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的事
為了尋到鯨魚——海豚——的蹤跡,我們(和周曉楓、胡茗茗)去了花蓮。臺灣人說,海豚有時會瘋狂地在船邊展示自己,當然得在合適的季節(jié)和海豚擁有合適的心情時。
記得那是初秋的日子,誰也說不清這是否是海豚會展示自己的合適日子?總有臺灣友人告訴我們,他們?nèi)セㄉ徲^鯨時選錯了日子,除了港口外那一片海景,他們觀鯨的努力并沒得到回報——躍入眼簾的除了浪還是浪,不見一只海豚的蹤影。更有甚者,為觀鯨跑了三趟花蓮,竟一無所獲。我們的心態(tài)倒也好,別人努力三次仍一無所獲,我們就當去打一次醬油吧,去總比不去要心安。
花蓮觀鯨的機動船小不溜秋,導致船一駛出港口的防波堤,就大幅前后左右搖蕩,蕩得茗茗吐得肝腸寸斷。我們相當幸運,不久就看見一百來只海豚,紛紛躍出海面,圍著小船爭妍斗艷,令游客們目不暇接。我當然無法想通,為何海豚們會對我們這般厚愛,竟讓我們撞上它們歡蹦歡跳的好心情?我更不明白,我們剛弄懂臺灣政情的藍綠色,就在花蓮港外一覽無遺的海面,看見了涇渭分明的藍綠海,一條蜿蜒的分界線,竟把海面分成藍海和綠海。我當然不把它看作意義嶙峋的自然現(xiàn)象,覺得這就是臺灣的象征之一。上述這些讓人感慨不已的見聞,并不是本文的主旨。那天下午,度過了海上的狂歡,我們登岸回程時,本文的故事才真正開始。
登岸不久,我們驟然發(fā)現(xiàn),剛才還熱鬧非凡的碼頭,竟然一片闃寂。和我們同船觀賞鯨魚的游客們,紛紛跳上旅行社的大巴士,隨著大巴士一輛一輛離港,偌大的停車場上最后只剩下了我們?nèi)恕D慷么饲榇司?,三人一時面面相覷,意識到我們犯了大錯。因初來乍到,我們對臺灣旅行社抱著類似對大陸旅行社的不信任看法,買船票時沒理會他們的提醒,對方提醒我們要訂好回花蓮的車子,他們可以幫忙。登船之前,見遠近停著大大小小的車輛(包括出租車),誰會擔心回程找不到一輛車呢?等三人回過神來,碼頭上已不見他人,我們連詢問的人都找不到。
眼前只有開闊的沙礫平地、公路和高高的海堤,已近傍晚的天,正暗沉下來。朝遠方眺望,發(fā)現(xiàn)花蓮市離我們足有十幾公里。茗茗穿著高跟鞋,真不知我們這么“漫步”,究竟何時能到花蓮?沿著堤腳伸向遠處的公路走了數(shù)百米,我擔憂起來。暮色中的曠野,沒有人,沒有車,沒有房子,我?guī)е鴥晌慌砍ㄉ彙奥健?,開始覺得不安全。大陸的生活經(jīng)驗提醒我,得趕快擺脫眼前的困境,免得碰上什么歹徒。
紅烈烈的夕陽正在西沉,我的心思全在公路上,巴望能碰上過路車。說來相當奇怪,這條公路此刻就像一條被廢棄的公路,見不到任何車輛。我們跟著公路沿直角海堤一拐彎,立刻心生希望。映入眼簾的是一輛市政車,只見車旁蹲著一男一女,正在更換路邊被撞壞的塑料路樁。我馬上向他們打聽哪兒能叫到出租車。那位男子扭頭凝視了一會兒,就說這里沒有路過的出租車,叫車子只能打電話到花蓮。是啊,叫車的電話到哪兒去找呢?第一次赴臺因經(jīng)驗不足,手機和網(wǎng)絡(luò)一直不暢。見我們不知所措,那位男子連忙起身詢問:你們來自大陸吧?得到點頭確認后,他有了主意,“叫車挺麻煩,你們還得等車子開過來,不如再等我們五分鐘,我們換完就把你們送到花蓮……”他開口說得那么輕松,就好像是他們該做的事一樣。
果不其然,換完路樁,他就邀我們上車。意識到自己擺脫了困境,曉楓和茗茗的話就沸騰起來,七嘴八舌問他種種問題,包括這么遠的路,你為什么愿意送我們?nèi)セㄉ??你們?jīng)常這樣做嗎?男子一邊盯著擋風玻璃,一邊耐心解答。說他們一年要送很多路人去花蓮,他有一句話我畢生難忘:我們是政府里的人,就該為民服務(wù),人民遇到困難,我們就該伸手幫助。這種話哪個大陸官員、公務(wù)員沒說過?放在大陸,這是洗盡了行動的道理,當然不會讓人感到溫暖。但他展示的是與道理相連的行動,這是讓他的話變得迷人的關(guān)鍵。我們也變得“崇高”起來,叫他把我們隨便“卸”在花蓮什么路口,好讓他們早點回家吃飯。不論我們怎么說,他都不肯,非要一直把我們送到預訂的民宿門口。
車子停下時,問他尊姓大名,他搖頭不肯說。曉楓拿出相機,想拍一張合照留念,他還是不肯。末了他用一句話來化解我們的熾烈謝意:你們別在意我做的這點事,這種事在臺灣很普通,換了別人也會這么做。雷鋒做好事留下了雷鋒日記,他做好事只留下了我們記憶中的印象?!皳Q了別人也會這么做”,并非是他強加給臺灣同胞的夸耀,沒想到事隔不久,這句話就應(yīng)驗了。
看完了花蓮變幻莫測的海景,我們第二次赴花蓮時,就一頭扎進了隧道密布、偶爾亂石飛落的太魯閣。茗茗出游的行頭,依舊如逛鬧市區(qū),腳蹬高跟鞋、手拎小皮包。那天,我們包了一輛出租車,把入口處的華清池,作為太魯閣之游的最后一站,之后,打算趕在夕陽沉落之前,奔到九龍?zhí)对倏磽?jù)說湛藍的海(花蓮其它地方的海水并不藍)。
華清池整日流淌著山泉,自然迷住了兩位女士,她倆在泉水池邊盤桓了很久。我們往海邊趕時,已近景點下班時間,所以,出租車開得飛快。車行約四十分鐘,我們終于見到了九龍?zhí)逗┥系囊淮卮厝巳骸>驮谶@時,茗茗突然叫了起來:“我的包呢?”她找遍座椅,也沒見到那只小皮包,她一下慌亂起來。小皮包里有她赴臺的所有證件、鈔票、銀行卡等?;艁y中,茗茗想起她在泉水邊洗手時,放下過皮包。司機十分有主見,馬上把車子往回開,同時打電話給太魯閣旅游局,請工作人員去泉水邊查看。
丟失所有證件的恐慌,壓得茗茗眼淚汪汪。車行十來分鐘,就傳來了旅游局的查找結(jié)果——泉水邊沒有皮包。不用說,茗茗陷入了找不回皮包的絕望中。沒想到此消息竟叫司機有了新主意,她說臺灣人撿到東西,幾乎百分百會送到警局,我們現(xiàn)在就去離泉水最近的警局。
公路邊是火紅的樹冠,我們已無欣賞的閑心,只盼撿到皮包的人,能拾金不昧。叫人驚心的時間,又過去十來分鐘,司機突然接到了警局來電,說有游客撿到一只皮包送到了警局,但不知是否是胡茗茗的,需要當面驗證。一車人頓時歡叫起來,興奮之余又擔憂起來,怕那包不是茗茗的。車子離警局還有一段距離時,茗茗突然大叫一聲:“那包是我的!”
原來警局門口早已候著幾位警察,其中一位雙手捧著一只女式皮包,茗茗一眼就認出了自己的皮包。驗證的程序倒也簡單,警察叫茗茗說出包里有什么東西,當她說出第三件,警察就認定包是她的。那位拾金不昧者才叫雷鋒呢,茗茗與他通電話時,表示想按大陸慣例給他錢表達謝意,那人不止分文不取,還教育茗茗:這在臺灣是很普通的事,沒什么了不起。因為警局有記錄,我們才知那人姓黃,是開車來旅游的臺北人。也因為故事涉及大陸作家,花蓮日報才覺得此事不再“普通”,翌日刊出了上述故事。
記得我們離開警局時,警員懷著經(jīng)常目睹這種事的自豪說,在臺灣丟了東西,一般都會找回來,這種事很普通。是啊,什么時候大陸人也覺得拾金不昧很普通,這“普通”也就意味著大陸真正文明起來了。
去魏瑪
為了不遲到,我提早十分鐘來到哥廷根火車站的月臺??墒呛孟翊嫘膿v亂似的,一進月臺,就見一列有三節(jié)車廂的火車已停在月臺邊。這列火車太特別,短得驚人又沒有標識,鬼知道它要往哪里開?我像個老人小心翼翼,反復核對月臺上的時刻表和顯示屏,心里祈禱:但愿這趟火車是去魏瑪?shù)模?/p>
記得學生來法蘭克福機場接我那天,我第一次領(lǐng)教了德國火車的“壞脾氣”。那個自信滿滿的男生,一直沉思不語,等找到去哥廷根的站臺,才開始和我聊天。聊的時候,他好像受著什么煎熬,每隔幾分鐘就要扭頭瞧一眼顯示屏。我以為他怕看錯時間,就安慰道:“別急,時間還早呢?!睕]想到他搖搖頭說:“我最怕這個時候火車臨時換站臺。”“臨時換站臺?不會吧?!”我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德國會有這種事,這事就算發(fā)生在中國也沒人相信。我們候車的站臺,送走了一列又迎來一列,離預定時間還差三分鐘,他臉上出現(xiàn)了驚慌的神色,“不好,車換站臺了,你看,黑屏了!”我這才發(fā)現(xiàn),原本顯示??寇嚧蔚娘@示屏,就像斷了電,一片漆黑。好在他經(jīng)驗十足,很快發(fā)現(xiàn)那趟去哥廷根的火車,改停在我們背后的站臺……
為了去魏瑪,我起了個大早,月臺上碰不到一個人,眼見開車時間臨近,我?guī)е簧怼坝⑿蹥飧拧保J進了空蕩蕩的車廂。走遍三節(jié)車廂,沒碰到任何人,我焦急不安,直接闖進了駕駛室。隨著一股濃香撲鼻而來,只見一個大媽似的女列車員擋住去路。我如遇救星,趕忙打聽:“這趟車是去魏瑪?shù)膯幔俊睕]想到她一開口,我差點暈倒。她熱情洋溢,卻嘰里呱啦向我傾瀉著德語。當我表示只懂英語,一陣嘰里呱啦的德語聲又向我撲來。我急得漲紅了臉,意識到她不懂英語,只得落荒而逃。剛回到月臺,就見一個臉上布滿皺褶的矮老頭,焦急地朝我奔來。他一開口,我腦子一片空白,幾秒后,總算聽出他的“嘰里呱啦”,不同于列車員的“嘰里呱啦”。我猜他遇到了和我相同的難題。聽著他滿口的顫舌音,我一時有聽音樂的美妙感覺。但我顧不上聽他說完,用英語插話道:“對不起,我聽不懂你的話。我不知道這趟車是不是去魏瑪?shù)?,但我打算上了,我要去魏瑪。”嘰里呱啦的顫舌音再次響起,見我無奈地攤手搖頭,他沮喪地關(guān)住話匣。開車鈴聲響起時,我一咬牙跳上火車。他猶豫數(shù)秒,緊跟著也跳了上來。三節(jié)車廂都是空的,他偏選擇坐在我的前排。通過核對這趟車??康膸讉€小站,我已確信這趟車是去魏瑪?shù)??;疖嚧蠹s跑了三站,他驀地站起來,就在他轉(zhuǎn)身要問我的一剎那,他突然停住不動,似乎想起我聽不懂他的話,又頹然坐下了。我找不出更好的辦法幫他,只能希望他在第四站下車時沒有弄錯。我意識到,這個不會英語、德語的南歐人,穿行德國時遭遇的困難,可能多于我這個講一口爛英語的亞洲人。
他下站時,車廂里有了一些異響。原來一群年輕的騎車族,個個推著自行車來搭火車。他們擺放車子時,我才注意到三節(jié)車廂中有一節(jié)很特別,靠近車門裝有固定自行車的一排鋼架。自行車被鋼架囚著,既不會隨車晃動,看上去也整齊悅目,更體現(xiàn)出對騎車族的關(guān)愛,這是典型的德國思維。他們要是來中國搭火車,要么根本不允許帶自行車,要么只好和自行車一起呆在狹窄的通道里。中國火車是不歡迎騎車族的,這種因緊張生發(fā)的排他意識,是典型的中國思維。年輕人沒完沒了的聊天,令我感到釋然,我猜想他們一定懂英語。上車前我已經(jīng)算好,火車到魏瑪一共停七站。當火車緩緩駛進第七站,我起身打算下車。沒想到,那個熱情的大媽列車員正好路過,她也不管我聽不聽得懂,立刻用一陣馬達般轟響的德語,繼續(xù)把我罩了半分鐘,最后見我自始至終一臉茫然,她只得“依依不舍”地放棄,那副遺憾的神情,就像看著一個落水的孩子,對她扔過去的救生圈,愛理不理。下車的人不多,只有區(qū)區(qū)五人,他們還是排起了整齊的德國隊列。我竭力朝窗外打量站牌,覺得有些蹊蹺,因為始終沒找到“魏瑪”兩個字。這回我不再敢問中老年人,我把身子轉(zhuǎn)向一個年輕的騎車族,問他此站是不是魏瑪?我很高興他的英語說得比我好,他耐心解釋,只有少數(shù)車次會多停一站,下站才是魏瑪。相較于沿途的小站,魏瑪?shù)褂袔自S大站的氣派。遠遠望見魏瑪站牌的一剎那,我內(nèi)心翻騰不已——是啊,因為最初的寫作沖動,都與歌德的作品有關(guān),魏瑪早已是我心中的圣地。我到哥廷根才兩天,因為網(wǎng)卡不起作用,赴魏瑪前我沒法做行前功課,兜里連一張魏瑪?shù)貓D都沒有。穿過魏瑪候車大廳時,我眼睛一亮,轉(zhuǎn)身進了一家小書店。女老板是個中年人,不懂英語,見我用手指著魏瑪?shù)貓D,她熱心叫來一個年輕的德國顧客當翻譯。問明我想看歌德故居,她馬上攤開德語版魏瑪?shù)貓D,詳細講解步行和坐車兩條路線。經(jīng)過十來分鐘的講解,參觀路線早已印在我腦際,但為了不枉負她的熱心,我依舊打算購買地圖。沒想到,當我掏出錢包,她卻搖起了腦袋,問道:“你記住路線沒有?”我點點頭:“記住了!”她攤開地圖,讓我再看一遍,接著說:“記住就不用買了,沒必要花這個錢?!币娢页鲇诙Y貌堅持要買,她又勸道:“要是想留紀念,就買歌德故居的資料,魏瑪?shù)貓D沒意思?!彼w貼的話語,弄得我不知所措,一時間,她恍若成了替我精打細算的家人。感動之余,我用最好的詞來感謝她。當我準備道別,她突然小心翼翼地問:“你是日本人,不是中國人,對吧?”這個問題我不止遇到過一次,不止在德國遇到也在臺灣遇到,我最痛恨這個問題的言外之意。我頓時壓著惱火,一字一頓地說:“不!我是中國人!”她歉意又疑惑地問:“是嗎?”“當然是!”我撂下這句話,就轉(zhuǎn)身走出了書店,內(nèi)心真是五味雜陳。
沒想到半小時后,當我來到歌德故居的服務(wù)柜臺,服務(wù)員也想當然地問我:“你是要日語導覽冊子,對吧?”“不!我要中文導覽冊子!”“中文?”她低頭掃了一眼面前有數(shù)種文字的導覽冊子,聳聳肩說沒有。我心底不由得升起一股悲哀,為平時只有寥寥中國人來訪感到悲哀。蜂巢般的中國人都去了法國的老佛爺,導致那里不得不提供中文服務(wù)。我接過英文導覽冊子,心中暗禱,但愿下次來魏瑪,能看到中文導覽冊子。那天,大概歌德的生活環(huán)境,令我思緒回到苦讀他作品的歲月,我竟忘了關(guān)閃光燈。拍攝客廳時,一道閃光驚醒了我。隨著女服務(wù)員的制止聲響起,我滿臉通紅,連聲道歉。服務(wù)員有點不依不饒,暗中盯上了我,我無論走進那層樓哪個房間,她都會悄悄跟進來。我怕相機再有閃失,只好不再拍照。見我走向去花園的樓梯口,她才滿意地離去。她的舉動讓我意識到,德國人把明知故犯看得很嚴重,你犯過一次,他們就不再信任你。
來到花園入口時,身后有個男游客攆上了我,鄭重遞上導覽冊子和門票。原來剛才我羞愧難當,令注意力分散,將它們遺忘在了客廳里。聊了幾句,得知他來自荷蘭。大概歌德的花園逼得他想留影,他請我?guī)兔ΑE耐?,我心中的疑團并未消散。他早已撿到它們,為何非要等到下樓才給我?莫非一直跟蹤我的服務(wù)員,令他覺得與“罪人”打交道不光彩,與我的交道還是避開服務(wù)員為妙?或者他早已想好要我?guī)兔?,特意選在花園入口歸還失物?這讓我意識到,西方人的內(nèi)心并不簡單。中國人向來覺得自己對人際關(guān)系最敏感,認定西方人只重規(guī)則,內(nèi)心簡單,或者說對人際關(guān)系麻木、不敏感、不在乎。我后來的游歷多次證明,這是中國人一廂情愿的想法,這些想法來自國內(nèi)錯誤的輿論引導,也讓多數(shù)來西方的中國人,難以融入西方人的生活圈子……
只要有車子駛過,魏瑪?shù)鸟R路就發(fā)出特特特的聲響,這是橡膠輪胎壓過石頭發(fā)出的特有聲音。走遍魏瑪城,我沒有見到一條柏油路??粗鵁o法在石頭路上開快的大小車輛,我意識到魏瑪人心里都裝滿了敬重。他們寧可開車受罪,也永遠不鋪更平坦的柏油路,這一壯舉的深意,對我等中國人頗具教益。是啊,所有石頭路散出的歷史氣息,不是車來車往的便捷可以替代的,石頭路令游客的雙腳,可以直接觸碰魏瑪獨特的歷史……
中德之間
我和宋雅相識于南京歌德學院舉辦的招待會,那次招待的對象是中國歌德學院的總院長,畢飛宇是主陪,我、呂效平、印教授等只能算副陪。宋雅之所以被邀,大概與她在歌德學院南京辦事處呆過有關(guān)。她現(xiàn)在供職的德國巴符州南京辦事處,雖與歌德學院南京辦事處只一墻之隔,但兩者風馬牛不相及,她成天只圍著商人打轉(zhuǎn)轉(zhuǎn)。我沒想到宋雅對文學敬重如山,得知我是作家,她似乎有說不完的話。她剛通過漢語初級考試,我的英文也只達初級,但聊天時中英混用,倒也顯出威力,彼此居然能談點高深莫測的文學。招待會結(jié)束時,她的話顯然還沒說完,于是留下地址,相約下次接著聊。
沒想到時隔不久,她就把“下次”安排到了我的課堂上。當聽說我開了一門文學創(chuàng)作課,居然提出要來聽課。鑒于她只會漢語口語,我馬上給她打預防針,強調(diào)講課用語和詞匯,與口語有天壤之別,我預計她聽不懂。我的“預計”非但沒打消她的念頭,反倒激起了她身上那股德國人的倔強勁。無奈,到了上課那天,我只好安排一個英語好的學生,坐在她身邊充當翻譯。那天晚上,一共三節(jié)課,中間穿插一些課堂練習。聽完課,她一反常態(tài),一聲不吭。我送她去地鐵站的路上,她終于道出實情。說她完全崩潰了,幾乎聽不懂課上講了什么,原以為能說漢語口語,就能聽懂大學課程。為了安慰她,我怪罪自己講課不通俗,離深入淺出尚有距離。但她是個明白人,說這次聽課,幫她了解了自己的漢語,允許她做什么,以及做不了什么。
這次聽課,基本終止了我和她的“下次”,我們只在網(wǎng)上保持書信往來。當歌德學院邀請我赴德的消息傳開,她第一時間來信請纓,希望為我去德國的行程出謀劃策。她來我家時,帶著“重裝備”,左手抱著親手烤的夠十人吃的大蛋糕,右手拎著裝滿地圖、旅游冊和圖片的袋子。一進門,就不停地說遺憾,說她回國時間,剛好與我赴德時間錯開了,要不然,她一定要帶我去她家鄉(xiāng)走走。為了彌補自己的“缺席”,她慷慨地把德國熟人介紹給我,寫信要他們給我提供幫助。通過她的撮合,一個叫李航的中國人,送給我一張德國電話卡,一個讀研的中國男生,來信問我可以幫忙做什么。說實話,當我們?nèi)矣萌觳懦酝昴侵淮蟮案?,我實實在在感到德國人很重情義。當她得知,那個中國男生已給我來信,接下了她傳遞的情義接力棒,她變得舒心而開懷。和那男生通了幾封信,發(fā)現(xiàn)我要去的地方,恰巧是他就讀的哥廷根大學。接著發(fā)現(xiàn),接待我的正是他就讀的院系,他竟還參與翻譯了我的小說。更巧的是,哥廷根大學并不知道他與我正通著信,鬼使神差指定他到法蘭克福接我。我這人向來有點迷信,一時覺得是宋雅啟動了上帝之手……
赴德前,我給那男生去信,詢問我這種商務(wù)身份(德國把文化交流歸為商務(wù)活動),是否可買歐洲火車通票。他很快來信說已詢問過,對方回答說不行,簽證期超過半年的人才有資格購買。直到有天我碰到魯敏,才發(fā)現(xiàn)那學生說反了,恰恰是簽證期短于半年的人才有資格購買。行前,我去上海購買了歐洲通票。記得我到達法蘭克福機場時,已近黃昏,我隱隱有些擔心,不知是否還有去哥廷根的火車。來到出口,未見等候的人群中有中國面孔,我只得來回拖著沉重的行李,到處找接我的中國學生。無意間走到遠離出口的一個角落,見一個中國男生悠然坐著,我便上前詢問,竟然正是來接我的人。寒暄完,他著急地說我們得快點,就剩最后一趟火車了。跟著他去火車站的路上,我百思不解,既然時間緊迫,他為何不在出口等我,卻悠然坐在不起眼的角落,讓我費時找他?
第二天,我急于解決上網(wǎng)和通訊問題,他如約帶我上街,去購買移動網(wǎng)卡和手機卡。他的老師曾再三叮囑他,務(wù)必要找到某某服務(wù)商。沒想到,他帶我在哥廷根老街剛走一半,就說找不到那家服務(wù)商,就近進了一家門店。正是這個輕率的決定,令我后來吃盡苦頭。我分別花幾十歐元買了網(wǎng)卡和手機卡,營業(yè)員叮囑他,要激活網(wǎng)卡,必須上網(wǎng)完成相關(guān)操作。我不懂德文,自然指望他幫我完成網(wǎng)上激活。沒想到剛出店門,他就揮手向我告別,說要去圖書館看書,叫我自己回去激活兩張卡。我不好勉強他,只得回宿舍瞎搗鼓。看著德語說明書,如同看著天書。搗鼓半天才意識到,我不止看不懂德文,還必須找一處能上網(wǎng)的地方。哥廷根哪里能免費上網(wǎng),他壓根沒向我交代過,更沒約定下次與我見面的時間。那天下午,我突然陷入與所有人失去聯(lián)系的孤境。幸虧我依稀記得他老師的辦公地點,當我找到那間辦公室,他老師早已離開。我只好闖入有人的辦公室,說明情況,他們顯得通情達理,馬上讓我借用他們的電話。他老師正在郊外的家里,沒法返回辦公室,但他說會派一個德國學生來幫我。沒想到,當我走回宿舍,遠遠見一個德國女生已候在門口。她叫愛琳娜,從見面起,她就像宋雅一樣熱心、有責任心,做事一絲不茍。她照著說明書,弄好了我的手機卡,接著帶我去大學圖書館,用她的私人賬號上網(wǎng)激活網(wǎng)卡(每個師生都有自己的賬號,不然沒法登錄大學公共網(wǎng))。她前后搗騰了一小時,依舊無效,又鍥而不舍,帶我上街去找那家門店。當聽說激活完還需等幾小時,為了萬無一失,愛琳娜又陪我回宿舍,一直等到網(wǎng)絡(luò)接通才離開。她提醒我,我宿舍后面有個大花園,很適合作家思考和寫作。為了讓我熟悉路線,她親自帶我走了一趟。分手時,她問我買網(wǎng)卡的錢,哥廷根大學是否會報銷?聽我說不能,她變得憤憤不平,說一定要向老師反映情況,不能讓我掏錢買網(wǎng)卡,“你是客人,怎么能讓客人自己掏錢上網(wǎng)……”她用略帶德國口音的漢語反復強調(diào)道。沒過幾天,德方付我生活費時,比預先說定的金額多了兩百歐元,我猜想是她的“反映”起了作用。說實話,我倒不在乎這筆錢,但這個德國女生做事的設(shè)身處地、體貼入微,令我感到十分溫暖,真有賓至如歸之感。
一周后,我跟隨這群會德漢雙語的中德師生,坐火車去漢堡參觀。清晨,我剛邁進哥廷根火車站,就見愛琳娜已經(jīng)等著我。原來幫我忙的那天,她從閑聊中得知我要去一趟巴黎,打算在法蘭克福轉(zhuǎn)車。她深知德國火車的“壞脾氣”:發(fā)車時間時常變動,即便同一車次每天發(fā)車時間也不相同,火車經(jīng)常晚點。為了使我順利搭上從法蘭克福去巴黎的火車,她打印了去巴黎的所有車次和時間。記得我曾請那個中國男生,幫我打印去巴黎的火車時刻表,但我拿到愛琳娜的打印表之前,未見他有任何行動。當他聽說愛琳娜已幫我打印了時刻表,他馬上表示,他正準備幫我打印呢。因為他幫我選錯了網(wǎng)絡(luò)服務(wù)商,我的網(wǎng)卡又貴又不經(jīng)用,不到一周,就壽終正寢。斷網(wǎng)那天,我正從法蘭克福轉(zhuǎn)車去慕尼黑,半途差點聯(lián)系不上去火車站接我的漢學家。因為網(wǎng)卡如此不經(jīng)用,害得我不敢用手機打電話,完全靠發(fā)短信來延續(xù)它的壽命,擔心旅行輾轉(zhuǎn)途中,手機卡會突然失去效用。
回國前,我有過一次很嚴重的腹瀉,隨著演講時間臨近,卻不見有一絲好轉(zhuǎn)。我只得向那男生求援,問他有無可以治腹瀉的藥?剛開始,他斬釘截鐵地說沒有。就在我準備上街去買德國藥時,他突然發(fā)來短信,說治腹瀉的中國藥,他倒是有一種,他吃過很有效。我頓時喜出望外,吃自己身體熟悉的中國藥,當然是上策。他的藥果然很有效,吃了不到半天,腹瀉就戛然而止。當晚,我去歌德學院演講時,身體沒再出任何紕漏。我對那男生其實一直心存感激,他并非無助人之心,實在是從小養(yǎng)成的“中國習慣”,常令他的幫助大打折扣。他給我提供藥時的猶豫和糾結(jié),更是中國人的心理常態(tài)。最終,他戰(zhàn)勝了自己心底的“中國式權(quán)衡”、“中國式雜念”,向我伸出援手,已屬不易……
注:宋雅:Sonja Wesner。
“南京人”老梅
老梅是他的中國名,至今我都說不準他的德國名,他與通常的德國人頗有些不同。比如,我曾在南京答案酒吧見過一個典型的德國人,我們一伙人聊天三小時,他愣不說一句話,但他自始至終把身子挺得直繃繃,一絲不茍地認真傾聽。老梅倒像個中國佬,話多,永遠一臉嘻嘻哈哈的神色,尤其表達情義的方式,頗似中國人。我們相識于南京的某次文學聚會,之后往來就頗多。他當時是德國學術(shù)交流委員會的外派人員,負責管理南大德語系的德語圖書館。大概因為有寫小說的夙愿,他頗喜歡與小說家交往,還喜歡促成他的小說家朋友們彼此認識。二零一二年他就促成了德國當紅作家施益堅與我在先鋒書店的對話。當時十分湊巧,我和施益堅剛各自完成了一部長篇小說,老梅發(fā)現(xiàn)這兩部小說不約而同都有十分大膽的時間架構(gòu),他覺得應(yīng)該來一次對話。我當時并不知道,那次對話結(jié)束后,我會繼續(xù)把小說改上三年,這部小說就是二零一五年十一月以第六稿面貌出版的《浮色》。正是由于老梅的牽線搭橋,我認識了歌德學院南京辦事處的負責人徐央央。他的初衷顯然易見,希望我去他的國家看一看,當時歌德學院有一個中德作家交流項目。按照佛教的說法,他大概屬于加持力很強的人,他加持在我身上的小小夙愿,果真于二零一四年實現(xiàn),我那年六月受歌德學院之邀,去德國呆了一個月。
我去德國時,他正在漢堡頗遠的郊外家中賦閑,為一個工作選擇糾結(jié)不已:是否接受德國學術(shù)交流委員會的派遣,去朝鮮教德語?巧的是,哥廷根大學安排我出游的第一座城市就是漢堡。我和哥廷根大學的師生一同抵達漢堡那天,他完全像一個中國人那樣表達他的情義:特意從郊外輾轉(zhuǎn)進城,陪了我一天。我至今還記得見到他時的模樣,他大大咧咧推開漢堡文學中心的大門,笑咪咪舉著右手向我走來,左手拿著送給我的禮物:他主編出版的中德雙語小說集,里面收有我的短篇。漢堡的文學中心是一幢十九世紀的老樓,由私人捐贈,氣宇軒昂的大廳白天用來做咖啡館,晚上搖身一變,就成為探究嚴肅文學的演講大廳。那天文學中心向我們提供了內(nèi)容豐富的體驗:參觀、喝咖啡、聽講座、對話等。趁著活動空檔,老梅努力向我介紹他的家鄉(xiāng)漢堡,說他最強烈的心愿就是在漢堡文學中心為南京作家舉辦講座。他的話如他編的書一樣,彌散著濃重的南京情結(jié)。翻看他主編的書,雖然覺得封面俗氣,但感佩南京耗去他不少心力,他特意選了一幅玄武湖的照片,印于書封。我很少見到有哪個外國友人,對南京有如此深厚的情感。他每次離開南京與我告別時,有一句話幾乎成為他的口頭禪:我一定還會回南京!
記得那天傍晚,他一直陪我走到漢堡的實驗小劇場,等到入場鈴聲響起,他才揮手與我告別,那一番飽含情義的告別語中,當然又少不了那句口頭禪:我一定還會回南京!說實話,我當時真看不透他的未來在哪里,尤其去朝鮮教書會令他的未來走向哪里?更沒想到那大大咧咧滑出他喉嚨的口頭禪,竟又“一語成讖”,且是因禍得福的“一語成讖”。
事情是這樣。我的德國行程快要結(jié)束時,得知他利用鄉(xiāng)下的萬般空閑,作出了要去朝鮮教書的重大決定。他的這個決定,弄得我和施益堅(德國作家)覺得他差不多快成了梵高——精神失常,就等著朝自己腦袋開一槍了!
他去朝鮮以后,一直杳無音訊,我替他擔憂之余,有時又覺得自己的擔憂挺好笑,他這么一個開朗、好相處又遵紀守法的德國人,想必朝鮮還是能容得下他……直到今年六月的一天,我一連接到朋友幾個電話,得知他正被朝鮮驅(qū)逐出境,這一驅(qū)逐,倒又圓了他的南京夢——他被驅(qū)逐回南京。至于他犯了什么嚴重的事,會被朝鮮如此嚴肅對待,朋友沒有多談。我知道他若是在南京徹底安頓下來,一定會跟我聯(lián)系。他一直把和我的關(guān)系“保養(yǎng)”得很純粹,這關(guān)系只聽差于文學,他從不讓自己的生活瑣事、不堪攪和進來。我知道這讓他在我面前保住了基本尊嚴,他越狼狽不堪時,我越不能主動與他聯(lián)系。七月中旬,我突然收到他發(fā)來的一則短信:“黃梵你好!我已返回南京!現(xiàn)在還沒空安排見面,但我始終記掛著這事……”“聽話聽音”的法則,其實一樣適用于朋友,他的短信既表達了回到南京的興奮,也像一道屏風擋住他暫時的困境,還傳達出他對未來的信心:他的境遇一定會好轉(zhuǎn),到那時他將和我見面。我當然懂得這則短信竭力“保養(yǎng)”的東西,于是回信讓他放寬心:“我很高興得到你的音訊,也期待早日和你見面,但等你真正空下來時我們再約!”這一約定竟滑行了半年,直到第二年一月,他才向我發(fā)來約見的短信。我能想象他如何花了半年才走出惱人的困境,如何讓自己重振旗鼓后才來見我。
再次見面時,他一味和我談著南京,獨獨不太談朝鮮。我當然“懶得”問他離開朝鮮的原因,和離開時的驚心動魄??粗哪槪蚁霃乃陌櫦y度量出他經(jīng)歷的磨難,當然十分徒勞。我很佩服他僅用半年,就把自己從低谷“保養(yǎng)”到了從前的正常狀態(tài)。那天,他還帶來一個學漢語的德國小伙子,用自己的現(xiàn)身說法,加深著小伙子對南京的美好感覺。分手結(jié)賬時,他完全像一個中國佬,拔腿就沖到服務(wù)臺付錢。我知道,他希望我看見他的境況跟從前相比,沒有一絲改變。
我則一反常態(tài),回到家里就給朋友打去電話,朋友對他離開朝鮮的原因清清楚楚。原來他在朝鮮“犯的法”那么輕微,而遭受的懲罰卻那么嚴重。他負責向朝鮮大學德語系德語資料室推薦書籍。一天,一個負責審查的朝鮮人,從他推薦的小說中抓到了“把柄”:那人在整本小說中只找到一句有點怠慢社會主義的話。于是,他被勒令七十二小時內(nèi)必須離開朝鮮。在朝鮮臨時訂不到回國機票,所幸南京接納了他。他抵達南京時,因一路的匆忙“逃竄”,令他丟失了電腦和銀行卡……
我感佩于他壓根沒提這段艱難的日子,他總是在我面前保持一成不變的灑脫,會不會這也是德國精神的一部分?即堅守精神認同所需要的穩(wěn)定形象?
真實
一九九二年從廣州回南京的那趟旅程,我終生難忘。事情還得從買票說起。那時正值春運高峰季節(jié),我和老曲(曲振海)到深圳辦完事,去了一趟羅湖口岸,那時因為內(nèi)地物質(zhì)匱乏,當然滿眼都是想買的商品。最終,我倆經(jīng)過精確計算,僅留下買回程票和吃飯的錢,其余一點不剩,都花掉買了內(nèi)地緊缺的東西。
我倆到達廣州火車站時,望著售票廳里海水一般涌動的人潮,突然意識到犯了錯——我倆不該把剩余的錢完全花光,萬一當天買不到回南京的車票,恐怕只能露宿街頭。排了兩小時隊才得知,當天的回程票已售罄。我一下傻眼不知該怎么辦?那時我對中國鐵路的認識,完全是空白。老曲比我大十來歲,是高干子弟,在我眼里有著神通的社會經(jīng)驗,他沒像我那樣只是望著人群嘆氣、發(fā)呆,他決定依仗老經(jīng)驗解決難題。他眼睛比我尖,很快就發(fā)現(xiàn)“黃?!庇问幵谲囌靖浇牧⒔粯蛳隆N疫h遠看著他走過去,順利找到一個“黃牛”。事情進展得有點炫目,“黃牛”正好有兩張到南京的車票。買下車票,兩人備感幸運,“黃?!奔拥膬r并不多。我倆高興地去餐館,小心拿出額定的錢來吃飯。飯畢,他掏出票來仔細打量。他多次來過廣州,當然識得真假。他說這車票基本是真的,只是有個小疑惑:車票一角沒有小標志,他不知現(xiàn)在的車票是不是已不印小標志了?他把這疑惑說得很溫和,沒讓我太擔心。我倆回車站準備上車前,碰到一個執(zhí)勤的工作人員,我提議老曲把票給他鑒定一下。那人對著太陽看完,把票塞回給老曲說:這票是假的,你們在哪里買的?他的話當然讓我直冒冷汗,但老曲一把將我拉開,匆匆進了候車室。老曲安慰我說,那人不懂,他只是執(zhí)勤人員。
到了進站時間,天已大黑。進站口擁堵不堪,每個人都想用最快的速度通過入口。輪到我倆時,檢票員突然伸手攔住了我們,大聲說:你們的票是假的!這話如晴天霹靂把我震呆了,就在她打算把我倆推到入口外面時,老曲再次動用了他的老經(jīng)驗——冷靜地對她說,我們買兩張站臺票進去,上車再補票。上了車我才發(fā)現(xiàn),車上有專門補票的車廂,不知從哪兒冒出那么多補票的人。即使上了車,我還是絕望不已,兩人身上只剩一點吃飯的錢,合起來都不夠買一張站票,一旦查票,很可能中途會被趕下車……
就在我思前想后束手無策時,老曲又動用了他的老經(jīng)驗,叫我耐心等待,等乘務(wù)員給其他人補完票,他再去找乘務(wù)員。之前,我倆把所有飯錢掏出來,只留吃一頓飯的錢,其余七十多元交他去找乘務(wù)員。原來那是一場私下交易,老曲道明被騙的情況,把錢塞給乘務(wù)員個人,請他幫忙找兩張車票,保證我倆能出南京站就行。虧得那時工資不高,七十多元相當講師半個月的收入,對列車員倒也有誘惑力。記得老曲辦妥走出乘務(wù)室時,我又驚又喜。驚于我對社會正經(jīng)背后的真實完全無知,喜于哪怕兩天只能吃一頓飯,好歹也能回南京了。
受了小小的“賄賂”,那乘務(wù)員對我倆倒也多了關(guān)心,車行至株洲站,老曲拿到了兩張車票,居然還有座位,結(jié)束了我倆站在走道的窘境。剛開始,我倆預想在全程的中點,吃那頓唯一的飯,可站了十多小時,身體快有點扛不住。有了雪里送炭的座位,我倆決定立刻吃飯。吃飯前,兩人細心計算著金額,留出在南京坐公交車的幾毛錢。飯畢,兩人便入座呼呼大睡,用渾渾噩噩的睡眠應(yīng)對之后無米下肚的時光……
大概是第一次餓那么長時間,出站時早已頭重腳輕,走路腳下不停打漂。記得到家時,身上只剩五分錢,內(nèi)心竟有一種成就感,當然那是劫后余生的感覺。更沒想到,一九九二年的“噩夢之旅”,還不經(jīng)意啟動了我身上的一個按鈕——我總想透過人或事物的表面正經(jīng),看到更引人入勝的真實,這使得我從一九九七年起,能開始涉足小說寫作……
公私有別
我站在巴黎圣母院樓頂,望著蓬皮杜中心發(fā)呆時,一個中國女孩突然推了下我的肩,請我?guī)退膹堈掌?。拍完,她主動問我?yīng)該去看哪些博物館。我把手朝蓬皮杜中心一指,建議她就近去那里?!笆裁矗磕蔷褪谴竺ΧΦ呐钇ざ胖行陌。俊彼跏Э氐卮蠼衅饋?。
僅憑這一嗓子,我就知道她來自大陸。這一聲喊倒也拉近了彼此的距離。大概看多了西方人那過多掩飾的優(yōu)雅,倒也覺得大陸人有不掩飾的真實。聽說我也來自大陸,她的罵娘話也脫口而出,當然她罵的是巴黎地鐵。原來她飛抵巴黎機場那天,正好趕上地鐵工人罷工,害得她一整天貓在機場。機場不經(jīng)意也成了她了解巴黎的速成課,她瘋了一般找法國人聊天,想弄清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為什么會發(fā)生?等到和我聊巴黎時,她儼然已是“巴黎專家”。聽說我從法蘭克福轉(zhuǎn)車進入法國,她又大叫起來,“你的命真好啊!從巴黎火車站出來的地鐵,是私營的,幾乎從來不會罷工!”她的話當然令我大感興趣,忙問她為什么?
“為什么?”她索性不拍照了,趁著等候下樓的空閑,打開了話匣子。原來從機場出來的地鐵是國營的,因為不能隨意辭退工人,這條地鐵線的工人作派,頗似國內(nèi)的國營企業(yè),老板越怕“狠角兒”,工人越狠勁鬧。國營工人就這樣把自己鬧成了法國罷工的主力,他們成天在“拯救”自己的同時,卻沒有興致給市民提供好的服務(wù)。經(jīng)年累月的罷工(一則笑話說他們上班主要是為了罷工),已招致巴黎人的反感,所以,每逢談起他們的罷工,巴黎人都面露譏諷,把他們的行為視同兒戲。相反,一提起被私營公司捆住了手腳的工人,巴黎人卻毫不吝嗇贊詞,因為他們工作敬業(yè),又不無故鬧事。無故鬧事的后果,當然是被老板辭掉。我是60后人,對國營滋生的“鬧事文化”或那些“狠角兒”,并不陌生。我關(guān)心的倒不是這些“狠角兒”,國營企業(yè)在全世界的作派竟如此一致,令我不能不關(guān)心。紐約中央公園也屬于國企,他們一“不小心”餓死老虎的新聞,并不讓我吃驚。德國鐵路也是國企,所以,他們才能逆著德國人的“精密”心靈,把火車調(diào)度得那么任性——同一車次每天發(fā)車時間不同,火車遲到半小時是常事,甚至會在開動前數(shù)分鐘臨時變更站臺,令搭乘火車的旅客逃命一般狂奔……
她下到巴黎圣母院的廣場,才把她知道的一切說完。她不經(jīng)意嘮叨的“巴黎知識”,倒幫我解開了此前的困惑。我赴德國前買了一張歐洲通票,當我穿行于德國全境,充分感受到了這張通票的便利——有車就上,有座就坐,無需事先訂座。但我從法蘭克福轉(zhuǎn)車去巴黎時,遭遇到了法國鐵路的嚴苛規(guī)定——上車前務(wù)必訂座,否則……是啊,兩國鐵路的不同規(guī)定,曾令我迷惑不解:為什么一向任性、浪漫的法國人,經(jīng)營起鐵路會變得如此刻板、精確?以精密見長的德國人,卻把鐵路經(jīng)營得那么任性、浪漫?顯然,答案已在“巴黎專家”嘮叨的那番話中。是啊,是私營收斂了法國人的任性,是公營松懈了德國人的精密??磥?,要想讓人性的表現(xiàn)與制度脫鉤,還真不可能。德國人那么刀槍不入的刻板和精密人性,一旦被國營籠罩,一樣崩潰成了可怕的任性。
記得我在哥廷根的歌德學院作演講時,面對臺下嚴謹、精密的德國學者和學子們,我開了一個玩笑。我說早就聽說德國人做事嚴謹、精密,到了德國也發(fā)現(xiàn)德國被治理得秩序井然,到處干凈、漂亮、嚴格,但自從我乘了德國火車,才發(fā)現(xiàn)德國人原來也有極浪漫的一面:德國火車永遠不準時,還可以任性地隨時變更站臺……
撒謊
我正巧坐在一個中國少婦身邊,她帶著一個七歲的男孩,一路上滔滔不絕,大談特談中美差別,舉例也精確無比,多是指摘中國人的品性。我至今還能背下她的一些話。
飛機進入美國領(lǐng)空時,我換了一個話題,想和她深入探討過美國海關(guān)的事項。我拿著空姐發(fā)放的隨身物品申報表,有些不知所措。讀了表上的說明,我意識到自己攜帶了不能入關(guān)的物品——茶葉和枸杞子。美國農(nóng)業(yè)部把外國食物、植物和種子視為危害,嚴禁旅客攜帶入境。
見我和那張表較著勁,少婦倒樂了,說你干嘛那么認真呀?她建議我別申報攜帶了違禁品,因為美國的農(nóng)業(yè)官一般不會開箱檢查,除非覺得你可疑。她笑著說,你壓根長著一張不讓人生疑的臉,還怕什么?可是,我覺得事情不這么簡單,我的理由是,不如實申報就叫撒謊,一旦查出,我和美國的關(guān)系就算走入了死胡同。她再次勸我時,已經(jīng)開始舉自己和丈夫為例。她嫁的是一個美國人,丈夫得知她喜歡喝大陸綠茶,每次赴大陸辦事都會捎幾盒回美國。據(jù)她說,她叫她丈夫過海關(guān)時不要申報茶葉,因為如實申報的壞處顯而易見,農(nóng)業(yè)官有可能會沒收違禁品。果不其然,她丈夫每次都能僥幸過關(guān)。她竭力勸我撒謊時,思緒顯然已擺脫她先前對中國人品性的指摘,似乎為她傳授給美國丈夫的“聰明”舉動沾沾自喜。我當然不懷疑她故事的真實性,我抱著參考的態(tài)度,又征詢了前后幾個中國人的意見,他們都說不必搭理表上的條款,一句話:蒙混過關(guān)。是啊,撒謊已經(jīng)成了國人與好運投緣的利器!
傍晚,飛機準備在芝加哥機場著陸時,我已經(jīng)知道自己該怎么辦了:我如實申報了自己攜帶的茶葉和枸杞子,注明是自己飲用。我和少婦意見的不一致,導致她認為我存心跟自己過不去,有點知識分子的迂腐。
入關(guān)時,如少婦所說,美國農(nóng)業(yè)官是最后一道關(guān)卡,他們就像等著收學生作業(yè)的老師,逐一收下旅客遞交的申報表,然后指示他們該走哪條道。他們設(shè)置的關(guān)卡背后,有兩條相互垂直的道,通向不同的門。我拖著行李箱,向關(guān)卡的農(nóng)業(yè)官遞交了“作業(yè)”,他飛快瞥了一眼我填的表,便把手揮向他身后一條又長又直的道,示意我朝盡頭的門走去。
門之前的這條道上,沒有一個人,按照少婦的提醒,開箱檢查應(yīng)是小概率的事件,那么我無疑是正走向檢查室的門。當我想起那少婦說的話,“你這叫自投羅網(wǎng),主動讓他們沒收違禁品”時,我的腳已邁進那扇門——沒想到門里根本不是檢查室,那扇門竟是機場的出口之一。我到這時才恍然大悟,農(nóng)業(yè)官看了誠實填寫的申報表,竟寬宏大量地放我入關(guān)。
我站在出口,欣慰不已,為自己經(jīng)受住了誠實的考驗感到欣慰,同時也對另一條道上的景象感到不安,那是一條基本由國人排成的稀稀拉拉的長隊,我原以為是通向出口,這時才明白長隊是通向檢查室,估計他們中有一些人會觸犯美國的天條——不得撒謊……這件事不只證明,中美存在文明的差距,誠實在美國等同利益,撒謊在中國等同利益,同時也讓我懂了法治社會并非沒有彈性,這彈性來自別人對你的信任,沒有誠實當然也就不會有信任。
王渝與詩書簽
《青春》主編育邦請我編一期臺灣散文專輯,一經(jīng)刊出即被《新華文摘》等多本雜志轉(zhuǎn)載,但這些雜志對把稿費匯出境外都感到棘手,因為銀行向匯款人和收款人收的手續(xù)費,有時超過那杯水車薪的稿費,于是他們都把境外作家的稿費匯給我轉(zhuǎn)交。南京常有臺灣作家來訪,所以,捎去臺灣的稿費倒也方便,可是王鼎鈞先生身居紐約,就沒那么方便了。先生完全不計較這錢是他的,居然囑我買一批我的書寄他,說用來充實他的讀書會。屢屢去信還說服不了先生,就只好從命。
書到達紐約不久,一天,先生突然來信“報喜”,說發(fā)現(xiàn)他的朋友圈里有一個我的“資深”讀者,是詩人王渝女士,她十分喜愛我的詩。其實我“認識”王渝女士,是在北島編的《今天》和國內(nèi)若干選本上,她曾是《今天》的資深編輯。說來也怪,沒隔多久,方明也突然從臺北打電話來“報喜”,說他們正在雅集,從美國返臺的王渝女士一直在夸我的詩。
我懂得先生和方明的意思,他們是想強調(diào)我的詩在境外也有一定的普適性。此后,我和王渝女士的緣分就越來越近。我讀到她寫的一篇短文,談及我的詩。再后來的事,就有點預料之中,當先生要請我在紐約吃飯時,我料到先生會邀來王渝女士。那天赴宴時,果不其然,我見到了她。
王渝女士屬于先生的“閨蜜”,已年過七十,詩觀卻緊貼詩歌現(xiàn)實,未有一絲陳腐。此前,我和她從未有過交流,詩觀卻驚人地一致,都相信詩是感性之物,惟有形象方使它顯得重要。坦率地說,那天我本想和她多聊詩,但我身旁坐著先生,他講的話又頗具啟發(fā)和教益,我的談話對象當然要以先生為主。王渝女士非常善解人意,有時,我和她聊詩聊得一“忘形”,她馬上就提醒我,說詩我們以后還有機會聊,但你和先生的會面彌足珍貴,我不該多占用你和先生的聊天時間。
依我看,這是大陸人沒有的一種修養(yǎng),誰見過大陸陪客吃飯的人,會顧及主人與客人說話的多寡?王渝女士是由臺灣赴美的華裔,她身上有中國傳統(tǒng)的“老一套”美德。她天性里有詩性,我至今記得她那天津津樂道陳東東到紐約的事,她特別欣賞東東言談的有趣和思維的跳躍,她是懂得從別人談話中截獲詩意和情趣的那類人。這樣她自己的文化情趣就很不一般,這里只舉一例。
我回國后約半年左右,有天收到王渝女士的郵件,附著她剛發(fā)表的一篇短文,我只摘出一段,讀者便可窺其情趣:“在報章上讀到欣賞的詩,我常把詩剪下來貼在彩色厚紙上做成書簽,夾在正在閱讀的書里。很多詩人的作品我都用來做過書簽,譬如紀小祥、朵思、陳義芝、潘郁琦、朱文、王寅等等。最近我做的這張,貼的是黃梵的詩《單相思》。我喜歡他這首詩,懷念他詩中所寫的墾丁……”讀完發(fā)現(xiàn),她故意沒有附書簽圖片,經(jīng)我去信再三索要,她才遲遲發(fā)來圖片。原來她是怕我笑話書簽的“笨拙”,按王鼎鈞先生的話說,書簽“太寬,太厚,太長”,但我有著完全不同的看法:這種“詩歌書簽”重點在詩歌,詩歌的脫俗也需要書簽脫離常見的精致賣相,她選擇手工制作的“笨拙”、“太寬,太厚,太長”,不經(jīng)意讓書簽像好詩那樣,不再裝腔作勢……
舊少弱小
只要進入臺灣的那一片天地,我的心里總會飄忽出快樂。哪怕并不值得贊美的一棟丑陋的舊樓,我都能在它身上召喚出好感。探究一下原因,其實就不難理解。我發(fā)現(xiàn),哪怕是一幢快要倒塌的舊樓,它也被“保養(yǎng)”得很好。當然與“保養(yǎng)”相配的,并不是大陸人想象的粉刷、貼瓷換磚或重修等?!氨pB(yǎng)得好”,指的是他們對待舊樓的態(tài)度:對待舊樓,他們沒有一絲怠慢,就像對待新樓一樣,堅持不懈維護它的干凈、井然有序,并不因舊,就樂于接受雜亂無章和邋遢。
我曾在秋夏冬三季去過臺灣,每次都到臺北耕莘文教會的那幢舊樓辦事。初次看見時,用我在大陸的見識來衡量,以為它建成不過十來年,可是當耕莘的文學總監(jiān)許榮哲告訴我,它建于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我倒吸一口氣,完全呆住了。大陸那些已有五十年樓齡的舊樓,絕不會有這么年輕的面容!首先它的水泥立面毫不斑駁邋遢,莫非是臺灣的水泥有抗拒時間的魔力?值得贊美的當然不光是臺灣的水泥,我在南京一些民國建筑身上,一樣看得到類似的水泥魔力。比如,南京升州路上建于一九三六年的大美紙行舊樓,立面的水泥并沒有給人行將朽敗的晚景,相反,淺黃的砂礫層竟無一處剝落,沒有大陸新樓建完十多年就會顯現(xiàn)的頹象。耕莘文教會舊樓的內(nèi)部,并非金碧輝煌,它樸素得沒有一點架子,但又干凈整潔得令來客小心翼翼。它內(nèi)部的布置,充分體現(xiàn)出修養(yǎng)和人性。比如,木樓梯上鋪著地毯,既體現(xiàn)對來客膝蓋的關(guān)心,也防止聲音驚擾一樓的教堂和禮堂。所有木頭的漆面,既舊又新。因時間的長久,紅漆已變得暗沉,但漆面又得到小心維護,光可鑒人,沒有一處剝落,猶如一層新漆。當我在樓里走動,見不到任何因惰性造成的衛(wèi)生死角,我感到了因樸素和人性合力,造就的愉快和魅力。比如,每一層的走廊上,總會見到幾把椅子和一張小桌,它們仿佛是立在墻邊有著永恒耐心的服務(wù)員,隨時準備幫助那些來客。因在耕莘教創(chuàng)作課的緣故,我曾上百次的走過走廊,從未見過有誰坐過那幾把椅子,但讓我感動的是,雖然用到走廊桌椅的概率很小,據(jù)我的觀察,大概小于百分之一,但管理者并沒有撤走它們。這種景象在境外并非偶然,
我去德國哥廷根大學時,看到過類似的景象。哥廷根大學有的是戶外草坪,那是學生打盹,暢飲作樂,或聊天的佳處。當我走進哥廷根大學一幢文科樓,我看到并不長的走道里,同樣擺著一排椅子。我匆忙進出該樓多次,并未覺得它們想要提供的幫助,對我有什么用。直到有一天,我接到哥廷根大學電臺的采訪邀請,他們派了一個女生,與我約好去文科樓商談細節(jié)。
德國真是不辜負它的高緯度,六月下旬的寒氣,令我穿上行李箱的所有衣服還嫌冷。大概那女生早已習慣了德國六月的寒天,她等在大樓門外,口吐著白騰騰的熱氣,問我在戶外談還進走道談?我已凍得渾身哆嗦,當然毫不猶豫推門進了樓。平時并不起眼的那排椅子,這時格外惹眼,我和她坐下足足談了一小時,直到談定所有細節(jié)。其間,因我的英語不佳,她不得不起身,到隔壁教室搬救兵,找來一個中國學生。那排椅子成了這場漫長交談的功臣,三人起身告別時,都身心輕松,很慶幸走道里有這排椅子。我更是感到,平時沒人坐的這排椅子,與我真正有緣。這排椅子平時不管多么不起眼,多么虛度光陰,但對用過它的人來說,就是一個充滿人情味的生靈。文科樓門外,同樣擺著一排木椅,因風吹雨打,日頭暴曬,漆面已經(jīng)斑駁剝落,但無損它是我心中一盞人性的燈塔。
這樣的人性燈塔,我一樣在美國見識過。我曾在美國弗蒙特中心待過一段時間,那里的椅子一樣也會充分體現(xiàn)它的人性。當你餓了走進中心食堂,發(fā)現(xiàn)廚師還沒做好飯,飯廳門邊就有一排U形沙發(fā),等著你和它廝混一會。當你來到灰樓(樓內(nèi)全是作家工作室),打算換鞋進樓,門邊就有幾把舒適的椅子,等著你坐下來換鞋。椅子同樣令住處充滿人性。我居住的別墅,門里門外各有幾把椅子,哪怕我一次也沒有用過,但我感到它們在提供一種無形的溫暖,它們不以數(shù)量論英雄,哪怕白等千次,也不愿錯過你的一次需要。
相反,這類充滿人性的椅子在大陸十分稀有,除了可以在賓館門內(nèi)見到,總體說來,它們在辦公樓、食堂、宿舍樓等已經(jīng)絕跡。為什么這類椅子不受大陸人的待見?原因并不驚人。我們早已習慣給所有事物劃分等級,并認定能令我們崛起的事物一定是新、多、強、大,恰恰忽略那些舊、少、弱、小的事物,忘了它們才是新、多、強、大的人性地基,這樣的地基不牢,我們懷有的夢想就可能變成空中樓閣。當然,我們也可以借助一紙紅頭文件,讓這樣的椅子遍布大江南北,但這不等于說,對小概率、弱小、舊事物的關(guān)心,已發(fā)自全民內(nèi)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