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秉忠
(陜西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陜西 西安 710119)
土耳其艱澀的民主化進程與庫爾德問題的演進(1950-1980)
李秉忠
(陜西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陜西 西安 710119)
土耳其特有的民主化進程遭遇了庫爾德問題的挑戰(zhàn),最為直接的表現(xiàn)就是庫爾德人身份認同的強化和庫爾德工人黨的建立。庫爾德族裔政治最初表現(xiàn)為與左派的聯(lián)合,其后形成以建立庫爾德國家為目標的政黨,土耳其民主政治運作的艱澀與庫爾德人對民族國家構(gòu)建的反抗有著密切的關系。土耳其庫爾德問題的案例表明,族裔政治有其自身的內(nèi)在邏輯,民主未必能夠解決族裔問題,處理不當還有可能成為國家分裂的動因。后發(fā)國家民主政體的構(gòu)建需要格外謹慎,尤其是國內(nèi)存在重大族裔問題的國家。因為民主的本質(zhì)是通過獲取選票的方式來分享政治權力,如果這種分享權力的潛在趨向與族裔政治結(jié)合在一起,卻無法有效管控族裔沖突,就有可能使民主異化為一面合法的分裂的旗幟。
土耳其;民主化;庫爾德工人黨;土耳其工人黨;族裔政治
土耳其共和國建國初期以世俗化和同質(zhì)化為內(nèi)核的民族國家構(gòu)建,與庫爾德民族主義情緒的發(fā)酵發(fā)生了碰撞,導致庫爾德人20世紀20-30年代的持續(xù)反叛,政府迅速鎮(zhèn)壓了叛亂。截止到30年代末期,庫爾德民族主義運動在表面上業(yè)已沉寂。土耳其政府注意到庫爾德問題的社會和經(jīng)濟維度,因此在加大同化政策之外,也部分地關注到東南部(庫爾德人主要聚居區(qū))地區(qū)的經(jīng)濟發(fā)展。40年代中期,政府推行的農(nóng)業(yè)改革在東南部起到一定的作用,庫爾德人開始從游牧文化轉(zhuǎn)向定居的農(nóng)業(yè)文化,庫爾德問題似乎業(yè)已解決。50年代,土耳其開啟了政治民主化進程,民主政治對選票的需求為庫爾德族裔政治的發(fā)展提供了舞臺,庫爾德族裔認同得以復蘇。 60-80年代,庫爾德問題經(jīng)歷了從黨派政治到恐怖襲擊的轉(zhuǎn)變,土耳其這一時期的三次軍人干政和脆弱的聯(lián)合政府,很大程度上規(guī)定了庫爾德族裔政治從溫和走向激進的路徑。本文旨在探討土耳其艱澀的民主化進程與庫爾德問題演進之間的相互關系。*關于民主黨與庫爾德族裔身份的復蘇,諸多學者都注意到民主黨與庫爾德人上層形成的庇護關系,以及民主化導致的既有政策難以為繼。馬丁·布魯尼森(Martin Van Bruinessen) 認為由于擔憂庫爾德人居住區(qū)經(jīng)濟和教育方面的進步會點燃庫爾德人民族主義情緒,土耳其政府有意放慢該地區(qū)的發(fā)展,門德列斯時代結(jié)束了這一政策,具有廣泛民眾基礎的庫爾德民族主義運動在該階段興起(Martin Van Bruinessen,Kurdish Ethno-Nationalism versus Nation-building States,Istanbul: the ISIS Press,2000)。雷沙特·卡沙博(Resat Kasab)認為庫爾德民族主義的復興開始于20世紀50年代,但真正的復興是在1960年軍事政變之后。(Resat Kasab,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Turkey: Turkey in the Modern World,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8)學者們關于民主實踐導致的混亂和1980年軍事政變與庫爾德問題在70-80年代惡化之間的因果關系問題,大致持有共識。阿巴斯·瓦利(Abbas Vali)認為庫爾德民族運動在70-80年代激進化的主要原因在于土耳其社會的碎片化和極化,而1980年軍事政變催生了庫爾德工人黨開始采取暴恐襲擊的方式。(Abbas Vali,Essays on the Origins of Kurdish Nationalism,Costa Mesa: Mazda,2003.)關于庫爾德工人黨,保羅·懷特指出,1973-1977為庫爾德工人黨意識形態(tài)的發(fā)展階段;1978-1980年為組織重建階段,目標是將庫爾德人組織轉(zhuǎn)變?yōu)檎瘟α?Paul J. White,Primitive Rebels or Revolutionary Modernizers? The Kurdish National Movement in Turkey, London and New York: Zed Books,p.135)。
土耳其民主政治*1945年11月1日,土耳其總理伊諾努暗示土耳其政治體系將進行大的調(diào)整,以適應二戰(zhàn)之后民主制度戰(zhàn)勝了法西斯主義的國際環(huán)境。1946年1月7日,民主黨公開宣布成立,反對黨的活躍使得之前的精英政治轉(zhuǎn)變?yōu)槎帱h制和大眾政治,政治活動由于向未受到影響的鄉(xiāng)村轉(zhuǎn)移而有了新的中心。1946-1950年之間兩黨都在謀求改變,以此來吸引更多的選民。1947年7月12日,伊諾努賦予民主黨等同于共和人民黨的平等和行動的自由。民主黨在1950年5月14日的選舉中得以勝出,民主黨的勝出在土耳其的政治史上是一個轉(zhuǎn)折性事件。1954年5月2日的大選中,民主黨再度勝出。始于20世紀40年代后半期,50年代民主黨在土耳其歷史上首次以競選的方式獲得政權,標志著土耳其實質(zhì)性地完成了從一黨制到多黨制的過渡,在土耳其民主政治史上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但由于土耳其民主制度的原生性不足、功利性色彩濃厚導致其民主轉(zhuǎn)型較為曲折。政權在強人政治和聯(lián)合政府之間周期性地搖擺,介于其中的則是每隔十年上演一次的軍事政變,體現(xiàn)了土耳其民主政治的不完善。
土耳其在1946年開啟了競爭性的選舉制度,部分地開始向民主政體過渡,由于民主政治的本質(zhì)是通過獲取選票的方式來掌控政權或者分享政治權力,因而獲得選票事實上成為民主政治的最高要義。部落結(jié)構(gòu)在東南部庫爾德人生活中仍然發(fā)揮很大的作用,部落首領對于部民的絕對控制,使得選舉政治往往是通過部落首領與庫爾德部眾發(fā)生間接的聯(lián)系。如迪亞巴克爾省的選票由20個左右的部落首領控制,部落首領顯然在選舉政治中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參與競選的民主黨和共和人民黨都意識到利用部落文化爭取庫爾德人選票的重要性,二者都竭力示好部落首領,現(xiàn)代政黨政治與傳統(tǒng)的部落社會就此發(fā)生了互動。民主黨由于成立時間晚,沒有鎮(zhèn)壓庫爾德人叛亂的“污點”,因而在爭奪庫爾德人選票方面占盡先機。民主黨與東南部庫爾德部落及宗教首領形成了政治庇護關系。*David Mcdowall,A Modern History of the Kurds,London and New York: I.B,Tauris,1996,p.400.1950年選舉中,民主黨獲得了東部多數(shù)選票。1954年選舉中,民主黨贏得了庫爾德斯坦40個議席中的34席,為其競選成功奠定了堅實基礎。然而,民主政治的推行延滯了政府在東南部推行的土耳其化進程。英國外交部已經(jīng)注意到這一現(xiàn)象,其觀察到土耳其東南部法律和秩序得到了很好的維持,但政府試圖“土耳其化”庫爾德人的努力在很大程度上已被回避。*Confidential report No.ME89/51 by the Foreign Office Research Department,2 April 1951,entitled “the Kurdish Problem 1946-1950 ” [FO248/1523],in B.Destani,Minorities in the Middle East Kurdish Communities 1918-1974,Vol.3: 1941-1967,London: Archives Editions,2006,p.259.民主政治的內(nèi)在邏輯,導致土耳其背離了建國初期在東南部推行同化政策的初衷,土耳其政治精英顯然未對其后果進行過充分評估。
但總體而言,50年代前期由于新一代庫爾德精英尚未成熟,庫爾德人并未公開質(zhì)疑政府對東南部的治理,也未公然挑戰(zhàn)國家相關的族裔政策。50年代后期情況發(fā)生了微妙變化,庫爾德人的地位問題開始得到公開討論,庫爾德人提出了自由地使用庫爾德語等訴求。庫爾德部落首領提出了諸如保障既有特權、政治上得以升遷,以及一定程度上維護庫爾德身份認同等要求,庫爾德民族主義開始復活。而且由于城市化的提速,庫爾德民族主義有了新的舞臺。1959年12月17日土耳其安全部隊以從事有損國家安全的危險活動為名,逮捕了50名庫爾德學生和庫爾德活動分子(其中一名在監(jiān)禁期間身亡),對他們的審判斷斷續(xù)續(xù)一直持續(xù)到1967年,該事件被稱為“49人事件”。*Cengiz Gunes,The Kurdish National Movement in Turkey: From Protest to Resistance,Abing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2012,p.52.這意味著庫爾德民族主義復活的主力軍并非生活于鄉(xiāng)村的傳統(tǒng)庫爾德精英,而是生活于城市的庫爾德新興階層。一方面是政治自由空間的擴大,另一方面則是受教育程度更高、視野更開闊的青年庫爾德人的成年,兩者在時間上恰好吻合。*Aliza Marcus,Blood and Belief: The PKK and the Kurdish Fight for Independence,New York and London: 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2007,p.19.大體而言,東南部的庫爾德精英由于民主政治而被動地卷入了政治議程,城市中的庫爾德人對于民主政治的介入則更為主動和便利。庫爾德民族主義運動有了新生的力量,成為庫爾德政治史上界標性事件。
庫爾德民族主義真正登上政治舞臺則是在1960年軍事政變之后,這些庫爾德精英由于生活時代和環(huán)境的不同可以稱之為現(xiàn)代派庫爾德精英。1960年土耳其發(fā)生了軍事政變,政變后政府對右翼進行了鎮(zhèn)壓,隨后頒布了新憲法,該憲法標志著土耳其進入政治最為自由的十年,使得60年代的庫爾德族裔政治有了多樣的表現(xiàn)形式和不同的載體,從而區(qū)別于50年代的庫爾德族裔政治。*厄祖姆·耶希爾泰斯(Ozum Yesiltas)認為可以將20世紀60-70年代界定為庫爾德民族主義意識的成熟期。Ozum Yesiltas,“Rethinking the National Question: Anti-Statist Discourses within the Kurdish National Movement”,2014,FIU Electronic Theses and Dissertations,Paper 1325,p.124.庫爾德學生由于教育和校園生活而意識到自己特殊的族裔屬性,萌生了庫爾德族裔意識,而庫爾德工人更是意識到自己被剝奪和貧窮的原因與族裔屬性有關聯(lián)。除此之外,20世紀20-30年代由于叛亂而被放逐至西部的庫爾德人尤其是其后代,以及20-30年代移居歐洲的庫爾德人,在50-60年代共同構(gòu)成庫爾德民族主義運動的新生力量。顯然,新一代庫爾德精英是現(xiàn)代工業(yè)經(jīng)濟的產(chǎn)物,他們有著迥異于傳統(tǒng)部落首領的世界觀和斗爭方式,以城鎮(zhèn)為舞臺進而提出加速東南部的發(fā)展、保障庫爾德人基本的文化和政治權利等訴求。
庫爾德族裔政治在此階段主要的生存策略是,依附于土耳其左派,改頭換面地發(fā)展庫爾德政治。土耳其民主政治的實踐催生了左派的誕生,1961年土耳其憲法允許成立社會主義性質(zhì)的政黨。*A.Manafy,The Kurdish Political Struggles in Iran,Iraq,and Turkey,Washington: University Press of America,2005,p.104.左派從誕生之初就宣揚一種新的以馬克思主義為內(nèi)核的反帝、反殖和支持被壓迫民族的意識形態(tài),塑造了一套與全球左派政治類似的話語體系。這一話語體系的關鍵詞是非資本主義化和消除剝削,強調(diào)非資本主義的發(fā)展道路是經(jīng)濟社會飛速發(fā)展的必經(jīng)之路;要求改變土耳其現(xiàn)有權力的性質(zhì),尤其是要消除來自國內(nèi)外的剝削。國內(nèi)剝削主要是指封建剝削,這一點在土耳其東南部表現(xiàn)突出,國外剝削則指來自西方的盤剝。這一切與庫爾德人的訴求非常吻合,法國庫爾德學家哈米德·博扎什蘭(Hamit Bozarslan)指出左派政治對庫爾德人的吸引力在于:
鼓吹社會公正和平等,挑戰(zhàn)現(xiàn)存秩序,并為庫爾德斯坦等邊緣地區(qū)的發(fā)展吶喊;雖然沒有公開摒棄凱末爾主義,但對于國家支持的土耳其民族主義構(gòu)成了挑戰(zhàn);為庫爾德人提供了馬克思-列寧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新視野,強調(diào)被壓迫民族有權利決定自己的命運,并接受了民族問題的合法性。它賦予土耳其人—庫爾德人兄弟情誼以新的內(nèi)涵——被壓迫民族和被壓迫階級的兄弟情誼,在這個意義上講,馬克思—列寧主義起到了類似于哈里發(fā)制度在獨立戰(zhàn)爭期間鞏固土耳其人—庫爾德人伊斯蘭兄弟情誼的作用。*Hamit Bozarslan,“Kurds and the Turkish State”,in Resat Kasab,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Turkey: Turkey in the Modern World, pp.345-346.
顯然,左派政治部分地表達了庫爾德人反對剝削、要求均衡發(fā)展和保障基本權利的意愿,而且對凱末爾主義以及傳統(tǒng)統(tǒng)治權威的挑戰(zhàn),也迎合了庫爾德人對共和國的憤懣情緒。因而,左派對于庫爾德民族主義者而言是頗有吸引力的選擇,雙方的結(jié)盟具有必然性。
左派政治的反帝思想和為被壓迫者代言的形象頗受庫爾德人歡迎,而且依附于左派是當時最為明智的選擇。新興的庫爾德人組織與左派都屬于社會的邊緣群體,而且?guī)鞝柕伦逡嵴蔚谋硎鲆残枰栏接谝欢ǖ暮戏ńM織,庫爾德現(xiàn)代精英派就此開始與左派進行聯(lián)盟。曼納菲(A.Manafy)指出,庫爾德人無法組建以庫爾德斯坦為核心的政黨,且又天然地反對凱末爾主義,因而選擇了與左派的結(jié)盟。*A.Manafy,The Kurdish Political Struggles in Iran,Iraq,and Turkey,p.104.庫爾德人合作的主要對象是左翼政黨的典型代表——土耳其工人黨(TIP:Turkish Workers Party),并以此為依托發(fā)展出自己的各種組織。土耳其工人黨于1961年12月由12個工業(yè)聯(lián)盟組建而成,目標是漸進和平地過渡到社會主義,并愿意在憲法和民主的框架下討論庫爾德人的權利。土耳其工人黨在1964年第一次大會上承認庫爾德人處于一種經(jīng)濟和社會文化落后的環(huán)境中,認為國家簡單粗暴的懲罰性解決方案只會導致問題惡化,支持庫爾德人爭取權利的“東部集會”運動。庫爾德人則因為工人黨至少愿意賦予其基于族裔的權利而對其表示支持。*Cengiz Gunes,The Kurdish National Movement in Turkey: From Protest to Resistance,p.59.通過依附于土耳其工人黨,庫爾德人也建立了自己的亞組織,就此強化了自身的族裔身份認同。
庫爾德人發(fā)展了一些秘密組織,出版了一些反映族裔身份認同的刊物,庫爾德族裔身份得到較為明確的表述。60年代的“安卡拉高等教育聯(lián)系委員會”(AYOD:Ankara Higher Education Association),實質(zhì)上是大學中的庫爾德人的秘密聯(lián)誼會。1967年召開了一系列“東部集會”(Eastern Meeting),*主要活動地點是土耳其東南部以庫爾德人為主的居住區(qū),抗議內(nèi)容是經(jīng)濟欠發(fā)展和缺乏民主,這一系列抗議活動構(gòu)成了土耳其共和國歷史上首次和平的庫爾德人大眾抗議活動,對于公開討論庫爾德問題和庫爾德人訴求意義非凡。Ozum Yesiltas,“Rethinking the National Question: Anti-Statist Discourses within the Kurdish National Movement,”p.126.目的在于呼吁開發(fā)先前遭到國家忽視的東部省份。*David Mcdowall, A Modern History of the Kurds,p.403; 土耳其工人黨在這一系列集會中扮演了重要角色。Ozum Yesiltas,“Rethinking the National Question: Anti-Statist Discourses within the Kurdish National Movement,”p.126.與此同時,受伊拉克庫爾德斯坦民主黨(KDP:Democratic Party of Kurdistan)的啟示,土耳其庫爾德斯坦民主黨(KDPT: Democratic Party of Turkish Kurdistan)1965年得以成立。*Cengiz Gunes,The Kurdish National Movement in Turkey: From Protest to Resistance,p.55.顯然,庫爾德人身份政治的表達不僅具備了組織基礎,而且展開了實質(zhì)性的行動。1969年“革命的東部文化協(xié)會”(DDKO: the Eastern Revolutionary Cultural Centers)在安卡拉成立,其后遷徙至伊斯坦布爾,后來再次遷移至東南部地區(qū)。*保羅·懷特認為土耳其庫爾德民族主義的新時代開啟于1969年成立的革命的東部文化協(xié)會,主要特征即是城市和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影響。Paul J.White,Primitive Rebels or Revolutionary Modernizers? The Kurdish National Movement in Turkey,London and New York: Zed Books,p.129.“革命的東部文化協(xié)會”為東部地區(qū)被忽視的民權和公民自由而呼吁,其本質(zhì)則是庫爾德民族運動。*David Mcdowall,A Modern History of the Kurds,p.409.
《前進中的祖國》(Forward Country)1958年在迪亞巴克爾出版,這是自德西姆叛亂以來庫爾德人第一次自我表達訴求,也由此開啟了為期10年的庫爾德語出版物高潮。*David Mcdowall,A Modern History of the Kurds,p.403.1963年4月15日《東部之聲》(Deng)出版了第一期,“東部”暗指庫爾德人居住區(qū)?!稏|部之聲》在傳播庫爾德語方面貢獻頗多,而語言素來就是民族身份的最重要標志。庫爾德人創(chuàng)辦的另一份重要刊物是《和平世界》,其推崇庫爾德權利方面的措施超越了《東部之聲》。1962-1963年刊發(fā)的《底格里斯河—幼發(fā)拉底河》則強調(diào)庫爾德人擁有獨立的族裔起源。宣傳庫爾德人身份和認同的出版物的發(fā)行,使得庫爾德族裔政治得到系統(tǒng)的表述并獲得了較為固定的陣地。
庫爾德人創(chuàng)辦的刊物往往以某一地域來命名,所指卻都是庫爾德斯坦,隱藏其中的邏輯有二。第一,東部和西部需要協(xié)調(diào)發(fā)展,而現(xiàn)實則是庫爾德人無論是文化權利還是經(jīng)濟福利都處于被剝奪狀態(tài)。東部、西部存在巨大的不平等。國家在系統(tǒng)地和有意識地剝奪東部,將東部以 “狂熱、無知、文明的敵人” 的形象呈現(xiàn)給世界,目的是加速對東部的同化;第二,東部地區(qū)的經(jīng)濟和社會文化需要協(xié)調(diào)進步,經(jīng)濟發(fā)展如果與社會和文化不相匹配,就是一種剝奪。庫爾德語言和文化的發(fā)展是東部發(fā)展的前提,經(jīng)濟發(fā)展的目的不應該是破壞語言、文化和傳統(tǒng)的差異,不應該摧毀庫爾德人在東部作為一個族裔的存在。東部、西部一定程度上也隱喻了庫爾德人與土耳其人的差別。而土耳其民族主義者強調(diào)文化同化是經(jīng)濟發(fā)展的前提,國家需要采取嚴苛的措施來消除庫爾德貴族和謝赫對于庫爾德社會的影響,加快同化的步伐以此在庫爾德地區(qū)培育土耳其特性。這兩個邏輯的隱喻則是庫爾德民族主義與土耳其民族主義的對抗。*Cengiz Gunes,The Kurdish National Movement in Turkey: From Protest to Resistance,pp.54-55.“東南部”已然不再是一個純粹的區(qū)域概念,而是具有了標識度極強的庫爾德特性的存在。
土耳其左派與庫爾德人結(jié)成聯(lián)盟挑戰(zhàn)了土耳其官方傳統(tǒng)的話語體系,先前否認庫爾德人存在的話語體系難以為繼。土耳其官方將關于庫爾德特性的宣言等同于庫爾德分裂主義,否認庫爾德人是一個獨特的族裔群體。土耳其左派與庫爾德人聯(lián)盟的話語體系則強調(diào)存在對東南部的內(nèi)部殖民,國家、傳統(tǒng)的封建貴族、土耳其沙文種族主義者都是施壓者,庫爾德人屬于被壓迫的民族。庫爾德話語再生最重要的影響無疑是庫爾德民族意識的強化。1963年安卡拉政府以“企圖在土耳其領土上建成庫爾德國家”為罪名,逮捕了63名庫爾德知識分子。安卡拉政府針對庫爾德人開展的一系列行動,反方向證明傳統(tǒng)霸權話語面臨前所未有之挑戰(zhàn)。馬丁·布魯尼森(Martin Van Bruinessen)指出,到20世紀60年代,許多之前認為自己是土耳其人的青年重新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庫爾德身份,確定了庫爾德人為自己的第一身份。*Martin Van Bruinessen,Kurdish Ethno-Nationalism versus Nation-building States,p.27.60-70年代的庫爾德族裔運動不僅聯(lián)合了庫爾德大眾,而且打破了族裔界限,實現(xiàn)了與土耳其左派的聯(lián)合,影響深遠。庫爾德人借助民主的政治氣氛,公開表達自身的族裔訴求,要求擁有使用庫爾德語的自由及其他自由,土耳其社會則開始公開討論庫爾德人的族裔地位問題。左翼政黨從本質(zhì)上而言還是土耳其民族主義的政黨,且難以成為執(zhí)政黨,土耳其民族主義與庫爾德民族主義必然會發(fā)生碰撞并走向分離。
1950年5月14日民主黨在競選中勝出,土耳其多黨輪流執(zhí)掌政權的時代正式開啟,也為庫爾德族裔政治提供了時機、空間和合作的伙伴。20世紀70-80年代土耳其政治的混亂,導致社會秩序的失控和軍人連續(xù)干政,庫爾德族裔政治從最初依賴于左派,發(fā)展至尋求激進化的表達路徑。
庫爾德民族主義在60年代后期已經(jīng)有了激進化的苗頭,70年代則是急速激進化時期,這其中既有庫爾德族裔政治自身的發(fā)展邏輯,也與國際環(huán)境相關,更與土耳其國內(nèi)民主政治的進程關系密切。1968年世界范圍內(nèi)的學生和左翼運動波及土耳其,庫爾德青年獨立傾向日益增加,要求脫離土耳其左派。就國內(nèi)政治而言,60年代末期以來土耳其政治碎片化和混亂的特點明顯,引發(fā)了1971年的軍事政變。1973-1979年是土耳其動蕩和脆弱的聯(lián)合政府時期,政治暴力四處蔓延,促成了1980年軍隊再次干政。軍人干政擠壓和縮小了族裔政治的活動空間,庫爾德政治在此背景下迅速滑向激進化,庫爾德工人黨正是在此背景下得以建立。盡管土耳其工人黨在1971年第四次代表大會上還宣稱:“土耳其東部存在庫爾德人,然而代表統(tǒng)治階層的法西斯當局對庫爾德人實行了同化和威脅政策,這種政策往往轉(zhuǎn)變?yōu)檠鹊逆?zhèn)壓?!?A.Manafy,The Kurdish Political Struggles in Iran,Iraq,and Turkey,p.105.但庫爾德精英還是選擇了與土耳其左派分道揚鑣,建立了自己的政黨,以此服務于庫爾德民族主義事業(yè)。哈米德·博扎什蘭指出,庫爾德民族運動在70-80年代激進化可以歸咎于四個原因:第一,國家的鎮(zhèn)壓,尤其是軍隊在東南部的大規(guī)模存在。1971年3月12日軍事政變后,大量庫爾德民族主義者被逮捕,獄中的庫爾德人對于在憲法和法律框架內(nèi)行動失去了信心,他們?nèi)蘸蟪蔀閹鞝柕鹿と它h的骨干力量;第二,區(qū)域內(nèi)庫爾德民族主義運動在70年代整體趨于暴力化。1975年庫爾德民族主義運動在整個中東受挫,土耳其庫爾德人突然間意識到自己是庫爾德民族解放運動的排頭兵,為了榮譽應該不惜代價;第三,1971年時年齡為12-13歲的庫爾德人,到1975年已經(jīng)成為15-16歲的青年,容易走激進化的道路;第四,土耳其1975-1980年暴力的彌漫標志著社會的碎片化和極化,整個國家籠罩在一種內(nèi)戰(zhàn)即將來臨的氛圍中。*Hamit Bozarslan,“Kurds and the Turkish State”,in Resat Kasab,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Turkey: Turkey in the Modern World,pp.346-348.
70年代成為土耳其庫爾德政治激進化時期,標志就是庫爾德工人黨的成立和其黨魁阿卜杜拉·厄賈蘭的登臺。庫爾德工人黨誕生于20世紀70年代土耳其政治混亂時代,1973年時庫爾德工人黨核心成員已經(jīng)確定。1974年為庫爾德工人黨意識形態(tài)奠基之年,標志就是“安卡拉高等教育聯(lián)合會”在安卡拉大學成立。厄賈蘭在成立大會上指出,庫爾德民族主義運動的必要條件已經(jīng)具備,庫爾德人應該與其他拒絕承認庫爾德人民族權利的左派運動切斷聯(lián)系。1975年該組織從安卡拉移至土耳其東南部,開始招募成員,并與社會沙文主義和原初的民族主義者進行抗爭。庫爾德工人黨指責左派為“修正主義”和“改革主義”,不滿于土耳其左派游移不定的態(tài)度,希望建立以庫爾德人利益為關注中心的政黨,要求庫爾德工人黨成員轉(zhuǎn)變?yōu)槁殬I(yè)的革命者。*Paul J.White,Primitive Rebels or Revolutionary Modernizers? The Kurdish National Movement in Turkey,p.135.1978年厄賈蘭宣布成立獨立于土耳其左派的庫爾德工人黨,庫爾德民族主義運動作為獨立的政治力量開始發(fā)揮作用。1974-1978年土耳其相對自由的政治環(huán)境是庫爾德工人黨成功的重要外部原因。自由的政治氛圍不是由于政府的善意,而是由于政府的軟弱。*Martin Van Bruinessen,Kurdish Ethno-Nationalism versus Nation-building States,p.130.庫爾德工人黨受土耳其民眾對凱末爾崇拜的影響,也鼓勵對厄賈蘭的個人崇拜。*Hamit Bozarslan,Violence in the Middle East,Princeton: Markus Wiener Publishers,2004,pp.49-50.更為重要的原因,則是庫爾德工人黨的意識形態(tài)、政治綱領和斗爭方式。
庫爾德工人黨的革命性極具有吸引力,它將庫爾德人屈辱的生活歸咎于庫爾德人既有的生活方式和土耳其政府的壓迫,號召反對這種雙重壓迫,重塑庫爾德新人,最終目標則是建立庫爾德人自己的國家。庫爾德工人黨批評庫爾德人是處于“墮落狀態(tài)”的居民,庫爾德人屈辱地生活著。庫爾德人是民族性被閹割的民族,不誠實且卑鄙。庫爾德人的生活方式充滿了鄙夷之處,處處效仿土耳其人,背叛無處不在。庫爾德人內(nèi)部的背叛不是起源于與政府無緣無故的直接合作,而是由于庫爾德人習慣性的內(nèi)斗使然。*Ali Kemal Ozcan,“The Nature and Resource Field of the Kurdish Resistance in Turkey: A Dormant Resource,” Middle East Studies,Vol.41,No.3(2005),pp.391-406.通過批評庫爾德人自身的缺陷,庫爾德工人黨明確了第一斗爭對象是封建的庫爾德社會,尤其是庫爾德地主,其次才是對外部殖民力量的反抗。庫爾德工人黨核心成員只有幾千名,但其追隨者甚多,眾多的追隨者往往來自社會的底層。厄賈蘭本人是當代庫爾德民族主義領袖中唯一一位不是來自于傳統(tǒng)精英階層者。*Michael M.Gunter,Historical Dictionary of the Kurds,p.190.1978年10月27日,庫爾德工人黨宣布最終的斗爭目標是建立獨立的庫爾德斯坦社會主義國家。1979年厄賈蘭轉(zhuǎn)移至敘利亞,與巴勒斯坦的各種組織建立起聯(lián)系,由他們來訓練庫爾德工人黨成員。作為土耳其70年代社會混亂和暴力蔓延的產(chǎn)物,庫爾德工人黨將土耳其帶入一種新的以游擊戰(zhàn)為特征的族裔沖突期。庫爾德民族主義運動自此有了核心的政黨組織和明確的斗爭目標,進入了轉(zhuǎn)折性發(fā)展階段。
庫爾德工人黨有著較為明確的斗爭策略,它以暴力吸引注意力的方式,從根本上區(qū)別于此前和平的斗爭方式。庫爾德工人黨已認定斗爭對象是傳統(tǒng)的部落首領,需要從根本上改造庫爾德社會結(jié)構(gòu),從而重建庫爾德社會的團結(jié)。城市中成長起來的民族主義者認為,庫爾德真正的分裂性因素不是文化和語言而是部落結(jié)構(gòu),去部落化是真正的民族忠誠得以出現(xiàn)的必要條件。以此為指導,庫爾德工人黨該階段斗爭的對象主要是庫爾德傳統(tǒng)地主階層和與土耳其政府合作的庫爾德人,將其稱為“封建主義”的代表,庫爾德工人黨則自稱為“為被剝奪者而戰(zhàn)的斗士”。*Martin Van Bruinessen,Kurdish Ethno-Nationalism versus Nation-building States,p.27.這一斗爭具有反對帝國主義和改變庫爾德斯坦既有社會結(jié)構(gòu)的雙重目標,但其根本的目標卻在于摧毀中東西北部地區(qū)所有占據(jù)庫爾德人領土的國家,包括敘利亞、伊拉克、伊朗,而不僅僅是土耳其。在此基礎上,以馬克思—列寧主義為指導建立一個民主統(tǒng)一的庫爾德國家。*Marlies Casier,“Designated Terrorists: The Kurdistan Workers’ Party and its Struggle to Regain Political Legitimacy,” Mediterranean Politics,Vol.15,No.3(November 2010),p.395.庫爾德工人黨于1979年發(fā)動了暗殺穆罕默德·杰拉勒·布賈克(Mehmet Celal Bucak)的行動,穆罕默德·杰拉勒·布賈克是勢力較大的部落首領,也是正義黨的成員,因此被認定為政府的“合作者”。暗殺雖然最終失敗,卻意味著庫爾德工人黨以一種獨特的方式宣布了自身的存在。針對布賈克這樣具有雙重身份庫爾德人的暗殺行動,標志著庫爾德工人黨對土耳其國家宣戰(zhàn)。在庫爾德工人黨看來,作為新生的弱小的庫爾德人組織,暴力行動或許是引起關注的最為有效的方式,由于庫爾德工人黨的跨區(qū)域存在,使得這種暴力可以發(fā)展為持久的游擊戰(zhàn)。
1980年軍事政變發(fā)生后,軍人政府開始更大規(guī)模地壓制庫爾德人身份認同,庫爾德族裔運動就此從公開轉(zhuǎn)入秘密,從和平轉(zhuǎn)向暴力。軍人干政結(jié)束了土耳其政治的混亂和失序,但也催生了庫爾德工人黨更長時期和更大范圍內(nèi)的暴力。這是一個悖論。政變后軍方對現(xiàn)有政治秩序的整肅是其中最直接的原因。1980年軍事政變后,1790名涉嫌庫爾德武裝分子遭到逮捕,包括部分庫爾德工人黨中央委員會成員。*A.Manafy,The Kurdish Political Struggles in Iran,Iraq,and Turkey, p.107.奧默·塔斯皮納(Omer Taspinar)強調(diào)1982年憲法中針對庫爾德人的特殊條款,極大地強化了對東南部省份的文化和政治鎮(zhèn)壓,由此導致的后果是庫爾德人的以暴制暴和逃向西方尋求避難,就此也使土耳其與西方的關系復雜化。*Omer Taspinar,Kemalist Identity in Transition: A Case Study of Kurdish Nationalism and Political Islam in Turkey, PH.D Paper,Johns Hopkins University,2001,pp.142-144.尼科爾·瓦特(Nicole Watts)指出,1980年軍事政變之前的土耳其國家與之后的國家分屬不同類型的政體。60-70年代時,國家在東南部的存在更類似于一個缺席的地主,對于東南部的干涉和打壓都比較少,而1980年之后,國家各種機構(gòu)則長期存在并密切監(jiān)管著庫爾德人居住區(qū)。*Nicole Watts,Activists in Office: Kurdish Politics and Protest in Turkey,Seattl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2010,p.50.
另一方面,則是庫爾德工人黨成員出逃敘利亞、黎巴嫩和西方國家。軍事政變最為根本性的影響在于,國家東南部政策主導權從文官政府轉(zhuǎn)到軍人手中,策略也從加快經(jīng)濟社會的發(fā)展轉(zhuǎn)變?yōu)閺娀瘜υ摰貐^(qū)的操控,庫爾德民族主義者就此大量出逃。庫爾德工人黨長時間以來將敘利亞和黎巴嫩交界地作為大本營,并將影響擴散到歐洲。1980年軍事政變后,庫爾德工人黨成員開始移居瑞典和德國。1981年5月,5名庫爾德工人黨老資格士兵被派往歐洲進行政治宣傳。1980-1982年間,巴勒斯坦武裝分子訓練了約300名庫爾德工人黨積極分子。顯然,庫爾德族裔政治的激進化既有國內(nèi)因素,也有區(qū)域因素,正是國內(nèi)的整肅和區(qū)域秩序的失范,進一步將庫爾德民族主義推向激進化。
庫爾德工人黨的建立從根本上改變了庫爾德問題在土耳其的發(fā)展路徑,庫爾德民族運動走向以恐怖主義和武力為主的斗爭道路。美國中央情報局甚至在1979年時還遠未估計到庫爾德工人黨對庫爾德民族運動可能造成的影響,“20世紀40年代晚期,土耳其開始實行民主政治,政府的庫爾德政策更趨向于合作而非鎮(zhèn)壓。盡管與庫爾德人口的總數(shù)并不成比例,軍隊中尤其沒有庫爾德人的聲音,但還是有相當數(shù)量的庫爾德人進入統(tǒng)治階層。不過,無論是政府的鎮(zhèn)壓或者是合作,或者是保守的庫爾德地方首領的影響,都無法消除庫爾德人對自治或者獨立的追求。……然而,土耳其庫爾德人難以發(fā)動類似于20-30年代規(guī)模的反叛”。*CIA,“Special Analysis: Turkey the Kurdish Problem”,National Intelligence Daily,18 April,1979.實際情況則是1981年7月15-16日,庫爾德工人黨第一次大會舉行,約80名核心成員參加了此次大會;1984年8月15日庫爾德工人黨發(fā)動了針對土耳其士兵的襲擊,以恐怖的方式開始了與國家的對抗,8月15日由此作為庫爾德人的建軍日而被紀念。土耳其東南部自此陷入了“準內(nèi)戰(zhàn)”狀態(tài),一直到1999年厄賈蘭被捕方告一段落。
總體而言,70年代土耳其民主實踐帶來的政治失范,導致了軍人干政,軍人政權自此主導了土耳其庫爾德問題的解決,形成以暴制暴、暴力不斷循環(huán)的惡果。1980-1983年的軍人政治終結(jié)了庫爾德人通過和平方式表述自身獨特身份認同的努力,產(chǎn)生了很大的負面作用,普通庫爾德人的族裔身份認同得以強化,普遍轉(zhuǎn)向同情庫爾德工人黨。*Martin van Bruiness,“Kurds,Turks and the Alevi Revival in Turkey”,Middle East Report,July 1996,No.200.自此,庫爾德工人黨成為土耳其庫爾德問題的代名詞,庫爾德政治在很長時間內(nèi)被簡單地等同于恐怖主義。
20世紀50年代,土耳其時任總理門德爾斯講道:“我的目標是重建土耳其人和庫爾德人之間的對話,然后再向前一步,使得大國民議會中有來自謝赫塞義德家族的成員?!?Danise Natali,The Kurds and the State: Evolving National Identity In Iraq,Turkey,and Iran,New York: Syracuse University Press,2005,p.104.1925年庫爾德人在其宗教首領謝赫賽義德領導下發(fā)動了針對土耳其政府的叛亂,謝赫賽義德在叛亂鎮(zhèn)壓后被政府處死。門德爾斯破解庫爾德問題的目標未曾實現(xiàn)的原因之一,在于他未能深刻理解民主化對族裔政治可能產(chǎn)生的助推作用,尤其是土耳其式的民主。50年代以來,諸多土耳其政治家與庫爾德人建立了保守的聯(lián)盟,卻忽視了新一代庫爾德精英的興起,更無法預測到庫爾德民族主義走向極端化和恐怖主義的可能性。土耳其構(gòu)建同質(zhì)民族國家的抱負與民主政治的理想相互排斥,加之其民主政治運作的艱澀,導致現(xiàn)代派庫爾德精英在無法找到合適的表達身份認同的境況下,斗爭目標趨于膨脹,進而與中央政府發(fā)生了激烈的沖撞。
庫爾德族裔政治從表達族裔身份再到庫爾德民族主義,對土耳其共和國的意識形態(tài)構(gòu)成了日益嚴峻的挑戰(zhàn)。土耳其立國的目標是構(gòu)建以土耳其特性為基礎的同質(zhì)民族國家,庫爾德人被認為是“山地土耳其人”。民主化以來,庫爾德人發(fā)展出一套相對完備的被剝奪和被同化,以及經(jīng)濟發(fā)展需要與文化和社會發(fā)展相同步的話語體系,希望通過民主的方式解決自己的身份問題。就此,共和國初期關于庫爾德人為土耳其人的話語體系遭到了極大的沖擊,這種沖擊不僅來自庫爾德人,而且來自土耳其左派,兩個邊緣群體聯(lián)手對霸權性話語體系的挑戰(zhàn)也招致土耳其極端民族主義者的反駁,由此實質(zhì)上出現(xiàn)了庫爾德民族主義與土耳其民族主義的對抗,土耳其左派則處于一種尷尬的境地。庫爾德人的民族意識乃至于民族運動的迅速發(fā)展,使得共和國初期針對庫爾德問題塑造的“分裂主義”、“共產(chǎn)主義”和與外國勾結(jié)等話語體系難以為繼,凱末爾主義所主張的同質(zhì)的民族國家也遭遇了危機。庫爾德人希望一旦落空,即轉(zhuǎn)向了激進乃至于暴力化。這恰恰證明,庫爾德問題的存在和激化并未因政府的鎮(zhèn)壓而得以解決,它只是暫時的沉寂,遇到包括推行民主在內(nèi)的合適時機,就極有可能反彈。土耳其從共和國向民主國家的轉(zhuǎn)變,恰恰為庫爾德問題的反彈提供了機遇,而且這種反彈賦予庫爾德民族主義新的表達形式和意義。
土耳其式的民主政治促成了族裔問題激化的同時,一定程度上也導致國內(nèi)政治部落化和極化,民主政治與族裔政治的關系變得糾纏不清。庫爾德人長期以來生活于部落結(jié)構(gòu)之中,部落文化對庫爾德人影響深遠。有學者指出,庫爾德人更愿意維持他們封建和部落的聯(lián)系紐帶,而非支持庫爾德民族團結(jié)事業(yè)。*A.Manafy,The Kurdish Political Struggles in Iran,Iraq,and Turkey, p.102.土耳其政府忽視庫爾德人的同時,自然也無暇顧及其部落文化,推行民主政治的后果之一是國內(nèi)政治的部落化。土耳其國內(nèi)政治部落化最重要的表現(xiàn)就是庫爾德人與左翼的結(jié)盟和聯(lián)手,以及庫爾德傳統(tǒng)精英與民主黨聯(lián)手來反對土耳其傳統(tǒng)大黨共和人民黨。民主政治與部落文化相互作用,催生了特定的結(jié)盟和對抗關系。但是,土耳其左派所代表的民族主義依然是土耳其民族主義,其行動議程和目標,尤其是優(yōu)先選擇,必然與庫爾德民族主義者不一致,也就為庫爾德人與左派政治從聯(lián)合走向分離埋下了伏筆,二者的聯(lián)合只是權宜之計。
民主化驅(qū)動的土耳其政治精英與庫爾德現(xiàn)代和傳統(tǒng)精英之間復雜的聯(lián)盟和對抗關系,使得精英間競爭成為族裔政治和族裔性政黨興起的助推劑。土耳其精英通過庇護部落首領從而獲得整個部落的選票,部落的組織架構(gòu)與政黨的架構(gòu)似乎具有了匹配性。庫爾德精英在此過程中也獲得了政黨政治的相關知識和運作方式,20世紀70年代以來庫爾德人建立自己的政黨,也就順理成章。作為主體族裔的土耳其精英與主要少數(shù)族裔庫爾德人之間的合作,不僅對傳統(tǒng)的霸權性話語體系構(gòu)成挑戰(zhàn),而且造成了政治精英階層的分化現(xiàn)象。因此民主政治從本質(zhì)上講,難以根除族裔問題,反倒是族裔政治可能為民主政治打上烙印,導致民主政治一定程度上的部落化,后發(fā)國家的民主實踐尤其需要警惕族裔政治的反向作用。部落主義因素滲透進土耳其的民主政治,影響了民主政治的運轉(zhuǎn)和庫爾德問題的解決,這一現(xiàn)象具有普遍性意義。
與此同時,庫爾德部落主義由于民主政治而得到強化,一定程度上牽制了統(tǒng)一的庫爾德民族意識的產(chǎn)生。土耳其左派結(jié)盟的對象更多的是城市中的庫爾德人,是庫爾德人中的知識分子和受過教育者,而土耳其東南部舊有的庫爾德部落和宗教首領更多地依然是與政府結(jié)盟,也有少數(shù)部落和宗教首領轉(zhuǎn)而與土耳其左派聯(lián)合,這就導致庫爾德社會部落主義的強化。庫爾德部落首領可以選擇隱藏、掩蓋自身的庫爾德身份,轉(zhuǎn)而認同自己的土耳其身份,以求獲得光明的政治前途以及在土耳其社會中的較高聲望,這是部分部落首領的選擇。與此針鋒相對的是,有庫爾德部落首領選擇了與前者的對抗,他們積極復活庫爾德民族認同和民族事業(yè)。侯賽因·塔希里(Hussein Tahiri)指出,同情庫爾德民族主義會給部落首領帶來麻煩,越是拒絕庫爾德身份,越有機會為土耳其社會所接納,也就越有機會在激烈的政治角逐中勝出。*Hussein Tahiri,The Structure of Kurdish Society and the Struggle for a Kurdish State,California: Mazda Publishers,2007,p.191.于是,為了得到更顯赫的位置,一些庫爾德首領放棄了自己的庫爾德身份,認同于土耳其身份。部分庫爾德首領現(xiàn)在是利用與當?shù)剞r(nóng)民的關系來鞏固與土耳其統(tǒng)治精英的結(jié)盟,而非先前利用與當?shù)剞r(nóng)民的關系獲得相對于中央的半自治地位。*David Mcdowall,A Modern History of the Kurds,p.400.也有庫爾德政治家拒斥同化,盡力鼓吹他們的庫爾德特性。1960年軍事政變之后,約55名庫爾德斯坦部落首領因為積極鼓吹庫爾德民族事業(yè)而被放逐到土耳其西部,這些庫爾德首領利用其獨特的地位,鼓吹和推進庫爾德民族獨立運動。另一方面,庫爾德部落之間,因為支持不同的黨派而導致沖突不時發(fā)生,分歧就此凸顯。土耳其正統(tǒng)政治與部落政治之間一直存在復雜的互動關系,民主政治期間也不例外,凸顯了部落政治的強大生命力。
土耳其由于未能發(fā)展出成熟的民主政治,導致軍方監(jiān)管文官政治,并主導了庫爾德問題的解決,使得庫爾德民族運動趨于激化,最終舍棄了既有政治架構(gòu)內(nèi)和平解決的方案轉(zhuǎn)而追求暴力和脫離土耳其的解決方案。土耳其左派未能就庫爾德問題形成統(tǒng)一和持久的話語體系,更未能夠在土耳其民主政治的角逐中站穩(wěn)腳跟,損害了土耳其解決庫爾德問題的某種可能性。解決庫爾德問題的主導權轉(zhuǎn)入軍人手中的原因在于,庫爾德族裔政治是對凱末爾主義的反動,軍隊則是凱末爾主義的維護者,因而庫爾德族裔運動與土耳其軍人政治圍繞凱末爾主義展開角逐,由于雙方各執(zhí)一端,催生了一個無法破解的死結(jié)。軍方在相當長的時間內(nèi)主導了庫爾德問題的解決,危害了土耳其民主政治的推行,助推了庫爾德問題的激進化和長期化。土耳其式的軍人干政包含了庫爾德因素,而且每次軍人干政對庫爾德族裔和民族意識的發(fā)展影響極大。換言之,軍人干政后的強壓和對庫爾德人追求文化等權利的鎮(zhèn)壓,反向助推了土耳其政治的極化。族裔政治與軍人干政相互糾纏在一起,成為土耳其民主政治的頑疾,而已有族裔政治關系的惡化似乎是一個必然的結(jié)局。庫爾德問題對土耳其而言非但會長期存在,而且由于其跨界性和土耳其自身實力的限制,可能成為永久的問題。土耳其庫爾德問題很難有一勞永逸的解決辦法,因而選擇一個中道的解決辦法并適時加以調(diào)整,顯得尤為具有現(xiàn)實意義。
土耳其特有的民主化進程遭遇了庫爾德問題的挑戰(zhàn),最為直接的表現(xiàn)就是庫爾德人身份認同的強化和庫爾德工人黨的建立。庫爾德族裔政治最初表現(xiàn)為與左派的聯(lián)合,逐漸形成以建立庫爾德國家為目標的政黨,土耳其民主政治運作的艱澀與庫爾德人對土耳其民族國家構(gòu)建的反抗有著密切的關系。庫爾德族裔政治與土耳其傳統(tǒng)的民族國家構(gòu)建之間存在一種對沖的關系,族裔政治可能導致民主化偏離原有運行軌道,從而強化了這種沖突的特性。土耳其庫爾德問題的案例表明,族裔政治有其自身的內(nèi)在邏輯,民主未必能夠解決族裔問題,還很可能成為國家分裂的動因。民主的本質(zhì)是通過獲取選票的方式來分享政治權力,只要這種分享權力的潛在趨向與族裔政治結(jié)合在一起,就容易使民主異化為一面合法的分裂的旗幟。后發(fā)國家民主政體的構(gòu)建需要分外謹慎,國內(nèi)存在重大族裔問題的國家尤其如此。
責任編輯:宋 鷗
The Zigzag Process of Turkey’s Democratization and the Evolution of Kurdish Issue
LI Bing-zhong
(SchoolofHistoryandCulture,ShaanxiNormalUniversity,Xi’an,Shaanxi, 710119,China)
Turkey’s peculiar democratization has suffered the challenges from the Kurdish issue, and the direct challenges are the consolidation of Kurds’ identity and the establishment of Kurdistan Workers Party. The Kurdish ethnic politics presented as alliances with the Left of Turkey at first, and then evolved into building its own party with the aim of founding its own state. The hardship of Turkey’s democratization has direct relations with the Kurds’ resistance toward Turkey’s nation-state building. The case of Turkey’s Kurdish issue has shown that the ethnic politics has its own dynamics and democracy is not guaranteed to solve the ethnic issues, and it may lead to the disruption of a country. The developing countries must be cautious when constructing democracy, especially if it has always had serious ethnic issue. The essences of democracy is to share power through getting votes and it is possible to conflict with ethnic politics. Under this circumstance, it is possible to bring about the breakdown of the state in the name of democracy if the ethnic issue cannot be managed properly.
Turkey; democratization; PKK; Turkish Workers Party; the ethnic politics
2016-07-26
本文系“陜西師范大學青年學術帶頭人及學術骨干資助計劃項目”(16QNGG004)和中央高校項目“公民權和族裔性:土耳其國家話語中的庫爾德問題”(15SZYBO)的階段性成果。
李秉忠,陜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土耳其歷史、政治和庫爾德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