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來廣州吧,從早茶開始。
大葉榕和小葉榕都有上百年了,縱橫交錯的須子與根糾纏在一起,像一個有趣兒的老頭老了但仍然有趣味。那些老教堂、老房子、老樹,都像被時光擰了一把似的,分外頹散,卻散發(fā)出格外迷人的
氣息。
廣州真是個好玩兒的地方。我上次去廣州還是2006年,轉(zhuǎn)眼十年了,真快。
M在某報社當記者,每日里活色生香地描寫廣州:早茶、粵語、沙面、腸粉、榕樹、三角梅、木棉花……后來M也離開了廣州,去青海結(jié)婚、生子……
整整七天,我就住在沙面,從前的租界。殖民地時期各國的領(lǐng)事館,比外灘的房子更洋氣:紅的、綠的、黃的……
白天去廣州的老街老巷轉(zhuǎn),晚上再回沙面喝貓屎咖啡、散步,與遛彎兒的廣州人聊天,那些住在沙面的人遛狗,我們在參天古樹下走著,榕樹的須子纏住我的長裙。
已是3月,北方仍在飄雪,廣州依然25℃,桂花香撲到衣裳里,廣玉蘭的大葉子神秘幽蕩,月亮升上來,星星落在肩上,沙面有條不長的塑料跑道:我便在那里跑步,直至凌晨。
廣州的精彩是從早茶開始的。哦,廣式早茶太有名了,說說都要流口水:豉汁鳳爪、豉汁排骨、陳村粉、紅豆桂花糕、艇仔粥、云吞面、沙河粉、及第粥、雙皮奶、榴蓮酥……成千上萬種,不在廣州住上一年,吃不完的;就是住上一年,也吃不過來,廣州人太會吃了。
沙面附近的陶然軒、蘭桂坊、僑美食家早茶都好。特別是僑美食家,每次去都人頭攢動,以廣州本土人居多,以老人居多。晨練完之后,約了三五人喝早茶,大多是老伴兒,面前一份報紙,手邊放大鏡,一份蝦餃、一碗菜粥,茶有大紅袍、普洱、鐵觀音……茶位費每位18元,喝與不喝都一樣。一進門便看到蔡瀾照片在墻上笑著,美食家與帥東家的合影。吃出花樣來也是本事。
我每日要生普。滾水沏了,先喝茶再點餐。早茶持續(xù)到下午的兩點半,然后又是下午茶、晚餐、宵夜,我疑心廣州人24小時全在吃東西,把世界上能吃的全都做成美食吃了。但他們?nèi)匀桓伞⑹?。這大概只能說與氣候、基因有關(guān)。
我愛吃泮塘馬蹄粉,據(jù)說對眼睛極好。腸粉也好,白如雪、薄如紙,又嫩又滑。蝦餃更好,水晶一樣,一咬全是蝦仁。燒麥上有肥嫩的豬肉粒,又黏又糯。甜點是榴蓮酥與蛋撻,要個雙皮奶……每天扶著墻從飯店出來,反正周圍全是說粵語的人,我們北方人把它叫鳥語。不重要。但的確像鳥兒在鳴叫,很悅耳,很綠色,蕩漾極了。
廣州人早茶要吃到十一二點,一次早茶怎么也得百兒八十。廣南是先富起來的那幫人,有錢、又閑,廣式早茶越吃越會繁花似錦了。
2
粵劇有一種特別明媚的憂傷在里面,也說不清,就是聽了想哭。
之后我去珠江兩岸閑逛。我住沙面賓館,對面便是白天鵝賓館。哧,白天鵝。我少年時代便向往這個酒店,那陣剛改革開放,中國第一家涉外的五星酒店,全國人民都知道廣州有個“白天鵝”。那陣有個電影叫《一個女演員的夢》,取景便是白天鵝??上胰r白天鵝一片漆黑,正裝修。廣州現(xiàn)在連六星、七星都有了。但白天鵝在那兒,八十年代的記憶在那兒。
珠江兩岸很多人在唱戲、拉小提琴、打太極、跳集體舞。只不過,唱戲的是粵劇,我想起《胭脂扣》如花與十二少初相遇,也是唱的粵劇,憂傷極了。就像北上廣三個城市,北京是男人,上海是女人,廣州很中性,人到中年,有豐富的生活經(jīng)驗,時而嫵媚時而陽剛,但就是有那么一股子說不清的勁兒,像荷爾蒙時不時跳出來。這種帶著邪惡的罌粟氣息的勁兒,只有廣州有。
在那些公園和街巷里,到處有唱粵劇的人。有時是一個人,對著樹唱。仿佛樹聽得懂似的……還有兩個老女人,在老榕樹下對著VCD唱《梁?!贰K齻兌加衅呤畾q了,頂著一頭白發(fā),頂多一米五,深情看著對方唱《梁?!贰铱炜蘖耍妥陂艠湎侣犓齻兂N衣牪欢?,但知道必是深情款款。
又去西關(guān)游蕩。小吃一條街,吃了酸奶、紅豆粉,坐在塑料椅子上看花兒。廣州的花兒真多,每家屋子的窗臺全種花,三角梅居多,也有木棉花、杜鵑花、桂花、玉蘭……賣花的人也多,春節(jié)時有花市,家家買金桔,寓意來年大吉大利。西關(guān)老街的老人不會說普通話,就那樣直愣愣地說著粵語。我指指點點,要了一碗瀨粉吃,又要了酸梅湯、茯苓糕,閑散地走在老建筑和教堂里。
廣州教堂真多,大概和傳教士來得早有關(guān)系。廣州人做買賣也靈活,隨便提起一個地級市便不得了:東莞、佛山、汕頭……我又吃了幾頓潮汕菜,看了廣州博物館的潮汕老房子和潮汕木雕。潮汕地區(qū)有意思,據(jù)說女人吃飯仍不上桌,計劃生育管不了。每家仍然四五個娃,老房子仍舊保持宋朝以來的中原氣息,我便計劃著去潮汕地區(qū)轉(zhuǎn)轉(zhuǎn)了……那里還有很多客家人,語言不懂沒關(guān)系,有眼神,而且,還能比劃呢。
又去上下九晃悠。那些騎樓建筑真好,下了雨在廊下走,慢慢逛街。十塊八塊的衣裳也有賣。上下九在多年前相當于“香港”兩個字,洋氣得不得了。附近有批發(fā)市場,簡直萬人空巷,仿佛每寸空氣全是錢。拉貨車的小伙子永遠在跑著,大小包裹被扛在肩上放入車里運往全國各地。街邊小吃24小時在炒河粉。教堂安靜矗立,冷眼喜歡這個三十年來的熱火朝天的城市。
大時代每個鋪位只有一米,月租金五六萬,批發(fā)衣服的姑娘們包里全是厚厚的錢,濃妝之下是疲倦。我在“大時代”門口買了塊七元一斤的烤紅薯,又花180元買了一個真皮棕色雙肩包,15塊錢高仿香奈兒珍珠項鏈,覺得自己心臟突突地跳。太快了,太快了,快得要窒息了。
又去珠江新城。新得那么光芒四射。廣東博物館、廣州圖書館、廣州大劇院、海心沙、小蠻腰……風情各異的建筑,設(shè)計獨特、別致,四季酒店常常有阿拉伯的富翁在喝下午茶……新城新得徹底而華麗。
我在新城喝咖啡。星巴克,焦糖瑪奇朵,又要了一款新出爐的核桃面包。窗外是車水馬龍,高樓聳立,到底是廣州。
3
南明的那一段悲歌,那個時代知識分子的氣節(jié),他也是寫自己時代的氣節(jié)。
當然要去中山大學。紅墻綠瓦。985院校大都去遍,唯遺漏了中山大學。近鄉(xiāng)情怯,因為陳寅恪先生。他最后二十年在此,雙目失明,雙腿不便,用七年時間口述,寫下《柳如是別傳》。南明的那一段悲歌,那個時代知識分子的氣節(jié),他也是寫自己的氣節(jié)。
他沒有應邀北上,也未跟隨蔣介石去臺灣,留在中山大學任教?!拔母铩睍r期被紅衛(wèi)兵斗得慘烈,明知他失明,把高音喇叭放在他腦后,突然開了大聲嚇唬他……他幾近大小便失禁。中山大學因為有了陳先生,格外不同。
那些老樹也真是美。白千層。一進校門便是兩大排白千層。問很多學生、路人,這叫什么樹,幾乎無人知曉。難道這么美這么粗壯、蒼老的樹沒有人去追問嗎?終于知道,趕緊去百度,桃金娘科,又高又粗又美。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白千層樹,簡直被震撼到了。每當我想起中山大學,我第一想起陳寅恪先生,第二便想起白千層了。
當然還有櫟樹、榕樹、玉蘭……中山大學的樹都成了精,是夠老了。我想,陳先生是不是舍不得離開這些樹呢?如果我,肯定是舍不得的。
終于到了先生故居。三層紅磚小樓。二樓是他育人教書的地方。幾張書桌,窗外是綠樹、草地,靜謐得很。也走了那條“陳寅恪”小路,白色的,他還有微弱視力時所修,只為他走起來方便。因為也有眼疾,內(nèi)心便格外寂寥,呆坐了一會兒,看到墻上先生與妻子的照片,十分端莊。只有內(nèi)心安寧的人才會有那樣的端莊。
我在中山大學逛了很久。在紅磚綠瓦的老房子里發(fā)呆,在那些白千層、櫟樹、榕樹下發(fā)呆,日頭一點點沉下去沉下去……
4
夜的廣州像一只獸,呼赤呼赤地喘著,要吞了你了,要啃噬你了……這樣的夜色,足以用性感二字來描述。我點了一支煙,看它和廣州夜色一樣明明滅滅,動人極了。
晚上,我去吃了海鮮。黃沙的海鮮市場。那里的海鮮真鮮,除了地方臟、亂、差,海鮮最正宗。大閘蟹只要20一只,有膏?,F(xiàn)蒸了吃,還有秋刀魚、大蝦、扇貝……自己親手挑了,直接去后廚……空調(diào)和電扇開著,我家人來電話,說北方下了雪。我坐在電扇底下,吃螃蟹喝小酒,聞著窗外桂花香,美不勝收。
廣州如果是一出戲的話,壓大軸的便是夜游珠江。如果是一首曲子,高潮也在夜游珠江。
138元一張門票,上了游輪。夜色中的珠江兩岸一片燈火。老建筑、新建筑交相輝映,珠江的風吹起頭發(fā),粵劇在婀娜地唱著,那些霓虹燈閃得妖媚而放蕩。
沙面,宵夜。又吃了很多又甜又黏又糯的廣式小吃:蜜汁餐包、鮮蝦云吞面、生滾菜心爛粥、鮑汁腐皮卷……我吃得很飽,好像仍然沒有飽,我真想吃一鍋醬油醬的排骨、純堿大饅頭、玉米粥、咸菜……我有一副北方的腸胃,我想念我的北方了。廣州,到底是人家的廣州。
回到北方后我開始煲湯了,隨便幾片青菜葉子或者骨頭便讓我煲成了湯。有一天我走在L城街上,看到有一家小店寫著廣式小吃。我走進去,點了一個雞仔餅,一個XO醬炒蘿卜糕,不是那個味。有些東西,只有在本地吃才有那個味兒。
是夜,我夢見廣州。在沙面的榕樹下點了老火白粥和棗蓉糕,吃得口水都流了出來。樹下有唱粵劇的女子,像是如花。我穿了件白衣,還留著一頭長發(fā),醒來時有些傷感,很快過去。
我還會再去廣州,只為廣州的活色生香。
責任編輯 劉 妍
雪小禪:暢銷書作家,知名文化學者。曾獲第六屆老舍散文獎、首屆孫犁文學獎等多個獎項。迷戀戲曲,曾任教于中國戲曲學院,被稱“大學生心中的作家女神”。同時被南京航空航天大學等多所名校聘為“導師”。對傳統(tǒng)文化、戲曲、美術(shù)、書法、收藏、音樂、茶道均有自己獨到的審美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