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麗娟
(中共山西省直機關黨校,山西 太原 030021)
柳宗元記體散文研究
郭麗娟
(中共山西省直機關黨校,山西 太原 030021)
在古代散文的各類文體中,記體文是相當重要的一種,然而它得到文人的認可、獲得獨立的文體地位卻經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在六朝記體文尚沒有自我創(chuàng)作的意識。但隨著時間的推移,記體文的獨立地位越來越凸現(xiàn)出來,到了唐朝這一詩文鼎盛的時期,記體文在創(chuàng)作的人數(shù)和數(shù)量上都有了長足的發(fā)展,其中柳宗元的記體文數(shù)量是最多的,無論是在記體文的內容還是形式方面都做出了創(chuàng)新,本論文擬就以柳宗元創(chuàng)作的記體文為對象來研究其記體文在藝術特征以及內容上的創(chuàng)新。
柳宗元;記體文;創(chuàng)新
在古代散文的各類文體中,記體文是相當重要的一種,然而它得到文人的認可、獲得獨立的文體地位卻經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從曹丕的《典論·論文》起,文章被分成四科,陸機《文賦》析之為十,摯虞《文章流別論》分目更繁,但均沒有“記”這一文體。及至《文心雕龍》,劉勰雖列出“書記”一類,而實際上所指“奏記”,也就是上書言事的公文,和記體文相去甚遠。同樣,在蕭統(tǒng)的《文選》里也沒有為“記”留下位置。直到宋代李昉編輯《文苑英華》時候,才首次將“記”列為一種獨立的文體。徐師曾在《文體明辨序說》中提到:“厥后揚雄作《蜀記》,而《文選》不列其類,劉勰不著其說,則知漢魏以前,作者尚少;其盛自盛唐始也。”[1]他認為劉勰、蕭統(tǒng)沒有將記體文視為一種獨立文體是因為在唐之前“記”的數(shù)目并不多。在六朝,記體文的創(chuàng)作尚沒有自覺的意識,[2]隨著時間的推移,記體文數(shù)量不斷推移,獨立地位也凸顯出來。
據(jù)《全唐文》中所收錄文章統(tǒng)計,唐人創(chuàng)作的記體文一共941篇,留有姓名的約有400人。在《全唐文》之外,陳尚君主編的《全唐文補遺》搜編《全唐文》之外的大量遺文,其中以“記”名篇的作品數(shù)分別為上冊103篇、中冊176篇、下冊452篇,共記731篇。如果加上這些數(shù)字,唐代的記體文總數(shù)將超過兩千篇,這既說明唐人對于“記”的重視,同時體現(xiàn)了記體在唐代的廣泛應用。另外,唐代記體文的內容也相當?shù)鸟g雜,涉及到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如何對其進行分類是一個比較棘手的問題。李昉和姚鉉都曾對此作出過努力,但是均未有比較準確的結論。吳訥在《文章辨體》沒有對記體文進行分類。徐師曾《文體明辨》則略作區(qū)分,先根據(jù)表達方式將記體文劃分為正體(記敘)、變體(議論)、變而不失其正(夾敘夾議)三類,然后另立一類別體,將其再細分為三品:托物以寓意者、正文前有序后有韻語者、以詩歌結尾者。這樣的分類方法比較含混,一是因為記體文大多是記敘和議論的綜合體,難以找一個比較明確的數(shù)字比例來確定何為正何為變、何為變而不失其正。二是因為對別體的劃分標準顯然不在同一個層面上,托物寓意是從文章的主題考察,而是否有序、韻語或者詩歌則是根據(jù)文章的組成結構加以區(qū)分。今人褚斌杰在《中國古代文體概論》中將記體文分為了臺閣名勝記、山水游記、書畫雜物記以及人事雜記四類。[3]進一步從內容出發(fā)來對記體文進行了比較清晰的大致歸類。唐代的記體文里已經包含了記體文所涉及的內容,可以說是在唐代,記體文的創(chuàng)作逐漸走向繁榮。尤其是公元780年到850年這段時間是記體文創(chuàng)作的全盛時期,唐代記體文最主要的一批作家都活動于此時,例如穆員有七篇、梁肅九篇、歐陽詹八篇、權德輿十四篇、韓愈九篇、劉禹錫十八篇、白居易十篇、皇甫湜六篇、李德裕九篇、杜牧六篇、符載十二篇、沈亞之十七篇,柳宗元則達到了前所未有的三十八篇,成為了唐代創(chuàng)作記體散文最多的作家。
柳宗元(773-819)字子厚,祖籍河東(今山西永濟)人。他憑借三十七篇記體文成為了唐代記體文創(chuàng)作第一人,作品見于《全唐文》卷580和卷581。其中營建類有《盩厔縣新食堂記》《嶺南節(jié)度饗軍堂記》《邠寧進奏院記》《興州江運記》《全義縣復北門記》《潭州楊中丞作東池戴氏堂記》《桂州裴中丞作訾家洲亭記》《永州韋使君新堂記》《永州崔中丞萬石亭記》《零陵三亭記》《道州毀筆亭神記》《永州法華寺新作西亭記》《永州龍興寺西軒記》《柳州復大云寺記》《永州龍興寺東邱記》《柳州山水近治可游者記》和“永州八記”第十一篇,墓記有《韋夫人墳記》《下殤女子柳和娘墓磚記》《小侄女柳雅墓磚記》三篇,廳壁記有《監(jiān)祭使壁記》《四門助教廳壁記》《武功縣丞廳壁記》《諸使兼御使中丞廳壁記》《館驛使壁記》五篇,人事雜記有《連山郡復乳穴記》《永州龍興寺息壤記》兩篇,題材相當豐富。郭豫衡對柳宗元文章的整體面貌有過比較完整的評價:“總的看來,宗元又是頗以行文簡古自負的。而簡古亦可看作宗元文章的又一特征?!盵4]但具體到記體文,又有所不同?!袄碚撔路f”尚不足以覆蓋其文章的創(chuàng)新性,因為除了論點新穎以外,柳宗元的記體文在類型、題材、形式等方面都有獨特的造詣。他的山水類記倒是歷來被人打上“牢騷太盛,出言多諷”的記號,但在牢騷的主調外,柳宗元的山水類記也呈現(xiàn)出閑適從容的一面,這與元結的《右溪記》和《寒亭記》所體現(xiàn)出來的精神是一脈相承的。至于“行文簡古”,這的確是柳宗元記體文語言的一貫風格。簡言之,柳宗元記體文的主要特征大致可用創(chuàng)新、諷喻與閑適并存、簡古來概括。
創(chuàng)新,首先體現(xiàn)在對記體文類型的開拓上。柳宗元是第一位大量創(chuàng)作山水游記的作家,這也是他對于記體文最大的貢獻,第二章“山水類記”一節(jié)已經有所分析。其次,柳宗元拓寬了已有的記體文類型的題材,以營建類記為例。這類記最常見的內容就是記錄建筑的新建、修復以及遷址,這可能是因為上述行為本身就帶有一種積極的色彩,完工以后留下一篇記已經成為了一種約定俗成的習慣,既能說明營建工程的前因后果,更是對工程主持者的一種褒獎,使其功德能夠廣播于世。拆毀行為由于本身帶有消極意味,不是人們喜聞樂見的題材,柳宗元《道州毀鼻亭神記》是《全唐文》里唯一一篇記錄建筑拆除的文章,鼻亭神,即傳說中舜的弟弟象。曾經三番四次鼓動自己的父母謀害舜。因此為象立祠堂是儒家正統(tǒng)觀念絕不容許的。此文大致可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很簡單:“鼻亭神,象祠也。不知何自始立,因而勿除,完而恒新,相傳且千歲?!盵5]寫象祠不知從何而來,歷經千年仍然完好無損。既交代了象祠的來歷,又暗示出當?shù)厝藢ο蟮某绨菀呀浉畹俟?,反映了問題的嚴重性。第二部分是文章的重點,柳宗元并沒有直接記錄拆祠一事,而是先從道州刺史薛伯高政績說起,薛公政績越突出,越能說明他造福百姓的決心,也越能顯示毀象祠的合理性。接著寫薛公發(fā)現(xiàn)象祠后的震驚,以及采取行動的雷厲風行。
“既底于理,公乃考民風,披地圖,得是祠。駭曰:‘象之道,以為子則傲,以為弟則賊,君有鼻而天子之吏實理。以惡德而專世祀,殆非化吾人之意哉!’命亟去之。于是撤其屋,墟其地,沉其主于江?!?/p>
文章并沒有在象祠拆除以后就戛然而止,而是繼續(xù)寫薛公擔心“夢俗之尚鬼而難諭”而對百姓曉之以理,詳細解釋了祭祀象神的錯誤,借此進一步展現(xiàn)薛伯高體察民情、注重民意的可貴品質。然后引述百姓歌謠,正面肯定薛公毀象祠已經達到了預期目的。第三部分注明作記的時間、地點以及自己的態(tài)度。柳宗元一向恪守儒道,對薛公之舉自然十分的贊同:“聞其歌詩,以為古道罕用,賴公而存,斥一祠而二教興焉。明罰行于鬼神,愷悌達于蠻夷,不唯禁淫祀、黜非類而已。愿為記以刻山石,俾知教之首?!彼J為薛公的行為極富有教育意義,應該被后人銘記和仿效,因此寫下了這篇記。
再次,柳宗元的記體文也具備郭豫衡所說“理論新穎”的特征,并且充分反映了柳宗元本人的理性精神。前面提到的《永州龍興寺息壤記》,用勞累和瘟疫等原因來解釋工人的離奇去世,顛覆了常人認為的土神作怪的迷信思想?!哆B山郡復乳學記》也頗為標新立異,借“邦人”、“穴人”和“士”之口發(fā)表了對“復乳穴”三種看法。雖均以歌頌崔敏政績?yōu)橹行?,而間接卻在逐層深入。文章首先陳述整個事件。連州、韶州所產鐘乳石復生是崔敏接人帶來的祥瑞,這也是柳宗元為了展開批駁而特意樹立的靶子。接著筆鋒隨之一轉,通過“穴人”的話揭示出了鐘乳復生的真正原因:“是惡知所謂祥也?向吾刺史令明而志潔,先賴而后力,欺侮屏息,信順休恰,吾以是誠告焉?!痹瓉碇扮娙槭]有真的告罄,而是因為前任刺史貪婪殘暴,剝削采石工人的勞動果實卻不支付報酬,所以工人們七篇他說鐘乳石已經被采完?,F(xiàn)任刺史廉潔正直,于是他們以實情相告。文末的議論起到了點鐵成金的作用:“君子之祥也,以政不以怪,誠乎物而信乎道,人樂永命,熙熙然以效其力。斯其為政也,而獨非祥也嶼!”將祥=祥瑞和災異與政治相聯(lián)系的思維模式古已有之,但這種聯(lián)系往往盲目而缺乏依據(jù),柳宗元則跳出了傳統(tǒng)的思維模式,進行了更為大膽理性的分析。他指出普通人認為的祥瑞,不過是怪誕之事而已,而政治清明下人民安居樂業(yè),才稱的上是真正的祥瑞,思想境界相當高。
《舊唐書·柳宗元傳》稱:“既罹竄逐,涉履蠻瘴,崎嶇堙厄,蘊騷人之郁悼,寫情敘事,動必以文,為騷文十數(shù)篇,覽之者為之凄惻?!盵6]“騷文數(shù)十篇”主要就是指柳宗元被貶官永州、柳州之后所作的山水類記。事實上,并非所有文章都“蘊騷人之郁悼”,例如“永州八記”里便只有《始得西山宴游記》《鈷鉧潭西小丘記》《小石城山記》三篇騷人氣息比較濃郁。其他山水類記的主題同樣也可劃分成借題發(fā)揮和恣情山水兩類,試以《永州龍興寺東邱記》和《游黃溪記》析之。
《永州龍興寺東邱記》作于永貞元年初貶至永州之際。此時柳宗元心情抑郁,即使暢游山水也難以放下胸中塊壘,因此文字多牢騷之氣。文章可分為三段。第一段先發(fā)表“游之適,大率有二:曠如也,奧如也,如斯而已”[7]的議論,指出適宜游歷的地方要么開闊遠大,要么隱蔽深邃。接著具體解釋何為“曠如”和“奧如”,以及在這兩種情況下應該如何設計景觀。第二段寫自己如何改造“奧如”之地,以及這兩種情況下應該如何設計景觀。第二段寫自己如何改造“奧如”之地,以及建成后的游覽體會:“俛入綠縟,幽蔭會蔚。步武錯忤,不知所出。溫風不爍,清氣自至。水亭陋室,曲有奧趣?!绷髀冻鲆环N在幽深安靜的環(huán)境里怡然自得的情緒。第三段緊承上文,寫作者對小丘可能被“皮而攘之”的擔憂。如果沒有末尾的抒情,那么《永州龍興寺東邱記》還算不上一篇典型的“騷文”?!皧W乎紫丘,孰從我游?余無召公之德,懼翦伐之及也,故書以祈后之君子”最后揭示了全文的主旨。柳宗元選取了《詩經·召南·甘棠》的典故,詩曰:“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边@里表面上是說自己無召公之德,不能保護小丘,實際上頗有以小丘自喻的味道?!皯拄宸ブ啊鼻鄣谋磉_了害怕被排斥的心情,“祈后之君子”與其說是企盼愛丘之人,不如說是企盼賞識自己才華的官員出現(xiàn)。在剪短的結束句里,作者用“懼”和“祈”兩字高度概括了內心對于前途既擔憂又充滿企盼的矛盾情緒,同時也為原本純粹的山水文章增加了騷人色彩。
總覽柳宗元創(chuàng)作的近四十篇記體文,為唐人之冠,尤以山水類記獨步于世。他對記體文的發(fā)展貢獻頗多,一是奠定了山水游記的文學地位,二是開拓了已有記體文類型的題材范圍,三是勇于駁斥陳詞濫調、理論新穎。文章里既有牢騷的寄托之作,也有疏淡俊朗的閑適之作。語言上簡單古雅,多白描,卻極為精當。宋人趙善愖在《柳文后跋》里對柳宗元文章有過較為精當?shù)年愂觯骸白雍裨谥谐瘯r所為文,尚有六朝規(guī)矩,至永州,始以三代為師,下筆高妙,直一日千里?!雍褡灾^貶官來無事,乃得馳騁文章。此殆子厚天子素高,學力超詣,又有佳山水為之助,相與感發(fā)而至然耶!”。[8]他將個人的情志很好的融入了筆下的景物中,并最終創(chuàng)作除了以寄游為目的,文體形態(tài)較為成熟的山水游記。從而使得山水游記從晉宋地記、唐山水記中脫胎而出,初步確立了文體規(guī)范—以即目所見的景物為審美對象,以游蹤為線索,主體精神與自然山水相結合,形成山水游記寫景寓情的基本特征。
[1]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145.
[2]何 李.論記體文文體觀念的演進[J].廈門理工學院學報,2011(9).
[3]褚斌杰.中國古代文體概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0:353.
[4]郭豫衡.中國散文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5][7]柳宗元.柳宗元集[M].北京:中華書局,2006:743,48,759.
[6]劉 煦,等著.舊唐書·柳宗元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5:4214.
[8]柳宗元.柳宗元集[M].北京:中華書局,2006:7.
責任編輯:徐 芳
I206.2
A
1674-1676(2017)02-0082-03
郭麗娟(1986-),女,山西嵐縣人,西南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碩士,中共山西省直機關黨校學報編輯,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