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金慶浩著,戴衛(wèi)紅譯
(成均館大學 東亞學術院,韓國 首爾)
出土文獻《論語》在古代東亞社會中的傳播和接受
[韓]金慶浩著,戴衛(wèi)紅譯
(成均館大學 東亞學術院,韓國 首爾)
《論語》作為儒家學派最為重要的典籍之一,在中國的先秦時期即已成書,至漢武帝獨尊儒術時,成為儒學教育的重要教材。其影響不僅在中國,還遠及韓、日等東亞國家。20世紀以來,在中、韓、日等國均出土了《論語》簡牘。本文以《論語》簡牘為中心,考察古代東亞社會儒學普及和漢字的使用。特別是通過對從漢代以后到8世紀前后,中、韓、日東亞三國出土《論語》簡牘的比較分析,提供理解東亞世界漢字以及儒教思想傳播和接受的新視角。
《論語》;古代東亞木簡;儒學理念
學者們在定義東亞世界或者東亞社會時,一般采用“漢字文化圈”或者“儒教文化圈”這樣的概念。*與“漢字文化圈”的概念相關,最近有學者提出“漢文文化圈”的概念。根據金文京先生的見解,日本有獨自的標記對漢文進行訓讀,但朝鮮、回紇、契丹等民族的語言和漢語在字體上都有同一的現象。另外,在佛經的漢譯過程中,已有訓讀的特點,對理解東亞文化是必要的,由此他提出漢文文化圈的概念。參見金文京:《漢文と東アジア—訓讀の文化圈》,巖波書店2010年版。這樣的解釋,緣于一定地域范圍內的空間概念和此區(qū)域內共有的文化性質??臻g方面,以中國為首,韓國(韓半島)、日本、越南同屬一個空間位置;而在這個地域內漢字、儒教、作為政治制度的律令和佛教則是共有的普遍概念。*西嶋定生:《西嶋定生東アジア史論集——東アジア世界と冊封體制》第3卷,巖波書店2002年版,第67頁。可是,若詳細地探察這樣的東亞社會特定概念,可以發(fā)現它并不是在某一個特定的地域從一開始就共有,而是從中國興起而傳播到周邊國家或民族。特別是漢字,若考慮到中國和周邊地區(qū)的語言體系不同的話,對周邊地區(qū)民族而言,將漢字的普及推廣理解為單純的文化推廣多少有些牽強。
戰(zhàn)國時代有“言語異聲,文字異性”的情況,*許慎撰:《說文解字》(簡本),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說文解字·序》:“言語異聲,文字異形?!倍鳚h末,不僅有揚雄提取各地多樣的語言編纂成《方言》;*揚雄:《方言》,周祖謨校箋:《方言校箋》,中華書局1993年版。而且,從出土簡牘中分析邊境部署的士兵出生地的結果顯示出這樣傾向,即同一地域出身地的兵士部署在同一地點。*高村武幸:《前漢西北邊境と關東の戍卒》,《漢代の地方官吏と地域社會》,東京:汲古書院2008年版。在《睡虎地秦簡》“秦律十八種·內史雜律”的記事內容中,還有向上級報告時一定要使用文書形式這樣的規(guī)定,*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秦律十八種》“有事請殹也,必以書,毋口請,毋羈請?!?文物出版社1990年版,第62頁。)這一規(guī)定便是在中國地域內使用口頭語言進行溝通也存在障礙的最好例證。并且從秦、漢簡牘可以看出,對在邊境的官吏們進行識字教育,考課之后得出“史”、“不史”的結論來確定下級官吏的晉升與否,*宮宅潔:《秦漢時代の文字と識字——竹簡·木簡からみた》,冨谷至編:《漢字の中國文化》,昭和堂2009年版。這都與文字的習得有密切的關系。隨著帝國范圍的擴張,對邊境地區(qū)進行有效統治的文書行政便成為強化中央集權體制的主要手段。由此可見,為了帝國內的統治能靈活地溝通,使用統一化“文字”,以此代替反映地域差異的“言語”變得尤為重要。
以農耕社會為基礎而形成、組建中國郡縣體制,從而形成了與游牧社會性質不同的文化圈。隨著帝國領域的擴張,以農耕為基礎的周邊地區(qū)作為編入對象,便意味著一旦編入中國秩序便全盤接受中國的文化。*李成珪:《韓國古代國家·形成·漢字受容》,韓國古代史學會:《韓國古代史研究》第32輯,2003年,第60-62頁。然而,事實上中國文化的普及和傳播,對周邊國家來說意味著在語言體系上強制使用漢字;*宮本徹:《アジアの言語と漢字——漢字の受容のよるアジア諸言語の變容》,大西克也:《アジアと漢字文化》,放送大學教育振興會2009年版。在這篇文章中,依據漢字的受容,對各個地區(qū)語言的變容進行了說明。同時周邊國家由于現實實力不能與中國相較量,因此一個以中國為中心的東亞世界便形成了。由于這樣的原因,歷來對古代東亞世界性質進行討論時,學者們便強調以上所述的以東亞世界四個特征為中心的冊封和朝貢秩序體系的形成。如果說在東亞世界里,漢字的普及不是單純的先進文化的傳播,而是和中國的郡縣統治體系的編入與否以及古代國家的形成有密切關聯的話,漢字必然地以郡縣體制及其密切相關的文書簡策的形式普及,在東亞各國均有簡牘的出土正是論證此觀點的實證材料之一。*金慶浩:《韓中日東亞三國出土文字資料現況及研究》,韓國古代史學會:《韓國古代史研究》第59輯,2010年。東亞各國出土簡牘的形態(tài),可以分為文書類和書籍類這兩個大的類別;在時間上,韓國(韓半島)和日本基本上都以6-8世紀的簡牘居多。由于這個時期與東亞各地區(qū)古代國家的發(fā)展有密切關聯,《論語》簡牘便成為描繪中韓日三國共有的歷史影像的唯一線索。*尹在碩:《韓國、中國、日本出土論語木簡比較研究》,《東洋史學研究》第114輯,2011 年,第3頁。因此,本文以《論語》簡牘為中心考察古代東亞社會儒學普及和漢字的使用,特別是2009年公開的平壤出土的《論語》竹簡內容,*李成市、尹龍九、金慶浩:《平壤貞柏洞364號墳出土竹簡〈論語〉》,《木簡與文字》第4號,2009年。對從漢代至8世紀前后東亞三國出土的《論語》簡進行比較分析,由此提供理解東亞世界漢字以及儒教思想接受和傳播的新視角。以下便以河北省定州市發(fā)現的大約為西漢宣帝時期的《論語》*河北省文物研究所定州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定州漢墓竹簡論語》,文物出版社1997年版。簡以及和它時間比較接近的平壤出土《論語》簡的格式、記敘內容為中心進行探討,通過比較韓國和日本出土的木簡,從而推究《論語》在東亞社會中普及的實際狀況。
眾所周知,20世紀以前,在出土資料的正式發(fā)掘和介紹之前,對簡牘的形態(tài)和使用的研究,主要依靠傳世文獻的記載。*胡平生、馬月華校注:《王國維原著〈簡牘檢署考〉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锻鯂S原著〈簡牘檢署考〉校注》介紹的傳世文獻的記載具有代表性。例如《儀禮》疏中引用的鄭玄《論語序》的內容,是具代表性的記載之一(“《易》、《詩》、《書》、《禮》、《樂》、《春秋》策,皆長尺二寸?!缎⒔洝芳姘胫墩撜Z》八寸策,又兼焉”)。20世紀以后隨著對實物簡牘的正規(guī)發(fā)掘介紹,逐漸將傳世文獻內容和實物簡牘結合。最初的研究是1912年王國維發(fā)表的《簡牘檢署考》,50余年后陳夢家對王國維的學說進行了補充。*陳夢家:《由實物所見漢代簡冊制度》,《漢簡綴述》,中華書局1980年版。王國維用“分數和倍數”的概念來說明簡冊制度,即規(guī)定“古策長短皆為二尺四寸之分數。周末以降,經書之策皆用二尺四寸,禮制法令之書亦然?!缎⒔洝凡唛L一尺二寸,漢以后官府冊籍、郡國戶口黃籍皆一尺二寸?!墩撜Z》策長八寸。漢符長六寸?!?胡平生、馬月華校注:《王國維原著〈簡牘檢署考〉校注》,第14-17頁;胡平生:《簡牘制度新探》,《文物》,2000年第3期,第66頁。陳夢家對王國維理論肯定的同時,只是對其進行修改增補而已,對簡牘形態(tài)的研究并沒有太大推進。王國維和陳夢家代表的研究是1970年以前的狀況,1970年以后大量的簡牘,特別是戰(zhàn)國、秦漢簡牘的出土、整理,反映出多種多樣的簡牘形制和敘事內容,而他們的見解已經不能對其進行更清楚的說明了。*李零:《簡帛的形制與使用》,《簡帛古書與學術源流》(修訂本)指出:“七十年代后,出土日增,材料山積,很有必要做重新總結。”(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年版,第126頁。)
隨著形態(tài)多樣的戰(zhàn)國秦漢時代的簡牘出現,*關于簡牘的介紹,可以參見駢宇騫、段書安:《二十世紀出土簡帛綜述》,文物出版社2006年版;胡平生、李天虹:《長江流域出土簡牘與研究》,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長度與傳世文獻記載內容不一致的簡冊也呈現出來。由此,有學者對王國維的見解提出異議,認為簡牘的長度、寬度還有厚度等形制不是絕對的,形態(tài)也并非固定。*劉洪:《從東海尹灣漢墓新出土簡牘看我國古代書籍制度》,連云港市博物館、中國文物研究所編:《尹灣漢墓簡牘綜論》,科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163-164頁;胡平生、馬月華:《王國維原著〈簡牘檢署考〉校注》,第13頁。但有學者指出西漢后期或者東漢初期,簡牘的規(guī)格和形態(tài)制度化,*李零:《簡帛古書與學術源流》(修訂本),第129頁。戰(zhàn)國及秦漢簡牘可以分為遣策、文書簡、書籍簡、律令等,考察它們的形態(tài)和規(guī)格,可以看到秦漢以后無論書籍還是公私文書,最常用的長度是一尺,由此證明一尺是簡冊和木牘通用的長度。*胡平生、馬月華:《王國維原著〈簡牘檢署考〉校注》,第14-37頁。秦代以后的書籍簡,比戰(zhàn)國時代的減少了18-30厘米,長度沒有超過30厘米,這樣的趨勢持續(xù)到西漢前中期。有學者指出,漢成帝時期的尹灣6號漢墓(以下簡稱尹灣漢墓)內出土的《神烏賦》、《行道吉兇》、《刑德行時》等書籍簡的長度仍為一尺,*尹在碩:《韓國、中國、日本出土論語木簡比較研究》,第23頁。這可以證明簡牘同一形制逐漸“標準化” 。*關于“標準化”的概念,參見翟光珠:《中國古代標準化》,山西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李均明:《秦漢帝國標準化措施述略》,黎明釗主編:《漢帝國的制度與社會秩序》,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特別是尹灣漢簡*連云港市博物館、中國社會科學院簡帛研究中心、東??h博物館、中國文物研究所:《尹灣漢墓簡牘》,中華書局1997年版。以下簡稱《尹灣漢簡》。24枚木牘中除1枚外,所有木牘的長度幾乎全部接近1尺(23cm),而天長漢墓34枚木牘(以下“天長漢簡”)的長度大體也是在1尺(22.3-23.2cm)。*天長市文物管理所,天長市博物館:《安徽天長西漢墓發(fā)掘簡報》,《文物》,2006年第11期。以下簡稱《天長漢簡》。
漢代邊境地區(qū)樂浪郡出土的戶口簿,更加確認了這一點,即西漢中、后期以后簡牘形制成為統一規(guī)格的標準化。近年,平壤市貞柏洞364號墓出土的標題為“樂浪郡初元四年縣別戶口多少□□”戶口簿的照片得以公布,*直到現在公開的照片只有一幅黑白照片。孫永鐘:《朝鮮斷代史(高句麗史5)》,科學百科詞典出版社2008年版;金廷文:《照片:樂浪遺址出土的木簡》,《朝鮮歷史考古》第149輯,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版。在這個戶口簿中記載了樂浪郡下轄的25個縣的戶口數。將其與連云港出土的尹灣漢簡“東??は螺犻L吏名籍”以及安徽天長出土的紀莊漢墓“戶口簿”相比,它們不僅在形制規(guī)格上一致,而且在記載方式上,也使用了統一的簡牘文書樣式。有學者指出,到漢武帝時期,書體從篆書字形特征殘存較多的古隸體發(fā)展為八分體,*裘錫圭:《文字學概要》,商務印書館1988年版,第77-81頁。也有學者認為樂浪郡戶口簿書體也是典型的八分體特點,某些字形中依舊使用了帶有篆書形態(tài)的字形,*高光儀:《樂浪郡初元四年戶口簿重新研究》,韓國木簡學會:《木簡與文字》第7輯,2011年,第20-22頁。在樂浪郡也可以看到和內地類似的書體變化的情況。因此,考察簡牘的形制、字數、字體等研究結果,可以看到武帝以后文書書寫統一原則已經建立,而樂浪地區(qū)出土的戶口簿是驗證這一觀點的最好資料。
筆者如此煩瑣地敘述樂浪郡戶口簿的相關內容,是因為關注在統一原則下進行的文書書寫、文書行政和《論語》竹簡的關聯性。到現在為止,可知的代表性的出土《論語》材料,還有1973年在河北省定州市西漢中山懷王劉修墓中出土的《論語》竹簡*相關釋文及主要內容,可參見河北省文物研究所定州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定州漢墓竹簡論語》,文物出版社1978年版。以上發(fā)掘情況見河北省文物研究所:《河北定縣40號漢墓發(fā)掘簡報》,《文物》,1981年第8期;國家文物局古文獻研究室、河北省博物館、河北省文物研究所:《定縣40號漢墓研究竹簡簡介》,《文物》,1981年第8期。與此相關,尹在碩在《韓國、中國、日本出土論語木簡比較研究》中指出“定州《論語》竹簡因為在中山國懷王墓中出土,在宣帝當時最高統治階層社會流通,它是當時《論語》的定型版本的可能性很高”(第12頁)。和以上推斷為與樂浪戶口簿同一墓貞柏洞364號墓中出土的樂浪《論語》竹簡。*李成市、尹龍九、金慶浩:《平壤貞柏洞364號墳出土竹簡〈論語〉》,第134頁。在定州漢墓620余枚《論語》竹簡中,殘簡占大部分。中山王劉修在西漢宣帝五鳳三年(前55)去世,因此定州漢墓中《論語》的制作年代在五鳳三年以前;其形制方面,長度為16.2cm(約7寸),寬0.7cm,每簡上的字數約19-21字,簡的兩端和竹簡中間留有編綴的痕跡。尤其是以竹簡中部編綴部分為中心,上下均寫有10字左右。*《漢文珍貴古籍名錄·00077論語》,中國國家圖書館、中國國家古籍保護中心編:《第一批國家珍貴古籍名錄圖錄》(第1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08年版,第77頁。
關于《論語》的形態(tài),我們可以參考《論衡》中的相關記載:
但〔知〕周以八寸為尺,不知論語所獨一尺之意……紀之約省,懷持之便也。以其遺非經,傳文紀識恐忘,故但以八寸尺,不二尺四寸也。*《論衡·正說》:“說《論》者,皆知說文解語而已,不知《論語本》幾何篇;但〔知〕周以八寸為尺,不知論語所獨一尺之意。夫《論語》者,弟子共紀孔子之言行,敕記之時甚多,數十百篇,以八寸為尺,紀之約省,懷持之便也。以其遺非經,傳文紀識恐忘,故但以八寸尺,不二尺四寸也。” (漢)王充撰,黃暉校釋:《論衡校釋·正說篇第八十一》,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135頁。
根據《論衡》的記敘內容,《論語》竹簡的長度為8寸(18.4cm),定州竹簡除相差1寸外,沒有別的差異。
漢興失亡。至武帝發(fā)取孔子壁中古文,得二十一篇,齊、魯二,河間九篇,三十篇。至昭帝女讀二十一篇。宣帝下太常博士,時尚稱書難曉,名之曰傳,后更隸寫以傳誦。初,孔子孫孔安國以教魯人扶卿,官至荊州刺史,始曰《論語》。*(漢)王充撰,黃暉校釋:《論衡校釋·正說》,第1598頁。
從以上《論衡》的兩段記載可知,昭帝以后,《論語》開始被人們廣泛誦讀,使用的不是2尺4寸的“經”,而是8寸長的 “傳”這樣的文本。這個長度短于教化、初學使用的《孝經》文本長度的1尺2寸。究其原因,是出于“懷持之便”的目的,從而比較容易地在民間社會普及儒教理念。這兩類《論語》竹簡使用的時間在公元前55年前和公元前45年前,即西漢宣帝五鳳三年前到元帝初元四年前,由此而知,這個時期在漢代社會,儒家理念發(fā)揮了很大的影響力。宣帝時期“《詩》、《書》、《春秋》、《禮》、《易》等經無一例外都配置了博士官,五經博士全部存在”,*福井重雅:《五經博士の研究》,《漢代儒教の史的研究——儒教の官學化をめぐる定說の再檢討—》第1篇,汲古書院2005版,第233頁。而且從小就學習《論語》的宣帝*《漢書》卷八《宣帝紀》:“至今年十八,師受《詩》、《論語》、《孝經》,操行節(jié)儉,慈仁愛人,可以嗣孝昭皇帝后,奉承祖宗,子萬姓?!?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38頁。)和非?!昂萌濉?的元帝*《漢書》卷九《元帝紀》:“贊曰:元帝多材藝,善史書……少而好儒,及即位,征用儒生,委之以政?!?第298頁)十分強調儒家理念。因此在當時的民間社會,《論語》雖不屬于五經,實質上被視之為經,*徐復觀:《中國經學史的基礎》,《徐復觀論經學史二種》,上海書店2002年版,第149頁。是從皇太子到漢代民間私學的必讀之書,同時也是傳習《六經》的入門之作。*姜維公:《漢代學制研究》,中國文史出版社2005年版,第275頁。在這種社會氛圍中為了學習儒家理念,使用的文本中的一種便是定州漢墓《論語》竹簡和平壤《論語》竹簡。
事實上,在不是京師地區(qū)的中山國(現在的河北省定州市)和樂浪郡發(fā)現《論語》竹簡,與武帝時期郡國學的建立以及公孫弘嗟嘆“道”(儒家的統治理念)之沉滯的上書內容有緊密關聯。公孫弘為學官,悼道之郁滯,乃請曰“故教化之行也,建首善自京師始,由內及外”。*《史記》卷一二一《儒林列傳》:“公孫弘為學官,悼道之郁滯,乃請曰……故教化之行也,建首善自京師始,由內及外?!?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3119頁。)這也是主張教化的現實范圍從京師逐漸擴散到邊境這一觀點的重要依據。在這種趨勢下,參考元帝時期“元帝好儒,能通一經者皆復。數年,以用度不足,更為設員千人,郡國置《五經》百石卒史”*《漢書》卷八八《儒林傳》:“元帝好儒,能通一經者皆復。數年,以用度不足,更為設員千人,郡國置五經百石卒史。”(第3596頁)這樣的記載,那么可推測,《論語》竹簡出土的貞柏洞364號墓的墓主可能是擔任樂浪郡戶口簿制作等行政事務的屬吏,當然也不能排除其擔任五經研究官吏的可能性。貞柏洞364號墓同一墓中既可以看到郡縣統治實際狀況的戶口簿,又存在反映強調“移風易俗”的統治觀念的《論語》竹簡,這也是漢代邊境統治典型形態(tài)的重要史料。貞柏洞364號墓中出土的樂浪郡戶口簿,與尹灣漢簡以及戶口總計方式以縣為單位的松柏漢墓木牘*荊州博物館:《湖北荊州紀南松柏漢墓發(fā)掘簡報》,《文物》,2008年第4期。的形態(tài)一樣,使用“戶+戶口數+[少前.多前.如前]+增減數值/口+口數+[少前.多前.如前] +增減數值”的記載方式,由此可以確認漢代已經通過文書行政和典籍形式的統一化來實現郡縣統治。*金慶浩:《秦漢時期戶口文書和邊境支配——以記載樣式為中心》,《樂浪郡戶口名簿研究》,東北亞歷史財團2010年版。而且典籍類的樂浪《論語》竹簡不論是形制還是簡冊的編繩方式、類似的符號使用以及書寫用的環(huán)形書刀與它同時出土,*尹在碩:《韓國、中國、日本出土論語木簡比較研究》,第40-51頁。這些情況,和內地有簡牘出土的墓葬很類似。因此,樂浪《論語》竹簡及與它有10年時間差異、但具有同一形制的定州《論語》竹簡極有可能同屬一個系統。如果那樣的話,考慮到當時通行的魯論系《論語》也存在偏差不是一致的情況,*《漢書》卷八一《張禹傳》:“始魯扶卿及夏侯勝、王陽、蕭望之、韋玄成皆說《論語》,篇第或異?!?第3352頁)有可能定州和樂浪《論語》都是在民間社會通用的不同版本的形態(tài),這中間有一部流入到漢代邊境地區(qū)的樂浪郡。
相反,宣帝和元帝時期儒家理念在邊境地區(qū)的普及,不僅僅局限于樂浪地區(qū)。另外讓人矚目的還有《敦煌懸泉置漢簡》中出現的 《論語》卷一九《子張》篇的殘片以及與儒家典籍相關內容的殘片,主要內容如下:
1)乎張也,難與并而為仁矣。·曾子曰:吾聞諸子,人未有自致也者,必也親喪乎。·曾子曰:吾聞諸子,孟莊子之孝,其它可能也,其不改父之臣與父之……(V1812②:119)*胡平生、張德芳:《敦煌懸泉漢簡釋粹》,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75頁。
2)□/□子張曰:執(zhí)德不弘,通道不篤,焉能為有,焉能為亡?!ぷ酉闹T人問交于子張,子張曰。(V92DXT1812②:215)*張德芳、郝樹聲:《懸泉漢簡研究》,甘肅文化出版社2009年版,第268頁。
上述兩簡都是敦煌懸泉置地區(qū)出土的,其中第一個木牘長23cm,寬0.8cm,章與章之間使用黑點作為間隔。其主要內容是《子張》篇的一部分,和目前通用的《十三經注疏》*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標點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比較,簡文中添加了“而”字,“吾聞諸子”一句在現行版本中寫為“吾聞諸夫子”,“其它可能”中的“它”寫為“他”,*但張德芳、郝樹聲:《懸泉漢簡研究》中釋文為“他”。(第268頁)“孟莊子之孝”的最后部分現行版本中插入了“也”字。第2枚木牘長13cm,寬0.8cm,章開始的部分也用黑點來標記,簡文內容與《十三經注疏》比較的話,“執(zhí)德不弘”在現行本中為“信德不弘”。雖然簡文與現行通用本文字上有若干出入,特別是第2枚木牘的內容,在定州《論語》簡中沒有發(fā)現,它作為復原西漢中、后期《論語》文本的重要材料這一點還是無誤的。
而且,懸泉置漢簡中除了以上與《子張》篇有關聯的內容外,還可以確認類似性質的內容,即“之祚責,惡衣謂之不肖,善衣謂之不適,士居固有不憂貧者乎??鬃釉唬骸咀觼怼?Ⅱ0114⑤:71)”及“欲不可為足輕財。彖曰:家不必屬,奢大過度,后必窮辱,責其身而食身,又不足(A)十二(B)( Ⅱ0314③:14)”,*胡平生、張德芳:《敦煌懸泉漢簡釋粹》,第176頁。但其出處并不明確。1930-1934年羅布卓爾遺址中發(fā)現了宣帝、元帝時期使用的《論語·公冶長》內容的1枚殘簡。與此相同,在河西地區(qū)發(fā)現了西漢中后期以后的《論語》簡,說明這個時期《論語》在河西邊境地區(qū)得到了傳播。*黃文弼:《羅布卓爾考古記(中國西北科學考察團叢刊之一)》,國立北京大學出版部1948年版,第209-210頁。書中介紹的《論語》簡長7.8cm,寬0.7cm,厚0.2cm,上段部殘缺;內容為“(殘缺)亦欲毋加諸人子曰賜非”。我們要注意的是,定州和樂浪《論語》是竹簡,而西北地區(qū)發(fā)掘的《論語》簡都是木簡。這是因為從內地流入的《論語》文本使用了當地的胡楊、松木等書寫材料抄寫。
關于河西地區(qū)儒教理念的普及,還有宣帝、元帝以后的相關記載:
a)河平□年四月四日,諸文學弟子出谷五千余斛。*陳夢家:《武威漢簡補述》,《漢簡綴述》,第286頁。
b)又造立校官。①自掾吏(史)子孫,皆令詣學受業(yè),并免除徭役。②章句既通,悉顯拔榮進之。③郡遂有儒雅之士。*《后漢書》卷七六《任延傳》,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2463頁。
經歷了b-①、②所載的階段后,河西地區(qū)因為有了b- ③的“儒雅之士”,儒學變得普及,東漢時期這個地區(qū)雖然是邊境,但同樣出現了侯瑾*《后漢書》卷八○《侯謹傳》:“侯瑾字子瑜,敦煌人也……為《皇德傳》三十篇,行于世。余所作雜文數十篇,多亡失?!?第2649頁)和蓋勛*《后漢書》卷五八《蓋勛傳》:“蓋勛字元固,敦煌廣至人也。家世二千石。初舉孝廉,為漢陽長史?!?第1879頁)這類儒者。這樣的情況從武威地區(qū)發(fā)掘的49號墓的性質中得以確認。*甘肅省博物館:《武威磨咀子三座漢墓發(fā)掘簡報》,《文物》,1972年第12期。這個墓的墓室長4.19米,寬1.88米,墓主可能是東漢中期(順帝、沖帝、質帝)的官吏,或是地主階層,引人注目的是其隨葬品中有漆驪冠即進賢冠和木印?!逗鬂h書》中已經說明進賢冠是儒者的服裝,*(西晉)司馬彪:《續(xù)漢書·輿服志》 “進賢冠,古緇布冠也,文儒者之服也?!?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3666頁。)木印正面刻有“森(?)私印”、背面刻有“臣森”,由此可見墓主人的身份是具有極強儒家性質的官吏,這也揭示出河西地區(qū)儒學普及、學校建立的結果便是儒者們的出現。
那么,文翁教民讀書意味著什么?河西地區(qū)發(fā)掘的漢簡內容中,有為了識字而使用的《倉頡篇》或者《急就篇》,*胡平生:《漢簡倉頡篇新資料的研究》,中國社會科學院簡帛研究中心主編:《簡帛研究》第二輯,法律出版社1996年版。還有反映官吏的文書寫作能力有無的考課——“史”或者“不史”*《居延新簡》EPT51:4,“居延甲渠第二隧長居延廣都里公乘陳安國年六十三建始四年八月辛亥除 不史”(第171頁);《居延新簡》EPT51:11,“居延甲渠塞有秩候長昭武長壽里公乘張忠年卅三河平 三年十月庚戌除 史”。(第171頁)吳礽驤、李永良、馬建華釋校:《敦煌漢簡釋文》,“玉門千秋隧長敦煌武安里公乘呂安漢年卅七歲長七尺六寸神爵四年六月辛酉除功一勞三歲九月二日其卅日(A)父不幸死憲定功一勞三歲八月二日訖九月晦庚戌故不史今史(B)(1186)?!?甘肅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22頁。)的內容,以及《二年律令·史律》中“史”“卜”“祝”等的子弟為學童被任用為縣屬吏的規(guī)定。與此相關,《漢書》卷三○《藝文志》記載了學童能力考試的內容,“能諷書九千字以上”者任用為史。在同一記載中,史的子弟作為學童,在3年學習期間能誦讀5000字以上者任用為史,郡又以八體課之,太史誦課,選拔成績最好的一人作為縣令史,這樣的規(guī)定*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史、卜子年十七歲學。史、卜、祝學童學三歲,學佴將詣大史、大卜、大祝,郡史學童詣其守,皆會八月朔日試之。試史學童以十五篇,能風(諷)書五千字以上,乃得為史。有(又)以八(體)試之,郡移其八(體)課大史,大史誦課,取(最)一人以為其縣令史,殿者勿以為史。三歲壹并課,取(最)一人以為尚書卒史?!?文物出版社2001年版,第203頁。)要求培養(yǎng)能優(yōu)先擔當文書行政的小吏并熟知相關法令。
因此,文翁在蜀地設置學校,其教民讀書的內容不是“詩書禮樂”之類的內容,而是通過“移風易俗”來普及的統治理念及其相關的內容。平帝元始三年(3)郡國設置學,同時各個庠序設置孝經師,*《漢書》卷一二《平帝紀》:元始三年(3)夏,立官稷及學官??粚W,縣、道、邑、侯國曰校。校、學置經師一人。鄉(xiāng)曰庠,聚曰序。序、庠置《孝經》師一人。(第355頁)涼州刺史宋梟為了風俗教化而讓各家各戶抄寫《孝經》來習讀《孝經》,*《后漢書》卷五八《蓋勛傳》,(宋)梟患多寇叛,謂勛曰:“涼州寡于學術,故屢致反暴。今欲多寫《孝經》,令家家習之,庶或使人知義。”(第1880頁)若將其聯系起來思考,文翁教民讀書可能是希望在邊境地區(qū),通過使民眾熟知像《孝經》、《論語》這樣內容不多的文本來提高統治效率,從而貫徹文書行政、普及統治理念。
因為漢簡中有識字簡的出土,或者官吏們“不史”的情況,很容易推測出邊境地區(qū)吏員識字水準相當低。由此可以看出讓民熟知經書內容也不是很容易。因此,在《四民月令》中可以看到,正月、十月,為了學習五經,成童入太學,正月、八月、十一月學習《論語》和《孝經》,幼童入小學的命令,*《全后漢文》卷四七《四民月令》,“正旦(……)農事未起,命成童已上入太學,學《五經》……硯冰釋,命幼童入小學,學篇章……八月暑退,命幼童入小學,如正月焉……十月……農事畢,命成童入太學,如正月焉……十一月……硯冰凍,命幼童入小學,讀《孝經》、《論語》、《篇章》”。參見(清)嚴可均輯校:《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729-732頁。并且,主張“王霸混用”國家統治理念的宣帝在18歲以前也學習《詩》《論語》《孝經》,*《漢書》卷八《宣帝紀》,“至今年十八,師受《詩》、《論語》、《孝經》,躬行節(jié)儉,慈仁愛人,可以嗣孝昭皇帝后,奉承祖宗廟,子萬姓。”(第238頁)這些至少可以反映出漢代社會《孝經》和《論語》文本的普及,漸次普遍化,而定州《論語》竹簡和樂浪《論語》竹簡便是當時全國普及《論語》的一部分。
西漢時期,以木簡及竹簡為主要書寫材料的《論語》是流通的書寫物,這一情況到東漢時期也沒有大的變化,竹簡及木簡《論語》依然流通。然而,不能否定東漢和帝元興元年(105)蔡倫紙的發(fā)明引起書寫材料變化這一事實。*《后漢書》卷七八《蔡倫傳》,“自古書契多編以竹簡,其用縑帛者謂之為紙。縑貴而簡重,并不便于人。倫乃造意,用樹膚、麻頭及敝布、魚網以為紙。元興元年奏上之,帝善其能,自是莫不從用焉,故天下咸稱‘蔡侯紙’。”(第2513頁)蔡倫之前也有紙的使用,在肩水金關遺址、放馬灘漢墓和懸泉置遺址內都發(fā)現了紙。不過那時的紙不是作為文書和書籍而使用的,主要為包裝或繪制地圖而用。*如在敦煌懸泉置遺址中發(fā)掘的寫著付子、熏力、細辛等藥名的紙,是包裝藥時使用的。參見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甘肅敦煌漢代懸泉置遺址發(fā)掘簡報》,《文物》,2000年第5期,第14頁;《陜西灞橋發(fā)現西漢的紙》,《文物參考資料》,1957年第7期;甘肅居延考古隊:《居延漢代遺址的發(fā)掘和新出土的簡冊文物》,《文物》,1978年第1期;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敦煌漢簡》下冊,中華書局1991年版;何雙全:《天水放馬灘秦墓出土地圖初探》,《文物》,1989年第2期;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甘肅敦煌漢代懸泉置遺址發(fā)掘簡報》,《文物》,2000年第5期。作為書寫材料,紙的應用雖是從所謂的“蔡侯紙”開始,只是說蔡侯紙慢慢地在中國社會內普及使用,并不意味著所有的簡牘書寫材料一時間就變成了紙。關于蔡侯紙使用后的書寫材料,在文獻中也有反映?!逗鬂h書·吳祐傳》*《后漢書》卷六四《吳祐傳》:“父恢,為南海太守。祐年十二,隨從到官?;钟麣⑶嗪喴詫懡洉?,祐諫曰:‘……此書若成,則載之兼兩?!?第2099頁)載安帝時期南海太守吳恢的兒子吳祐隨父赴任,對他父親制作竹簡書寫經書進行勸諫;還有大約公元190年公孫贊偽造詔書的行為;*《三國志》卷八《魏書·公孫贊傳》注引《典略》:“韓馥之迫,竊其虛位,矯命詔恩,刻金印玉璽,每下文書,皂囊施檢,文曰‘詔書一封,邟鄉(xiāng)侯印’”。(第242頁)另外還有景初二年(238)曹魏明帝臨終前決定由曹爽代替燕王曹宇,將后事托付給曹爽,劉放、孫資同意后建議起用當時的權臣司馬懿來保護皇室,明帝準備黃紙書寫詔書。*《三國志》卷一四《魏書·劉放傳》,“‘帝曰:曹爽可代宇不?’放、資因贊成之。又深陳宜速召太尉司馬宣王,以綱維皇室。帝納其言,即以黃紙授放作詔?!?第459頁)這三則史料反映出并非以元興元年(105)為起點書寫材料就從木簡轉化為紙了。長沙走馬樓吳簡由9萬余枚竹簡構成,樓蘭地區(qū)出土的3-4世紀700余件木簡,書寫的文字材料時間相當于三國魏到西晉時期。*冨谷至:《3世紀から4世紀にかけての書寫材料の變遷——樓蘭出土文字資料を中心に》,冨谷至編著:《流沙出土の文字資料——樓蘭·尼雅文書を中心に》,京都大學學術出版會2001版。同時,本稿引用的樂浪文書在冨谷至(2001)的著作中也有闡明和引用。也就是說蔡侯紙發(fā)明后,原來的書寫材料木簡或者竹簡并沒有馬上直接被紙代替。
盡管如此,不能否認的是從3-4世紀以后,書寫材料正在從簡牘向紙過渡。上述樓蘭羅布泊發(fā)掘的700余枚出土文書材料的時間,可以區(qū)分為漢代和魏晉時代,其中有70余枚漢代木簡,而魏晉時代的木簡和紙都有出土。魏晉時代出土文字材料可以分為書籍、私信、簿籍、符、檢、公文書等類別。漢代的書籍類和簿籍類大部分在竹簡上書寫,魏晉時代主要是木簡和紙并用。*冨谷至:《3世紀から4世紀にかけての書寫材料の變遷——樓蘭出土文字資料を中心に》,冨谷至編著:《流沙出土の文字資料——樓蘭·尼雅文書を中心に》,第486-507頁。因此,斯坦因搜集的樓蘭文書M.192中《論語》“學而”的一個句節(jié)“子曰學……(殘存)”也可以反映書寫材料的轉化過程。*冨谷至先生通過樓蘭出土的文書材料,對3-4世紀書寫材料的變化認為:“書紙的書寫比簡牘書寫普遍化。作為書寫材料的紙,絕不是貴重的,也不是稀有價值的材料被廣范圍運用,在量的方面,被充分的使用了”,有一點很明顯這個時期書信就是寫在紙上的。參見冨谷至:《3世紀から4世紀にかけての書寫材料の變遷——樓蘭出土文字資料を中心に》,冨谷至編著:《流沙出土の文字資料——樓蘭·尼雅文書を中心に》,第490-491頁。一種看法認為它是完全成型的書籍的一部分,另一種說法認為它是學習《論語》并且將一部分的句節(jié)在紙上練習書寫,而后者更為妥當。因為就像同一地點發(fā)掘出土的識字教育用的《急就篇》文書一樣,這可以作為學習《論語》并在紙上練習一部分句節(jié)的習書來理解。并且,這是與后代敦煌和吐魯番地區(qū)出土的3-4世紀《論語》寫本相同的種類。*金谷治:《唐抄本〈鄭氏注論語集成〉》,平凡社1978年版;《一九九七年洋海出土文獻·古寫本論語堯曰注》、《二〇〇六年洋海出土文獻·古寫本論語》,榮新江、李肖、孟憲實主編:《新獲吐魯番出土文獻》,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165、181頁。我們可以推測當時經書是作為學習用的教材在樓蘭地區(qū)得以使用。同時,這個地區(qū)只出土了漢代寫成的《論語》竹簡,并沒有發(fā)掘出之后的《論語》木簡。因此,唐代的阿斯塔納古墓群中出土了在紙上記錄的《論語》完帙本的形態(tài),與咸通十五年(874年,乾符元年)、署名為學生身份的王文川的《論語序》以及寫著大中、乾符等年號的《論語》的發(fā)現,*伊藤重美子:《敦煌の學校と學生——以〈學郎題記〉をめぐる》,《敦煌文書にみる學校教育》,汲古書院2008年版,第44頁。至少可以推測在8-9世紀以后,普遍使用紙書寫的《論語》。伯希和、斯坦因在敦煌地區(qū)發(fā)現的文書中,有經書、千字文和道經共30種。在這些文書中《論語》占有19種之多,*伊藤重美子:《敦煌の學校と學生——以〈學郎題記〉をめぐる》,《敦煌文書にみる學校教育》,第44、74-75頁。它的內容里有郡學(P3783)、縣學(P2618)、寺學(P2618+S1586)等名稱,由此可知當時官學、寺學以及地方學校里,《論語》都是必修的書籍。*《舊唐書》卷四八《百官志·國子監(jiān)》:“凡授經,以周易、尚書、周禮、儀禮、禮記、毛詩、春秋左氏傳、公羊傳、谷梁傳各為一經,兼習孝經、論語、老子。”(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265頁。)
在中國,紙張發(fā)明后,未發(fā)掘出竹簡和木簡書寫的、即所謂的“書籍簡”《論語》,只出土了書寫在紙上的《論語》。與這一情況不同,在6-7世紀韓半島(新羅和百濟)和8-9世紀日本的《論語》木簡被發(fā)掘出來。劉樂賢先生認為在木簡和紙兩種書寫材料并用時期,木簡僅在特殊的情況使用。*劉樂賢:《中國簡牘的類別及使用年代——兼與韓國羅州木簡比較》,國立羅州文化財研究所、東新大學博物館編:《6-7世紀榮山江流域與百濟》學術會議論文集,2010年版,第365-370頁。筆者推測韓半島和日本的《論語》木簡,在紙作為書寫材料的情況下因為不同用途使用。到現在為止,韓國出土的《論語》木簡只有2枚,即金海市鳳凰洞(1999年發(fā)掘)*釜山大學校博物館:《金海鳳凰洞低濕地遺跡》,《釜山大學校博物館研究叢書》第33輯,釜山大學校博物館2007年版,第52-54頁。和仁川市桂陽區(qū)所在的桂陽山城(2005年發(fā)掘)*鮮文大學??脊叛芯克?、仁川廣域市桂陽區(qū):《桂陽山城發(fā)掘報告書》,太陽情報出版社2008年版。兩地分別發(fā)現的1枚木簡,其出土的地區(qū)不是王京的中心地,而都在地方,這是它們的共同點;另外,其書寫的主要內容都是《論語·公冶長》*關于兩種《論語》的概要,可參見橋本繁:《東アジアにおける文字文化の傳播——朝鮮半島出土〈論語〉木簡の檢討を中心に》,福井重雅先生論集刊行會編:《古代東アジアの社會と文化》,汲古書院2007年版。同時,這兩種木簡的圖片可參見國立昌原文化財研究所:《韓國的古代木簡》,藝脈出版社2004年版。的一部分。
根據釜山大學博物館的發(fā)掘報告書內容,金海鳳凰洞木簡應當是《公冶長》中半部分的內容,殘存的木簡長20.6cm,寬為1.5~2.1cm,四個面的內容書寫如下:
Ⅰ *不欲人之加諸我吾亦無加諸人子*(前面)
Ⅱ *文也子謂子產有君子之道四焉其*(左側面)
Ⅲ *已□□□色舊令尹之政必以告新*(后面)
Ⅳ *違之何如子曰清矣□仁□□曰未知*(右側面)這個木簡的形態(tài)為“觚”,漢代形態(tài)為“觚”的木簡主要為識字用及識字教材、文件內容草稿,或是為了讀書而抄錄的經書等。*胡平生:《英國國家圖書館館藏斯坦因所獲簡牘中的〈倉頡篇〉殘片研究》,汪濤、胡平生、吳芳思主編:《英國國家圖書館藏斯坦因所獲未刊漢文簡牘》,上海辭書出版社2007年版,第62-63頁。有的學者指出如果考慮書寫的內容記載原則為“一章一觚”的話,《論語》木簡也可能是記載《論語·公冶長》篇的特定章句的整體,*尹在碩:《韓國、中國、日本出土論語木簡比較研究》,第59-65頁。筆者認為這樣的說法比較妥當。
按照木簡同一層位一起出土的陶器類型推測,木簡的年代大約在6世紀后半期或7世紀初期。*釜山大學校博物館:《金海鳳凰洞低濕地遺跡》,第52頁。雖然發(fā)掘初期有的學者推測這枚木簡為“習書木簡”,*東野治之:《近年出土の飛鳥京と韓國の木簡——上代語上代文學との關わりから》,《古事記年報》第45輯,2003年。但是它與中國和日本發(fā)掘出的習書木簡同一字句反復書寫不同,由此推斷這個木簡是為了特定目的而制作的學習用具的可能性更大一點。*李成市:《新羅の識字教育と〈論語〉》,高田時雄編:《漢字文化三千年》,臨川書店2009年版,第129頁。
具有五面體形狀的桂陽山城《論語》木簡,也保留了《論語·公冶長》篇的一部分內容。根據發(fā)掘報告書,這枚木簡長49.3cm,寬2.5cm,文字部分長為13.8cm,這枚木簡也是按照“一章一觚”的書寫原則,在有比較完整文字的第3面上一個字大概1.3cm,由字的大小及“章”的字數來推測,木簡大略長為96cm。*關于金海鳳凰洞遺址和桂陽山城出土的《論語》木簡的原來長度,可參見尹在碩、橋本繁的文章。直到現在可確定的主要內容大體如下:
Ⅰ 賤君子□□人□
Ⅱ 吾斯之未能信子□
Ⅲ□不知其仁也求也
Ⅳ [ ]
Ⅴ[ ]子曰吾
與桂陽山城出土的《論語》木簡的使用時期相關,在遺址的集水井護岸石筑上部出土了刻有“主夫十”銘文的瓦,可知從高句麗時代到新羅時代“主夫吐郡”的存在。在木簡出土的集水井底層(Ⅶ層)還有底面為圓形的短頸壺出土,這個短頸壺具有4-5世紀百濟陶器的共同特征,它和木簡的使用時代為同一時期。*按照《桂陽山城發(fā)掘報告書》(2008)撰稿者李賢九的見解:“桂陽山城出土《論語》木簡的書體,與魏晉時期流行的書寫體有密切的關系。和木簡《論語》一起出土的圓底短頸壺考古學年代在4-5世紀,《論語》木簡的使用時期與之大概一致。而且,在《論語》木簡出土的相同層位(Ⅶ層)里搜集的木材標本通過科學的試驗方法測定的年代與考古學年代相符”,可以推定這個《論語》木簡的年代在4-5世紀。即便如此,筆者認為對此應該采取更加謹慎的態(tài)度。*依據仁川廣域市桂陽區(qū)廳、財團法人民族文化遺產研究院《仁川桂陽山城4次發(fā)掘調查報告書》(2009年,第29頁),所載出土遺物中,可以推測陶器類的時代為新羅到統一新羅時期;瓦的年代從統一新羅末期到高麗初期。從出土的2枚《論語》木簡的特征來看,將其理解為單純的習書木簡多少有些牽強。在中國漢代木簡中找不到與《倉頡篇》相同的字句練習的痕跡,而《論語·公冶長》的部分內容具有很強的抄寫目的。
日本也出土了《論語》木簡,它的樣態(tài)和韓國木簡稍有不同。在日本,習書木簡出土的遺址達115個之多,以時代為序的話,古代有101個遺址,中世和近世有14個遺址。習書木簡的出土地點不僅有都城及其周邊的遺址,*寺崎保廣:《古代日本の都城と木簡》,吉川弘文館2006年版。也有地方官衙遺址。*渡邊晃宏:《日本古代の習書木簡と下級官人の漢字教育》,高田時雄編:《漢字文化三千年》,臨川書店2009年版,第93頁。另外,地方木簡的概觀和研究現狀,可參見平川南:《古代地方木簡の研究》,吉川弘文館2003年版。以上習書木簡當中,與《論語》有關的木簡到現在為止介紹的有29個。*參考橋本繁:《古代朝鮮における〈論語〉受容再論》,朝鮮文化研究所編:《韓國出土木簡の世界》,雄山閣2007年版,第285頁,“表:日本における〈論語〉木簡出土一覽”。出土地域也不僅僅局限于中央地區(qū),而是分布在全國范圍內。*出土《論語》29處遺址中包括20處都城地區(qū)(都城飛鳥地區(qū)6、騰遠京3,平城京10,東大寺1)以及包含在奈良縣地方的9處。雖然發(fā)掘出土的日本木簡中,還寫著《爾雅》、《王勃集》、《千字文》、《春秋》、《尚書》、《本草集注》、《樂毅論》等內容,但《論語》和《千字文》木簡占壓倒性的多數。*渡邊晃宏:《日本古代の習書木簡と下級官人の漢字教育》,高田時雄編:《漢字文化三千年》,第96-103頁。而且,考察橋本繁先生整理的《日本的〈論語〉木簡出土一覽》,*橋本繁:《古代朝鮮における〈論語〉受容再論》,朝鮮文化研究所編:《韓國出土木簡の世界》,第285頁?!墩撜Z》木簡可以大略區(qū)分為經書內容抄寫形態(tài)和為了熟悉字句而抄寫練習這兩類。細分之,出土的《論語》木簡可以分為一種可見《序》、《學而》、《為政》、《八佾》、《公冶長》、《尭曰》等篇名,同一的字句沒有重復的簡;另一種為不見篇名而同一字句重復的簡這兩種情況。以下我們只引用并抽選后者情況如下:
出土地遺跡名本文篇·章奈良縣石神遺跡·平有朋自遠方來□·大大大大□□□[左側面]學而·1奈良縣平城宮青青青泰泰泰謹謹謹申謹論語諫許謂讠是誰奈良縣平城宮□□五美□道皇五五□道皇五五□奈良縣平城宮□□□□□□□□□□□□□□□又曰猶吾大夫崔子世□有有有有有有人道財財財長長長長可可及不及武章章歸歸歸不章歸道章歸長路章章章歸歸歸歸所□有道歸歸□事事大大大天天天大天天天天天天天天有道章事飛□□□□□□者有有有公冶章19奈良縣東大寺·〇東大寺之寺僧尺文寺得□[得化]尊·作心信作心第為□為是□是論語序一寺□第信心哥茀為為為為為羽□
由上表可知,《論語》木簡不僅在平城宮宮都出土,在對當時社會政治觀念上發(fā)揮著中樞作用的神社和東大寺等地區(qū)內也發(fā)掘出土。在以上地區(qū)出土的《論語》木簡中,很難認為同一字句反復書寫便是單純亂寫的書寫形態(tài)。同一漢字的反復書寫形態(tài)中,表現出想要熟悉有關古字的意志,也內含了熟悉文字的必要性。在古代日本,關于《論語》的流傳,可見《古事記》“應神天皇條”中所載百濟照古王通過和邇吉師王仁傳送了《論語》10卷和《千字文》1卷給日本??墒牵@個記載和史實并不相符。因為若應神天皇實際存在的話,其時期大概在5世紀前半期,而直到6世紀初,中國南朝時代的梁朝大臣周興嗣為了初學者才編纂了漢字文本《千字文》,這和上述《千字文》在古代日本普及的時期不一致。不過,若考慮到最近在韓國和日本出土了形態(tài)差不多一樣的《論語》木簡這一點,《古事記》記載本身雖有不可信的一部分,但它也反映了編纂時的7-8世紀時的社會狀況。
那么,《論語》習書木簡在什么時候、被誰、以何種目的使用呢?首先,有必要推定上述《古事記》記載內容中“《論語》10卷”的具體內容。依據《養(yǎng)老學令6》“教授正業(yè)條”可知,《論語》文本中使用了鄭玄和何晏的注釋書。*黑板勝美:《令集解》 卷一五 《學令》:“凡教授正業(yè),《周易》鄭玄、王弼注;《尚書》孔安國、鄭玄注;三禮、毛詩,鄭玄注;《左傳》服虔、杜預注;《孝經》孔安國、鄭玄注;《論語》鄭玄、何晏注?!?吉川弘文館 1982年版,第448頁。)尤其是平城宮出土的《論語》木簡中有“何晏集解子曰”,兵庫縣褲狹遺址中出土有《論語序何晏集解》,而《養(yǎng)老學令6》的《論語》相關記載與以上二者相同,由此我們不能認為7世紀后半期以后《論語》的接受和《古事記》的相關記載絕無關系。
與之相關,不是在宮都地區(qū),而是地方出土的,我們推測為7世紀后半期的《論語》木簡,如長野縣屋代遺址35號的“子曰學是不思”以及45號“·亦樂乎人不知而”木簡的出土,或者是德鳥縣觀音寺遺址中發(fā)掘的四面體《論語》木簡,似乎提供了解決問題的線索。觀音寺遺址《論語》木簡的殘存部分左側面的內容為“子曰 學而習時不孤□乎□自朋遠方來亦時樂不知亦不慍”,也和35號、45號同樣是對《學而》篇的習書。然而,也很難將地方上發(fā)掘的《論語》木簡判定為單純的習書簡,因為沒有看到木簡前后面書寫的內容中同一字句的重復。因此,以上這種7世紀后半期單純的習書行為,可能是想要熟悉《論語》句節(jié),也是正式地接受漢字文化的一環(huán)。
自7世紀以來,不僅是單純的習書,還通過渡來僧、留學生及留學僧的歸國,還有從百濟亡命而來的貴族,來學習《論語》等典籍內容,這是吸收漢字文化的開始。一方面,通過接受文書行政和律令,古代國家體制漸次完善;另一方面,為了統轄中央和地方的中央集權的官僚制運作,文書行政及其吸收變得越來越必要。不僅在中央政府采用文書行政,地方上的國府和郡家等也廣泛普及漢字文化。*佐藤信:《漢字文化の受容と學習》,平川南、沖森卓、榮原永遠南、山中章編:《文字と古代日本 5—文字表現の獲得》,吉川弘文館2006年版。以上情況可以在兵庫縣褲狹遺址出土木簡的書寫內容中得到確認:
·子謂公冶長可妻【正面】
·右為蠲符搜求【背面】
這支簡的正面和背面的意思完全不相通。背面的“蠲符”是與“課役免除”有關的文書。*三上喜孝:《日本古代地方社會における論語の受容——習書木簡の檢討お中心に》,成均館大學東亞學術院國際學術會議(2010年8月26-27日)發(fā)表論文。反映古代國家的思想理念和行政層面的文書共存在一個木簡上。而在平城宮遺址也出土了正面和背面意思完全不同的《論語》木簡。這種情況不是抄寫論語章節(jié)的部分內容,而是為了單純地熟悉字句的習書內容。然而,不管是何種情況,《論語》木簡的書寫者都是官吏。
和日本木簡比較,到現在為止出土的新羅以及百濟木簡的最具特征的一點,便是多使用多面體的木簡。尤其是《論語》木簡都是多面體木簡,其內容不是單純的習書記錄,而是《論語·公冶長》的部分內容。這一點和日本出土的《論語》木簡,在形態(tài)和書寫內容上有明顯的差異。*在日本《論語》木簡上,若注意抄寫的標題的話,可以看到《學而》有9處,《為政》2處,《八佾》1處,《公冶長》3處;《學而》篇占相對多數。當然也存在例外,在德鳥縣觀音寺遺址中出土的多面體《論語》木簡在形態(tài)上與金海鳳凰洞出土的《論語》木簡非常類似。而且,有的學者認為在新羅國學作為學習和評價方法的“讀書三品制”中,《論語》為必修科目;新羅的“金官小京”*金富軾:《國譯三國史記》卷三四《地理志》金海小京條,乙酉出版社1977年版,第528頁。地區(qū)的“骨品”身份的人是通過《論語》木簡而熟悉文字,從而提高成績晉升為官吏;*橋本繁:《金海出土論語木簡と新羅社會》,《朝鮮學報》第193輯,2004年;李成市:《新羅の識字教育と論語》,高田時雄編:《漢字文化三千年》,臨川書店2009年版,第129頁。有的學者指出日本學令*黑板勝美:《令集解》 卷一五 《學令》:“凡教授正業(yè),《周易》鄭玄、王弼注;《尚書》孔安國、鄭玄注;三禮、毛詩,鄭玄注;《左傳》服虔、杜預注;《孝經》孔安國、鄭玄注;《論語》鄭玄、何晏注?!?第448頁)所見《論語》木簡文本和學習《文選》的背景與新羅國學有緊密聯系。*東野治之:《奈良時代における〈文選〉の普及》,《正倉院文書と木簡の研究》,縞書房1977年版,第192頁。以上這兩種觀點也可以反證觀音寺出土木簡和金海鳳凰洞出土木簡的關聯性很高。因而,新羅設置國學的同一時期,日本也設置了國學,這反映出和新羅一樣的情況,即地方豪族們通過觀音寺遺址發(fā)掘的《論語》木簡學習以及按照成績而晉身為官。
新羅和日本通過《論語》學習而進出為官的情況,可以反證古代律令國家體制的形成,以及同時正在向以儒家理念體系為中心的國家統治秩序轉變。并且,官吏們學習論語或者書寫《論語》習書的這一特征,早在漢代下級官吏根據文字的習得與被區(qū)分為“史”和“不史”、“故不史今史”這樣的考課*吳礽驤、李永良、馬建華釋校:《敦煌漢簡釋文》,第122頁。中反映出來,通過《論語》和《孝經》的學習從而確認為官者的進出一樣,7世紀以后新羅的讀書三品制中國學畢業(yè)時考試《論語》是成績評價方法,同時日本也以此作為為官者進出的途徑,地方豪族們對《論語》積極的學習態(tài)度,成為跟隨向律令國家轉換的時代理念而確立的不可避免的標準。
在理解東亞古代木簡時,研究各個地域出土的木簡形態(tài)的類似性,在說明木簡的系統發(fā)展過程中雖然有效,但通過木簡記載內容來闡明古代東亞漢字文化的性質是有限的。*李成市:《古代朝鮮の文字文化と日本》,《國文學》47卷4號,2002年,第15頁。作者對咸安城山山城的木簡進行研究時,在理解中國、韓國、日本的竹簡階段后,對韓、中、日古代木簡的共同性和類似性設計了“中國大陸(A)→韓半島(A′→B′)→日本列島(B′→C′)”這樣的圖示,對東亞古代木簡的傳播、吸收和變化進行了說明。另外,還有學者通過中國和日本木簡的比較,來說明在東亞三國出土木簡的傳播,具有共同性的文化特征以及各地域的獨自特征。研究成果參見安部聰一郎:《中國出土簡牘的比較研究——以尼雅出土的漢文簡牘爲中心》,三上喜孝:《在日本古代木簡中所見咸安城山山城木簡的特徵》,二文均載《咸安城山山城出土木簡意義》,國立加耶文化財研究所2007年版。韓國及日本的古代木簡使用的時期大體在6世紀末到8世紀末,因此,通過這個時期從中國流傳而來的漢字文化和木簡的相關性,對古代東亞社會進行實證研究成為可能。*冨谷至編:《漢字の中國文化》(昭和堂2009年)第二部《金石竹木が語る漢字社會》和高田時雄編《漢字文化三千年》第二部《木簡が語る漢字學習—役人は漢字をどう學んだか》,在這些論文中,以木簡和文字的普及以及文化傳播為焦點展開了論證。
古代東亞國家的中央集權制統治,是吸收從中國流傳的律令體制而成為可能的,這樣說并不為過。通過文書行政,中央和地方的有效統治體制的確立、以儒家為代表的統治理念的普及等,構成了以上古代國家成立的重要要素。因為以上要素都是以漢字為媒介而傳播、被接受,所以通過熟知漢字來進行文書行政、普及統治理念是非常重要的。因此,對官吏們來說,具有一定水平的習書以及熟知《論語》《孝經》這類與國家統治理念密切關聯的經傳,是必須的要求。能確認與此相同的古代東亞社會狀況的實證材料,便是出土文字材料《論語》。
與中國出土的定州《論語》竹簡、敦煌懸泉置漢簡中所見《論語·子張篇》的部分內容以及日本出土的29個《論語》木簡相比較,韓半島出土的《論語》,只有平壤貞柏洞364號墳出土的論語竹簡、金海鳳凰洞出土的《論語》木簡以及仁川桂陽山城的《論語》木簡這3個。現在已經證明貞柏洞364號墓《論語》具有竹簡冊書的形態(tài),和定州《論語》竹簡的形態(tài)及書寫方式有很多的類似。而推定為7世紀時期的其余兩處《論語》木簡書寫的都是《公冶長》篇的部分內容,它們和單純的習書簡不同。682年在新羅設置國學,《論語》在國學入學和任用官吏時是必讀的書目,在結束學業(yè)的時候,通過授予大奈麻、奈麻等官位可以就任下級官吏。
日本出土的《論語》可以分為學習用和習書用兩個類型,韓國的木簡與這樣的性質稍有不同。觀音寺遺址出土的《論語》木簡不僅在形態(tài)上與韓國木簡有很大的類似,而且習得的過程也是通過國家制定的法令或制度進行,這一點可以解釋為國家主導《論語》的普及,即統治理念的擴散。然而,日本《論語》木簡也有不同特征,其正面和背面書寫的內容找不到連續(xù)性,這樣的木簡反映出在實行“文書行政”的律令統治和執(zhí)行思想理念統治的官吏的狀態(tài)。
與之相同,我們可以看到在東亞出土的木簡,不僅在形態(tài)上具有類似性,而且伴隨著古代律令國家的成立,東亞木簡廣泛使用,它們和依據文書行政及其相似的律令統治,以及并行的統治理念的普及有密切的聯系。因此,我們可以通過木簡來糾明古代東亞社會的性質,理解“小天下”和“大天下”的觀念區(qū)分。
[本文原刊發(fā)于2012年出版的《地下的論語,紙上的論語》一書,本刊已取得成均館大學出版社公司的中文出版許可,授權號為(ISBN 978-89-7986-933)。]
責任編輯:馬衛(wèi)東 孫久龍
A Study of the Spread and Acceptance of ExcavatedTheAnalectsofConfuciuson Bamboo and Wooden Slips in Ancient East Asian Society KIM
Kyung-ho
(AcademyofEastAsianStudies,SungkyunguanUniversity,Seoul,Korea)
It has been focused on the similarities of their shapes or format in the previous research on ancient East Asian bamboo and wooden slips used for writing, which have been useful in disclosing their chronology. Nevertheless, such work does not explain the influence of Chinese characters on ancient East Asian culture. Since the bamboo slipsTheAnalectsofConfuciuswere excavated from Pingrang in North Korea and a variety of sites in Japan, which were estimated to be from the first century BC to the late eighth century AD, it has been possible to study their connection with the introduction of Chinese characters into far-away regions throughout East Asia, as a way to properly understand ancient East Asian society and culture. In this paper, the author examines the role of ancient bamboo and wooden slips editions ofTheAnalectsofConfuciusin terms of the introduction of Chinese script-based bureaucracy and culture and their influence on ancient East Asian countries. For this study, various wooden and bamboo slips versions ofTheAnalectsofConfuciusexcavated from Korea, Japan, and China, dated from approximately the Han Dynasty to around the eighth century, will be compared. In particular, the Lelang bamboo slips version ofTheAnalectsofConfucius, discovered in 2009, provides critical clues supporting new interpretations that better explain the spread of Chinese script and Confucianism in East Asia. It is to be noted that the wooden and bamboo slipsTheAnalectsofConfuciusunearthed from East Asian countries have certain similarities not only in their shape, but also in their active usage in document-based administration, which was closely connected to the establishment of Chinese-style legal systems and a ruling ideology based on Confucianism.
TheAnalectsofConfucius; bamboo slips of ancient East Asia; philosophy of Confucianism
2016-05-20
金慶浩,韓國成均館大學東亞學術院教授,研究方向為秦漢史、簡帛學;戴衛(wèi)紅,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副研究員,出土文獻與中國古代文明研究協同創(chuàng)新中心成員,研究方向為魏晉南北朝史、簡帛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