿命、歲月和疲倦中迫不得已的屈從。又或許，她已然懂得，“過去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現(xiàn)在心也不可得”，在碰到現(xiàn)實(shí)的銅墻鐵壁時，學(xué)會了以最柔軟的方式著陸。又或許，她終于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對某個人恨之入骨，因?yàn)閻垡馕吨燎蟆?/p>

1953年的中秋夜前夕，徐悲鴻突發(fā)腦溢血離世，在他的衣兜里，還揣著三十年前他與蔣碧薇一起在巴黎買的懷表。蔣碧薇已風(fēng)燭殘年，她常常陷入沉思，注視著《琴課》一連好幾個小時，那時畫中的她真美，年輕、勇敢、自由、孤注一擲。而他也真的好愛她。

多少年來，人生已到了暮色時分，她還妥善地保存著他寫的紙片、他畫的畫，他收藏的物品。

她已經(jīng)進(jìn)入暮年，歲月倥傯，往事恍若是昨天，她仿佛回到了往昔：院落里薔薇花處處盛開，大街上闐無行人。她想起了黃庭堅的那闋俏麗的《清平樂》：“春無蹤跡誰知，除非問取黃鸝，百囀無人能解，因風(fēng)飛過薔薇?！?/p>

她曾經(jīng)以為：黃鸝與薔薇兩不相知，春天仿若虛構(gòu)。卻忽略掉了黃鸝與薔薇的相親相愛，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們曾經(jīng)坐擁一座春天的城池。

責(zé)任編輯 姚娟

武向春：公職律師，江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南昌市散文學(xué)會副會長。出版散文集《當(dāng)時若愛韓公子》。作品散見《花城》《散文》《美文》《湖南文學(xué)》等，有作品入選《江西六十年散文精選》《中國年度最佳散文詩選（2014）》《2015年度散文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