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慶 利
(遼寧師范大學 文學院,遼寧 大連 116081)
《韓非子》的法治精神與文章風格
張 慶 利
(遼寧師范大學 文學院,遼寧 大連 116081)
作者的思想不僅決定著作品的思想內容和情感傾向,也影響著作品的表現方式和藝術風格。韓非子的法治思想凝聚而成的精神品格,使《韓非子》表現出獨特的文章風格。法治需要嚴明,甚至嚴苛,因而韓非反對文飾,議論問題語言簡潔,語氣果決,推論嚴謹,邏輯嚴密,表現出冷峻的風格。法治需要齊一,上下一致,賞罰同度,因而韓非反對辯言麗辭,議論問題語義明確,條理明晰,表現出峭拔的風格。法治講究接受,只有讓民眾知曉,才能夠達到以法治政的目的,因而韓非主張“其教易知”,議論問題多用寓言,指向明確,資料豐富,還創(chuàng)造了一種前為“經”后為“說”的結構方式,表現出富贍的風格。
韓非子;散文風格;冷峻;峭拔;富贍
韓非子無疑是先秦法家思想的杰出代表人物?!胺ā弊衷缫岩娪诮鹞模趥魇牢墨I中,《尚書》中已多見“法”字,并出現了“法度”一詞的使用①《尚書·盤庚上》:“盤庚斅于民,由乃在位以常舊服,正法度。”。從齊國的管仲到鄭國的子產,從魏國的李悝到楚國的吳起,再到秦國的商鞅,變法成為春秋戰(zhàn)國時期一種重要的社會思潮。從《管子》到《申子》,從《商君書》到《韓非子》,法家思想不僅得以不斷地闡釋而逐漸系統而強化,而且其法治思想逐漸凝聚成一種精神,這種精神不僅體現在《韓非子》表現的思想內容,而且成為《韓非子》文章風格形成的內在動力。
法家強調法治,法治需要嚴明,需要準確。因而法家要求語言必須毫不含糊地表達法律之意,不能留下藝術般的想象空間和因人而異的主觀意會。對此,《管子》《慎子》都有相應的看法,而《商君書·定分》中更有著非常明確的闡述:
夫微妙意志之言,上知之所難也。夫不待法令繩墨,而無不正者,千萬之一也,故圣人以千萬治天下。故夫知者而后能知之,不可以為法,民不盡知。賢者而后知之,不可以為法,民不盡賢。故圣人為法,必使之明白易知、名正,愚、知遍能知之;為置法官,置主法之吏,以為天下師,令萬民無陷于險危。故圣人立天下而無刑死者,非不刑殺也,行法令,明白易知,為置法官吏為之師,以道之知,萬民皆知所避就,避禍就福,而皆以自治也。
在商鞅看來,法律條文代表著執(zhí)政者的要求,是繩墨萬民、治理天下的準則;同時,它面對著全體人民,是萬民行事的依據。所以,只有少數“知者”和“賢者”懂得不足為法,而應該讓智者愚者、賢者不肖者都能有所領會,并認同接受,“以為天下師”,才能夠“令萬民無陷于險?!薄R虼?,這就要求法律條文不僅不能產生疑義,而且要明白易曉。
作為先秦法家的集大成者,韓非子繼承了這種認識。他說:
法者,編著之圖籍,設之于官府,而布之于百姓者也;術者,藏之於胸中,以偶眾端,而潛御群臣者也。故法莫如顯,而術不欲見。是以明主言法,則境內卑賤莫不聞知也,不獨滿于堂;用術,則親愛近習莫之得聞也,不得滿室。(《韓非子·難三》,下引《韓非子》只注篇名)
法令需要頒布執(zhí)行,無論尊卑貴賤都要知曉,因而其原則為顯明,既要明確無疑,又要明白易曉。明確無疑,就不能含混不清、猶疑模糊,所以他說:“恍惚,無法之言也”,“言論忠信法術,不可以恍惚?!闭J為“恍惚之言”和“恬淡之學”一樣,都是“天下之惑術也”(《忠孝》)。
韓非子特別強調要出言適當。在韓非子的思想中,他把刑與德即賞與罰看作是君主行政的重要手段,稱之為“二柄”,而判定一個人賞罰的重要依據便是用言是否恰當、所言是否得當、言與事是否相合:“為人臣者陳而言,君以其言授之事,專以其事責其功。功當其事,事當其言,則賞;功不當其事,事不當其言,則罰。”(《二柄》)他主張言之得“當”。在《說難》中,他認為說難之“難”就在于難“當”:“凡說之難,非吾知之有以說之之難也,又非吾辯之能明吾意之難也,又非吾敢橫失而能盡之難也。凡說之難:在知所說之心,可以吾說當之?!倍挥小爱敗敝?,才能言明己意,達到說的目的。做到這一點,又必須揣摩對方心理。他甚至主張“言而不當”則當死:“群臣陳其言,君以其言授其事,事以責其功。功當其事,事當其言則賞;功不當其事,事不當其言則誅。明君之道,臣不得陳言而不當?!?《主道》)而究其根本,還是為了立法、執(zhí)法當嚴明,所謂“人主將欲禁奸,則審合刑名者,言與事也”(《二柄》)。在《五蠹》篇中,他說:“今主之言也,說其辯而不求其當焉;其用于行也,美其聲而不責其功。是以天下之眾,其談言者務為辯而不周于用?!边@又從反面說明“言”應求其“當”,“行”應求其“用”而已。由此可見,韓非子的語言觀主張以“用”為本,所謂“夫言行者,以功用為之的彀也”(《問辯》)。他認為類似宋人為燕王在棘刺之端刻為母猴那樣的言說、“白馬非馬也”那樣的爭辯、“迂深閎大”那樣的闊論,都是因為“不以功用為的”、“不以儀的為關”造成的,是沒有“度”的結果:“無度而應之,則辯士繁說;設度而持之,雖知者猶畏失也,不敢妄言。今人主聽說,不應之以度而說其辯;不度以功,譽其行而不入關?!?《外儲說左上》)這里的“功用”也好,“儀的”也好,“度”也好,都是指的法治,利于法治則大力提倡,不利于法治則堅決反對,運用法術則天下大治,不用法術則一事無成:“釋法術而任心治,堯不能正一國;去規(guī)矩而妄意度,奚仲不能成一輪;廢尺寸而差短長,王爾不能半中。”(《用人》)韓非子的政治思想、文藝思想,以致文學表現,均以此為核心而展開。
法治講究嚴明,甚至嚴苛?!赌厦妗氛撌鼍髂厦嬷g,強調“明法”。他說:“人主使人臣,雖有智能,不得背法而專制;雖有賢行,不得逾功而先勞;雖有忠信,不得釋法而不禁?!币蚨鴮τ趫?zhí)行,他強調“人主者,明能知治,嚴必行之”。在《飾邪》中,他強調“彼法明,則忠臣勸;罰必,則邪臣止。”所以必須“令必行,禁必止”。在《內儲說上·說二》中,他曾舉史例以證明不能以嚴治政的后果:子產從嚴治理,因而政清民和;游吉不忍嚴刑,因而禍患不斷。由此,他引述商鞅的話要求要“以刑去刑”:“行刑重其輕者,輕者不至,重者不來,是謂以刑去刑?!?《內儲說上·說二》)在法度的執(zhí)行上,他不僅強調從嚴,而且認為應該從重。如《六反》中強調:“明主之治國也,眾其守而重其罪,使民以法禁而不以廉止?!辈⑴e例說:“母厚愛處,子多敗,推愛也;父薄愛教笞,子多善,用嚴也?!敝鲝垺坝紊跽撸滟p必厚矣;其惡亂甚者,其罰必重矣”,“以重止者,未必以輕止也;以輕止者,必以重止矣”。因為個體的重罰目的就是引起整體的重視,所謂“重一奸之罪而止境內之邪,此所以為治也”。
法治講究嚴明,因而韓非子反對文飾。他認為修飾、文飾是一種惡習,常常是為投對方所好而進行的矯情之舉,他稱這種話叫“飾言”,稱這種事叫“飾行”。在《二柄》中,韓非子論述道,為“重利”所驅,“群臣飾行以要君欲”,所以在歷史上出現了“越王好勇,而民多輕死;楚靈王好細腰,而國中多餓人;齊桓公妬而好內,故豎刁自宮以治內;桓公好味,易牙蒸其子首而進之”的情況,其實正如他所說“人臣之情非必能愛其君也,為重利之故也”。在這里,“飾”成為一種偽裝,一種矯飾,這樣就不能表達真意,甚至是有意識地隱藏了真意。在韓非子看來,美好之意不需要“飾言”,美善之質不必要文飾。不僅如此,文飾還會喧賓奪主,顛倒主次。在《外儲說左上》中,他講了兩個生動的故事:秦伯嫁女于晉公子,因新娘由晉國裝扮,晉國則為隨嫁的媵妾裝扮了華衣麗服,結果到了晉國,晉公子卻愛上了花枝招展的媵妾,而輕賤了素面美質的公女;楚國有個去鄭國賣珠的人,為了襯托這顆珠的珍貴,他做了個“木蘭之柜”,而且“薰以桂椒,綴以珠玉,飾以玫瑰,輯以翡翠”,結果是鄭人買走了裝“珠”的盒子,卻放棄了這顆寶珠。在這里,“飾”是一種形式,一種裝飾,而這種形式、這種裝飾往往容易掩蓋真意,甚至會取代真意。
韓非子反對“飾言”“虛言”,既不要儒家的微言大義,也反對道家的恍惚之言。所以,他在議論問題時,語言簡潔,語氣果決,語義明確。強調“法”的意義,他說:“國無常強,無常弱。奉法者強則國強,奉法者弱則國弱?!?《有度》)談到“術”的作用,他說:“有術之主,信賞以盡能,必罰以禁邪?!?《外儲說左下》)論及“勢”的重要,他說:“夫勢者,便治而利亂者也”,“賢者用之則天下治,不肖者用之則天下亂。”(《難勢》)短短的幾句話,既講清了“法”是國家強弱的根本,“術”是統治賞罰的工具,“勢”是治政善惡的條件,又突出了依“法”、執(zhí)“術”、用“勢”對治理天下的意義。
在行文中,韓非子使用了大量的限定副詞“必”和否定副詞“未”“勿”“毋”等,一方面極為肯定,必須如此,一方面徹底否定,完全沒有,語氣十分果決?!俄n非子》現存55篇,只有4篇沒有用到“必”這個詞,而其中第一篇《初見秦》已被公認為非韓非子作。據初步統計,《韓非子》中有540處用到“必”字,其中528次均為此用法[1]13-16。如《愛臣》:“愛臣太親,必危其身;人臣太貴,必易主位;主妾無等,必危嫡子;兄弟不服,必危社稷?!睘榱吮磉_必須制止的行為,有時運用否定式祈使句,形成“不使”“不令”等句式。
有時為了加強語氣的表達,把兩個極端的用語結合起來,形成一種固定的“必……,不(不能,毋)……”的句式,如:
智術之士,必遠見而明察,不明察不能燭私;能法之士,必強毅而勁直,不勁直不能矯奸。(《孤憤》)
這種詞語和句式的使用,使得《韓非子》充滿居高臨下的氣勢和不容置疑的意味。
論證謹嚴,邏輯嚴密,是《韓非子》散文的特點,也是其法令嚴明的突出表現。《韓非子》論證方式多樣,有時進行逐層推論,有時采取反復論證,有時運用正反論證,使得其說理嚴謹。如《詭使》,作者開頭首先提出“圣人之所以為治道者三:一曰利,二曰威,三曰名”,然后逐層論證三者對“治道”的意義:“夫利者所以得民也,威者所以行令也,名者上下之所同道也。非此三者,雖有不急矣?!苯又髡咧赋霎斍罢蔚谋锥思捌洚a生原因,并提出進一步討論的問題:“今利非無有也而民不化,上威非不存也而下不聽從,官非無法也而治不當名。三者非不存也,而世一治一亂者何也?夫上之所貴與其所以為治相反也?!睂Υ?,作者反復論證君主所貴與治政原則的背離、臣下所欲與社稷所立的背離,從而突出了論證的主題。而其中有如“上所治者刑罰也,今有私行義者尊;社稷之所以立者,安靜也,而躁險讒諛者任;四封之內所以聽從者,信與德也,而陂知傾覆者使;令之所以行、威之所以立者,恭儉聽上;而巖居非世者顯;倉廩之所以實者,耕農之本務也;而綦組、錦繡、刻畫為末作者富”之類的句子,一正一反,兩相對比,恰與論題達到一種契合。在行文中,《韓非子》經常使用“故”“是故”“是以”這樣的詞語。據統計,全書使用表示“所以”意義的“故”有815次、“是故”31次、“是以”133次,作者以此不斷地總結與推斷,言之鑿鑿,增強了推論的嚴謹性和理論的可信度。
盡量羅列可能之種種,堵塞各種可能之漏洞,也是其論證的一個方面。如《難言》開頭就羅列了或以為華而不實、或以為拙而不倫、或以為虛而無用、或以為貪生而諛上等12種“難言”的原因?!锻稣鳌窂奈恼麻_始就用了大部分篇幅,一口氣列舉了47種促使國家走向滅亡的征兆,諸如主輕臣重、簡法務謀、崇學尚辯、信巫好祭、偏聽偏信、賣官鬻爵、優(yōu)柔寡斷、貪得無厭、倚大欺小、朝令夕改、邊將權重、女子用國等等,最后才提出,只有“服術行法”才能成“風雨”之勢,摧枯拉朽,使呈現“亡征”之國由“可亡”變?yōu)椤氨赝觥?,從而達到兼并天下的目的。所以,清代學者包世臣在《藝舟雙楫·文譜》中評價《韓非子》散文說:“韓非之《說難》《孤憤》《五蠹》《顯學》篇,無不繁以助瀾,復以鬯趣。復如鼓風之浪,繁如卷風之云。浪厚而蕩,萬石比一葉之輕;云深而釀,零雨有千里之遠。”
法治講究齊一?!渡叹龝べp刑》說:“湯、武既破桀、紂,海內無害,天下大定,筑五庫,藏五兵,偃武事,行文教,倒載干戈,搢笏,作為樂,以申其德。當此時也,賞祿不行,而民整齊?!痹诜铱磥恚p與刑的目的都是為了使“民整齊”,韓非子更直接提出,要“設法度以齊民”(《八經》)。在《顯學》中,他強調:“夫圣人之治國,不恃人之為吾善也,而用其不得為非也。恃人之為吾善也,境內不什數;用人不得為非,一國可使齊。為治者用眾而舍寡,故不務德而務法?!敝挥小皠辗ā?,才能夠達到“一國可使齊”的治政成效;只有“立法術,設度數”,才能夠實現“治天下”“齊民萌”(《問田》)的政治目的。不僅如此,講究齊一,還要求在法令面前人人平等,賞罰同度,這樣才能樹立法的威信,樹立君主的威信,所謂“廢置無度則權瀆,賞罰下共則威分”,要“一行其法”(《八經》)。在《外儲說右上》中,他講到楚太子犯禁也要依法“斬其辀戮其御”,便是有力的證明*《外儲說右上》:“荊莊王有茅門之法曰:‘群臣大夫諸公子入朝,馬蹄踐霤者,廷理斬其辀戮其御?!谑翘尤氤?,馬蹄踐霤,廷理斬其辀,戮其御。太子怒,入為王泣曰:‘為我誅戮廷理?!踉唬骸ㄕ?,所以敬宗廟,尊社稷。故能立法從令尊敬社稷者,社稷之臣也,焉可誅也?夫犯法廢令不尊敬社稷者,是臣乘君而下尚校也。臣乘君,則主失威;下尚校,則上位危。威失位危,社稷不守,吾將何以遺子孫?’于是太子乃還走,避舍露宿三日,北面再拜請死罪。”。
韓非對語言有著充分的自信,從來沒有像老子那樣聲稱“道”的不可名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老子》第1章)也沒有像孟子那樣感于言說對象(公孫丑問:敢問何謂浩然之氣)的難以描述:“難言也!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yǎng)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孟子·公孫丑上》)他說自己“臣非非難言也”,在《難言》一篇中,他曾描述了自己了解與掌握的12種語言風格。他還創(chuàng)造了一種文體——“難”體,即以批駁、辯難為主的文章。在《難一》《難二》《難三》《難四》這四篇文章中,韓非針對歷史上一些事件和歷史人物的言論提出了質疑和非難,提出與前人不同的觀點,這些本身就是辯難文章。從這個意義上說,韓非是善辯的。但他卻不遺余力地反對論辯,反對辯言。在《五蠹》篇中,他將學者、言談者、帶劍者、患御者、商工之民這五種人列為國家法治的五種蠹蟲,而“盛容服而飾辯說”的學者和縱橫天下的“言談者”便名列前二位。他認為這些人擾亂了國家的秩序,敗壞了國家的風俗,是亂之征。在《顯學》篇中,他還舉例說明放縱任辯給國家?guī)淼膿p害:“魏任孟卯之辯,而有華下之患;趙任馬服之辯,而有長平之禍。此二者,任辯之失也?!彼J為不同觀點的論辯,是思想的不一致造成的:“上不明則辯生焉”,為了維護己說,必然強詞奪理,便容易帶來思想的混亂,造成“言無定術,行無常議”的局面。這與講究齊一的法的精神是背道而馳的。他主張言意為一,方法一定,說者一言,聽者一律,因而反對“辯言”。
為了使所談論的問題不生歧義,所闡述的理論不被誤解,韓非子經常使用“謂之”“之謂”“是謂”之類的句式,對有關概念進行定義,對有關理論加以界定,對有關行為進行描述,使之更加明確,這是他立論的基礎,也是統一思想的要求。如《南面》:“人主藏是言,不更聽群臣;群臣畏是言,不敢議事。二勢者用,則忠臣不聽而譽臣獨任。如是者謂之壅于言?!薄峨y三》:“為君不能禁下而自禁者,謂之劫;不能飾下而自飾者,謂之亂;不節(jié)下而自節(jié)者,謂之貧?!薄栋思椤罚骸昂沃^流行?曰:人主者固壅其言談,希于聽論議,易移以辯說。為人臣者求諸侯之辯士,養(yǎng)國中之能說者,使之以語其私,為巧文之言,流行之辭,示之以利勢,懼之以患害,施屬虛辭以壞其主,此之謂流行?!薄栋私洝罚骸百p賢罰暴,舉善之至者也;賞暴罰賢,舉惡之至者也;是謂賞同罰異。”
韓非具有極強的概括力,他能夠從紛繁的事理中抽繹出其典型與精髓,然后條分縷析地展示出來,而且經常用數字的形式次第言之。如《觀行》:“天下有信數三:一曰智有所不能立,二曰力有所不能舉,三曰強有所不能勝?!薄豆γ罚骸懊骶粤⒐Τ擅咚模阂辉惶鞎r,二曰人心,三曰技能,四曰勢位?!痹谡撌鲋须S文概括與排列,更是不勝枚舉。《韓非子》的篇題也喜歡使用數字,這在先秦諸子中也是獨具一格。在現存的55篇中,有《二柄》《八奸》《十過》《三守》《五蠹》等10篇均以數字直接名篇,對所論說的問題分門別類,清晰排列,使讀者一目了然。《二柄》論述的就是君主控制臣下的兩種手段“刑”(刑罰)與“德”(賞賜),《八奸》論述的是奸臣八種進讒謀利篡權害國的陰謀方法,《十過》列舉了君主治國易犯的十類過錯。在論證時,或引征史事,或分析現實,一條條鋪排開來,既條理明晰,又詳贍周備。
當然,在《韓非子》中更多的是不用數字為題,不以數字排列,作者或運用相同或相近句式的排比,或通過語意的承接與分述,將問題論述得清楚嚴密,富含邏輯,而又具體細致,生動形象。如《守道》開頭,三個“足以”把“立法”之事說得多么肯定與豪氣,突出了它的作用;接著以三個承接此意的排比句,表明了它的結果;由此總結為“上下相得”,并由此推斷,得出結論“君人者高枕而守己完矣”。但這只是一種概括的推論,那么,為什么立法?立法有什么好處?不立法有什么壞處?如何立法?下文便沿著這樣的理路,結合歷史,展開論述。
法治講究接受,只有讓民眾知曉,才能夠達到以法治理的目的。這就要求立法一方面要簡明易行,所謂“明主之表易見,故約立;其教易知,故言用;其法易為,故令行”(《用人》);一方面闡釋盡量詳細具體,所謂“書約而弟子辯,法省而民訟簡。是以圣人之書必著論,明主之法必詳事”(《八說》);另一方面,還要通俗易曉,所謂“至安之世,法如朝露,純樸不散;心無結怨,口無煩言”(《大體》)??梢?,要達到明白曉暢,僅用簡約流暢的語言和嚴謹明晰的推論是不夠的,在《韓非子》中,寓言是一個重要而且有效的手段?!俄n非子》是先秦諸子中使用寓言最多的?!段男牡颀垺ぶT子》說:“韓非著博喻之富?!?/p>
據公木先生統計,《韓非子》全書有340則寓言[2]129[3]59。從內容上說,有的是歷史故事,如“和氏之璧”“夔一足”等;有的是現實傳說,如“鄭人買履”。從形式上說,大都短小精悍,有的是一則寓言明一個事理,有的是幾個寓言共示一意,甚至還出現了“寓言群”的形式,如《說林》《內儲說》《外儲說》。但不管取材于何種內容,采用何種形式,《韓非子》寓言有一個鮮明特點,這就是其意義有明確的指向性。他所引用的寓言中的言與意、事與理均構成一對一的直接聯系,題旨單純明確,而且作者常常在寓言前后點名題意。
為此,在文章的結構上,韓非子還創(chuàng)造了一種特殊的樣式,《內儲說上》《內儲說下》《外儲說左上》《外儲說左下》《外儲說右上》《外儲說右下》都使用了前為“經”后為“說”的結構方式,“經”為理論綱要,是題旨,“說”為解說這些理論的寓言故事?!敖洝币浴罢f”為依據,“說”與“經”相融合,使所論之理既明晰,又確鑿;既理性,又形象。
《韓非子》一書多言“帝王之術”,而其“術”則依“勢”重“法”。正如李炳海先生說:“重法理念不但制約《韓非子》的思想傾向,而且內化為文本的形態(tài)和結構,這是它最鮮明的個性特征?!盵4]97法令需要嚴謹,法治需要嚴明,所以韓非子反對修飾,行文往往語言簡潔,語氣果斷,推論嚴謹,邏輯嚴密,表現出冷峻的風格;法家立法的目的在于整齊民心,執(zhí)法則要求賞罰同度,所以韓非反對論辯,其行文時往往語義明確,條理明晰,表現出峭拔的風格;以法治政,必須首先讓民眾知曉其內容,因而韓非子主張“其教易知”,在論書問題時多用形象化的手段,用指向明確的寓言說理,還創(chuàng)造了一種前為“經”后為“說”的結構方式,表現出富贍的風格。他使用的表現手法和《韓非子》呈現出來的文章風格,是與其法治精神相一致的。
[1] 周鐘靈,施孝適,許惟賢.韓非子索引[M].北京:中華書局,1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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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李炳海.先秦諸子著作的文體種類、屬性及文本形態(tài)和特色[J].勵耘學刊,2012(1).
[責任編輯:張樹武]
TheSpiritofLawandtheStyleofArticleinHanFei-tzu
ZHANG Qing-li
(College of Literature,Liaoning Normal University,Dalian 116081,China)
The author’s thoughts not only defined the ideological content and emotional tendency but also exerted an influence upon manifestation modes and artistic styles in his composition.The spiritual characteristics synthesized out of Han Fei-tzu’s ideology of rule of law enabledHanFei-tzuto represent the distinctiveness in his writing style.The rule of law required rigorousness,impartialness,and even strictness.Hence,he objected to rhetorics.His argumentation about issues was concise;tone decisive as well as resolute;deduction discreet;and logic well-organized,thus,embodying the style of sternness.The rule of law was required to be accordant and uniformed.Punishment and rewarding shall be parallel to each other,so he shall be opposed to fine rhetorics of debates.The argumentation of issues was semantically clarified and methodically certified,manifesting the style of un-restrictedness.The rule of law paid attention to acceptance.If only it was well-known to the common people,could the goal of politics ruled by law be achieved.As a consequence,he advocated that his doctrines were easy to be understood and issues argued by anecdotes with explicit direction and abundant materials.In addition,he also created a structure called,the former one,“classics” and,the later one,“theory”,revealing the style of richness.
HanFei-tzu;the Style of Prose;Sternness;Un-restrictedness;Richness
10.16164/j.cnki.22-1062/c.2017.05.019
2017-05-16
遼寧省社科規(guī)劃基金重點項目(L14AZW002);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項目(16FZW007)。
張慶利(1962-),男,黑龍江東寧人,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文學博士。
I206.2
A
1001-6201(2017)05-0122-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