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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鄯善之死

      2017-04-14 13:10:59高洪雷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16年12期
      關(guān)鍵詞:鄯善公主

      高洪雷

      一、他不甘心

      一進鄯善(原名樓蘭),高僧曇無讖(音tán mó chèn)就后悔了。

      因為,這里流行的文字,既不是天竺流行的梵文,也不是在木簡上豎寫的漢字,而是從貴霜(大月氏人所建,中心位于今阿富汗喀布爾)傳入的在楔形木牘或羊皮紙上從右到左橫寫的佉盧文。還好,他在罽賓(音jì bīn,塞種人所建,位于蔥嶺以南)停留期間接觸過這種文字,能勉強讀懂它。但更大的問題在于,這里的君民所信仰的,不是他所精修的大乘佛教,而是與大乘水火不容的小乘佛教。

      曇無讖對小乘佛教的記憶,還要追溯到遙遠的少年時代。他出生于中天竺(今印度),6歲喪父,被做織工的母親送到沙門達摩耶舍門下,10歲便顯出驚人的記憶力,每天誦經(jīng)一萬余言。初學小乘,口才了得,講說經(jīng)辯無人可敵。后來,他遇到大乘高僧白頭禪師,與之辯論達150天之久,不論他從任何一個角度發(fā)起攻詰,對方都能旁征博引地一一化解,如同虎虎生風的鐵拳打在柔軟無比的棉團上。心告訴他,對方不僅年長,而且比自己高了一個層次。按照規(guī)律,大凡高手一般都懷揣武林秘籍,自己的對手也一定手握經(jīng)典。最終,爭強好勝的他只得認輸,拜對方為師,并追問師父:“師父能讓我折服,一定是依據(jù)某一經(jīng)典吧?”白頭禪師對新弟子的執(zhí)著與悟性十分欣賞,便將自己珍藏的樺樹皮本《大涅槃經(jīng)》送給了他,他讀后驚悟道:“吾以坎井之識久迷大方也!”于是聚集僧眾向白頭禪師悔過,從此棄小乘專修大乘。20歲時,他已誦經(jīng)200余萬言。尤其與眾不同的是,他在研修大乘的同時精修了神奇的密咒,被西域人稱為“大咒師”。

      一天,他以馴象為業(yè)的堂兄,誤殺了國王的坐騎白耳大象,被憤怒的國王殺死,國王還下令貼出布告:“敢有視者夷三族?!泵鎸ε瓪馕聪膰酰B堂嫂都不敢前往收尸,曇無讖卻公開安葬了堂兄。國王當然不會放過曇無讖,要當眾處死他,但他不亢不卑地回應(yīng)國王:“王以法故殺之,我以親而葬之,并不違大義,何為見怒?”當時,圍觀的人都為他捏了一把汗。意外的是,他不僅被公開赦免,還成了國王的座上客,并負責為國王解咒。據(jù)說,他曾跟隨國王進山打獵,在國王與隨從們口渴難忍之時,他不僅口誦密咒使山石涌出了甘泉,而且宣稱是國王的英明感化了枯石。明明有了功勞,又不居功自傲,還心甘情愿地把功勞讓給主子,看來此人已經(jīng)具備了極高的涵養(yǎng),國王愈加對他另眼相看。

      如同兩人對視,距離越近越容易出現(xiàn)盲點。時間一久,國王對他心生厭倦。無奈之下,他選擇了外出弘法。

      他深知,在等級觀念根深蒂固的天竺,主張眾生平等的佛教已經(jīng)被婆羅門教的現(xiàn)代形式印度教所取代,佛教的中心漸漸轉(zhuǎn)移到貴霜、罽賓、西域、河西甚至東方的中國。遙遠而神秘的東方,已經(jīng)成為佛的樂土。于是,年方36歲的他,從罽賓北上,沿著絲路南道,經(jīng)于闐、尼雅、且末,進入了鄯善國都扜泥城。時間是東晉元熙二年(420年)。

      而他有所不知,鄯善所信奉的,是小乘佛教18部派之一的法藏部,由佛陀十大弟子之一的目連的弟子法護所創(chuàng),最初活躍于印度西北的烏仗那國(今巴基斯坦斯瓦特山谷),繼而向西傳入今阿富汗一帶,在從伊犁河遷來的大月氏人中流傳。公元3世紀,大乘佛教在貴霜帝國占據(jù)上風后,信奉小乘佛教的大月氏人,紛紛從貴霜沿絲路南道東逃,以便返回他們遠在敦煌的老家。由于鄯善國境內(nèi)的精絕(今尼雅古城)、扜泥城、伊循(今米蘭古城)是他們東去的必經(jīng)之路,漸漸地,鄯善國成為小乘法藏部的聚集地和棲身所。也就是說,巴基斯坦寂寞山谷里的星星之火,在塔里木盆地東南部形成了燎原之勢。

      滿懷信心到鄯善弘法的曇無讖,如同被澆了一頭冷水,其尷尬與失望可想而知。盡管他是公認的大乘高僧,鑒于他在西域人所共知的名氣,盡行小乘法的鄯善寺廟還是大度地接納了他,住持接納他的理由是:“請大師歇歇腳!”

      言外之意,這里沒有你的位置,等你休息好了,請繼續(xù)上路。

      但曇無讖不甘心。

      二、謊言般的美麗瞳仁

      曇無讖之所以不甘心,是因為他有不甘心的理由。盡管大乘與小乘勢同水火,但畢竟,大乘與小乘系一根而生,都是從原始佛教分化而來,大乘佛理中隨處可見小乘原始佛教的烙印。

      那幾天,那間臨時僧舍的油燈徹夜不熄,案頭上攤開著法藏部的傳承經(jīng)典《長阿含經(jīng)》和基本戒律《四分律》。第一天,他還對面前的小乘經(jīng)律有所抵觸,畢竟大乘佛理已深入他心;第二日,他便憑借超常的記憶力,能全文背誦這兩部經(jīng)律了;第三日,他一邊誦經(jīng),一邊咀嚼其中的法理。漸漸地,他的眼睛亮起來,如蒼茫夜空中的長庚星。他發(fā)現(xiàn),法藏部不僅有明咒之說,而且是第一個利用陀羅尼(梵語意譯為“總持、能持、能遮”,指能令善法不散,令惡法不起)咒語簡化佛法的部派。顯然,他已經(jīng)找到了自己與法藏部派的聯(lián)系——陀羅尼咒語與自己精通的密咒同出一宗,任何人再也沒有理由請自己上路了,自己的“大咒師”身份終于可以派上用場了。

      接下來,他信心滿滿地走進法藏部寺院,公開要求與小乘高僧辯經(jīng)。

      這已經(jīng)是第9場辯論了,此前8場都以小乘高僧的慘敗而告終。今天出面應(yīng)戰(zhàn)的,是鄯善佛寺的住持,一位銀須飄飄的老年僧人,據(jù)說是法護的第5代嫡傳弟子,對小乘特別是法藏部派佛教教理把握得爐火純青。但明眼人都清楚,對于小乘法藏部來說,這是最后的決戰(zhàn),成敗榮辱在此一舉,因為在老住持身后,已經(jīng)無人可派。而對于孤軍作戰(zhàn)的曇無讖來說,敗與不敗似乎無關(guān)大局,勝了固然可喜,敗了最多卷起鋪蓋走人,開始下一輪面向東方的云游。

      那是一個南河如碧、胡楊如丹的秋日,大殿前的空地上擠滿了前來觀戰(zhàn)的僧徒與民眾,就連胡楊樹杈上也騎滿了好奇的人們??梢哉f,鄯善幾乎全城空巷了,除了城頭上放哨的士兵。鄯善王比龍也來了,帶著花枝亂顫的嬪妃,貌若天仙的公主。當然,嬪妃與公主只露著妙曼的腰肢,而臉龐全被輕紗遮蓋著,更增加了三分神秘,五分朦朧和七分遐想。

      左邊蒲團上坐著紋溝深深、慈眉善目的老者,氣定如天邊悠悠的云朵;右邊蒲團上坐著一個眉眼舒朗、器宇軒昂的壯年,神閑如胡楊樹梢緩緩飄零的落葉。

      辯經(jīng)開始了。

      老住持先是介紹了法藏部的教理,然后講述了小乘佛教對佛陀的忠實繼承,分析了人為什么要尋求自我完善與解脫,也剖析了小乘教律之所以嚴謹繁復(fù)的理由,洋洋千言,條分縷析,深入淺出,絲絲入扣。他幾乎沒有提到與其對立的大乘教派,也沒有明火執(zhí)仗地發(fā)起攻擊,甚至沒有什么慷慨激昂的指責,但卻生發(fā)出水到渠成、不言自明之奇效,聽眾們也已經(jīng)明白:如想成佛,必須斷除塵念,入寺修行。真正弘揚釋迦牟尼精神的,無疑就是小乘佛教。看來,老住持的辯論技巧,已臻“無敵”之境界。

      老住持話音剛落,寺院里就爆發(fā)出一片叫好聲。

      待大家全部平靜下來,對面的壯年僧人才一板一眼地開了口:“大師的氣度與講述的確令貧僧五體投地?!比缓螅p手合十,默默地敬了一禮。就在觀眾們以為他未辯先輸?shù)臅r候,他接著說:“大師幾乎是我遇到的最強的對手,除了我的師傅白頭禪師和達摩耶舍?!?/p>

      老住持不禁一愣:“大師的師傅耶舍,可是《四分律》的譯主?”老住持這樣問,顯然是把天竺的達摩耶舍與《四分律》的譯主——從罽賓來到長安譯經(jīng)的佛陀耶舍弄混了。

      “正是?!眽涯晟俗旖锹冻鲆唤z外人不易察覺的狡黠:“其實,貧僧在10歲前就隨師傅耶舍研修過法藏部佛經(jīng)了,直到如今,貧僧尚能一字不漏地背誦《長阿含經(jīng)》與《四分律》。”言畢,觀眾席發(fā)出一片“嘖”“嘖”之聲。

      然后,他隨便選了一段經(jīng)文,閉上眼睛一字一句地背誦起來,如數(shù)家珍,毫無停頓。待誦到近一萬言時,他微微睜開雙眼,盯著對面滿臉驚奇的老者,似乎在問:“有錯嗎?”

      老住持無奈地搖搖頭。

      他接著說:“貧僧與7年前圓寂的鳩摩羅什大師一樣,都是先修習小乘,然后在經(jīng)歷了漫長而艱苦的辯論與比較之后,才下決心改宗大乘的。所謂‘乘,是梵文yana的音譯,有“乘載”或“道路”之意。公元1世紀,佛教才發(fā)展出‘大乘派別,意思是‘普度眾生,與此前的‘小乘形成分野。其實,大乘與小乘,都以佛陀為宗,都沒有違拗佛理,只是修行的方式不同而已。兩派的區(qū)別在于,小乘注重苦修,尋求‘自度,也就是自我解脫;而‘大乘不僅能夠自度,也能度人,更為關(guān)注眾生苦難。小乘認為,世上只有一個佛——釋迦牟尼,其他人通過修行,最高可以達到羅漢的境界,但不能成佛,要想成佛,必須拋妻別子出家修行;而大乘認為,世上三界十方,過去、現(xiàn)在、未來,四面八方有無數(shù)的佛,佛祖只是眾佛中的一個,無論出家與否,通過修煉,人人都可成佛。由于大乘好比一艘巨船,承載著無量眾生到達彼岸,向更大范圍的世人打開了救贖之門,并且將通往救贖的道路改造得更加簡單易行,強調(diào)圓融、慈悲、方便,因此得以在中亞、西域與中原廣泛流行開來。如今,大乘信眾已經(jīng)遠遠超過了小乘信徒。在座的國王要治理國家,大臣要輔佐國王,百姓要漁獵耕織,豈能撇下責任人人出家?如果不用出家就可以修煉成佛,去往美好的極樂世界,這個世界豈不是最美滿的世界?”

      聽到這里,觀眾們頻頻點頭。

      就在人們以為壯年僧人會向小乘佛教借勢發(fā)難時,他話鋒一轉(zhuǎn):“大乘與小乘并非絕對的對立,正可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譬如大乘,仍然以小乘的戒、定、慧三學為基礎(chǔ)。譬如法藏部的‘五藏,是指經(jīng)、律、對法、明咒、菩薩,其中的明咒與法藏部慣用的陀羅尼咒語,與我所精通的大乘密咒同出一宗。那些將小乘與大乘完全對立起來的做法,是不通達、不明智的,只能說明未達佛的境界?!?/p>

      他那循循善誘、絲絲入扣的講解,加上靈動飛揚的神采、君臨一切的氣概,令現(xiàn)場聽眾全神貫注,如醉如狂。講到關(guān)鍵處,他的雙手隨著音調(diào)舞動起來,像一個畫師在瀟灑地潑墨,也像一個鼓手在忘情地表演。漸漸地,他的表述越來越精彩,說理越來越嚴密,詞句越來越有力,聲調(diào)越來越高亢,聽眾的眼睛隨著他的手勢而搖動,脈搏隨著他的音頻而律動,情緒已經(jīng)被他肆意點燃,口中不自覺地發(fā)出贊嘆的聲響,他已經(jīng)折服了現(xiàn)場包括對手的所有人。

      他用舌頭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繼續(xù)說道:“說起來,貧僧也與法藏部有緣,法藏部又稱法護部,而貧僧的佛名曇無讖,其佉盧文與漢文原意就是法護?!?/p>

      繼而,他溫和地望了一眼老住持:“今天的辯經(jīng)沒有勝敗,小乘有小乘之道,大乘有大乘之理,任何一種宗教之所以流行,總有它流行的價值和因由,人們信仰哪一種宗教,只能說明與這一派宗教有緣,且不可攻其一點不計其余吶!下面,請允許貧僧用陀羅尼咒語與密咒相結(jié)合的方法,為鄯善祈禱一場久違的秋雨?!?/p>

      他抬起頭來,面朝青天,雙手合十,口誦咒詞。

      不多時,幾朵白云從東方飄來,在鄯善上空疊加成一片烏云,淅淅瀝瀝的秋雨,便從天而降。

      “這真是久旱奉甘霖??!”民眾們開始忘情地歡呼,國王比龍也張開手臂感受著秋雨那難得的清涼,就連嬪妃和公主們也紛紛掀起蓋頭,以便讓晶瑩的雨滴滋潤那白皙的臉龐。

      壯年僧人不禁眼前一亮,就在那剛剛掀起的幾個蓋頭下面,他的眼睛碰到了一雙黑亮如同謊言一般的美麗瞳仁。他一眼就看出,這位女人年齡應(yīng)該在30歲以內(nèi),她既然出身王族,應(yīng)該是純正的塞人,與自己的祖先印第安人一樣,同屬白種人中的東地中海人種。

      他與她的眼神偶然對接了,如電光石火,如云霓夢幻。立刻,他的整個生命,仿佛麥田一樣隨著她的笑靨與眼神搖擺起來,呈現(xiàn)出炫目的金黃。

      他知道,這是他無論如何也躲不過去的一個魔咒。

      三、她是誰

      “她是誰?”

      在辯經(jīng)中大獲全勝而又保全了法藏部顏面的他,被鄯善佛眾聘為小乘與大乘共同的“大咒師”,住進了老住持誠心誠意為他騰出的正堂,老住持則遷往了伊循城的大寺。但端坐在金色的法座上,他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因為他一直在糾結(jié)一個問題:她是誰?是王后、嬪妃,還是公主、翁主?如果是王后、嬪妃,他也就死心了;假如她是公主、翁主,假如她恰巧沒有出嫁,也許……然而,自己從出家那天起,就斷了塵緣,如今又貴為大乘高僧,萬萬不能沾染女色啊。

      但是,這位女人太漂亮,太妖冶,太性感了。她那如月的明眸、如玉的皓齒、如雪的肌膚、如柳的腰肢已經(jīng)深深地勒入了他的骨髓,出家以來,他晤過的女施主何止千萬,但從無一人讓他如此魂飛魄散。一連三天,他長日凝思,午夜夢回,一雙眼睛紅得如同打了雞血。他知道,魔咒要應(yīng)驗了,但他卻無論如何也走不出這個魔咒。因為他越想忘掉這個女人,這個女人越是從他的腦海里跳出來,盯著他看,對他嬌笑。

      盡管鄯善王比龍已連續(xù)兩天向他發(fā)出了進宮講經(jīng)的邀請,但他一直下不了決心,他知道,前面等待他的,一定是一個無法排解的魔咒,一個永遠走不出的陷阱,但他又不甘心,不甘心承受夜以繼日的折磨。

      一個陽光燦爛得令人心顫的午后,他從佛寺里踱了出來,如獨身走一段夜路,心里想快,腳上卻快不起來。三天前尚且心靜如水的他,變得分外焦躁不安,心不時地揪一下,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人或事在前方等著他。冥冥之中,他聽到一個聲音在喊:“別往前走了!”但他的心卻支配不了自己的腳。

      他被衛(wèi)兵迎進宮去,國王比龍拉著他的手,將神情恍惚的他扶上提前準備好的蓮花寶座。一會兒工夫,國王的家眷們都到齊了。國王依例宣布開講,但曇無讖咽了一口唾沫,面向國王說:“陛下,能否介紹一下在座的各位施主,也好日后特別照應(yīng)?!币驗樗仨毰宄?,那位有著謊言般美麗瞳仁的美女到底是誰。

      盡管他的要求有些不合常理,考慮到他高貴的身份與沖天的名氣,生性溫和的國王遲疑了一下,還是向他一一介紹了在座的家眷:

      “朕的王后哲蒂沙耶?!眹踔噶酥缸羁拷约旱囊晃幻廊耍溲徘妍?,目不斜視,高貴得如同墻上的畫。“謝天謝地,她不是?!备呱谛闹心钪?。

      “朕的太子真達?!眹鯇蹞岬哪抗馔断蛞晃荒攴轿辶鶜q的少年。他盡管稚氣未脫,但舉止有度,眉宇間透著一股英氣,令人刮目。

      “這是朕的昭儀葉尼納伊。”她面如青蓮,膚如凝脂,高貴有余但性感不足。

      “這是朕的婕妤奧古?!彼廴玢^,腰如蛇,黑發(fā)深目,嬌艷欲滴,是一位性感美女。從她的外表,曇無讖發(fā)現(xiàn)她屬于古歐洲人(應(yīng)該是龜茲、焉耆或高昌人)與北亞蒙古人(應(yīng)該是匈奴人)混血人種,任何男人見了她都會垂涎三尺。后來他才知道,她本是比龍之父休密馱的娥(位列婕妤之后),因為鄯善與匈奴一樣,有“父死,可以妻后母”的婚俗,加上她沒有為比龍生下一男半女,所以被繼位后的比龍納入了后宮。

      “這是朕的妹妹——曼頭陁林長公主?!眹踉捯魟偮?,一個女人掀起蓋頭,面對高僧嫣然一笑。這一笑,燒透了高僧30多年的漫漫人生。因為那對如花的笑靨之上,正是那雙讓他朝思暮想的美麗瞳仁。這么廣闊的宇宙,這么漫長的時光隧道,造物主讓兩個人這樣相遇,只能用萬幸來表述了。

      “長公主身邊,是她的丈夫烏犁胡譯長?!甭犆郑@是一個匈奴后裔;聽職務(wù),這是一個小小的翻譯;看臉膛,這是一個皮膚粗糙的人;看身材,他既不偉岸也不強壯。于是,高僧暗暗得意起來,并在心中嘀咕:如此猥瑣的男子,怎么配得上天仙般的長公主?

      接下來的介紹,他再也提不起興趣……

      他感興趣的,只剩下攝人魂魄、美麗高雅的曼頭陁林長公主。

      在正式開始講經(jīng)前,他的眼睛挑戰(zhàn)似的試圖和她的目光相遇,可她的目光往往只是在他的臉上做短暫的停留,便匆匆地移開,然后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并故意湊在丈夫耳邊做私語狀;有時嘴角一動,似乎有一絲笑意綻出。顯然,這是一個善于以高雅沉靜與滿不在乎的神情來掩飾內(nèi)心熱情的人。他感覺,恰好是這種裝出來的平靜,意味著她芳心已動。他知道,賭博已經(jīng)開始。

      講經(jīng)開始了。依照常理,自己暗戀與傾心的女人在場,他應(yīng)該心神不定甚至神思恍惚才是。但不知為什么,他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他的血脈輕快地涌動著,他的思維從未像今天這樣敏捷,他的表達從未像今天這樣順暢。這樣一來,便使得他在講經(jīng)時,總是能省出一些思維空閑,恰如其分地用目光抓住這個女人直視他時的眼眸,讓她感到他是在專門看她,并把這目不轉(zhuǎn)睛的凝視演化成一次催眠,直到她羞澀地把頭低下。即便是她沒有直視他,有時甚至是躲在丈夫身后,他也總能利用人們搖動身體時的縫隙,用著迷、神往的目光從上到下地撫摸她,恨不得把她臉上的每一根線條都臨摹下來,把她鮮活肉體的每一個部分都印進腦海。

      這哪里是講經(jīng)啊,簡直就是一場目光博弈戰(zhàn)。

      如果是細心人,一定能看出高僧嘴角漾出的一絲得意,那可是一個男孩抽了第一支香煙時洋洋自得的神情。

      四、欲火焚身

      他幾次躲在寺廟里,面對墻壁抽自己的嘴巴。他想不通,自己用近30年的漫長時光凝聚成的近乎銅墻鐵壁的道德觀念與行為準則,怎么會因為一個女人而轟然坍塌?造物主將人分成男女,除了讓他們傳宗接代,難道還有讓他們互相折磨的目的?佛陀能做到的,為什么自己做不到?是自己修煉不到家,還是上天注定把這個女人呈現(xiàn)在自己面前,讓自己有此一劫?

      經(jīng)過一次次的思想斗爭,他的理性最終還是向本能繳械投降了。他再也無心講經(jīng)與解咒,而是把全部精力放在打聽曼頭陁林長公主上,譬如她婚配幾年了,夫妻關(guān)系如何,有什么嗜好,是否喜歡裝扮,多長時間外出一次。他打聽這些瑣事的目的,就是希望找到對方的弱點,然后適時發(fā)起愛的攻勢。

      他打聽到,長公主之所以嫁給譯長,是因為他救過落水的她。也許是感恩吧,善良的長公主不顧母后與哥哥的反對,主動要求嫁給了他。他們夫妻關(guān)系不算太差,但不知什么原因,長公主一直沒有生育。為此,他們曾經(jīng)四處求醫(yī),但天邊的月亮圓了又缺,宮中的大樹綠了又黃,長公主的腹中卻不見任何動靜,偶爾腹中有點動靜,也是晚上不小心涼了肚子所致。

      “有辦法了!”他自言自語地說。隨后,他把幾個新收的徒弟叫到面前,對他們說:“我發(fā)現(xiàn),鄯善民眾體弱多病,人丁也不夠興旺,最近城中還常常鬧鬼,而老衲恰恰能驅(qū)鬼治病,讓婦人多子,你們把這個喜訊散播出去吧!”

      顯然,這是曇無讖向公主發(fā)出的一個魔咒。眾所周知,時間是無限的,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人為了用有限的生命抗衡無限的時間,讓生命得以延續(xù),才采取了繁殖這一本能的手段。對于古代的已婚女人來說,能否有生育能力,進而生育男孩,從而為丈夫所在的家族傳宗接代,關(guān)系著這位女人的聲譽、地位。因此,聞聽高僧能“讓婦人多子”,長公主喜出望外,趕忙讓丈夫陪著前來就醫(yī)。

      當長公主與譯長匆匆趕到曇無讖所在的寺院時,院子里已經(jīng)聚集了一群前來驅(qū)鬼就醫(yī)的人,有貴族、使者,也有士兵、平民,有老人也有孩子,有男人也有女人。盡管長公主蓋頭覆面,但她和丈夫一進寺院,就被曇無讖隔著窗欞認了出來。曇無讖并未迎出來,而是派出一個徒弟對長公主說:“師父有話,說今天病人太多,請長公主明天未時來吧,未時陽氣重,適合為長公主診療。師父還有一條規(guī)矩,就是一對一地診療,不能有他人打擾,還請長公主明日獨自前來?!?/p>

      這些話,是曇無讖早就想好了的。他把時間定在未時,是因為午后僧人們都在休息;而一對一地診療,顯然有利于他實施自己的隱秘計劃。

      這一夜顯得特別長,想到明天午后的晤面,他既興奮又忐忑,翻來覆去,一夜未眠,一直折騰到拂曉才沉沉睡去。

      午前,他才被徒弟喊醒。他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發(fā)徒弟們外出化緣,要求他們?nèi)章鋾r趕回,既不能早回也不能晚歸。未時未到,在就在寺院里焦急地踱起了步子,形同熱鍋上的螞蟻。當終于聽到那由遠而近的輕巧的腳步聲時,他緊走幾步,親自打開緊閉的廟門,恭恭敬敬地將長公主讓進了空無一人的寺院。然后他小心地插上門栓,對長公主說:“昨日未能接待施主,萬望海涵?!?/p>

      “師父客氣了?!遍L公主一路走得急,嬌喘吁吁,吐氣如蘭,銀鈴般的聲音有些發(fā)顫。

      當長公主走進正堂,掀起蓋頭,與曇無讖隔著一張佛案相對坐下來,便感覺到了幾分異樣。一來,偌大的寺院與正堂空無一人,她似乎能聽到窗外樹葉飄落的聲響,也能聽到雙方喘氣的聲音,難道對方把所有人都打發(fā)出去了?二來,在她的記憶中,除了丈夫、哥哥與過世的父王,她還是第一次私下面對一個異性,眼前這個男人盡管是個僧人,但皮膚白皙、高大威猛,有著丈夫最為缺乏的深沉、剛毅與灑脫。她當然記得他與住持辯經(jīng)那天與自己雙目相碰時那噴火的眼神,也記得他在宮中講經(jīng)那天不時投向自己的癡迷的目光。她也明白自己所具有的超常美麗,要不然于闐太子、龜茲王子、焉耆王子在聽說自己出嫁后幾乎自殺呢!她清楚,盡管自己外表端凝如山,內(nèi)心卻澎湃如潮,就像隱蔽在風景宜人的山水之下的火山一樣。其實,她自從第一眼看到他,就有一種莫名的沖動,期望認識他,走近他,探知他,并在心底渴望和這個談鋒銳利、風流倜儻的“世外高人”發(fā)生點兒什么。

      “施主,請飲水。”他將一盞水端到她面前,然后再次與她面對面坐下來。

      密談是需要有一個熟練而且動人的開頭的,但是他一時找不出滿意的話來,只得從她的不育說起了。其實,這個話題恰恰是最具深意也最合情理的。

      “施主結(jié)婚幾年了?”

      “已經(jīng)七年?!?/p>

      “看過幾個名醫(yī)?”

      “很多,數(shù)不過來了?!?/p>

      “他們說你不育的原因是什么?”

      “說法很多,有的說本宮命中無子,有的說氣脈不順,有的說是落水所致,還有的說是因為久坐不動,甚至有人胡說什么器官有缺陷,唉,一言難盡?!?/p>

      “請把手遞過來,貧僧要為施主號脈。”

      于是,一雙春蔥般的玉手,被一雙男人的大手包住,一股奇異的電流傳遍她的全身。他開始用一雙佛眼細細品味她,從上到下地打量她,她的皮膚閃著極品白瓷一般的光亮,她的四肢充溢著某種安嫻的風致,她的體型有著沙丘般圓潤起伏的華麗,最美的還是那雙波光粼粼的大眼睛……在他認真閱讀她的時候,她先是羞澀地垂下了眼瞼。但幾秒鐘后,她抬起了那雙如海水般蔚藍的大眼睛,挑戰(zhàn)似地直視著他,眼里流淌出巖漿般的熱烈。顯然,這是一種來自王族婦女的從不服輸?shù)捻槿涡?,而這種任性是足以讓任何男人繳械投降的呀!

      挑起戰(zhàn)爭的雖說是男人,可女人一旦參戰(zhàn),就會變得肆無忌憚。面對她那噴火的眼神,他的眼被湮沒了,他的心被烤焦了,他只有將目光移開,游蕩到她美麗的耳廓、頸脖及鬢發(fā)上。

      “呵,太完美了,施主是普天下最美妙的人兒。”被對方征服的他忘情地贊嘆說。

      聽到他由衷的贊美,一股幸福的流泉瀉落進她的心田,她臉上飛起兩片緋紅的云朵:“是嗎?本宮沒有病嗎?”

      “長公主不但沒有病,而且每一個器官都近乎完美?!?/p>

      他們的眼光再次交融在一起,手指頭兒燙人地互相扭著。他覺得對面有一雙腳,一雙小小的腳在佛案下徘徊,他用雙腳捉住了它并且扣住了它,用全力緊緊地夾著。

      “長公主的香肩如此柔滑,說明施主擁有健康的身板?!彼麤]等對方回應(yīng),便繼續(xù)無限沉醉地說,“笑容如此甜美,說明施主擁有美滿的生活?!?/p>

      繼而,他向前探了探身子,放肆地打量著她的下身,任她的鬢發(fā)輕撫著自己的臉頰:“腰胯如此豐潤,說明施主擁有正常的生育能力?!闭f話間,他嗅到了一股沙棗花般的體香。

      “那本宮為什么沒有身孕?”她紅著臉,焦急地問,雙手不由自主地搖晃著對方。

      “因為施主的丈夫?!?/p>

      “本宮的丈夫?”

      “是啊,他是匈奴后裔嗎?”

      “師父怎么知道?”

      “貧僧還知道,由于常年騎馬,許多匈奴男人失去了生育能力?!?/p>

      “那本宮怎么辦?丈夫是本宮自己選的,這件事說出去多丟人呀?!?/p>

      “其實,解決這件事并不難,難的是你可能難為情?!?/p>

      “只要能讓本宮懷孕,有什么難為情的?”

      “真的嗎?”

      “豈能有假?”

      “那么,施主看貧僧身體如何?”

      她的臉更紅了,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本宮不敢評價師父?!?

      “但說無妨?!彼劾锏幕鹧嬖綗酵?。

      “師父佛學教養(yǎng)深厚?!?/p>

      “貧僧是問身體——”

      “師父高大,強壯,是個真男人。”她的眼睛狠狠地捉住了他的眼睛,那正是女人們指望委身和甘愿委身的眼神。

      他起身繞過佛案,俯下身來,讓她的兩只手捧住自己溫熱的臉頰:“貧僧包施主懷孕,關(guān)鍵是能讓施主生一個英俊聰慧的兒子!”

      當他終于捅破了那層窗戶紙,將愛的魔芽埋入她那肥沃的青春皋壤,她的雙肩顫抖起來,臉頰變得緋紅,一種類同于氨基丙苯的化學物質(zhì),其中包括新腎上腺素、多巴胺尤其是苯乙胺,在她的身體里盡情燃燒……

      他們在寬大的僧榻上纏綿了一個時辰,從未時一刻直到申時一刻。這一個時辰,她體會到了從未有過的高潮,而且接連來了三次,后面的兩次都是在原來高潮之上再次掀起的高潮,讓她的身子像奔馳的駿馬一樣上下抖動著,她那羊脂玉一般的前胸泛起一片潮紅……最后,她的身體快要痙攣了,肢體像蛇一樣緊緊糾纏著他,恨不得把他的水分榨干……

      她拖著幾乎散架的身子回到家,摸出父王休密馱臨終時贈給自己的銅鏡,顧影自盼,然后一遍遍回味著與大咒師纏綿的情景,幾次不自覺地笑出聲來。

      次日寅時,啟明星還在樹梢熠熠閃光,她就從夢中醒來了,疲憊至極的身體又沖動起來,周身發(fā)燙,口干舌燥。此時此刻,她多么渴望大咒師與自己擰在一起呀。她和譯長結(jié)婚七年,她的情欲沉睡了七年,如今,像堅硬的蓓蕾一樣的身體,突然被高僧喚醒,開始詩意地綻放,一下子開出了一朵碩大無比、芬芳四溢的玫瑰,她的情欲洶涌澎湃了。她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子有多么生動與敏感,也終于清楚自己的情欲有多么強烈與旺盛。天一放亮,她就派貼身侍女前去通知高僧,自己將按時前往診療。未時,她便獨自一人匆匆趕到了寺院。這一次,她不再矜持與羞澀,而是主動抱住了高僧……

      而大咒師呢?從昨日首次品嘗禁果開始,他的心靈與肉身就分離了,而且越分越遠,仿佛中間隔著萬水千山。之后,他每天都在壓制著內(nèi)心的欲念,而身體卻每天都在渴望著,渴望著柔若無骨的長公主,渴望著與長公主一起欲死欲仙……

      之后,兩人如干柴烈火,烤焦了多少個慵懶而寂寞的午后。

      情欲之于成年男女,就像小鳥在田野上歌唱一樣自然。但對于出家的僧人和已婚的女人來說,卻是一個不能逾越的禁區(qū),一旦被發(fā)覺就將是一個爆炸性的丑聞。所以,每一次從激情燃燒、如醉如癡的愛河中浮出水面,他都意識到面前是一片荊棘叢生的荒野。因此,每一次約會都慎之又慎??啥水吘苟际枪娙宋?,平時就有千百雙好奇的眼睛追隨著他們,即便是上天入地,也無法長期躲開所有人特別是身邊人的視線。

      “假如世上沒有這么多人,那就好了?!币淮渭s會后,他凄然地說。

      “你害怕了,還是后悔了?”歡娛的微笑立時從她的唇邊萎謝了,她撅著嘴巴問。

      “不是害怕,更不是后悔,是希望長久。”

      “你應(yīng)該有辦法為我們保密。”

      “是該想些辦法了?!?/p>

      她放心地笑了,那是一種彌漫著樓蘭瓜香的笑。

      為了堵住徒弟們的嘴,曇無讖一再教育他們:“當你覺得保守一個秘密比傳播一個秘密更有價值時,你就成熟了。”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渴望成熟,特別是長公主的侍女們。

      不久,丑聞敗露,曼頭陁林的丈夫四處糾集人員準備圍攻佛寺,國王比龍準備下達逐客令,佛寺的僧人們也準備依照小乘戒律處置他。

      小乘佛教《四分律》卷一“四波羅夷法之一”規(guī)定:“若比丘犯不凈行,行淫欲法,是比丘波羅夷不共住”,意思是犯淫欲的比丘,不得與僧人共住,要一律開除僧團。開除僧團是佛教最嚴重的處罰,相當于世俗的“死罪”。

      于是,曇無讖只有乘隙從小路逃亡。

      該是子夜時分了,他挎上裝有佛經(jīng)的包袱消失在沉沉的夜幕里。他悄悄掩上佛門的那一刻,把多少個寂寞而歡欣的日夜吱扭一聲關(guān)在了寺中。此時,夜半的鐘聲恰好敲響。鐘聲回音悠長,仿佛一種反復(fù)的叮嚀。在他耳中,那不是老方丈的善意提醒,而是公主說不完的話呀。

      五、洗心革面

      他騎上長公主為自己準備的快馬,從鄯善沿著尚未斷流的南河一路向西,經(jīng)且末、尼雅、扜彌、于闐,然后沿于闐河北上,進入了鳩摩羅什的出生地——佛國龜茲。

      當時的龜茲,是西域繼疏勒、于闐之后新的佛都,那里建有大型寺院17所,特別是仿照印度寺廟建造的雀離大寺,巍然屹立在阿羯田半山上,仿佛一片綿延幾十公里的城市。就連許多印度、中亞的王室成員也翻越蔥嶺來到這里修行。鼎盛時期,龜茲可以容納一萬名僧侶。

      龜茲與西鄰的疏勒一樣,最初流行的是小乘佛教。直到公元365年,從罽賓、疏勒學成歸來的鳩摩羅什在論戰(zhàn)中折服了數(shù)位小乘高僧,廣開了大乘盛宴,才使得龜茲萬千信眾接受了大乘,他也因此被國王白純聘為國師。但19年后,龜茲被前秦大將呂光攻克,白純逃亡國外,鳩摩羅什被作為俘虜押往東方,龜茲政權(quán)的反對派——白純的弟弟白震被立為新王,小乘佛教在龜茲得到迅速復(fù)辟。

      當曇無讖懷揣《大涅槃經(jīng)》與《菩薩戒經(jīng)》,滿身風塵地進入龜茲后,方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處境與剛剛進入鄯善時一樣:這里盡行小乘法,不信《大涅槃經(jīng)》,他是一個不受歡迎的人。

      “唉,倒霉透了——”面對恢弘而繁盛的龜茲國都延城,他再一次發(fā)出了無奈的嘆息。

      他面前有兩條路:一是向西走,回到闊別已久的故鄉(xiāng),可那里已是印度教的天地,他除非蓄發(fā)還俗,全心侍奉老母,但他不甘心,他心中的佛祖也不答應(yīng);一是往東去,從玉門關(guān)進入中國傳教,盡管前路茫茫,世事難料,但那是一個文化最為寬容的地方,他就不信,憑借自己的滿腹經(jīng)綸,就找不到一個用武之地!但前提是,他不能再近女色。

      稍事休整,他揮別延城,沿絲路北新道,經(jīng)輪臺、焉耆、高昌(今吐魯番盆地)、伊吾(今哈密)、玉門關(guān),進入“佛教東漸”的黃金通道——甘肅走廊。

      甘肅走廊,因位于黃河上游以西,又稱河西走廊,東起天塹烏鞘嶺,西至巍巍玉門關(guān),南倚一脈千里的祁連山和阿爾金山,北靠罡風浩蕩的馬鬃山、合黎山和龍首山,是一片長約900公里、寬不足100公里的狹長平原,土地富庶,牛羊遍野。漢武帝從匈奴手中奪取此地后,在此設(shè)立了張掖、武威、酒泉、敦煌“安西四鎮(zhèn)”,貫通歐亞大陸的“絲綢之路”從此打通,這里也成為一條聞名世界的黃金走廊。

      此時的河西走廊被稱為“涼州”,而涼州的主人,出身于匈奴盧水胡,名叫沮渠蒙遜。因為他是在滅掉后涼、西涼之后做大的,在方位上一度處于“南涼”西北,所以這個國家史稱“北涼”,中心設(shè)在姑臧(今武威)。

      曇無讖的落腳地,正是姑臧。

      北涼玄始十年(421年),他住進了當?shù)亟哟朴紊说呐R時僧舍。最初,他既沒有對身邊的僧人亮明自己的身份,也沒有忙于拜訪寺廟的住持,而是天天坐在陽光下,捧讀那本隨身攜帶的樺樹皮經(jīng)書。

      漸漸地,他引起了周邊僧人的注意與圍觀:他從哪里來?那可是一張?zhí)祗萌说拿婵籽??他居然擁有連住持也沒見過的樺樹皮經(jīng)書?那本經(jīng)書上好像寫的是梵文吧?

      此事傳到一位老和尚耳中,見多識廣的他對傳話的人說:“那是個什么人我說不準,但那本經(jīng)書一定非同尋常,起碼是來自天竺或貴霜的佛經(jīng)孤本?!?/p>

      于是,幾個僧人試圖盜取曇無讖隨身攜帶的那部經(jīng)書,曇無讖就每晚枕著經(jīng)書入眠。一天,曇無讖聽見空中有聲音說:“這是如來解脫之藏,怎么能枕著?”于是,他把經(jīng)書放在高高的房梁上。夜里有人又來盜書,卻舉之不動。第二天清晨,曇無讖到高處取書,書仍是輕的。幾個盜賊看出曇無讖并非凡人,便從此拜他為師。

      此事傳進北涼王宮,國主沮渠蒙遜先是大驚失色,繼而暗自狂喜。他把頭伸進自己的肚子,在里頭一陣狂喊:“天佑我也!天佑我也!”

      他這種近乎癲狂的興奮,不是沒有來由的。因為就在半年前,也就是曇無讖與長公主的緋聞未暴露的時候,已向北涼稱臣的鄯善王比龍親自到姑臧貢獻,曾向沮渠蒙遜說起鄯善有一位高僧,能呼風喚雨,驅(qū)鬼治病,是遠近聞名的大咒師,當時信佛的沮渠蒙遜就羨慕得要死,嫉妒得要命,甚至一再要求對方將高僧送到北涼傳經(jīng)解咒,但被對方以種種借口推托過去。如今鄯善高僧卻自己送上門來,沮渠蒙遜能不喜上眉梢嗎?

      “快請,快請!”沮渠蒙遜立刻派出一乘轎子,在眾僧驚奇與艷羨的目光里,將高僧抬進了王宮。

      賓主落座后,沮渠蒙遜急切地問:“師父可是曇無讖大咒師?”

      “正是,老衲從不打誑語?!?/p>

      “大師修習的可是大乘?”

      “正是?!?/p>

      “大乘博大精深,德潤萬民,寡人早就希望推行大乘佛經(jīng),苦于沒有經(jīng)典,大師能否將經(jīng)書翻譯成當?shù)卣Z言?”

      “陛下的要求,正是老衲東來的心愿?!?/p>

      一個人的最大幸運,莫過于在年富力強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人生使命并據(jù)此實現(xiàn)了自己的人生價值。僅僅是國王的一句虔誠的請求,就把曇無讖在西域用一個強壯男人的性欲、印度高僧的派頭和高智商者的驕傲自負建造起來的浮夸虛飾的空中樓閣,轟然推倒了。接下來,他把全部的身心獻身于佛教,表現(xiàn)出一種動物嗜血般的狂熱,恰如一個酒徒趕赴一場酒香四溢的盛宴。接下來,他一邊修習漢地語言,一邊搜集佛教經(jīng)書,先后翻譯出《大涅槃經(jīng)》《菩薩戒經(jīng)》《悲華經(jīng)》《金光明經(jīng)》《方等大集經(jīng)》《方等大云經(jīng)》《優(yōu)婆塞戒經(jīng)》《佛本行經(jīng)》《菩薩地持經(jīng)》《海龍王經(jīng)》《菩薩戒優(yōu)婆塞戒壇文》等11部112卷佛經(jīng),成為當時中國五大譯經(jīng)集團之一——涼州集團的首領(lǐng)。他所譯的40卷本《大涅槃經(jīng)》中,有“一切眾生悉有佛性”之說,對中國佛教思想的形成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這一譯本世稱“北本涅槃”。后來,南朝謝靈運以他的《大涅槃經(jīng)》結(jié)合法顯與佛陀跋陀羅的譯本,修訂為《涅槃經(jīng)》,稱“南本涅槃”。從此,南北各派都提倡《涅槃》,直到唐初仍興盛不衰。而且,他是將大乘戒律譯成漢語的第一人,隨后的僧人從進受戒所依據(jù)的,就是他譯的《菩薩戒經(jīng)》。因此,他被沮渠蒙遜封為“圣人”。

      既然是“圣人”,就應(yīng)該心無旁騖,目不斜視,超越凡塵,無視男歡女愛,不食人間煙火。在譯經(jīng)期間,他的表現(xiàn)的確配得上“圣人”之名號。

      就在西域佛僧們都以為他已“洗心革面”的時候,他又出事了。

      六、故態(tài)復(fù)萌

      說起來,世上最難測的是人心,最難控的是人性。

      在信佛的沮渠蒙遜看來,太監(jiān)是身體上被閹割了的男人,圣人是精神上被閹割了的男人,這兩種人當然可以隨便進出宮闈。

      但他忘記了人的本性,忘記了理性與感性只隔著一層薄紙,更忘記了出家的“圣人”也是男人,而且是精血旺盛、器官健全的男人,只是長期蝸居深山與寺廟,遠離世俗與女人,將欲望的烈焰人為壓埋住了而已。如深埋在土中的灰燼,一旦遇到狂風,接觸氧氣,定會死灰復(fù)燃。更何況是曾經(jīng)品嘗過性愛之甘甜的曇無讖了。

      能夠出入宮禁,是一種特別的待遇,是一種高度的信任,曇無讖當然不想辜負國王的特別信任,也記得在鄯善“走火入魔”的深刻教訓(xùn),更不想被稱為“花和尚”,因此一度極力控制自己的眼睛與身體。但流沙墜箭似的歲月在無情流逝,這個中年人已經(jīng)預(yù)感到老之將至,身強力壯的日子也不多了,自己還有必要與本能較勁嗎?而且,隨著進宮次數(shù)的增多,他見到的美人越來越多,有時甚至能看到寂寞的宮娥躲在床幔里自慰。一到晚上,那些鮮活的肉體就嵌進了他的腦海,久久揮之不去。他知道,擺在他面前的,不是一個魔咒,而是無數(shù)個魔咒。但貴為“大咒師”,他似乎毫無辦法。

      欲望是生命力的內(nèi)在顯示,對它的壓力越大,反彈力就越強。在某些情況下,這種反彈力能穿透任何的堅守與麻木,喚起一種飛蛾撲火般的勇氣。一個旭日東升的清晨,他的上半身終于再一次向下半身投降了。

      有引鄯善長公主上鉤的經(jīng)驗,他做起這件事來可謂駕輕就熟。他所采取的辦法,就是通過太監(jiān)將自己深諳“房中術(shù)”的消息悄悄傳進寂寞的后宮。

      “房中術(shù)”,在古代并非洪水猛獸,據(jù)稱是一種關(guān)于性的科學,但它又不局限于性,而是把性與氣功、養(yǎng)生結(jié)合在一起,既實現(xiàn)了性滿足又不損減精氣,還能通過對性生活的調(diào)節(jié)達到還精補腦、養(yǎng)顏益壽之目的,因此被涂上了一層神秘、奇妙、玄虛的色彩,在相對閉塞的西域具有巨大的吸引力。聽到這個“令人激動”的消息,又見“圣人”白凈而高大,一個平時較為開放的公主大膽跑來一試,果然七竅通透,蝕骨銷魂,爽美非凡,仿佛做完復(fù)明手術(shù)的盲人終于看到了戀人臉上的笑靨與手中的鮮花。

      云中藏不住云雨事,雪中埋不住雪花銀。一天,蒙遜無意中聽到路人議論:“圣人哪里是在講經(jīng),他是以講經(jīng)為名引誘女人性交,聽說涼王的公主和兒媳都和他上床了。”沮渠蒙遜派人暗中調(diào)查,果如路人所言。

      生氣歸生氣,窩囊歸窩囊,但家丑不可外揚,再加上高僧是自己請進宮的,女眷是自己上鉤的,沮渠蒙遜陷入了左右為難的窘境。

      北魏神鹿元年(428年),北魏太武帝拓跋燾聞聽曇無讖?fù)〞愿鞣N神術(shù),于是專門下達詔書,要求臣屬國北涼將曇無讖送到平城。對于北魏的要求,實力不濟的沮渠蒙遜顯然不敢拒絕,但又怕曇無讖去北魏對自己不利,因此以各種理由相搪塞,一直拖著不給。

      北涼義和二年(432年),拓跋燾派遣使者李順出使北涼,李順見到沮渠蒙遜就是一句話:“如果不送曇無讖進京,魏帝馬上就要加兵?!本谇蛇d見無法再拖下去,可是把曇無讖送到北魏呢,自己又實在不甘心,因此對曇無讖動了殺心。

      曇無讖不是傻瓜,不會看不出沮渠蒙遜對自己態(tài)度上的變化,他甚至從沮渠蒙遜眼里看到了越聚越多的殺氣。這一天,曇無讖收到了一個密封得很嚴的信札。就著恍惚的油燈,他小心地打開封泥,發(fā)現(xiàn)里面是一片鄯善國通用的簡牘,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佉盧文。他的心狂跳起來,來信人正是久違的曼頭陁林長公主。長公主在信中說:“大師逃走不久,本宮就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丈夫明知是大師的孽種,也強裝歡笑,因為他終于有后了。為紀念那段刻骨的愛,本宮給孩子取名曼犁曇。現(xiàn)在孩子已經(jīng)八歲,長得白白胖胖,人見人愛。從姑臧歸來的使臣偷偷告訴本宮,大師已被涼王封為‘圣人,日子過得滋潤而風光。但本宮無時無刻不在想念大師,實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思念,才斗膽寫了這封信。本宮渴望啊,一旦大師路經(jīng)鄯善,一定別忘了前來探望本宮和可愛的兒子。見字如面,萬望珍重?!?/p>

      書信落款處寫著:“曼頭陁林頓首?!?/p>

      讀罷來信,一滴清淚滑過大師的面頰。

      第二天,搶在早朝前,他進宮面見沮渠蒙遜,提出去西域求取《涅槃后分》。他的如意算盤是,一來可以借機與蒙遜分手,躲過殺身之禍;二來可以借此回絕北魏的要求,免了北去的辛苦;三來可以路過鄯善,見一見風韻猶存的老情人和親生兒子。

      七、他的兩種死法

      盡管他深諳密咒,由于“孽緣太深”,最終還是難逃一死。但對于他的死,歷史上有兩個截然不同的版本。

      據(jù)北齊史學家魏收的《魏書》記載,沮渠蒙遜沒有放走曇無讖,而是當眾揭穿了他的污穢之事,在拷打與詢問之后,憤而“殺之”。他的死法,與其堂兄驚人地相似。

      曇無讖之死的另一個版本,見南朝梁時僧人慧皎的《高僧傳》。書中說,北涼義和三年(433年)三月,一個桃花盛開的季節(jié),曇無讖堅持西行取經(jīng),沮渠蒙遜對曇無讖執(zhí)意離去非常憤恨,于是密謀殺害他,并假惺惺地為他準備干糧和路費,還贈給了他許多珍寶。臨出發(fā)時,曇無讖流著眼淚對徒弟們說:“老衲前世的宿對將至,圣人也救不了我!”當曇無讖西行進入荒無人煙之地,沮渠蒙遜派出的刺客便亮出了利刃,刀光一閃,滾落于地的那顆禿頭上的眼睛在三秒鐘之內(nèi)就永遠閉上了,這可是一雙閱盡人間春色的眼睛呀——它們曾同時看到過鄯善和北涼最美的女人。此時,“花和尚”曇無讖49歲。

      以上兩個版本哪個更接近真實,今人已無從考證。我要說的是,反正都是死,這兩個版本其實并沒有多少實質(zhì)性不同,就如同豬肉無論紅燒還是清蒸都要吃進肚里一樣。

      時隔一個月,66歲的沮渠蒙遜也突然病倒(據(jù)說是曇無讖的臨終咒語起了作用),無奈地趕往另一個世界與曇無讖匯合。

      如一陣狂躁的春風,將剛剛凋零的花瓣吹得無影無蹤。兩個當事人都死了,姑臧變成了沒有留下任何指紋的犯罪現(xiàn)場。

      作為佛教東傳的黃金通道,河西走廊留下了無數(shù)的佛寺、石窟與佛塔。最近,我專程前往武威,先后走訪了鳩摩羅什寺、大云寺、天佛寺、白塔寺等,也詢問了當?shù)氐亩鄠€僧人與導(dǎo)游,但沒人能說出曇無讖的遺跡。是因為他尸骨無存,還是因為他名聲不佳?在我看來,盡管他的名氣比不上鳩摩羅什,但畢竟也是一代譯經(jīng)大師,對大乘佛教傳入中原、江南乃至朝鮮、日本不無貢獻??蛇@又怪誰呢?是怪西域美女太美,還是怪大咒師定力不足?

      八、連鎖反應(yīng)

      曇無讖被殺的噩耗傳出后,遠近僧人和百姓都惋惜不已,鄯善長公主曼頭陁林幾天不吃不喝,拓跋燾也氣得不行,詔令滯留在姑臧的李順調(diào)查高僧的死因。

      拓跋燾的旨意到達姑臧時,沮渠蒙遜已死,世子沮渠牧犍剛剛登上了涼王之位。牧犍一上臺就做了三件事,第一件是為父王舉行盛大的國喪,其隆重足以表明他是一位孝子;第二件是遵照父王的遺囑,將妹妹興平公主送給拓跋燾,妹妹隨后被拓跋燾封為右昭儀;第三件便是想辦法掩蓋曇無讖被父王所殺的真相。

      要掩蓋曇無讖被殺的真相,沮渠牧犍必須擺平一個人,這個人就是北魏使者李順。

      李順,漢族,今河北趙縣人,先后任給事黃門侍郎、散騎常侍、四部尚書、太常、使持節(jié)、都督秦雍梁益四州諸軍事、寧西將軍、長安鎮(zhèn)都大將,晉爵高平公,深得拓跋燾之寵信。此人博古通今,以謀略見長,但有一個致命的弱點——手有點長,見錢眼開。每當拿了別人的錢財,便開始說言不由衷的話,做口是心非的事,不惜損害國家利益。

      沮渠牧犍親自來到專門接待外國使者的館舍,一見李順,就寒暄道:“帝使近來可好?”

      “還算不錯?!崩铐槷斎恢缹Ψ降膩硪?,所以一副帶答不理的德性。

      “父王在世時待帝使如何?”言外之意,是問你拿了父王多少好處。

      “還算可以?!崩铐橈@然有些理虧。

      “魏人言,帝使從不做過河拆橋之事。本王還聽說,帝使也為涼國說了不少好話。我想知道,帝使在魏帝(指拓跋燾)面前是如何評價本王的?”

      “讓在下想想……在下的原話應(yīng)當是,‘臣略見其子,并非才俊,能保一隅。如聞敦煌太守牧犍,器性粗立,若繼蒙遜者必此人也。然比之于父,僉云不逮。殆天所用資圣明也?!崩铐橆D了頓,反問道:“想必涼王也聽說了吧?”

      “是啊,帝使所言與本王聽說的并無二致,在此謝過?!蹦陵⑽⑶飞?,算做行禮,然后面向窗外,使勁兒拍了兩下手,只見幾個北涼太監(jiān)聞聲抬進了幾個箱子,箱子里裝著足以令對方舌頭翻轉(zhuǎn)的金銀財寶與錦衣絲帛。

      “涼王這是何意?”

      “特使明知故問了吧?魏帝讓帝使前來調(diào)查高僧之死因,顯然是聽到了什么不實之詞。此案發(fā)生在涼地,問明此案是本王的職責所在。本王已經(jīng)調(diào)查清楚了,父王在高僧臨行前贈給他的財物太多,又加上高僧執(zhí)意孤身西行,所以被周邊的盜賊盯上,經(jīng)現(xiàn)場勘察,他所持的財寶已被搶劫一空,高僧之死顯而易見乃盜賊所為。這事父王也是大意了,為什么不派出幾名士兵護送高僧呢?事后,父王痛悔不已,并因此染病而駕崩。說起來,高僧淫亂我涼國后宮,父王卻以德報怨,也算仁至義盡了。帝使見多識廣,不知是否同意本王的推理?”

      “有道理啊,有道理!”

      繼而,兩人相視一笑,釋然作別。

      回到平城,拓跋燾向使者李順追問高僧的死因,拿了北涼賄賂的李順依據(jù)沮渠牧犍的思路,對高僧被盜賊所殺之事做了細致入微的分析與推理,并替北涼說了不少好話,才暫時把拓跋燾的火氣壓了下去。事后,拓跋燾仍對隨從嘟囔道:“涼州早晚當滅!”

      話雖這么說,拓跋燾對粗魯強悍的沮渠牧犍還是比較友好的。就在這一年,拓跋燾任命沮渠牧犍為使持節(jié),侍中,都督?jīng)鲋?、沙州、河州三州以及西域羌戎各地軍事,車騎將軍,開府儀同三司,領(lǐng)護西戎校尉,涼州刺史,封河西王。北魏太延三年(437年),拓跋燾又把妹妹武威公主嫁給沮渠牧犍為妻。

      然而,粗魯強悍不代表沒有情調(diào),沮渠牧犍追求的情調(diào),就是與貌美如花、性感如狐的寡嫂李氏雙宿雙飛。有意思的是,李氏不僅與沮渠牧犍相好,還同時與牧犍的兩個弟弟偷情。而且,牧犍還聽任自己的姐姐與李氏合謀在武威公主的食物中下毒,多虧拓跋燾派出御醫(yī)飛馬趕到姑臧,才救下妹妹的一條小命。拓跋燾要求北京交出李氏,沮渠牧犍拒不從命,只是讓李氏偷偷遷到了酒泉。這一著名的桃色事件,發(fā)生在太延五年(439年)。

      消息傳到平城,拓跋燾勃然大怒,立刻謀劃進攻北涼,但遭到四部尚書李順、尚書古弼等重臣的反對。李順作為北魏的特使曾12次出使北涼,對北涼山川風貌了如指掌,但他一向貪財,并已被北涼重金收買。俗語道,拿人錢財,替人消災(zāi)。所以他編造謊言說:“從溫圉水以西直到姑臧,遍地枯石,絕無水草。姑臧城南的天梯山上,冬有積雪,深達幾丈,春夏之季,積雪融化,形成河流,當?shù)鼐用褚┧肭?,灌溉農(nóng)田。如果涼州人聽說魏軍趕到,一定會斷絕渠口,讓水流盡,魏軍人馬將無水可用,因此不宜遠征?!?/p>

      聞言,另一位北魏重臣坐不住了。他叫崔浩,清河郡武城(今河北清河縣)人,時任北魏司徒,盡管與李順同為河北老鄉(xiāng),卻因為爭寵勢同水火。見對方滿嘴里跑馬,便站出來反駁說:“《漢書·地理志》記載,‘涼州畜產(chǎn),天下最為富饒,如果沒有水草,牲畜如何繁殖?漢又為何在那里興修城郭、設(shè)置郡縣?”

      李順不禁惱羞成怒:“耳聞不如目見。你未曾到過姑臧,有何資格和我辯論?”

      崔浩一針見血地指出:“你接受了賄賂,當然要替對方說話,你以為我沒有親眼看到就能被你蒙蔽嗎?”

      最終,拓跋燾采納了崔浩的意見,親率兩萬大軍攻入北涼,迫使沮渠牧犍開城投降。拓跋燾將涼州3萬民戶遷到平城,北涼就此滅亡。

      事后,拓跋燾巡視姑臧,發(fā)現(xiàn)周邊水流潺潺,牧草豐美,便笑著對崔浩說:“卿昔所言,今果驗矣?!?/p>

      崔浩答:“臣從不無中生有,向來講求事實?!彼ч_身旁的衛(wèi)士,湊近拓跋燾說:“當初,蒙遜有西域沙門曇無讖,頗懂方術(shù)。陛下曾派李順前往涼州,傳令蒙遜將曇無讖送到京邑。但李順接受了蒙遜的賄賂,聽任蒙遜殺死了他?!?/p>

      班師回朝后,拓跋燾專門派出尚書郎賀多羅私訪涼州。賀多羅回來后,證實了拓跋燾與崔浩的懷疑,他還特意收集了沮渠蒙遜的12宗罪,其中之一就是沮渠蒙遜殺曇無讖之前,曾經(jīng)刑訊過曇無讖。

      當察知了高僧曇無讖死于蒙遜之手,李順多次接受蒙遜父子賄賂,與牧犍聯(lián)手隱瞞高僧死因的經(jīng)過,拓跋燾的肺都要氣炸了。高僧在拓跋燾眼中的價值與心中的分量,是蒙遜父子和李順萬萬想不到的。如同當年前秦苻堅為了得到一代高僧鳩摩羅什不惜勞師西征一樣,拓跋燾做夢也想得到曇無讖。倒不是僅僅因為自己信佛,更因為他清楚這位從天竺東來的高僧在當?shù)?、臣屬國特別是即將進軍的中原佛眾中非凡的影響力、感召力與向心力,還清楚地知道自己身邊一直缺少一位能驅(qū)鬼治病、預(yù)測吉兇的咒師。他認為,有了高僧,自己將百毒不侵,百戰(zhàn)不殆,并將從此罩上一圈佛的金色光環(huán)。如此一來,他的統(tǒng)一大業(yè)將指日可待,他的自身形象會更加完美。

      但如今,自己的美好向往與輝煌藍圖,都因為老奸巨猾的蒙遜、貪圖錢財?shù)睦铐槨⒚菜贫睾竦哪陵癁榱艘粓雠萦?。他再也無法忍耐這三個無恥“小人”。他甚至一度想把蒙遜從陵墓中扒出來鞭尸,考慮到伍子胥被楚平王鞭尸所帶來的負面效應(yīng),他決定不再追究這個已經(jīng)入土的人。死者可以放過,生者不能輕饒。于是,他下令將李順斬殺于城西,將原北涼國主沮渠牧犍賜死,就連自己那位貌似天仙、柔情似水的右昭儀興平公主他也沒有放過。

      “讓牧犍的妹妹——朕的右昭儀留個全尸吧?!蓖匕蠣c一臉平靜地對當值太監(jiān)說。

      面對前來宣讀詔書的太監(jiān),興平公主先是面如死灰,繼而要求面見君上。

      興平公主一向人緣很好,盡管她平時手頭并不寬裕,但每逢過年過節(jié),總忘不了打點身邊的侍女與宮中的太監(jiān)。前來宣讀詔書的太監(jiān)也受過她不少的恩惠,因此哭喪著臉回應(yīng)說:“請右昭儀原諒,奴才實在不敢向陛下回復(fù)您的懿旨。陛下已經(jīng)下了這樣的決心,怎么還會面見您呢?”然后,恭恭敬敬地遞上一匹讓她自縊的白絹。

      “為什么逼臣妾自縊?總要讓臣妾死個明白吧?”她已泣不成聲。

      “陛下說了,因為右昭儀的父王殺死了高僧,右昭儀的哥哥隱瞞了實情,還涉嫌對陛下的妹妹武威公主不敬。右昭儀的哥哥也將被賜死,右昭儀的和親使命已經(jīng)完結(jié)?!?/p>

      “這些我都不知情,臣妾冤枉?。 彼唤蕹雎晛?,身旁的侍女們也陪著垂淚。

      “這也許就是命運吧,誰讓右昭儀生在涼王家呢!”太監(jiān)低聲但清楚地說。

      是啊,一句“命運”,讓多少無辜的人閉上了嘴巴和眼睛。在君權(quán)至上的年代,在官本位的社會,百姓乃至臣下的任何反抗,不僅無濟于事,而且會牽連親屬,他們能做的,也只有“屈從”,只有“認命”,被皇帝殺頭還要“謝主隆恩”,這也許正是自秦漢以來中國專制文化的一個獨特音符。

      聽到這句話,興平公主不再哭泣,只見她雙手接過白絹,向情同姐妹的侍女們點頭道別,然后緩緩走進內(nèi)室……

      身后,是一片哭聲。

      北涼雖亡,但余孽尚存。姑臧陷落時,沮渠牧犍的弟弟沮渠無諱占據(jù)了昔日情人——寡嫂李氏所在的酒泉,李氏的另一個情人——無諱之弟沮渠宜得也率部前來投奔。在北涼風雨飄搖之際,兄弟二人仍沉迷于“雙龍戲鳳”的黃色游戲,實在令人費解。為此,我們恐怕只能從李氏那傾國傾城的美貌上尋找原因了。

      與此同時,無諱的另一個弟弟沮渠安周則逃亡吐谷渾。

      太平真君二年(441年),敦煌太守沮渠唐兒背叛沮渠無諱。沮渠無諱留下堂弟沮渠天周鎮(zhèn)守酒泉,自己與沮渠宜得率主力西征,殺死沮渠唐兒并重新占據(jù)了敦煌。當然,這支西征的軍隊里,一定少不了他們的寡嫂李氏。

      拓跋燾擔心沮渠無諱坐大,便派兵圍攻酒泉,勢單力孤的沮渠天周城破被俘。酒泉陷落后,敦煌已朝不保夕。無奈之下,沮渠無諱計劃率領(lǐng)部族西渡大漠,向北魏勢力薄弱的塔里木盆地發(fā)展。而他們向塔里木盆地發(fā)展的第一站,無疑就是距離敦煌最近的鄯善國。

      如果說曇無讖之死,直接為鄯善帶來了滅頂之災(zāi),未免有些牽強。但假如曇無讖被順利地送到平城,此后的一系列災(zāi)難性后果也許就不會發(fā)生,起碼不會如此迅猛地發(fā)生。如果我們反推一下,就不難看出其中的一條因果鏈:曇無讖被沮渠蒙遜所殺—北魏攻陷姑臧—沮渠牧犍被軟禁—北魏加緊清理北涼殘余—沮渠牧犍的弟弟們被迫西逃—戰(zhàn)火燒向鄯善。

      典型的“蝴蝶效應(yīng)”!一只南美洲亞馬遜河熱帶雨林中的蝴蝶,偶爾扇動幾下翅膀,兩周后,就可能在美國德克薩斯州引起一場龍卷風。高僧被殺雖然是個偶然事件,但它碰巧發(fā)生在北魏加速統(tǒng)一北方與西域的特殊時期,因此引發(fā)了一系列的連鎖反應(yīng)。結(jié)果,鄯善的歷史就被這樣一次風月事件改變了。

      沮渠無諱是個膽大而心細的人,他并沒有倉促地行動,而是計劃由弟弟沮渠宜得先行打通前往鄯善的行軍路線,他再擇機率主力西遷。為此,他專門將沮渠宜得叫來商議此事,但這個無賴弟弟死活不肯打頭陣,理由是:“我從小沒有離開過哥哥您,一直生死與共,除非我們一起西進。”他的潛臺詞則是:“我走了,你就會獨享李氏了,想得美?!睋?jù)說,李氏也勸無諱:“你這個弟弟有力氣,無智謀,打架可以,打仗不行,你執(zhí)意讓他領(lǐng)軍,難道不怕壞了大事?”

      沉吟了半天,沮渠無諱想到了從吐谷渾趕來匯合的另一個弟弟沮渠安周。他的這個弟弟一身腱子肉,是個直筒子,一提起打仗就亢奮無比。沒費多少口舌,沮渠安周就愉快地接受了率精兵西進的任務(wù)。

      當年十一月,沮渠安周作為先鋒,率領(lǐng)五千精騎,走絲路南道,向位于羅布泊西南的鄯善挺進。

      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卷向陽光和煦的鄯善。

      九、烏云當空

      讀到此處,可能多數(shù)讀者并不為鄯善的未來擔心,因為北涼沮渠政權(quán)在文化上、經(jīng)濟上比鄯善強不到哪里去,而且前來攻擊的不過是北涼的殘渣余孽。

      但我不這樣看,因為決定戰(zhàn)爭走向的因素并非只有實力,以少勝多、以弱勝強的戰(zhàn)例屢見不鮮,而統(tǒng)帥的因素往往處于第一位。為此,我想到了所謂的“老鷹文化”。根據(jù)動物學家所做的研究,老鷹一次生下四五只小鷹,由于巢穴很高,所以獵捕回來的食物一次只夠喂一只小鷹,而老鷹的食物分配方式并不是依據(jù)平等的原則,而是誰搶得兇就給誰。在此情況下,瘦弱的小鷹吃不到食物便漸漸倒下了,只有其中最兇狠的小鷹存活下來,代代相傳,老鷹進化為所有鳥類中最強壯的種族?!袄销椢幕备嬖V我們,一個組織若無適當?shù)奶蕴贫?,常會因平均主義或小仁小義而耽誤了進化,進而在殘酷的競爭環(huán)境中遭到淘汰。樓蘭的最終結(jié)局,就很好地驗證了這一原理。起初,樓蘭民族和其他游牧民族一樣,首領(lǐng)的誕生一般都通行競爭機制,通俗的說法就是“誰的拳頭硬,誰是老大哥”。即便是在世襲制確立后,也是由首領(lǐng)在眾多的兒子中選擇一位優(yōu)秀者作為繼承人。但在張騫出使西域,特別是漢文化引入樓蘭之后,他們開始像漢朝一樣實行長子繼承制,無論這位王子是否有德有能。而北涼沮渠氏前來進攻時的鄯善王,是老王的長子,名叫比龍,白白凈凈,一臉和氣,善良有余而霸氣不足,從小到大就沒帶兵打過仗,平時腦子里想的是如何到牢蘭海摸魚或躲在宮墻后面與父王的小妾接吻,活脫脫一個“瘦弱的小鷹”。長大后,這棵深宮里的嫩苗迷上了佛教,開口“寬容”,閉口“隨緣”,說得最多的是“凡事不能強求”,因此對軍隊并不重視,從不舍得給守城部隊撥款,別人一提戰(zhàn)爭他就心煩。

      面對遠道而來的亡命之徒,身為佛教徒的比龍準備投降。他的所作所為,不禁讓我聯(lián)想到傳揚著佛教理念的同時期佛教壁畫。在大量的佛教壁畫中,有一則“舍身飼虎”的故事,講的是摩訶國的三位王子相伴出行,在山下看到一只母虎氣息奄奄,周圍七只幼虎嗷嗷待哺,最小的王子決定主動投身虎口。但母虎已無力吃他,他于是用刀子割開自己的血肉,又從高山上縱身跳下,摔倒在母虎身邊。饑餓的母虎舔舐著王子流出的鮮血,恢復(fù)了精力,然后把王子吃下。兩位哥哥來找他時,地上只剩下一堆骨頭和毛發(fā)。他們?yōu)樗ㄔ炝艘蛔?,來弘揚他的精神。同類的壁畫故事還有“割肉貿(mào)鴿”、“強盜剜目”等。它們固然在宣揚一種忘我的崇高,但當這些對于人性絕對化的、近乎苛刻的要求成為眾生的緊箍咒時,佛眾們只能在忘我的境界、超人的耐性、超凡的執(zhí)著中適應(yīng)專制、忍受苦難、寬宥犯罪、逆來順受,又哪里能生出反抗強權(quán)與殺戮的力量?也許在比龍看來,一則,以暴制暴地抵抗對方侵入,肯定會造成生靈涂炭,與佛教教義不符;二則,對方也是為了生存而來,殺戮也非對方的目的吧。因此,開門迎“賓”,也不失為一種“義舉”。

      當時,北魏使臣獨孤賀正巧路過鄯善,聽說鄯善王要向沮渠氏投降,不禁大驚失色,他匆匆闖入王宮,既焦急又鎮(zhèn)定地對比龍說:“北涼沮渠氏乃是我魏國的手下敗將,而且已是強弩之末,沒有什么可怕的,您要動員一切力量抵抗,容我趕回平城去搬救兵。”這顯然是一種站著說話不害腰疼的“精神激勵法”,但他的話又句句屬實,容不得反駁。在比龍答應(yīng)抵抗后,獨孤賀趁著夜色消失在了戈壁大漠中。為了保證萬無一失,比龍又派出使臣前往于闐尋求援兵。

      戰(zhàn)斗異常慘烈,雙方互有勝負。攻城者損兵折將,守城者也傷亡慘重。在雙方對峙到180天左右時,沮渠安周眼看強攻無果,只得退保東城(伊循城)。

      從不服輸?shù)木谇仓苤挥信沙鲂攀梗蛟诙鼗挽o候自己勝利消息的哥哥表示歉意,信中說:“不是弟弟不盡力,是扜泥城太堅固,敵人太頑強了。是我引兵退回敦煌,還是哥哥領(lǐng)兵前來,請明示?!?/p>

      兩強較力,比的就是耐力,就是恒心,就是最后那口氣。不承想,在攻城者陷入進退兩難境地的時候,守城者卻自亂了陣腳,比龍一連幾天站在城頭發(fā)呆。他在想,北魏使者獨孤賀能順利穿越沮渠氏的封鎖線嗎?即便僥幸穿過了封鎖線,從鄯善到北魏的平城往返也不會少于兩個月吧?而西部的于闐與鄯善早有過節(jié),他們是否也盼著鄯善被吃掉呢?

      就在沮渠安周退居?xùn)|城的當晚,比龍最終失去了耐心,留下太子真達繼續(xù)守城,自己率領(lǐng)一半國民——約4000余戶西逃且末。西逃的隊伍里,當然少不了長公主曼頭陁林和她的愛子曼犁曇。而老住持和佛僧們選擇留了下來,因為他們清楚,西來的所有侵略者,無一例外都是佛教徒。

      比龍一走,鄯善衰亡的命運已被注定。這一天,是鄯善的國殤之日。

      比龍也許在想,這也正常啊,正如夜半啼血的杜鵑,陣雨飄零的秋葉,落花飄風的鐘聲,途中日暮的晚雪,不是都有一種無美不殤的情懷嗎?

      十、身后的棄嬰

      對于這一臨陣脫逃之舉,比龍在朝會時為自己找的理由是:“唇亡齒寒,乃自然之道??!如今北涼被北魏所滅,接下來災(zāi)難就輪到我國了。特別是北魏使者已經(jīng)知道了我國的虛實,一旦北魏軍隊來攻,我國就離滅亡不遠了。只有提前逃走,才是保我國祚長久之計。再說了,敵人是走投無路才前來與我搶占地盤的,他們也是迫不得已,凡事不能強求,我?guī)宋魅ヒ彩请x苦得樂??!”

      分手前,比龍告訴太子:“如果打退了敵人,你就可以提前當鄯善王了!”這就好比是一位遇到狼群的老獵人對稚嫩的孩子說:“我先撤退,你去負責抵擋狼群吧!萬一打退了狼群,你就可以接我的班了?!?/p>

      國王身后的棄嬰,名叫真達,還有鄯善。

      無助加上驚恐,化成一地的傷感。真達欲哭無淚,只有在父王的隊伍走遠后,向沮渠安周開城投降。

      見到真達,一向直來直去的沮渠安周不解地問:“連你父親都跑了,你為什么還在這里等死?”

      真達回答:“我的生命是父王給的,我只能用這種方式回報父王。”

      聽到這位俘虜?shù)脑?,沮渠安周肅然起敬,仍待之以國王之禮。

      太平真君三年(442年)四月,據(jù)守敦煌的沮渠無諱受到北魏攻擊,被迫率一萬多部眾西逃鄯善,與先期到達的弟弟沮渠安周匯合。沮渠無諱抵達鄯善時,真達已開城投降,而他們在西渡大漠時因干渴而死的部眾超過了一半,假如比龍不率部西逃,憑借這支疲憊之師,恐仍難以攻克這座綠洲堅城。但歷史不容假設(shè),我輩只能嘆息。

      在常人眼里,真達階下囚的日子就將開始了。但當歷史認定沮渠兄弟二人會以鄯善為基地,西追比龍,進而獨霸絲路南道的時候,一封求救信改變了歷史。

      來信人名叫闞爽,是高昌太守,因為面臨著西涼殘余勢力和柔然的雙重威脅,所以派出快馬向沮渠兄弟求援。高昌綠洲,那可是翡翠般美麗、天堂般富饒的絲路北道重鎮(zhèn)啊!考慮到今非昔比的鄯善已不是理想的臥薪嘗膽之地,沮渠兄弟果斷地率兵馬轉(zhuǎn)戰(zhàn)高昌,順便帶走了一千多名鄯善士兵和他們的近三千家屬,在高昌成功建立了北涼殘余政權(quán),并勉力維系了18年,成為沮渠氏涂抹在歷史長空的一道綺麗的晚霞。

      臨走前,沮渠兄弟封真達為鄯善王,條件只有一個:“要聽從我們的遙控指揮!”

      鄯善的四月,把冬與夏這張半綠半黃的紙從中對折。真達站在鄯善城頭,從草色天光里遙望廣袤的戈壁,不禁慨嘆:人事代謝、歲月輪回是多么深不可測??!

      十一、出城迎降

      腦袋保住了,還成了國王,但真達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此前父王比龍帶走了4000戶居民,剛剛又被沮渠兄弟挾持走了1000多戶居民,再加上抵擋沮渠安周時陣亡的數(shù)百名士兵,剩下的鄯善人,除了2000多名不食人間煙火的僧侶,就是不到2000戶居民,能拿起武器的青壯年已不足千人??梢哉f,鄯善已元氣大傷。

      因此,真達只能勵精圖治,鼓勵生育,獎掖農(nóng)耕。他咬著牙對大臣們說:“血沒有變涼,夢依舊滾燙,給我十年時光,定能再創(chuàng)輝煌!”但私下里他也擔心,身處烽火連天的亂世,鄯善豈能自安?

      在真達埋頭重建家園的日子里,北魏與高昌發(fā)生了諸多變故。北部的柔然汗國數(shù)度威脅高昌,北涼王沮渠無諱于太平真君五年(444年)夏天病死,弟弟沮渠安周在悲痛與慘淡中繼位,日子更為捉襟見肘。此消彼長,北魏軍力已經(jīng)接近巔峰,拓跋燾擊退了柔然,征服了關(guān)中、敦煌,幾乎到了攻必克、戰(zhàn)必勝的無敵境界。

      “該收拾鄯善了吧!”拓跋燾常常在心里嘀咕,但又苦于缺少發(fā)兵的理由。因為北涼滅亡后,鄯善就公開宣布向北魏稱臣,并在第一時間向平城派出了質(zhì)子。你總不能發(fā)兵進攻一個稱臣的屬邦,如果那樣的話,誰還甘愿聽從北魏的調(diào)遣?北魏的統(tǒng)一大業(yè)又如何實現(xiàn)?

      但整個河西走廊被北魏占據(jù)后,鄯善與北魏之間已經(jīng)沒有緩沖地帶,為此,鄯善君臣開始惶惶不可終日。

      一天,真達召集智囊們商討對策,人到齊后,真達誠懇地說:“各位愛卿,近來本王食無味,寢不安,蓋因目前本國與北魏的情勢。如何才能保證我國有十年安全期,請各位暢所欲言,拿出一個萬全之策?!?

      大家一陣沉默,針落在地上都能聽出響聲。

      真達實在沉不住氣了,才指了指右排的武將:“請輔國侯先說吧?!?/p>

      輔國侯,是真達的堂兄,一位平時少言寡語,但一說話就聲如洪鐘的猛將。他支吾良久,才開口說:“對于兵多將廣的拓跋老賊,我們打又打不過,降又降不得。孫子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對方不知我,如何開戰(zhàn)?為今之計,只有封鎖消息,不讓魏人知我鄯善之虛實?!?/p>

      卻胡侯跟著說:“輔國侯所言甚是,封鎖消息,尋求自保,當是上策?!?/p>

      鄯善都尉、左右且渠也隨聲附和。

      “文臣的意見呢?”真達望著左側(cè)的司徒說。

      “臣下說不好,假如要封鎖消息,首要的是不允許魏國使節(jié)隨便進出鄯善,眾所周知,使節(jié)幾乎就是間諜的代名詞,一旦魏人偵知我之虛實,鄯善距離滅亡也就不遠了?!?/p>

      司空、司農(nóng)、尚書等也紛紛稱是。

      輔國侯發(fā)言后,大家居然一邊倒地傾向于這種意見。連船夫都知道,如果所有的人都站在船的一側(cè),是極其危險的?;魻枎炷范梢哺嬲]人們:當所有的事物似乎都向著同一方向發(fā)展時,就需要對相反方向進行一次深層而嚴肅的展望。但真達不是船夫,也不可能知道什么霍爾庫姆定律,雖然有些遲疑與忐忑,但考慮到這是智囊們共同的意見,也就稀里糊涂地做出了決定,封鎖了與北魏相通的所有道路,暗中要求各處哨卡禁止北魏使臣進入鄯善國境。

      最要命的是,期間,一個北魏使團途經(jīng)鄯善,一伙鄯善軍人不是命令這伙北魏人繞行,也沒有殺掉這伙人滅口,而是洗劫并放走了這個使團。

      此事傳進王宮,真達勃然大怒,大喊:“愚蠢啊,糊涂!”按說,此時的他還可以采取兩條補救措施,要么派精騎追上這個北魏使團,殺人滅口;要么趕緊派出鄯善使團前往平城,歸還搶來的財物,尋求拓跋燾的諒解。

      但真達太猶豫了,只是像關(guān)在樊籠里的獵豹一樣來回踱步……

      歷史從來不會給缺席者以補席的機會。就在真達舉棋不定的時候,北魏使團已快馬加鞭逃回平城,并在第一時間進宮報告了被鄯善洗劫的消息。拓跋燾先是大怒,繼而大笑,因為自己終于有了吞并鄯善的借口。

      于是,拓跋燾決定發(fā)涼州兵征討高昌沮渠政權(quán)扶立的鄯善。我估計,那位從鄯善回到平城的獨孤賀也在拓跋燾面前說了鄯善不少壞話,并一再稱鄯善為軟骨頭。三年來,他一直為鄯善王投降北涼耿耿于懷。他不了解的是,軟骨頭的老國王已經(jīng)西逃,留下的太子是一個頂天立地、敢作敢為的真漢子。

      太平真君六年(445年)八月,北魏大將——散騎常侍萬度歸率5000輕騎從敦煌突襲鄯善。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這位皇帝的秘書兼侍衛(wèi),繼承了主子拓跋燾的特有風范,拋下輜重,長途奔襲,很快便穿越流沙,悄然進入鄯善邊境。

      勒住馬韁的萬度歸,被眼前的一幅田園畫所吸引,只見天邊飄著富有質(zhì)感的云朵,身旁的瓜果壓彎了枝頭,鄯善百姓遍布田野,正在低頭耕種放牧,他突然有了一種家鄉(xiāng)般恬靜的感覺,隨即發(fā)出號令:“沿大道進軍,不許驚擾牛馬與百姓!”作為一名以攻殺為樂的將軍,竟能反其道而行之,在心里張起一根“以民為本”的弦,可謂鳳毛麟角。

      見到這支仁義之師,本來準備抵抗的邊兵猶豫起來:戰(zhàn)斗的目的本就是和平,如今民眾的生命財產(chǎn)沒有受到任何威脅,我們何必要冒著生命危險拼死相搏呢?于是,鄯善邊兵率相歸附。

      真達既無兵可派,也無險可守,還考慮到全城軍民生命財產(chǎn)的安全,他選擇了面縛出城,公開迎降。

      說起來,這是他第二次開城投降了。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一天是八月六日,一個鄯善道人測定的黃道吉日。

      十二、零落成泥

      大功告成后,遵照拓跋燾的旨意,萬度歸留下三千兵馬駐守,自己率兩千兵馬,將鄯善王真達、王后皮吉那耶、太子鄯乾、王親國戚、文臣武將及其家眷共上千戶,押往平城。

      這條黑色的長龍,從鄯善北上,經(jīng)海頭、樓蘭、居盧倉,走樓蘭道、河西走廊、統(tǒng)萬鎮(zhèn)、雁門郡,歷時三個月,方才進入平城。

      作別鄯善時,是一個朝霞滿天的清晨,羅布泊上空流淌著一層低矮的紅霧,昔日清澈而平靜的南河突然變得渾濁而喧鬧,坐在一頭老駱駝上的真達,頻頻回首,淚流滿面。他清楚,這一走,鄯善民眾只剩下不足一千戶了,連同各個城郭的僧侶,充其量還有4000人,哪里還算得上一個國家?也就是說,自己是樓蘭—鄯善王譜系的休止符,名符其實的末代國王,地地道道的亡國之君。近年來,自己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三不擾民,如果不是一向遵從父命,在父王帶著所有王子、公主遠走高飛時,自己怎么會強裝歡笑,一個人留下來為鄯善殉葬呢?如果不是為了保全民眾的性命,自己怎么會擔著“膽小鬼”的罵名,兩次開城投降呢?他心知,人生不過幾十年光陰,選擇逃避是一生,選擇堅守也是一生,歷史并非沒有給自己機會,只是自己經(jīng)驗匱乏、德能不足,讓機會從手邊輕易滑落了而已。

      想到這里,他對身前身后垂頭喪氣、灰頭土臉的貴族與大臣們說:“挺起胸來走路,拿出樓蘭人的尊嚴!”

      此后,這支情緒低落的隊伍,變得堅強而有序,就連負責押解的萬度歸都肅然起敬。

      見到真達,拓跋燾大喜,將皇宮西南的一座宅院騰出來,讓真達與妻子兒女居住,還特意為他配備了一個太監(jiān),兩名侍女,三個廚師。

      不久,真達見到了那位對鄯善恨得牙癢的北魏使者獨孤賀。那天,獨孤賀一臉鄙夷地質(zhì)問真達:“當年鄯善為什么不戰(zhàn)而降?”

      真達怔了怔,一臉無辜地回應(yīng)道:“聽從帝使您的話,我與父王聯(lián)手抵抗了整整半年,豈可稱之為‘不戰(zhàn)而降?帝師聲稱回平城去搬救兵,可一直不見魏軍的蹤影?!?/p>

      “臣三個月才趕到平城,魏帝也需要一段時間調(diào)兵遣將。再說,幾萬人的鄯善,豈能抵擋不住沮渠安周的5000殘兵?”

      “父王帶走了一半國民和大部分精兵,剩下的人哪有能力抵抗?”

      “老鄯善王為什么逃走?你身為太子,難道勸不住他?”

      “父王向佛已久,一直厭倦戰(zhàn)爭,早就有西走的決心,兒臣只能屈從?!?/p>

      “你這是愚忠!”獨孤賀高聲斥責道。

      “我實在無能為力?!闭孢_還是一臉無奈。

      “那也不能開城投降啊!你不知道‘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道理嗎?你氣節(jié)何在?顏面何在?”

      “帝使所說的大道理本人不是不懂,但與全城百姓的性命相比,吾之顏面與氣節(jié)不足掛齒。以一人之恥,換萬人之安,吾心甘也!”真達臉憋得通紅。

      “你這是狡辯!”

      接下來,無論對方怎么質(zhì)問,怎么責備,怎么痛斥,真達的選擇都是沉默。是啊,作為一個俘虜,還有辯白的必要嗎?

      生命一旦失去民族感,就會在瞬間變得卑賤起來。在平城,真達只能天天看庭前花開花落,望天上云卷云舒,在如煙的回憶中終了此生。不知道,他對那位舍棄自己西逃的父親,是思念多于仇恨,還是仇恨多于思念?

      考慮到不給真達添麻煩,他昔日的臣子很少前往北魏皇宮西南的小院拜訪他,除非有了必須要報告的事情,特別是有關(guān)故國的重大消息。

      次年三月,原鄯善卻胡侯于夜半時分叩開了緊閉的大門,一臉沮喪地對真達說,由于崇信道教的崔浩的教唆,加上北魏在鎮(zhèn)壓蓋吳起義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關(guān)中佛寺藏匿有大量武器,拓跋燾下狠心頒布了《滅佛法詔》,各州郡及京師共有萬名和尚被殺,境內(nèi)的寺院塔廟無一幸免。屯駐鄯善的北魏將領(lǐng)也接到了號令,對扜泥城、伊循城、樓蘭城的數(shù)座寺廟進行了殘酷洗劫,未及逃走的和尚全部被殺,包括那位與曇無讖辯經(jīng)的老住持。被殺時,老住持安坐在扜泥城佛寺門口,神態(tài)安詳?shù)萌缤蛔鸬瘛?/p>

      此后,壞消息接踵而至,如一場八級地震后的余震。太平真君九年(448年)五月,真達曾經(jīng)的譯長告訴老主人,北魏另派大將——交趾公韓拔鎮(zhèn)守鄯善,任假節(jié)征西將軍、領(lǐng)護西戎校尉、鄯善王。

      又過了幾個月,原鄯善左且渠跑來報告說:“魏宣布設(shè)立鄯善鎮(zhèn),像內(nèi)地州郡一樣承擔賦稅,鄯善民眾苦不堪言。魏的西戎校尉府也從此設(shè)在扜泥城,常駐有大量枕戈待旦的魏軍?!憋@然,鄯善已經(jīng)不被作為一個國家對待了。

      “有父王比龍和長公主曼頭陁林的訊息嗎?”真達滿臉焦急。

      “暫時沒有。”

      看來,父親和姑姑已經(jīng)走出了北魏的視線,找到了一塊佛的樂土,心甘情愿地過起了隨遇而安的平淡日子。也許,被歷史與戰(zhàn)爭淡忘,正是真正的“膽小鬼”比龍最大的心愿。就這樣,鄯善——古樓蘭國的替身,被降格為鎮(zhèn),國祚近600年的樓蘭——鄯善國黯然退場,這顆絲路明珠在后人腦海里化為一縷青煙,像夢境,像傳說,也像寓言。

      “唉——”真達舉目遠望著飄零的晚霞,發(fā)出了深長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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