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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去”與“上去”
      ——“五四”時期魯迅、周作人復(fù)出的發(fā)生學(xué)考察*①

      2017-04-14 01:19:39張先飛
      關(guān)鍵詞:扎拉斯特拉梁漱溟

      張先飛

      ( 河南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河南 開封,475001 )

      “下去”與“上去”
      ——“五四”時期魯迅、周作人復(fù)出的發(fā)生學(xué)考察*①

      張先飛

      ( 河南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河南 開封,475001 )

      “五四”前期現(xiàn)代人道主義思潮與“人的文學(xué)”文藝運動均發(fā)端于周氏兄弟的“復(fù)出”,他們自愿走出返歸自我的精神“退隱”并轉(zhuǎn)而投身新的社會改造運動,這一事件成為中國近現(xiàn)代思想史、文學(xué)史研究的重要關(guān)注點??疾齑偈怪苁闲值茏鞒鼍駬竦膫€體心理動因與外部思潮原因,探究他們的精神動機、思想演變歷程,以及其抉擇的真實含義與新的自我身份定位等,可以發(fā)現(xiàn),1918年前后周氏兄弟受到兩條重要思路的強烈觸動 :其一,“下去”即為“上去”的“尼采思路”為周氏兄弟提供了理論上的驅(qū)動力;其二,民初知識界第二次思想“陡轉(zhuǎn)”中梁漱溟、蔡元培等智識者富于強烈道德自許、道義擔(dān)當(dāng)?shù)乃枷胄袆?,以及“一?zhàn)”后新的世界大勢的強烈沖擊與啟示,這些促使深受“中國問題”困擾的周氏兄弟最終作出投身社會改造的抉擇,亦即他們的“下去”。

      魯迅;周作人;現(xiàn)代人道主義;復(fù)出;“下去”與“上去”;知識界的“陡轉(zhuǎn)”

      國際數(shù)字對象唯一標(biāo)識符(DOI) :10.16456/j.cnki.1001-5973.2017.01.001

      現(xiàn)代人道主義思潮運動是“五四”時代最為重要的思想與社會改造潮流,其特殊的社會改造理念與思路對于“五四”時代,以及現(xiàn)代中國的歷史進程和思想發(fā)展都起到過特殊的推動作用。作為初期新文學(xué)主體的“五四”現(xiàn)代人道主義者的文學(xué)運動,即“人的文學(xué)”的文學(xué)運動,是“五四”現(xiàn)代人道主義整體思潮運動的關(guān)鍵性部分?!拔逅摹爆F(xiàn)代人道主義者將文藝確認為社會改造最為首要的工具,在此認知基礎(chǔ)上展開新的文學(xué)創(chuàng)造,立足社會責(zé)任,追求改造效應(yīng),從而使初期新文學(xué)表現(xiàn)出不同于中國以往任何一個時代文學(xué)的獨有特質(zhì)。

      如要解決“五四”現(xiàn)代人道主義文學(xué)運動的發(fā)生學(xué)問題,首先要找尋到這一歷史現(xiàn)象發(fā)生的起點。筆者發(fā)現(xiàn),“人的文學(xué)”的文學(xué)運動發(fā)端自周氏兄弟重新投身于社會改造的戰(zhàn)陣。這一事件被稱作周氏兄弟的“復(fù)出”,是中國近現(xiàn)代思想史的重要現(xiàn)象。

      作為“五四”現(xiàn)代人道主義社會思想運動與文學(xué)運動的關(guān)鍵性人物,周氏兄弟從“退隱”到重回戰(zhàn)陣的傳奇經(jīng)歷一直是中國現(xiàn)代思想史與文學(xué)史研究的熱門話題。人們始終圍繞一些核心問題提出各種迥異的解說,這些問題包括 :周氏兄弟決定投身改革運動的個體心理動因與推動他們做出抉擇的外部思潮的原因;周氏兄弟如何解說自身抉擇的真實含義,以及他們?nèi)绾味ㄎ蛔约涸谏鐣汲边\動中新的身份等。不過,以往的思想史與文學(xué)史研究對于這些問題也曾作出過較為接近的固定的判斷。如很多研究者們普遍認為,周氏兄弟是在關(guān)于“鐵屋子”的討論后作出重大人生選擇的。這些研究者對于周氏兄弟思想轉(zhuǎn)變歷程,往往會依據(jù)魯迅在《〈吶喊〉自序》中的說法作出此類描述 :周氏兄弟本來確信“鐵屋子”里的眾人已無法逃脫最終在熟睡中全體安靜死去的命運,不過他們能夠自我安慰的是,在此過程中眾人雖無醒覺的可能,但同時也自然感受不到任何痛楚。而錢玄同對周氏兄弟的確信深不以為然,提出尖銳質(zhì)疑。他認為不僅“鐵屋子”存在著被毀壞的希望,而且眾人被喚醒后也不是沒有機會得到拯救的。周氏兄弟發(fā)現(xiàn)自己絕無充足理據(jù)來否認錢玄同對社會改革前途的假設(shè),他們也不得不承認“鐵屋子”存在著被打破的幾率。雖然這并不足以消除他們對中國前途的懷疑、焦慮與絕望,但是他們?nèi)詭е@樣的思想包袱正式加入新文化與新文藝運動的戰(zhàn)陣。從以上描述可知,在很多思想史與文學(xué)史研究中,研究者們往往是將魯迅所自我描述的在“鐵屋子”討論中的思想交鋒與道路抉擇確定為周氏兄弟人生選擇的決定性因素。

      在筆者看來,“鐵屋子”討論中所包含的思想掙扎與抉擇,只是促使周氏兄弟思想突變的一項普通的思想動因而已,如果將其意義無限拔高,并視為決定性因素,就不免顯得有些武斷,甚至?xí)钊苏`認為周氏兄弟人生選擇太過輕率。而且當(dāng)我們回顧新文化運動前周氏兄弟近十年痛苦的精神掙扎時,就會清楚發(fā)現(xiàn),僅由“鐵屋子”有打破可能這一判斷的支撐,周氏兄弟思想歷程中很多重大問題都難以得到準(zhǔn)確解釋。具體言之,如果僅憑這一思想動因,既不可能把魯迅從異常深重的疑慮與多年來沉靜的寂寞中輕易拉出*魯迅始終未停止過從絕望中掙脫的努力。他對于中國社會變革與人性拯救的可能性問題,應(yīng)該已同自己做過無數(shù)次辯論,甚至希望在內(nèi)典與老莊哲學(xué)中尋覓答案,不過一直沒有成功。這從一個側(cè)面有力證明了魯迅所懷有的疑慮的深重程度,以及他對于國家及國民命運的思考是何等復(fù)雜糾結(jié)。,也難以將個性倔強的周作人從對于社會現(xiàn)實的消極對待中簡單解脫出來。另外,這樣一點小小的觀念改變,根本無法支撐周氏兄弟從沉寂中決然奮起的行動,也沒有足夠的助力促動他們不再甘心做革新運動冷靜遠觀的同情者,而是突然煥發(fā)起蓬勃燃燒的熱情與徹底決絕的態(tài)度,投身到一場尚看不到任何成功希望的思想、文化及社會變革的決戰(zhàn)中;同時,也很難解釋周氏兄弟為何會在“五四”落潮時產(chǎn)生無比巨大的心理落差,扼腕喟嘆“寂寞新文苑,平安舊戰(zhàn)場。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彷徨”*魯迅 :《題〈彷徨〉》,載1933年3月2日魯迅日記,《魯迅全集》(第16卷),北京 :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第364頁。該文最初發(fā)表于魯迅《集外集》,楊霽云編,上海 :上海群眾圖書公司,1935年,第118頁。日記中作“荷戟尚彷徨”,收入《集外集》時改為“獨彷徨”。,心境蕭條落寞以極,沉溺到絕望的潭底。當(dāng)我們進一步追溯關(guān)于“鐵屋子”討論這一“傳奇”的由來時,也會看到,《〈吶喊〉自序》對周氏兄弟與錢玄同關(guān)于“鐵屋子”玄學(xué)式對談的記述太過簡略,浪漫的文藝性描寫取代了對思考過程與決斷形成的清晰說明,使得整個“鐵屋子”事件顯得撲朔迷離,讓人懷疑根本就類似于“幻燈片”事件,實乃虛實參半。由以上分析可知,促使周氏兄弟做出投身社會改造運動重大抉擇的,一定還有著更為關(guān)鍵性的個體心理動因與外部思潮的原因,而且周氏兄弟也一定經(jīng)歷了更為漫長而堅實的思想演變的路程。*在周氏兄弟研究中,關(guān)于“五四”魯迅與“五四”周作人的發(fā)生學(xué)問題,也就是作為現(xiàn)代中國思想文化領(lǐng)袖的魯迅、周作人是如何形成成熟思想,并正式進入現(xiàn)代中國思想文化場域的問題,一直都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與現(xiàn)代思想史研究的首要難題之一,眾多近現(xiàn)代史、思想史、文學(xué)史的研究者,均有嘗試解決這一問題的雄心。其中既有毛澤東、瞿秋白等政治領(lǐng)袖,也有侯外廬、李澤厚、林毓生、竹內(nèi)好、高田淳、竹內(nèi)実、汪暉等思想史家,還有夏濟安、王瑤、唐弢、任訪秋、錢理群、木山英雄等文學(xué)史家,實在不勝枚舉,他們均提出一些重要論斷。筆者要特別提及竹內(nèi)好的“回心”說,這是近年來在國內(nèi)極為流行的一種解說方法,不過玄學(xué)氣味過重,實在難于確證。

      據(jù)筆者考察,1918年前后周氏兄弟受到兩條重要思路的強烈觸動 :其一,“下去”即為“上去”的“尼采思路”為周氏兄弟提供了理論上的驅(qū)動力;其二,民初知識界第二次思想“陡轉(zhuǎn)”中梁漱溟、蔡元培等智識者富于強烈道德自許與道義擔(dān)當(dāng)?shù)乃枷胄袆樱约啊耙粦?zhàn)”后新的世界大勢的強烈沖擊與啟示,這些都啟發(fā)并感化了周氏兄弟,促使深受“中國問題”困擾的他們最終作出投身社會改造的抉擇,也就是他們的“下去”。

      一、“尼采思路”與周氏兄弟的“下去”觀

      1928年8月,周作人將經(jīng)大幅改訂后的短篇小說翻譯集《點滴》重新出版,并更名為《空大鼓》。在《〈空大鼓〉序》中,周作人再次申明“五四”后自己思想的重大變化,即他已不再服膺“五四”時期“一心念著安養(yǎng)樂邦以至得度”的“單純的信仰(‘Simple Faith’)”。因此,在重新出版之時專門將原書中寄寓這種“單純的信仰”的書名《點滴》換去,取首篇小說《空大鼓》的題目來為新書命名。對此,周作人解釋說 :“尼采的文句與題目一并撤去,因為我不喜歡那個意思?!?周作人 :《〈空大鼓〉序》,周作人輯譯 :《空大鼓》,上海 :開明書店,1928年。顯然,“點滴”是解說“五四”時期周作人思想狀況的一個關(guān)鍵性的要點。當(dāng)然,要準(zhǔn)確說明“點滴”在周氏兄弟思想中的具體含義,首先需簡單回顧《點滴》一書的基本情況。1920年8月新潮社出版周作人輯譯的短篇小說集《點滴》,此為“五四”周作人社會-文化改造活動的標(biāo)志性成果,他借《點滴》的結(jié)集出版,高調(diào)宣揚了現(xiàn)代人道主義的倫理-社會理想與“人的文學(xué)”的本質(zhì)與功用。*《點滴》中不僅有宣言式的《〈點滴〉序言》,附錄中還全數(shù)收錄宣傳“人的文學(xué)”社會改革與新文藝建構(gòu)的系統(tǒng)觀念的核心文獻《人的文學(xué)》《平民的文學(xué)》《新文學(xué)的要求》。均見周作人輯譯 :《點滴》,北京 :新潮社,1920年。周作人所精心選取的書名“點滴”源自《扎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序言第四節(jié),對這一意象的具體含義,周作人在全書題記中以魯迅所譯《扎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序言第四節(jié)倒數(shù)第二段作出明示 :

      Ich liebe alle Die,welche wie schwere Tropfen sind,einzeln fallend aus der dunklen Wolke,die über den Menschen h?ngt:sie verkündigen,dass der Blitz kommt,und gehn als Verkündiger zu Grunde.

      Nietzsche :Zarathustras Vorrede.

      我愛那一切,沉重的點滴似的,從掛在人上面的黑云,滴滴下落者 :他宣示說,閃電來哩,并且當(dāng)做宣示者而到底里去。

      尼采 :察拉都斯德拉的序說。

      ——唐俟譯本——*周作人輯譯 :《點滴》,北京 :新潮社,1920年。

      其實,在《點滴》中正隱藏著周氏兄弟“五四”時期思想抉擇的精神密碼,即周氏兄弟在決定投身社會改造運動之時,思想中存在著一條鮮明的“尼采思路” :確切而言,周氏兄弟決心“復(fù)出”的思想抉擇,與扎拉圖斯特拉決定第一次“下山”時的思路極為契合。《扎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序言部分,描述了扎拉圖斯特拉為傳達“超人”的新福音而做出下山的重大決斷,以及此后同普通人群初次接觸的經(jīng)歷,其核心部分便是扎拉圖斯特拉闡述自己之所以毅然走出孤獨而豐富的隱居生活,“下山”到人群中的真實理由。扎拉圖斯特拉主要對自己新的身份和任務(wù)作出明確說明,并闡發(fā)“下山”這一抉擇的重大意義。他是在序言第一節(jié)中通過提出重要觀念“下去”/“到底里去”而對以上問題作出說明的*[德]尼采 :《察拉圖斯忒拉的序言》,唐俟(魯迅)譯,1920年9月1日《新潮》第2卷第5號。,此后又在第四節(jié)以比擬的方式反復(fù)對“下去”/“到底里去”的含義進行集中闡釋,而“點滴”的形象化比擬也是在闡釋“下去”觀念時作出的。

      周氏兄弟在決定是否“復(fù)出”的思考中,明顯借鑒了扎拉圖斯特拉關(guān)于“下去”的思路來考量自己的問題,說清個人的抉擇。不過,他們對于“下去”命題有著個人化的獨特理解與詮釋。如魯迅在1918、1920年兩次翻譯《扎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序言*魯迅1918年以文言翻譯《扎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序言》一至三節(jié),題名《察羅堵斯德羅緒言》,未刊。1920年以白話翻譯《序言》十節(jié)全文,并作注釋,題名《察拉圖斯忒拉的序言》,載1920年9月1日《新潮》第2卷第5號。,便是具有明顯個人傾向的翻譯,完全是從自身所處思想狀況與對尼采的個人理解出發(fā)完成的,尤其在1920年翻譯后所作詳注中對“下去”命題的解讀,帶有鮮明的個人觀念的色彩*這種有態(tài)度的翻譯,并不妨礙魯迅翻譯與解讀尼采的可信度,因為《扎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雖為哲學(xué)寫作,但尼采詩化的含混的表達,決定了翻譯過程自然會受到譯者自身體驗、經(jīng)歷的影響,而所作翻譯也必然會帶有一定的傾向,而且詩化表達的多義指向,也允許魯迅解讀的個人化偏向。;而周作人的思想表現(xiàn)更為直率,他在《點滴》中直接將“下去”命題與現(xiàn)代人道主義社會革新的宏偉藍圖結(jié)合在一起。根本而言,周氏兄弟對尼采“下去”觀的解讀,同時也就是對自身“下去”觀的表白。*《扎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本就含蘊復(fù)雜,又用文藝化的方式思考與討論,造成文本極難讀解,因此對于每位譯者或介紹者來說,均會出現(xiàn)差異較大的理解。這就需要我們仔細剖析尼采的“下去”觀以及周氏兄弟的理解和詮釋。

      在尼采看來,按照西方數(shù)千年來否定“人間”生活并蔑視人的生物性存在的形而上學(xué)的認識方式,人類的理想道路應(yīng)該是一條無限上升之路,要求人類走向超越俗世的神圣世界或精神世界。與這種理想道路相悖的,是人類自上而下地從精神下降回俗世,這就是“下去”在形而上學(xué)時代的本意,表示的是精神的下墜,好比圣書所載的天使的墮落。其實,《扎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序言第二節(jié)隱居圣者指出扎拉圖斯特拉的下山就如同醒的人到睡著的人那里去,所講述的就是這種傳統(tǒng)的“下去”觀。而尼采在表達自己的“下去”觀念時,所使用的仍然是同樣的語匯“Untergehen”,漢語學(xué)界經(jīng)常譯為“沉落”,多部西人論著及中文譯本均曾指出過它的原意“是一個表示沉船,表示通常意義上的死亡與毀滅的詞語”*[美]勞倫斯·朗佩特 :《尼采的教誨——釋〈扎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婁林譯,上海 :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第24頁。,而當(dāng)下的漢語學(xué)界普遍對尼采“下去”觀做出這種解釋,有些譯本在翻譯過程中還專門突出了“Untergehen”的犧牲、毀滅的含義,即以此看待扎拉圖斯特拉的下山。不過,此類理解實際上已完全偏離尼采本意。因為在尼采的觀念里,“下去”觀已完全改變了其在傳統(tǒng)形而上學(xué)中墮落與毀滅的意義,而且“下降”與“上升”的二元性對立也被取消,尼采進而提出一個新的認識標(biāo)準(zhǔn) :“下去(Untergang),就是上去?!?見譯者唐俟(魯迅)所作注釋。[德]尼采 :《察拉圖斯忒拉的序言》,1920年9月1日《新潮》第2卷第5號。Untergang是名詞形。

      與漢語學(xué)界對尼采“下去”觀的誤讀接近,在很多人看來,周氏兄弟“復(fù)出”,在一定意義上也是一種悲劇式的“沉落”。他們往往這樣描述周氏兄弟“下去”的歷程 :基于對國族命運的絕望,留日時期的精神界戰(zhàn)士在回國后徹底退回內(nèi)心,正如《扎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序言第二節(jié)圣者描述當(dāng)初扎拉圖斯特拉因?qū)θ松?,“背了你的灰上山”。周氏兄弟除?dān)當(dāng)循吏及完成教育工作的世俗生活外,全然沉浸于豐富的精神世界當(dāng)中,他們是獨醒者。而在四面緊緊包圍著他們的,是死氣沉沉的精神沉睡的世界,是充斥著被拋出生物進化序列的、無可救藥的“非人”的中國。*張先飛 :《舊邦“新人”——“五四”現(xiàn)代人道主義國民精神改造觀》,《河南社會科學(xué)》2014年第3期。周氏兄弟決定從高聳的精神之塔重回眾人當(dāng)中,去啟蒙與改造他們的精神,正是一場悲壯的沉落。他們走入了茫茫暗夜,已無法回頭,將要面對完全的犧牲……但是,他們的“下去”果真如此慘烈可怖嗎?魯迅借助翻譯《扎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序言做了完全相反的回答 :“下去(Untergang),就是上去?!?/p>

      關(guān)于“下去”的含義,扎拉圖斯特拉解釋為,自己要到眾人中去,絕非悲壯的犧牲,而是積極的精神的上升與飛躍。首先,他對自己的定位是一個絕不會索取任何回報的“饋贈者”,所以對他而言,到眾人中拯救他們的精神絕對不是純粹的犧牲和精神的浪費。他之所以愿意這樣做,只是緣于自身的精神過于豐盈充沛,因此必須向外饋贈,而精神之杯只有首先從滿到空,之后才會有新的盈滿,亦即精神獲得更高層次的上升與飛躍。扎拉圖斯特拉在解釋“下去”時曾這樣自喻 :“對于精神的浪費,不要感謝,也不報償者 :這便是他只有饋贈而不要藏著?!?[德]尼采 :《察拉圖斯忒拉的序言》,唐俟(魯迅)譯,1920年9月1日《新潮》第2卷第5號。應(yīng)該說,這正是周氏兄弟的追求。我們從他們自“復(fù)出”后數(shù)十年源源不斷的巨大精神創(chuàng)造力,就能看到兄弟二人的精神是如何的豐盈,而魯迅無私地耗費大量精力培育青年人,周作人反反復(fù)復(fù)地講說常識,正是要做無索取的“饋贈者”。

      其次,扎拉圖斯特拉的“下去”觀是要宣告,真理不在天空,而在大地,因此只有忠實于大地,才會實現(xiàn)精神的上升,這正是尼采哲學(xué)的重要核心觀念。尼采認為形而上學(xué)時代顛倒了人的肉體與精神之間的關(guān)系,而新的時代就要將一切重新翻轉(zhuǎn)過來,徹底顛覆形而上學(xué)時代對人的本質(zhì)的錯誤理解,以及由此造成的對人性的壓抑,并向人類鄭重宣告,人的精神是建立在以往被視為污穢的肉體之上的。*關(guān)于尼采對靈、肉關(guān)系問題的思考,張先飛在《“人”的發(fā)現(xiàn) :“五四”文學(xué)現(xiàn)代人道主義思潮源流》第四章《近代“人學(xué)”觀的演變與“五四”現(xiàn)代靈肉一元觀》中曾作出過詳細分析,北京 :人民出版社,2009年。當(dāng)我們從這一“人學(xué)”觀念的視角重新看待人的精神歷程時,自然會得出結(jié)論 :只有“下去”回歸大地,才會有精神的飛升。周氏兄弟對此新的“人學(xué)”認知是極為信服的。周作人在名文《地方與文藝》中借用尼采原話清楚地說明了這個道理 :“尼采在《察拉圖斯忒拉》中說 :‘我懇愿你們,我的兄弟們,忠于地?!宜f的也就是這‘忠于地’的意思,因為無論如何說法,人總是‘地之子’,不能離地而生活,所以忠于地可以說是人生的正當(dāng)?shù)牡缆?。?周作人 :《地方與文藝》,1923年3月22日作,載杭州《之江日報》,收入《談龍集》,上海 :開明書店,1927年,第15頁。譯文使用魯迅譯《察拉圖斯忒拉的序言》第三節(jié),[德]尼采著,1920年9月1日《新潮》第2卷第5號。字句略有不同。如果我們回到《扎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序言就會看到,當(dāng)扎拉圖斯特拉宣告要忠于大地后,接下來便強烈斥責(zé)那些褻瀆大地的人是“生命的侮蔑者,潰爛者和自己中毒者”,而且從根本上否定了“褻瀆地”的舊的道德、理性、正義、幸福、同情等觀念。*[德]尼采 :《察拉圖斯忒拉的序言》,唐俟(魯迅)譯,1920年9月1日《新潮》第2卷第5號。我們說,扎拉圖斯特拉所強烈申說的道理,其實盡數(shù)是周氏兄弟在新的社會改造運動中所全力踐行的。如周作人大力宣講“靈肉一元”的“人學(xué)”觀,便是將尼采等對形而上學(xué)時代“人學(xué)”觀的否定作出進一步推進,使其發(fā)展成為科學(xué)“真理”,并完全落實到現(xiàn)代人道主義的社會改造當(dāng)中。總之,基于這種新的“人學(xué)”觀念,無論對于扎拉圖斯特拉還是周氏兄弟而言,“下去”/“到底里去”必然就是“上去”,因為“上去”所追求的已經(jīng)不再是超凡入圣,而是要在大地之中扎根更深。

      周氏兄弟既然肯定“下去”是一項積極的建設(shè)性的行動,那么他們應(yīng)以怎樣的身份“下去”呢?周氏兄弟非常重視“點滴”所包含的意義,因為“點滴”就是對他們“下去”后身份和任務(wù)的比擬性說明。當(dāng)我們回到《扎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時會看到,在序言第四節(jié)末尾,扎拉圖斯特拉在做出“水滴”、“閃電”、“宣示者”等比喻之后,他仍怕大家難以理解,急迫地直接點明了這一組比喻的含義,指出自己就是將要“到底里去”的“水滴”,即“超人”的“宣示者”,“喂,我是閃電的宣示者,是云里來的沉重的一滴 :但這閃電便名超人”。*[德]尼采 :《察拉圖斯忒拉的序言》,唐俟(魯迅)譯,1920年9月1日《新潮》第2卷第5號。其中的譯文是“水滴”,周作人在《點滴》的題記中使用的是“點滴”。事實上,周氏兄弟的人生選擇正是對此信念最忠實的踐行,周氏兄弟在加入新的改革事業(yè)之際,是自覺地將自己當(dāng)作了“真理”的宣示者,以及新的理想人類即將來臨的通告者,而且是在有意識地替理想人類到來做好準(zhǔn)備。

      對自己的這種信念,周氏兄弟借用了《扎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的“超人”理念稍作變化加以表達,如他們將“超人”詮釋為現(xiàn)代人道主義認可的理想人類,而將“超人”理論解說為“忠于地”的“人間性”的“真理”,這些此后都成為“五四”人道主義文學(xué)的核心標(biāo)準(zhǔn)與基礎(chǔ)命題,尤其是“忠于地”的“人間性”觀念創(chuàng)造性地開啟了新文學(xué)的總體思路。由周氏兄弟所首倡的這一重要思路后來隨著《點滴》的出版與魯迅譯《察拉圖斯忒拉的序言》的發(fā)表,深深打動了“五四”青年文藝家。如對周作人最為信賴的朱自清在宣講民眾文學(xué)觀時,于《民眾文學(xué)底討論》結(jié)尾也曾大聲宣告 :“我們當(dāng)‘作為宣示者而到底里去’!”*朱自清 :《民眾文學(xué)底討論(續(xù))》, 1922年1月18日作,1922年2月1日《時事新報·文學(xué)旬刊》第27期。周氏兄弟的這些新理念也推動了新革新運動中新文藝家們的自我身份認定,他們藉此確定了自身創(chuàng)作的基本態(tài)度、準(zhǔn)則以及判斷的標(biāo)準(zhǔn)。

      最后需要說明,周作人在“五四”后期思想發(fā)生轉(zhuǎn)變,他不再以“真理”的守護者自居,否定了一勞永逸地根本解決人類社會所有問題的可能性。不過無論思想怎樣演變,周作人終其一生的思考仍是在“人間性”的框架內(nèi)進行的,如“生活之藝術(shù)”觀等,不過這些已超出本文論述范圍。

      二、知識界的二次“陡轉(zhuǎn)”與周氏兄弟的復(fù)出

      “尼采思路”在哲學(xué)思考層面終于為周氏兄弟的“下去”提供了一種理論上的驅(qū)動力,但從這樣純理性的判斷,再到“下去”的實際行動,即他們真正走出自設(shè)的藩籬而重歸戰(zhàn)陣,中間還有一道鴻溝,存在著一個看似難以逾越的障礙,這就是民二之后盤繞在諸多有識之士心中,如鬼魅隨行、揮之不去的“中國問題”的陰影。

      要說明所謂“中國問題”,便須回顧民二之后很多新知識人與老革命家人生道路選擇的一次“陡轉(zhuǎn)”。民國初建,很多新知識人與老革命家滿懷激情參與到民主共和建設(shè)當(dāng)中,但民二之后的政治亂象令這些正直之士普遍感覺厭倦與憎惡,如蔡元培、熊十力、梁漱溟、魯迅等都曾對此有過激烈抨擊。熊十力(字子真)《心書》惆悵追憶往昔無量少年精英為革命早殞,痛感昔日革命領(lǐng)袖與貪戀權(quán)力的政客污損革命事業(yè),忍看衰蔽的共和民主與極端墮落的社會風(fēng)氣。1918年11月15日蔡元培借《心書》大發(fā)感慨,在《熊子真心書序》中描述了民初的時代亂象及道德的怪現(xiàn)狀,并交代其產(chǎn)生因由 :“余開緘讀之,愈以知熊子之所得者至深且遠,而非時流之逐于物欲者比也。自改革以還,綱維既決,而神奸之竊弄政柄者,又復(fù)挾其利祿威刑之具,投人類之劣根性以煽誘之,于是乎廉恥道喪,而人禽遂幾于雜糅。昔者顧亭林先生推原五胡之亂,歸獄于魏操之提獎污行,而今乃什伯千萬其魏操焉,其流毒寧有窮期耶?”*熊十力 :《心書》,《新唯識論》,北京 :中華書局,1985年,第1-35頁。魯迅在1919年初回顧說 :“據(jù)我的經(jīng)驗,這理想價值的跌落,只是近五年以來的事。”*唐俟(魯迅) :《隨感錄·三九》,1919年1月15日《新青年》第6卷第1號。憤懣與失落使很多新知識人與老革命家出現(xiàn)了人生道路選擇的“陡轉(zhuǎn)”,有人墮落,有人佯狂,有人隱遁,當(dāng)然還有一批人退隱內(nèi)心,或進入到對形而上人生觀、世界觀的探求中,蔡元培、熊十力、周氏兄弟、梁漱溟等均屬此列。如梁漱溟曾在《我的自學(xué)小史》(增訂篇)之《十 初入社會》中回顧當(dāng)初的失落、憎惡。*梁漱溟 :《我的自學(xué)小史(增訂篇)(四)》,1948年6月《新教育雜志》第1卷第7期。于是,他在1913年避世讀書,精研內(nèi)典,參詳生命哲學(xué),其所作思考凝結(jié)為1916年的《究元決疑論》(5月10日、6月10日、7月10日《東方雜志》第13卷第5、6、7號),并于該年受聘北京大學(xué)講授印度哲學(xué)。而蔡元培遠走德國數(shù)年,周氏兄弟“背了你的灰上山”*[德]尼采 :《察拉圖斯忒拉的序言》,唐俟(魯迅)譯,1920年9月1日《新潮》第2卷第5號。更是人所共知的事例。當(dāng)然在民二之后,梁漱溟、熊十力、蔡元培、周氏兄弟這類新知識人與老革命家雖以回歸精神的方式規(guī)避現(xiàn)實,不過在他們看似枯燥平淡的讀書思考背后,仍是未曾改變的對苦難現(xiàn)實與不幸人民關(guān)懷備至的熱情誠摯的靈魂。由于他們在民初對于政治墮落與國民精神淪喪的徹底絕望,造成其對未來改革前途、中國命運滿懷疑慮與憂懼,而其中最為關(guān)鍵的,是他們不再奢望改造民眾靈魂,更無信心以中國民眾擔(dān)當(dāng)起變革社會的大任,他們徹底否定了這種可能性。正是基于這一態(tài)度,他們選擇遠離現(xiàn)實,不愿再投身革新黑暗中國的戰(zhàn)陣,因為他們已確信毫無希望。筆者將這種普遍認知與人生選擇稱為民二之后的“中國問題”觀。在“中國問題”方面,周氏兄弟的疑懼尤為深重,還充滿著中年人屢遭挫敗的悲苦?!丁磪群啊底孕颉分小拌F屋子”隱喻的主體,便是面對民眾時的猶疑,周氏兄弟心中所積郁的,其實正是《扎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序言第二節(jié)圣者所作出的質(zhì)疑 :“察拉圖斯忒拉是一個醒的了,你到睡著的那里要做甚么?”*[德]尼采 :《察拉圖斯忒拉的序言》,唐俟(魯迅)譯,1920年9月1日《新潮》第2卷第5號。

      在此“中國問題”觀籠罩之下,新知識人與老革命家們遲遲難作定奪,是否應(yīng)重歸社會改造的征程。反過來講,亦即一旦他們決心重擔(dān)革新社會的重任,就一定已在“中國問題”上尋找到了暫時穩(wěn)妥的解答,使“中國問題”不再成為巨大的精神阻礙。在民國五、六年之后,正因為在思想上部分解決了“中國問題”的困擾,一些有識之士不再刻意躲避黑暗現(xiàn)實,而是逐步直面中國的困局,開始行動起來。如蔡元培因確信學(xué)術(shù)與美育對精神的提升、改造功效,認為以此可將青年重新塑造成為未來新社會與新政治的基石,因而力排眾議毅然投身腐敗的北京大學(xué);梁漱溟也深信社會上的好人聯(lián)合起來必能立時解決當(dāng)前困局,于是發(fā)布《吾曹不出如蒼生何》的政治宣言。蔡元培、梁漱溟的抉擇,還有陳獨秀等依托《新青年》以數(shù)人之力挑戰(zhàn)舊中國的無物之陣,都標(biāo)志著新知識人與老革命家們在人生道路選擇上的又一次“陡轉(zhuǎn)”,他們在“一戰(zhàn)”結(jié)束前后整個世界洶涌的思想新潮感召下急欲有所作為。

      新知識人與老革命家們的又一次“陡轉(zhuǎn)”,無疑不斷刺激著周氏兄弟,他們也逐漸被卷入“陡轉(zhuǎn)”者所制造出的漩渦當(dāng)中 :周作人邁入了北大新知識群,周氏兄弟熱議《新青年》,魯迅與許壽裳通信痛詆傳統(tǒng)思想,錢玄同無數(shù)次前來“勸進”……但這些對他們的影響推進還停于浮面,因為“中國問題”橫梗在他們心中,即便是受到剛?cè)氡贝蟮那嗄炅菏轶@世壯舉的強烈震蕩,也依然無法撼動他們的定見。1917年年末,24歲的梁漱溟雖素懷出世之志,但始終是情感熾熱的青年,尤其當(dāng)親歷戰(zhàn)地,目睹軍閥混戰(zhàn)、劫掠生民的非人間的可怖場景后,似乎早已找到安身立命精神家園的他突然發(fā)出了改造社會的獅子吼。他自陳所感,“吾嘗于中夜靜思滇川之戰(zhàn)……涂炭之慘,悲心濆涌,投袂而起,誓為天下生靈拔濟此厄”,因此急撰長文《吾曹不出如蒼生何》,并自費印刷3000份廣為散布。*梁漱溟 :《吾曹不出如蒼生何》,《學(xué)藝》1918年第3號“來件”欄。對于梁漱溟提出的具體救世方案,當(dāng)時的知識界與思想界自然見仁見智,但梁漱溟的態(tài)度卻震撼了所有閱讀者。北大同仁中不只胡適、辜鴻銘發(fā)出贊嘆,周作人更是給予高度肯定。

      應(yīng)該說,《吾曹不出如蒼生何》出現(xiàn)在這一特殊時期,起到了一種非常重要的作用,因為梁漱溟在文中提出了一個振聾發(fā)聵的問題,逼迫所有國人必須面對,不僅不得回避,而且必須即刻表明立場。同時,在這一提問當(dāng)中明顯蘊含著對仍在刻意躲避黑暗現(xiàn)實的智識者們的指責(zé),自然也包括作者對自己的反省、批判與良心拷問。因為梁漱溟指出,中國糜爛的責(zé)任除了由于“政治上之武裝的勢力所作成”,全體民眾也負有主要責(zé)任,即“構(gòu)成此種局面者實即此舉國之人”,這是緣于所有自居好人的民眾對于擔(dān)負國家興亡之責(zé)的回避,更遑論潔身自好的退隱者冷眼遠觀國運沉淪。梁漱溟的這一逼問對當(dāng)時的智識階層產(chǎn)生了強烈的精神沖擊,作為“退隱者”一員的周氏兄弟也必須對這位北大同仁作出回應(yīng)。周作人表示,“看見梁漱溟先生作的《吾曹不出如蒼生何》一篇文章,心里是極佩服”,認為這問題“太好了”,但“中國問題”觀的定見使周作人并不能就此便迅速轉(zhuǎn)變,并邁出行動的步伐。周作人在反復(fù)強調(diào)提出這類的問題“還太早”,他坦言自己做出這種判斷就是因為“對于國人能力的懷疑”。可以看到,這明顯是在表明自己對于“中國問題”的堅信態(tài)度,同時質(zhì)疑梁漱溟等對“中國問題”的輕率解答,因為在周作人看來,梁漱溟在《吾曹不出如蒼生何》中做出了過于樂觀的判斷。梁漱溟首先定義了何為“吾曹”,“吾曹好人也。凡自念曰吾好人者皆吾曹也。凡讀吾文而默契于吾曹若自謂焉者,即吾曹矣”;之后,極言“吾曹”的偉力,“吾曹不出,悉就死關(guān),吾曹若出,都是活路。而吾曹果出,大局立轉(zhuǎn),乃至易解決之事,乃必成功之事。今日之宇內(nèi)更無有具大力量如吾曹者,握全國之樞機者不在秉鈞之當(dāng)局,而在吾曹”*梁漱溟 :《吾曹不出如蒼生何》,《學(xué)藝》1918年第3號“來件”欄。。這里面所包含著的梁漱溟救世信念的來源,正是對國人能力的確鑿的信心。對此,同一時期的周作人實在無法認同,而周作人的反詰也集中于此處 :“這問題太早,又太好了!叫現(xiàn)在的中國商民,自己去求積極的和平?他們懂得么?他們敢么?只要懂得就敢,可是他們那里會懂呢?”因此,周作人的結(jié)論就是 :“梁先生這篇文章是白做的了。”*周作人 :《讀武者小路君所作〈一個青年的夢〉》,1918年5月15日《新青年》第4卷第5號。而也正是在這個時期,魯迅還在和許壽裳討論著改造國民至為艱難的問題。許壽裳致信魯迅,倡借助灌輸誠愛來改造同胞。1918年1月4日魯迅回復(fù),態(tài)度卻頗不樂觀 :“來論謂當(dāng)灌輸誠愛二字,甚當(dāng);第其法則難,思之至今,乃無可報。吾輩診同胞病頗得七八,而治之有二難焉 :未知下藥,一也;牙關(guān)緊閉,二也。牙關(guān)不開尚能以醋涂其腮,更取鐵鉗摧而啟之,而藥方則無以下筆?!?周樹人(魯迅) :《致許壽裳》,魯迅手稿全集編輯委員會 :《魯迅手稿全集·書信》(第1冊),北京 :文物出版社,1978年,第39頁。由此可見周氏兄弟對于“中國問題”的定見之深。

      不過,在1918年,周氏兄弟觀念上似乎出現(xiàn)了一些松動。周作人的言論表現(xiàn)尤為明顯,主要見諸5月15日他在《新青年》第4卷第5號發(fā)表的《讀武者小路君所作〈一個青年的夢〉》。文章開篇,周作人先回顧了前一時段自己對于梁漱溟《吾曹不出如蒼生何》中民眾觀的質(zhì)疑,但又馬上申明自己的認識業(yè)已發(fā)生較大變化,其原因是受到武者小路実篤1916年所作劇本《一個青年的夢》的“極強的感觸”。需要說明的是,《讀武者小路君所作〈一個青年的夢〉》在周作人思想演變過程中有著重要的地位。1918年,周作人開始正式宣傳推廣現(xiàn)代人道主義觀念,該文最早對現(xiàn)代人道主義社會改造核心理念做出清晰表述。應(yīng)該說,現(xiàn)代人道主義社會改造觀是全世界反戰(zhàn)智識精英反思“一戰(zhàn)”的思想成果,在日本的理論代表是武者小路実篤等白樺派成員,反戰(zhàn)文學(xué)《一個青年的夢》便是日本現(xiàn)代人道主義者社會改造觀的宣言書與行動指南。周作人從該劇出發(fā)較為細致地介紹了白樺派關(guān)于徹底解決社會重大問題的根本性思路,簡言之,“只要‘人人都是人類的相待,不是國家的相待’,便可得永久的和平”。從該文字里行間可以看出周作人衷心推許這種觀念,視之為“真理”性認識,并樂觀地表示,在日本這種“人道主義的傾向”在“將來大有希望”,但他對于中國卻反倒惜墨如金,沒有表達出什么樂觀的意思,不僅沒有倡議在中國立即推行,反而說中國青年如果能夠?qū)@些事稍加注意,他就已經(jīng)很滿足了。事實上,周作人已很明確地表示,《一個青年的夢》的出現(xiàn)對于他的中國改造觀僅僅有些不大的觸動。由于最終是要回答中國的改造問題,因此周作人仍然借助與梁漱溟的對話,表達自己新的態(tài)度 :“聯(lián)想起梁先生的文章,起了一個念頭。覺得‘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必要 :雖然力量不及,成效難期,也不可不說,不可不做?,F(xiàn)在無用,也可播個將來的種子;即使播在石路上,種子不出時,也可聊破當(dāng)時的沉悶。使人在冰冷的孤獨生活中,感到一絲的溫味,鼓舞鼓舞他的生意!”很明顯,周作人從完全否認中國社會改造的可能性,到開始肯定“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意義,這只不過是一個有限度的進展,因為距離決意行動還很遠。*周作人 :《讀武者小路君所作〈一個青年的夢〉》,1918年5月15日《新青年》第4卷第5號。周作人之所以會做出這樣的判斷,是因為他還在民眾的能力問題上糾結(jié)痛苦。他自己表述得再清楚不過,他一方面將現(xiàn)代人道主義社會改造實行的起點歸結(jié)為“這事‘非從民眾覺醒不可’”,“要人民自求積極的平和,先得教他們痛切的感平和的必要”,而另一方面卻又在強調(diào)“還懷疑這問題太大太早”,這仍是充分的不信任。不過這已經(jīng)是一大進步了,因為正是從這一年開始,周氏兄弟正式進入以《新青年》為中心的思想戰(zhàn)陣。僅就他們而言,“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已經(jīng)是在戰(zhàn)斗,不過外在兇悍,內(nèi)心猶疑。

      從真信到篤行,周氏兄弟又經(jīng)過了一年時間。此時國際國內(nèi)形勢已發(fā)生重大變化,中國知識界感覺局面一新,在他們面前展現(xiàn)出一幅可喜畫面 :整個世界正以不可阻擋之勢迅速走出黑暗政治的時代,大步向理想境界邁進。人們對局勢的新判斷以及他們心態(tài)的變化,很大程度上源自“一戰(zhàn)”結(jié)束后整個戰(zhàn)勝國輿論的整體導(dǎo)向,因為它們都在宣傳黑暗世界的崩塌與文明世界的完勝,更有甚者,承諾理想世界即將來到……而幾乎整個中國新知識界均得出了類似的結(jié)論,并在預(yù)先透支快樂,許德珩回憶 :

      一時“公理戰(zhàn)勝強權(quán)”、“勞工神圣”、“民族自決”等名詞,呼喊得很響亮,激動了每一個青年的心情,以為中國就這樣便宜的翻身了!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到一九一九年四月,這時間學(xué)生們真是激動得要發(fā)瘋了……“克林德碑”也拆毀了,改為“公理戰(zhàn)勝”的牌樓……名流們也勤于講演,今天你講一套“民主主義戰(zhàn)勝軍國主義”的理論,明天我又講一套“公理戰(zhàn)勝強權(quán)”。蔡元培校長也在天安門前廣場搭起臺來,講演“勞工神圣”……*許德珩 :《五四運動在北京》,1951年《九三社訊》第3期。

      其實,中國新知識界對這一事件的讀解是各不相同的。比如許德珩等就是國民社的代表,他們更為關(guān)注協(xié)約國對民族自決問題的承諾、威爾遜“十四點”方案的落實,以及協(xié)約國戰(zhàn)勝成為中華民族在“公理”基礎(chǔ)之上振興的契機等問題。而在以周氏兄弟、李大釗等為代表的智識者看來,這一事件具有專屬的意義,它標(biāo)志著人道革命勝利的曙光。對于他們而言,“一戰(zhàn)”結(jié)束后陸續(xù)發(fā)生的世界大事,如俄國事件、朝鮮獨立運動,甚至是日本東京炮兵工廠同盟的一次小范圍的罷工等,似乎都是在持續(xù)地向他們展示人道主義社會革命與改造的實績*俄國十月事件發(fā)生之際,由于俄國受到封鎖,因此外界對于實際情況的了解極不全面,人們往往通過有限的信息,并借助以前對近代俄國的理解,對正發(fā)生的俄國事件做出不同的主觀化的解釋。如當(dāng)時中國輿論界最為關(guān)注的是這些方面 :布爾什維克剛剛?cè)〉谜?quán)之初,宣布勞農(nóng)執(zhí)政,高舉世界主義與和平主義旗幟,宣布徹底否定舊俄的戰(zhàn)爭暴力與侵略,落實種種的人道主義設(shè)想等,并因此作出俄國十月事件是人道、民主、全民勝利的結(jié)論。直到1920年4月30日李大釗在《亞細亞青年的光明運動》中,仍然這樣評價俄國勞農(nóng)政府 :“我們是因為他們能在這強權(quán)世界中,表顯他們?nèi)说乐髁x世界主義的精神,才去欽服他們的?!?1920年8月15日《少年中國》第2卷第2期)朝鮮獨立運動更是完全被理解為人道主義的革命事業(yè),“新青年”派的最重要的評價,完全是對朝鮮獨立運動中非暴力反抗的革命手段的高度贊揚與肯定,因為這正是踐行人道革命理想的手段與方法。只眼(陳獨秀)在《朝鮮獨立運動之感想》中頌揚,“這回朝鮮的獨立運動、偉大、誠懇、悲壯、有明瞭正確的觀念、用民意不用武力、開世界革命史的新紀(jì)元。我們對之有贊美、哀傷、興奮、希望、慚愧、種種感想。/我們希望朝鮮人的自由思想、從此繼續(xù)發(fā)展。我們相信朝鮮民族獨立自治的光榮、不久就可以發(fā)現(xiàn)。我們希望朝鮮獨立以后、仍然保守今日‘用民意不用武力’的態(tài)度、永遠不招一兵、不造一彈、做世界上各民族新結(jié)合(不叫做國)的模范。”(1919年3月23日《每周評論》第14號“社論”欄)孟真(傅斯年)接著陳獨秀“開革命界之新紀(jì)元”的評斷,盛贊朝鮮獨立運動為“未來的一切革命運動”都做出了重要的教訓(xùn),第一就是“非武器的革命”。(見《朝鮮獨立運動中之新教訓(xùn)》,1919年4月1日《新潮》第1卷第4號)關(guān)于東京炮兵工廠同盟罷工事件,見1919年9月21日周作人所作新詩《東京炮兵工廠同盟罷工》,詩作說明罷工是在8月到9月。(1919年11月1日《新青年》第6卷第6號)胡適1932年在《陳獨秀與文學(xué)革命》中回憶1919年6月11日晚接到報館電話,“說東京大罷工,我們高興極了”,現(xiàn)在難以考證具體是哪一次罷工。(1932年10月29日北京大學(xué)講演,1932年10月30、31日北平《世界日報》)瞿秋白在《歐洲大戰(zhàn)與國民自解》中歷數(shù)“印度的代議政治運動,高麗的革命,安南的請愿,波蘭猶太的獨立”。(1919年11月1日《新社會》第1號)李大釗,《新紀(jì)元》,1919年1月1日作(1919年1月5日《每周評論》第3號“社論”欄,原文未標(biāo)作者)。,并不斷地給予他們新的證據(jù)來逐漸強化他們的信心,最后使他們完全確信了人道主義的理想時代即將來臨的事實。比如李大釗就相當(dāng)具有代表性,在“一戰(zhàn)”剛結(jié)束后的一段時間里,李大釗連篇累牘地作出“人類生活中的新紀(jì)元”即將來臨的無比樂觀的判斷。雖然他也采用“勞工階級”、“資本的階級”、“總同盟罷工”等階級論、唯物史觀與社會主義運動的術(shù)語,但文章中的具體描述、判斷與使用的理論系統(tǒng),完全是當(dāng)時盛行的人道主義與世界主義的觀念。李大釗表達這些理念較為充分的是《新紀(jì)元》一文,他的觀念與對時代的判斷接近于此時的巴比塞。正是由于對人道主義理想時代即將到來有著這樣充分的確信,所以此后雖遭遇巴黎和會外交失敗,中國新知識界對于人道主義與世界主義的熱情非但未見絲毫頹減,反而因和會徹底認清現(xiàn)存國家形態(tài)的反理想、反人道本質(zhì),堅定了他們的理想主義信念,也使他們?nèi)?、徹底解決社會問題的意愿更為急迫。大批智識者站出來急欲推行新的理想的“政治”,不論以階級為本位,還是以人類為本位,他們都想在地上建立天國。這就是“五四”抗議活動后遍及整個中國社會的理想主義改造熱潮興起的真實思想背景。

      周氏兄弟終于在這種大勢的推動下作出了走向行動的抉擇。周作人的“突變”發(fā)生在1919年7月的日本日向新村之行。之前,在1918年12月周作人撰寫的《人的文學(xué)》《平民文學(xué)》與1919年3月發(fā)表的《日本的新村》已經(jīng)充分表達出對人道勝利之世界大勢的無比樂觀,但他仍在反復(fù)強調(diào)“中國問題”的難以改變。如《人的文學(xué)》批評“非人的文學(xué)”,1919年1、2月《論黑幕》《再論黑幕》《祖先崇拜》痛詆國民的精神病態(tài)等,亦即在他眼中這種世界大勢似乎距離中國還很遙遠,而1月21日所作新詩《小河》中正蘊含著周作人對已被世界拋下的中國即將面臨可怕命運的無奈與痛楚。*此時,周作人雖也曾談及科學(xué)可以醫(yī)治國人的昏亂思想,但他的看法卻是要經(jīng)過幾代人的努力方有可能“全愈”。實際上,周作人對于當(dāng)時的國人并不抱有什么希望。(《隨感錄·三八》,1918年10月15日《新青年》第5卷第5號,署名迅)但1919年7月的日向新村之旅,使他的態(tài)度發(fā)生逆轉(zhuǎn)。在日向新村的一個小型的“理想國”向周作人昭示著一切皆有可能,他驚異于自己居然能在“平日夢想的世界”中生活。筆者曾細致分析周作人進入日向新村受到兄弟迎接后的心理反應(yīng),認為極類似于宗教式的獲得神啟的過程*張先飛 :《從普遍的人道理想到個人的求勝意志——論“五四”前后周作人“人學(xué)”觀念的一個重要轉(zhuǎn)變》,《魯迅研究月刊》1999年第2期。,即因信而稱義,這使他完全信服了新村主義的可行性,認為可以一勞永逸地迅速解決所有問題。因此在這種確信面前,橫梗在他心中的“中國問題”便已不再是無法解決的難題。他將它看成了現(xiàn)在人類社會共有的問題,即“中國人生活的不正當(dāng),或者也只是同別國仿佛,未必更甚”,而這些等待新村主義一并加以解決即可。在這種意義上,“中國問題”已經(jīng)無形消解、不復(fù)存在,使他的思想終于能夠“掃除了陰暗的影”。因而,周作人突然“對于自己的理想,增加若干勇氣”,對中國前途變得十分樂觀,認為中國將融入世界大勢,共同走向理想之境。*周作人訪問日本的新村本部及東京等幾處支部后,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與狂喜,1919年7月30日在東京巢鴨村撰寫長文《訪日本新村記》,完整記述了其精神轉(zhuǎn)變的過程,并表達了對主義實現(xiàn)的堅信。(1919年10月30日《新潮》第2卷第1號)值得注意的是,他在1919年8月20日所作《游日本雜感》中首次稱許了中國民眾,“我在江浙走路,從車窗里望見男女耕耘的情形,時常生一種感觸,覺得中國的生機還未滅盡,就只在這一班‘四等貧民’中間”,并高調(diào)地宣示 :“為鄰國人民的利益計,為本國人民的利益計,我都希望——而且相信日本的新人能夠向和平正當(dāng)?shù)穆纷呷?。第三個師傅當(dāng)能引導(dǎo)人類建造‘第三國土’——地上的天國,——實現(xiàn)人間的生活;日本與中國確有分享這幸福的素質(zhì)與機會?!@希望或終于是架空的‘理想’,也未可知,但在我今日是一種頗強固的信念?!?周作人 :《游日本雜感》,1919年8月20作。(1919年11月1日《新青年》第6卷第6號)

      于是,周作人不再疑慮、憂懼,而是直接行動起來,這樣就完成了周作人的“下去”。不過,周作人的樂觀持續(xù)時間很短。兩年后,原以為可以圓滿解決的“中國問題”又再次開始如鬼魅隨行般折磨著他的精神,促使周作人新的轉(zhuǎn)變。

      魯迅的情況稍顯特殊。在“一戰(zhàn)”后理想主義改造運動甚囂塵上的世界大勢面前,魯迅也對世界的改變產(chǎn)生出希望,并逐步肯定了現(xiàn)代人道主義的一些“真理”性認識,開始不斷地陳說人類的進步、人道的光明。1918年8月20日魯迅在致許壽裳的信中,自陳近來“思想頗變遷,毫不悲觀”,即開始相信人類的進步,認定“大約將來人道主義終當(dāng)勝利”,同時倡導(dǎo)要以“人類”的進步作為著眼點,不可再局限于“國之觀念”。*周樹人(魯迅) :《致許壽裳》,1918年8月20日作,魯迅手稿全集編輯委員會 :《魯迅手稿全集·書信》(第1冊),北京 :文物出版社,1978年,第49-50頁。1918年11月4日,魯迅在與錢玄同的通信《渡河與引路》中提出,他之所以贊成Esperanto的理由是“依我看來,人類將來總當(dāng)有一種共同的言語”。*唐俟(魯迅) :《渡河與引路》,1918年11月4日作,1918年11月15日《新青年》第5卷第5號“通信”欄。1919年2月15日,魯迅發(fā)表《隨感錄·四六》,提及人類的進步皆源于偶像的破壞,所以“現(xiàn)在才有比利時的義戰(zhàn),與人道的光明”*唐俟(魯迅) :《隨感錄·四六》,1919年2月15日《新青年》第6卷第2號。。這其實已是典型的人道主義論調(diào)了。之后,魯迅又在1919年11月1日發(fā)表的《隨感錄·六一 不滿》中議論人道的長成問題。他贊揚那些“多有不自滿的人的種族”是“永遠前進,永遠有希望”的,肯定尚未長成的不自滿的人類終會共同成長,邁向人道理想的同一條路,并做出如下表述 :“人類尚未長成,人道自然也尚未長成,但總在那里發(fā)榮滋長……將來總要走同一的路……不滿是向上的車輪,能夠載著不自滿的人類,向人道前進?!?唐俟(魯迅) :《隨感錄·六一 不滿》,1919年11月1日《新青年》第6卷第6號。不過,最能表現(xiàn)這一階段魯迅對現(xiàn)代人道主義“真理”肯定的意見與對人類未來命運的樂觀態(tài)度的,是他在1919年8月2日撰寫的《〈一個青年的夢〉譯者序》。該文清楚地說明了他對世上人道理想實現(xiàn)的信心 :“《新青年》四卷五號里面,周起明曾說起《一個青年的夢》。我因此便也搜求了一本,將他看完,很受些感動 :覺得思想很透徹,信心很強固,聲音也很真。”*魯迅 :《〈一個青年的夢〉譯者序》,1919年8月2日作,1920年1月1日《新青年》第7卷第2號。魯迅還順便告訴讀者,他與周作人都是非常贊許《一個青年的夢》的。*需要說明,魯迅、周作人對于現(xiàn)代人道主義的接受范圍,乃至信奉程度是有很多不同之處的。比如對于武者小路実篤借助《一個青年的夢》表達的觀念,周作人是絕大部分認同的,但魯迅特意告知人們,“書里的話,我自然也有意見不同的地方”。參見魯迅 :《〈一個青年的夢〉譯者序》,1919年8月2日作,1920年1月1日《新青年》第7卷第2號。實際上,正是周氏兄弟共同合作將《一個青年的夢》完整介紹給中國新思想界的。不過,雖然這個時期的魯迅與前一時期相比,態(tài)度上有了很大變化,但是魯迅對于世界人道主義勝利前景的樂觀,與他對中國現(xiàn)實的判斷卻是截然分開的。在他看來,“中國問題”根深蒂固,終將使世界上的一切都距中國很遙遠。這種認識,他在文章中不斷申說,又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反復(fù)表述。如魯迅在這一時期提出了一個特殊命題 :“什么主義都與中國無干”*唐俟(魯迅) :《隨感錄·五九 “圣武”》,1919年9月《新青年》第6卷第5號,刊物標(biāo)明出版日期為5月,實際于9月出版。,這實際上正是“中國問題”觀的一個重要側(cè)面。魯迅首先明確提出這一觀點是在1919年5月發(fā)表的《隨感錄·五六 “來了”》中。他針對有錢人與官方對于“過激主義”的恐慌,指出這種擔(dān)心純屬多余,因為“無論什么主義,全擾亂不了中國”*唐俟(魯迅) :《隨感錄·五六 “來了”》,1919年9月《新青年》第6卷第5號。。魯迅最后的結(jié)論便是,當(dāng)整個人類都在進步,別國“有主義的人民”犧牲了一切,迎來“新世紀(jì)的曙光”之時,中國人卻仍然冥頑不化,“曙光在頭上,不抬起頭,便永遠只能見物質(zhì)的閃光”。*唐俟(魯迅) :《隨感錄·五九 “圣武”》,1919年9月《新青年》第6卷第5號。他指出這樣的后果將極為嚴(yán)重,因為中國人既然根本追趕不上世界巨大進步的步伐,也就不排除中國會被世界完全拋棄、“中國人要從‘世界人’中擠出”的可能性。*唐俟(魯迅) :《隨感錄·三六》,1918年11月15日《新青年》第5卷第5號。這是由不容抗拒的人類進步的規(guī)律所決定的,他明確說明 :“中國若改良,固足為人類進步之驗(以如此國而尚能改良故);若其滅亡,亦是人類向上之驗,緣如此國人竟不能生存,正是人類進步之故也?!?周樹人(魯迅) :《致許壽裳》,1918年8月20日,魯迅手稿全集編輯委員會 :《魯迅手稿全集·書信》(第1冊),北京 :文物出版社,1978年,第50頁。事實上,這樣的認識很難令魯迅步入社會改造踐行者的行列。

      應(yīng)該說,這種“內(nèi)外有別”的分裂認識令魯迅十分痛苦。從他褒貶分明地將“有主義的人民”和國人反復(fù)比較的做法,便能看出他內(nèi)心的糾纏苦斗。不過,魯迅又會時常質(zhì)疑自己的這種“不信任”感。如在《〈一個青年的夢〉譯者序》中,他自述曾拒絕翻譯此劇,但之后很快就自我懷疑起來,“晚上點了燈,看見書脊上的金字,想起日間的話,忽然對于自己的根性有點懷疑,覺得恐怖,覺得羞恥。人不該這樣做”,因此終于“動手翻譯了”。

      綜上分析,很明顯,與因全信而盡心投入改造行動的周作人相比,魯迅的改變?nèi)允怯邢薅鹊?。不過,這已是他的最大限度了,由此就完成了魯迅的“下去”。

      周氏兄弟的“下去”,使他們成為“五四”時期最重要的現(xiàn)代人道主義思想者與文藝家。而現(xiàn)代人道主義也很快成為“五四”時期新思想界與新文壇的共識,以致當(dāng)1927年新晉的“革命文學(xué)家”開始對20年代文學(xué)吹起總攻伐號角時,人道主義便成了周氏兄弟落伍與反動的主要標(biāo)志。*馮乃超在《藝術(shù)與社會生活》一文中嘲諷魯迅“無聊賴地跟他弟弟說幾句人道主義的美麗的說話”。參見1928年1月15日《文化批判》第1號,第5頁。

      責(zé)任編輯 :李宗剛

      “Going up” and “Going down”——The Genetic Study of Lu Xun and Zhou Zuoren’s Coming Back in May 4th Period

      Zhang Xianfei

      (College of Literature,Henan University, Kaifeng Henan, 475001)

      The thought of modern humanitarianism in the early May 4th period and the “human literature” movement both started from the Zhou brothers’ coming back. They voluntarily came out of the spirit of self “retirement” and then turned to take part in the new social reform movement. This event became an important concern in the study of both the Chinese contemporary thought history and the Chinese literature history. By inquiring into their spiritual motivation,the course of thought evolution, the true meaning of their choice and the orientation of the new identity, this paper attempts to investigate into the reasons that prompted the Zhou brothers to make a choice, which include the individual psychological reason and the reason of the external ideological trend. The study finds that around 1918 the Zhou brothers were strongly touched by two important ideas. First, “Going down” is “going up” the Nietzsche path of thought that provided the Zhou brothers a theoretical driving force. Second, it is related to the strong moral thought and moral duty of Liang Shuming, Cai Yuanpei in the second “reversion” of thought in the intelligentsia in the early days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and the strong impact and revelations of the new trend of the world after the First World War. All of these prompted the Zhou brothers who were deeply puzzled by the “China problem” to finally make the decision of participating in the social transformation. This is their “going down”.

      Lu Xun; Zhou Zuoren; modern humanitarianism; coming back; “going up”and “going down”; “reversion” of thought in the intelligentsia

      2017-01-17

      張先飛(1971— ),男,河南西峽人,河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河南省特聘教授,博士,博士生導(dǎo)師。

      本文為河南省高校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創(chuàng)新團隊項目(2016-CXTD-03)、河南省高校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基礎(chǔ)研究重大項目(2015-JCZD-018)、河南省教育廳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研究優(yōu)秀學(xué)者資助項目(2013-YXXZ-10)的階段性成果。

      I206.6

      A

      1001-5973(2017)01-000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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