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 剛

正史與造作
——以蒙元時代為例

尚 剛

一、引言

正史指“二十四史”等紀傳體的史書。它們一般是新王朝為前代修撰的斷代史，多由政府組織修撰，或者私人修撰，朝廷認定。

正史主要依據(jù)前朝的原始文獻編成，也會保留大量的原始文獻。若修撰去前朝覆滅未久，則顯示了“過來人”對前朝的整體認識，內(nèi)容全面系統(tǒng)，價值往往無法替代。因此，對于研治歷史，正史是要必讀、精讀的基本文獻。

工藝美術(shù)從來就不是純粹的藝術(shù)現(xiàn)象，除了藝術(shù)、技術(shù)、材料之外，牽連的因素太多。政治、經(jīng)濟、民族、地域、宗教、風俗、時尚等等，都制約著工藝美術(shù)，正史集中保存了相關(guān)史料。因此，對于工藝美術(shù)史學人，研究、梳理正史有特殊的重要意義。

以下，以《元史》為例，說明正史對研治古代工藝美術(shù)的巨大價值。

二、《元史》述略

《元史》，宋濂、王祎等撰，210卷（含本紀47卷、志58卷、表8卷、列傳97卷），是記載自蒙古族興起至元亡史事的明初官修史書。

洪武元年（1368年）冬，明太祖朱元璋便下詔編撰《元史》。次年二月，于南京置局，以宋、王為總裁官，征“山林野逸之士”16人為纂修，用時188天，完成太祖至寧宗部分，總159卷。順帝一朝，因少實錄等而未修。進上后，史局暫停。再遣歐陽佑等收集史料，洪武三年二月，史局重開，調(diào)整纂修人員，以143天續(xù)出53卷，經(jīng)宋濂等合為一書，共成210卷。

書中，兩次纂修痕跡明顯，且因出于眾手，成書倉促，頒印之初，已遭非議，而后的批評越來越多。如前后重復、一人兩傳、考訂失誤、內(nèi)容抵牾、文體不一、詳略不均?！对贰肪幾斆В虼笾掠腥菏妨蟽?nèi)容貧乏，不同前代；朱元璋急于成書，史官隨得隨抄，未及推敲；總裁官本非史才，纂修人多山林隱逸之士，不諳掌故，信手捋扯。對《元史》的補改重修，明初便已開始，入清以后，更有成績，涌現(xiàn)出屠寄的《蒙兀兒史記》、柯劭忞的《新元史》（1921年，被大總統(tǒng)徐世昌列為正史）等名著。

《元史》歷來飽受詬病，但重修之作仍無法取代。僅內(nèi)容編排，便多合蒙元實際。與工藝美術(shù)聯(lián)系的，舉其要者即有：大汗尚濫賞，故《食貨志》創(chuàng)《歲賜》卷；蒙古族本信奉薩滿教，故《祭祀志》附《國俗舊禮》；官府造作鼎盛，故書中記錄極多；統(tǒng)治集團傾慕伊斯蘭文明，故史官屢述其事。

1996年，我把碩士論文增訂為《元代工藝美術(shù)史》（遼寧教育出版社，1999年），書中，征引《元史》最多。正文有引文（含據(jù)文獻整理的表格）60則，注釋有引文665則，出自《元史》的，分別有12處和79處。正文里有個大表——《元史·百官志》所載官府工藝美術(shù)作坊及主管機構(gòu)登記表，含《元史》文獻逾300條。

《元史》有重大的工藝美術(shù)史料價值，特別是討論蒙元的絲綢、玉器、御容，基本文獻就在書中。下面將從七個方面，縷述《元史》的工藝美術(shù)史料價值，最后說明只有全面占有蒙元文獻，才能充分利用、深入理解《元史》。

三、呈現(xiàn)造作格局

《元史》卷85-91為《百官志》，集中記錄了官府的工藝美術(shù)作坊，經(jīng)梳理、考訂，我做了一個占據(jù)37個頁面的大表格，名“《元史·百官志》所載官府工藝美術(shù)作坊及主管機構(gòu)登記表”。由此可以知曉，當年的官府工藝美術(shù)繁盛空前。除散置各處的地方官府作坊之外，僅歸屬中央的作坊就有至少200所。之所以說至少200所，是因為行諸路金玉人匠總管府未計在內(nèi)，這個總管府設(shè)在南宋故都杭州，隸屬將作院，雖“治百工之事，其官署頗盛”（《始豐稿》卷9《夏君墓志銘》），但所轄作坊的數(shù)量已經(jīng)無從考證。

整理《百官志》資料，可以得到如下簡表：

《元史·百官志》所載中央性官府作坊分布表

作坊的多寡與需求量的大小相連，但藝術(shù)史更關(guān)心的是，它還透露著帝后親貴興趣的濃淡。借助此表可以知道，在這200所以上作坊里，除雜造與未明的46所，產(chǎn)品明確或較明確的有154所。其中，織造、加工絲織品的應(yīng)為72所（含兩個金絲子局，它們應(yīng)為織金、繡金等制備金線），制作毛制品的15所，打造金銀器的5所，碾琢玉石器的7所，燒造瓷器、髹造漆器的各1所，其他作坊則生產(chǎn)其他品類或制備材料。

在今日的藏家和多數(shù)研究者眼中，瓷器最得青睞，但在當年的帝后親貴看來，瓷器最遭冷漠，絲綢最受愛重。因此，中央性瓷器作坊僅1處，與絲綢有關(guān)的卻有72所。而這72所還僅是中央機構(gòu)屬下的作坊，在歸隸路府州縣的官府作坊里，織染局最多。如今存的元代方志大多記錄了當?shù)氐目椚揪郑瑓s從未提到官府瓷窯。

不僅作坊數(shù)量天差地遠，規(guī)模也每每不能同日而語。古代如同今日，官方工場的品級通常聯(lián)系著規(guī)模的大小?！栋俟僦尽防锏拇善髯鞣皇菍⒆髟簩傧碌母×捍啪?，它“秩正九品”。按制度，這個品秩所轄匠戶僅一百上下，而其職掌還有“漆造馬尾棕藤笠帽”。絲綢作坊不同，非但造作專一，且品秩較高，規(guī)模更大，如《至正金陵新志》卷6《官守志》記下的東織染局，就“管人匠三千六戶”。

絲綢易腐難存，陶瓷不腐不爛，即便殘為碎片，也永遠存留。因此，不能以今存數(shù)量的多寡與今人主觀的好惡，判斷古代造作的重要程度，蒙元官府作坊的情況已經(jīng)足以說明問題。

四、彰顯造作地位

蒙元統(tǒng)治集團熱衷手工藝品，造作主管機構(gòu)的品秩也因之高出其他時代。

由上表可知，當年的官府工藝美術(shù)格局里，最大的系統(tǒng)有三個：工部（轄作坊67所）、儲政院（轄55所）和將作院（已知25所，未計行諸路金玉人匠總管府屬下作坊）。但工部、儲政院、將作院等一般要通過總管府統(tǒng)轄作坊。據(jù)卷85，工部“秩正三品”，但所屬的諸色人匠總管府、諸司局人匠總管府、茶迭兒局總管府、大都人匠總管府、隨路諸色民匠都總管府同樣正三品，即工部尚書與所轄各總管府達魯花赤、總管的品級相同。將作院的情況與此相近，據(jù)卷88，將作院屬下的諸路金玉人匠總管府、異樣局總管府也是正三品。行諸路金玉人匠總管府為從三品，大都等路民匠總管府則由從三品升到了正三品。

若造作宮廷器用，則品秩更高。將作院專掌帝后服御器具造作，其“秩正二品”或“從二品”（《元典章》卷7《吏部一》記為從二品），而“掌天下營造百工之政令”的中書省工部不過正三品。

由總管府、將作院與工部品秩的比較，可以明白顯示，當年的的造作官員備受優(yōu)寵，工藝美術(shù)極受愛重。

五、揭示品類興盛

蒙元統(tǒng)治集團熱衷絲綢，其裝飾也特別靡費，格外考究。如飾金，僅專門織造伊斯蘭風金錦的中央官府作坊就大約有5所（拙作《納石失在中國》，《東南文化》2003年第8期）?？椊鹬?，還有刺繡和裝飾珍珠。

若僅從《元史·百官志》看，當年的官府刺繡絕不發(fā)達，作坊似乎只有兩處：一為工部大都人匠總管府的繡局，它“掌繡造諸王百官段匹”，一為將作院異樣局總管府的異樣紋繡提舉司，所繡當系御用段匹。其實，當年的官府繡品數(shù)量奇多。按元代制度，匠戶之女都要為政府繡造，故《元史》卷103《刑法志二·戶婚》載：“諸匠戶子女，使男習工事，女習黹繡?！边@樣，專門作坊之外，刺繡不但是各工藝美術(shù)官府作坊的副產(chǎn)品，還是兵器甲胄等所有官府作坊的副產(chǎn)品。而在1271年建元之前，“工局”之中，已有繡女，故《元史》卷4《世祖紀一》稱：“（中統(tǒng)二年六月）出工局繡女，聽其婚嫁。”從業(yè)者如此眾多，官府刺繡的繁盛因之遠遠超出其他時代。

蒙元時代，統(tǒng)治集團盛飾珍珠的風氣令人震驚，其男性袍服、女性罟罟的圖案常以珍珠嵌飾。對此，《析津志輯佚·風俗》《滋溪文稿·災(zāi)異建白十事》《鄂多立克東游錄·38》與柯九思《宮詞》、朱有燉《元宮詞》等等中外文獻都有記錄?！对贰纷匀灰惨辉僬劦?，而格外珍貴的文獻在其卷39《順帝紀二》，這里記下了當年采珠戶數(shù)量的龐大，說：“（后至元三年二月）庚子，中書參知政事納麟等請立采珠提舉司。先是嘗立提舉司，泰定間以其煩擾罷去，至是納麟請復立之，且以采珠戶四萬賜伯顏?！眱H只一次賜予一位權(quán)臣的采珠戶便有4萬，政府驅(qū)役的一定更多。采珠人如此眾多，盛飾珍珠自有充足的原料保障。

六、披露作坊性質(zhì)

《元史·百官志》雖然保留下極其豐富的作坊資料，但依舊染上了古代文獻語焉不詳?shù)耐ú。簧訇P(guān)鍵的信息需要以其他文獻補足。利用其他古籍的暫且不談，本節(jié)只說可用《元史》的本紀與列傳補足的。

對于作坊，工藝美術(shù)史首先關(guān)心產(chǎn)品為何。多數(shù)作坊的名稱便已標明所造為何，如織染局、磁局、玉局、金銀器盒局。有些作坊，雖從名稱看不出產(chǎn)品，但后文隨即說明，如卷85：“別失八里局，秩正七品……掌織造御用領(lǐng)袖納失失等段?！庇秩缇?0：“資成庫，秩從五品。掌造氈貨?！睂τ诹硗庖恍┳鞣?，《元史》失載，但是可以參證的其他部分，如尚衣局、繕工司。

卷88載：“尚衣局，秩從五品。至元二年置?！痹谄渌麜r代，尚衣局職掌為裁造縫制帝后袍服，蒙元時代特殊，居然能織造。卷16《世祖紀十三》稱：“（至元二十八年九月）尚衣局織無縫衣?！?織無縫衣的工藝當即織成，這是一種十分耗時費工的技術(shù)。

卷89說：“繕工司，秩正三品?！迫私碃I造之事。天歷二年置?！睆淖置婵?，繕工司顯然同建筑相關(guān)，后文也說它“掌人匠營造之事”。不過，《元史》卷33《文宗紀二》還另有說法：“（天歷二年二月）立繕工司，掌織御用紋綺，秩正三品?！边@則解說雖超乎想象，卻又難證其誤，倘若無誤，則又是統(tǒng)治集團鐘愛絲綢的證明了。

蒙元時代，文化多元，即令作坊名稱已經(jīng)標明產(chǎn)品，但匠戶的族屬不同仍會帶來產(chǎn)品的面貌差異。卷85稱：“納失失毛段二局，院長一員?！倍?20《鎮(zhèn)海傳》里，卻有詳細解說：“先是（1233年之前），收天下童男童女及工匠，置局弘州。既而得西域織金綺紋工三百余戶，及汴京織毛褐工三百余戶，皆分隸弘州，命鎮(zhèn)海世掌焉。”不僅說清了納石失局的匠戶來自中亞、毛段局的織工來自開封，還記錄了它們設(shè)置的時間、局院的地點及其管理者。

七、記錄名品時代

藝術(shù)史研究看重風格演進，了解產(chǎn)品的確切時代因之至關(guān)重要。對此，《元史》提供了不少重要的知識。可以確認的蒙元完好的皇家用品如今僅存三種：瀆山大玉海、“太禧”盤、刻絲大威德金剛曼荼羅。關(guān)于它們的造作時代，《元史》的記錄最有幫助。

瀆山大玉海是蒙元最重要的宮廷酒具之一，對于它，《元史》記載了確切的成造時間及置放地點。卷6《世祖紀三》：“（至元二年十二月）己丑，瀆山大玉海成，敕置廣寒殿。”應(yīng)該留意的是，合為西歷，這一天是1266年2月1日，因此，所謂瀆山大玉海造成于1265年的通行說法并不確切。

“太禧”盤屬卵白釉瓷器，是為掌管皇家祖宗祭祀的太禧宗禋院燒造的。與其燒造時代相關(guān)的記錄，《元史》也有。卷87說：“太禧宗禋院……天歷元年，罷會福、殊祥二院，改置太禧院以總制之……二年，改太禧宗禋院?！睋?jù)此，陶瓷史家說，“太禧盤”燒造于1328年以后。指明時代上限，固然不錯，但仍嫌粗疏，因為卷40《順帝紀三》還說：“（至元六年十二月）戊子，罷天歷以后增設(shè)太禧宗禋等院及奎章閣?！闭f明“太禧盤”燒造的下限在1340年。這則文獻同樣重要，可惜，它總遭忽略。

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珍藏著刻絲大威德金剛曼荼羅，它是今存唯一的蒙元織佛像，用于帝后禮佛。其下方兩端，織出兩男兩女四位供養(yǎng)人，供養(yǎng)人的側(cè)上方殘存藏文題記，男性題記的漢譯分別為“和世皇子”、“圖帖睦爾皇帝”。由此可知，他們就是元明宗和元文宗，兩人乃同父異母兄弟。弟弟先即位，再迎立哥哥，又毒殺哥哥，再次登基。既然兄弟都做上了皇帝，卻稱謂不同，那么，此作的完成一定在弟弟初次即位，哥哥尚未登基之間。參證《元史》的《文宗紀》和《明宗紀》，文宗初即位在1328年10月16日，明宗登基在1329年2月27日（詳拙作《刻絲大威德金剛曼荼羅》，載《漢藏佛教美術(shù)研究——第三屆西藏考古與藝術(shù)國際學術(shù)討論會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

八、補充實物欠缺

無論考古學多么發(fā)達、無論今世收藏多么豐富，現(xiàn)存的實物也僅如古代造作的冰山一角。歲月流逝，令缺失無可避免，但古籍會記錄缺失的一些重要作品，能增益后人的知識?！对贰防铮@樣的記錄所在多有。關(guān)于蒙元獨有的織御容，我已專文討論（《蒙元御容》，載《故宮博物院院刊》2004年第3期），下面只說木質(zhì)銀裹漆甕和金銀家具，對它們，尚未以文章形式解說。

當年，宴饗與征伐、蒐狩被推為國家的三件大事（《秋澗集》卷57《呂公神道碑銘》），軍國大計往往商定于酒酣耳熱之際。蒙古上層酷嗜豪飲，其酒又不濃烈，故酒具往往碩大驚人，貯酒器尤其巨大?！对贰酚浵铝藘蓚€最重要的宮廷貯酒器，一為前述的瀆山大玉海，它置于宮苑，一為木質(zhì)銀裹漆甕，它置于大明殿，這是當年規(guī)模最大、最具禮儀性的宮殿。對木質(zhì)銀裹漆甕，元代文獻已知有兩則，由于記下成造時間，最重要的一則就在《元史》，其卷13《世祖紀十》稱：“（至元二十二年正月）壬寅，造大樽于殿，樽以木為質(zhì)，銀內(nèi)而金外，鏤為云龍，高一丈七寸?！?/p>

蒙古族是游牧民族，遷徙的生活令他們對易攜而高值的物品尤其寶愛。這招致了官府絲綢的繁盛，也帶來了金銀器的發(fā)達。不幸，金銀器能熔毀重做，明初又對蒙元官府文物大肆破壞，這令當年的官府金銀器今見絕少。與濫造器皿比較，貴金屬家具的涌現(xiàn)更能揭露蒙古族上層的瘋狂聚斂、更能展現(xiàn)金銀器的發(fā)達。對蒙元的貴金屬家具，《元史》記錄不少，如卷124《岳璘帖穆兒傳》的“仳理伽普華……乃亡附太祖，賜以金虎符、獅鈕銀印、金螭椅一，衣金質(zhì)孫”，卷135《阿答赤傳》的“樞密臣以其功聞，賞白金……等，尋復以銀坐椅賜之”，卷135《失剌拔都兒傳》的“（至元）二十四年……乃顏平，帝賞以金腰帶及銀交床等”。

九、對證其他古籍

《元史》固然重要，但只憑它，研治蒙元工藝美術(shù)還遠遠不夠，并且，許多《元史》提供的知識更能被其他古籍升華。

《元史》卷85：“別失八里局，秩從七品……掌織造御用領(lǐng)袖納失失等段。至元十三年置?！睂W人常據(jù)以指出，這個局院設(shè)在別失八里（今新疆吉木薩爾）。其實，它在大都（今北京）。《永樂大典》卷19781《局·別失八里局》所引《元史·百官志》說得明白：“至元十二年，為別失八里田地人匠經(jīng)值兵革，散漫居止，遷移京師，置局織造御用領(lǐng)袖納失失等段匹?！?/p>

一個問題難以索解：《永樂大典》的《句字韻》反復稱引《元史》或《元史·百官志》，但與今存《元史》或《元史·百官志》比較，所引卻往往文字更多，內(nèi)容更詳備。僅僅關(guān)于納石失，重要的還有，《元史》卷89載：“弘州、蕁麻林納失失局…… 至元十五年……于弘州、蕁麻林二處置局?！倍队罉反蟮洹ぞ肿猪崱匪Q同一出處的引文卻是：“弘州、蕁麻林納失失局，至元十五年二月……于弘州、蕁麻林二處置局。其匠戶，則以楊提領(lǐng)管領(lǐng)蕁麻林、以忽三烏丁大師管領(lǐng)弘州。十六年十二月……并弘州局……命忽三烏丁通領(lǐng)之……三十一年，以弘州去蕁麻林二百余里，輪番管辦織造未便……以忽三烏丁總為提調(diào)?！?這就提供了新知識：弘州、蕁麻林納失失局最重要的官員是中亞人忽三烏丁。關(guān)于蒙元納石失伊斯蘭風的論證，重要的依據(jù)正是主官和匠戶的族屬。

《元史》卷87記尚舍寺云：“掌行在帷幕帳房陳設(shè)之事，牧養(yǎng)駱駝，供進愛蘭乳酪?！睋?jù)此，尚舍寺不掌織造，但《大元氈罽工物記·雜用·延祐二年》說法不同：“帖滅赤處追落駝毛甚多，尚舍寺亦有造舍里臺匠，以駝毛責之織造?！比绱丝磥?，尚舍寺不僅管匠戶，還能以駱駝毛織造。

按《元史》卷85的記錄，將作院有兩個御衣局，但未言職掌。而薊縣文管所藏邵權(quán)《御衣局記碑》曰：“庚子年，薊州達魯花赤涅斜奉諭旨，察罕軍前壽州拜降人數(shù)內(nèi)童男女五百戶什，涅斜起移之薊……令童男女宗師效繡……刺繡制造咸皇閣帷幄御物，遂扁曰‘御衣局’。”刺繡居然成為御衣局的主要工役，這也是新知識，蒙元官府刺繡的發(fā)達又得一證。

當年，福州刺繡馳名遠近，官府繡品每每取給于此。對此，《元史》記述甚多，如卷19《成宗紀二》：“（大德元年二月）減福建提舉司歲織段三千匹，其所織者加文繡?！本?37《阿禮海牙傳》：“閩有繡工，工官大集民間子女居肆督責?！本?44《答里麻傳》：“泰定元年，升福建廉訪使。朝廷遣宦官伯顏催督繡段……答里麻皆劾之?！倍斗兜聶C詩集》則貢獻了另外的知識，其卷4《閩州歌》云：“閩州土俗戶不分，生子數(shù)歲學繡紋。圍繃坐肆雜男女……去年居作匠五千，耗費府藏如煙云?！辈粌H說到繡匠數(shù)量，還言及性別。工匠的性別差異總會帶來作品面貌的不同，如后世的粵繡。元代的福州有大量男性繡匠，作品也應(yīng)偏于雄強。

十、結(jié)語

自然，正史也有種種不足，如溢美、如誣蔑等等，但那主要針對大人物、大事件，大抵出于政治的考量，從來不殃及工藝美術(shù)。關(guān)于工藝美術(shù)，正史一定不足缺陷，如詳官略民等等，這易于招致認識的偏差。不過，古往今來，又有哪種著作是完善的？取長知短，才能公正地看待資料。

《元史》編撰魯莽，問世以來，就飽受詬病。但如前文所示，其史料價值依然極高，不僅展示了明初史臣對前代的整體認識，還保留著大量僅存的原始資料，整體無可替代。

全面占有文獻不僅能夠加深對單一文獻的理解、糾正若干記載的謬誤，還可以對議題有更全面、更準確的認識。并且，現(xiàn)存的實物遠非古代的全部，這樣，文獻便成為補充實物欠缺的唯一知識來源。藝術(shù)史不僅應(yīng)當梳理作品、證明演進，還要解說緣由，但實物無言，這樣，文獻又成為解說藝術(shù)現(xiàn)象的唯一歷史依據(jù)。倘若不忍令藝術(shù)史“清瘦”為現(xiàn)存實物的歷史，就必須全面地占有文獻。而在古代文獻里，正史的地位舉足重輕。

中華文明的一大特色就是歷史文獻浩如煙海，研治包括藝術(shù)史在內(nèi)的中國史，基本的條件就是對實物和文獻的占有和理解。占有的多寡、理解的深淺制約了學術(shù)水平的高低。只有全面占有，才能深入理解，因此，全面占有文獻史料也是研治各類中國史的基礎(chǔ)。

當今，以新觀念、方法論研治藝術(shù)史的風氣很流行，但時時遭遇文獻或?qū)嵨锏姆磳Γ@只能說明它們的無效，甚至荒唐。近年來，隨著計算機技術(shù)的突飛猛進，以名詞搜索文獻的做法風靡，這興許也能救急，也能拾遺補缺，但永遠無法取代通讀、精讀，因為若非全面占有資料，就無從深入理解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