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 娜
(華南師范大學 政治與行政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1)
2017-07-20
喬娜(1992—),女,湖北襄陽人,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哲學研究。
清中葉儒者對荀子人性論的辯解及其困境
喬 娜
(華南師范大學 政治與行政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1)
從西漢開始,“性惡論”與荀子的名字緊密相連。此論是宋明儒者排斥荀子的主要依據(jù)之一。至清中葉,儒者開始同情地理解性惡論,并為其作不同程度的辯解,使得荀子重歸儒學正統(tǒng)。清儒對荀子人性論的各種辯解,一方面似乎還原了荀子人性論的原貌;另一方面也由此產(chǎn)生了許多矛盾之處,使得荀子的人性論越來越模糊、難解。如何貼切地認識荀子的人性論,是一個值得重新探討的問題。像周熾成那樣把《性惡》與荀子切割,以荀子為性樸論者,是一個很有啟發(fā)的思路。
荀子;清中葉;性惡論;性樸論
宋明儒者對荀學頗多詬病,甚至視其為儒學異端,《性惡》與《非十二子》兩篇最受非議,尤其是“性惡”的主張,與宋明儒所推崇的孟子之“性善說”格格不入。直到清乾嘉時期,在考據(jù)學的推動下,清儒開始廣泛研究著述荀學,荀學才得以還原與復(fù)興。梁啟超曾述“荀子與孟子同為儒家兩大師,唐以前率皆并稱。至宋儒,將《孟子》提升為經(jīng),而《荀子》以‘異端’見斥。其書晻昧了七八百年了。乾隆間汪容甫著《荀卿子通論》《荀卿子年表》,于是荀子書復(fù)活,逐成清代顯學。”[1]258由梁說可見荀子之書埋沒七八百年后至乾隆間遂為顯學,而荀子的人性論研究在乾嘉時期自然也為儒者所看重。此期儒者們對荀子人性論的評說也是見仁見智。有承接宋明儒的看法,繼續(xù)抨擊荀子人性論者;有持中立態(tài)度,從荀子所處社會環(huán)境來客觀評價者;更有理性看待和理解荀子的人性論,并為其作一定辯解者,如盧文弨、謝墉、錢大昕、凌廷堪、郝懿行等。本文主要研究這些辯解并指出其困境,進而對擺脫困境提出一些個人看法。
官修《四庫全書》就有針對宋明儒者的對荀子人性論的辯解。《四庫全書總目子部》儒家類關(guān)于《荀子》有言:“況之著書,主于明周、孔之教,崇禮而勸學。其中最為口實者,莫過于《非十二子》及《性惡》兩篇?!疗湟孕詾閻?,以善為偽,誠未免于理未融。然卿恐人恃性善之說,任自然而廢學,因言性不可恃,當勉力于先王之教。故其言曰:‘凡性者,天之所就也,不可學,不可事;禮義者,圣人之所生也,人之所學而能、所事而成者也。不可學、不可事而在人者謂之性,可學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謂之偽。是性、偽之分也。’其辨白‘偽’字甚明。楊倞注亦曰:‘偽,為也。凡非天性而人作為之者,皆謂之偽。故偽字人旁加為,亦會意字也?!湔f亦合卿本意。后人昧于訓(xùn)詁,誤以為‘真?zhèn)巍畟?,遂嘩然掊擊,謂卿蔑視禮義,如老、莊之所言。是非惟未睹其全書,即《性惡》一篇,自篇首二句以外,亦未競讀矣?!盵2]12-13雖然《四庫全書》的編者認為,荀子“以性為惡,以善為偽”不融于常理,但他們并不似宋明儒者那樣反感性惡說,而認為此主張有其特殊的用心:擔心人們秉持性善之質(zhì),任其自然以至于廢學,故而主張以善為本性不可恃,由此而暢學,以明先王之教。然后,辨明《性惡》篇之“偽”字,“偽”乃“為”也,指出荀卿實乃重禮義也,斥責既不讀完《性惡》全篇又不總覽全書卻貿(mào)然掊擊荀卿者。
為《性惡》之“偽”字正名,是乾嘉儒者的共識。錢大昕為謝墉刊刻的《荀子》作跋時論及:“《荀子》三十二篇,世所共訾謷之者,惟《性惡》一篇,然多未達其旨趣?!廊艘娖自疲骸酥詯海渖普邆我病?,遂掩卷而大垢之,不及讀之終篇。今試平心而讀之,荀子所謂‘偽’只作‘為善’之‘為’,非‘誠偽’之‘偽’,故曰‘不可學,不可事而在人者,謂之性;可學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謂之偽?!艜畟巍c‘為’通?!秷虻洹贰街饶嫌灐?,《史記》作‘南為’,《漢書·王莽傳》作‘南偽’,此其證也。若讀‘偽’如‘為’,則其說本無悖矣?!盵3]卷27錢大昕用考證的方式,極力為《性惡》篇之“偽”字正名,指出荀子所說的“偽”是人“為善”的“為”,荀子同孟子一樣,其說皆在教人“為”善。
誠然楊倞《荀子》注也曰:“偽,為也,矯也,矯其本性也。凡非天性而人作為之者,皆謂之偽。故為字‘人’傍‘為’,亦會意字也?!盵2]513但楊注認為“偽”是會意字,“偽”為“矯”。如郝懿行言:“性,自然也。偽,作為也?!畟巍c‘為’,古字通。楊氏不了,而訓(xùn)為矯,全書皆然,是其弊也。”[2]513這里郝懿行認為,性乃自然,“其善者偽也”即善是“作為”出來的,而不是“矯性”來的。那么言外之意是在表明,因為性是自然的,所以通過人為可達到善,而不是通過矯性來實現(xiàn)善,性不能被矯。錢大昕和郝懿行的說法比《四庫全書》的論點更為鮮明和強烈,連楊倞之注也不以為然。此外,章學誠也有言:“荀子著《性惡》,以謂圣人為之‘化性而起偽’。偽于六書,人為之正名也。荀卿之意,蓋言天質(zhì)不可恃,而學問必藉于人為,非謂虛誑欺罔之偽也。而世之罪荀卿者,以謂誣圣為欺誑,是不察古人之所謂而遽斷其是非也?!盵4]111章學誠也以“偽”是“人為”,不是虛誑欺罔的“偽”,同時亦認為荀卿之意在“學”,學問需要靠人為完成。
《四庫全書》、錢大昕、郝懿行、章學誠,都在為“偽”字正名,“偽”即“為”,“作為”“人為”?!端膸烊珪贰氨?zhèn)巍币庠诔吻遘髯又囟Y義;章學誠之“辨?zhèn)巍币庠谡f明荀子之“重學”,錢大昕之“辨?zhèn)巍笔恰盀樯啤敝盀椤?,而郝懿行之“辨?zhèn)巍备鞔_指出性是自然,善是作為出來的,而不是矯性而來。盡管各種辨?zhèn)巫置嬷庀嗤赶蚵杂胁煌?,但都是在給“偽”字辨明一個“好”的方向,“禮義”也好,“教”也罷,“為善”更是,這“好”的方向是人“作為”出來的。且錢大昕已明確指出“偽”乃“為善”之“為”,“為”的方向就是“向善”的方向;而郝懿行不僅辨?zhèn)危赋隽诵阅俗匀?,在此基礎(chǔ)之上來為善。
在為荀子人性論辯解的過程中,乾嘉儒者還以“氣質(zhì)之性”來解《性惡》篇之“性”,并以“向善”為導(dǎo)向。盧文弨提出:“世之譏荀子者,徒以其言性惡耳,然其本意,則欲人之矯不善而之乎善,其教在禮,其功在學。性微而難知,唯孟子為能即其端以溯其本原,此與性道教合一之義,無少異矣,然而亦言忍性,則固氣質(zhì)之性也,又曰‘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則在孟子時固有執(zhí)氣質(zhì)以為性者。荀子不尊信子思、孟子之說,而但習聞夫世俗之言,遂不能為探本窮原之論,然其少異于眾人者,眾人以氣質(zhì)為性而欲遂之;荀子則以氣質(zhì)為性而欲矯之耳。且即以氣質(zhì)言,亦不可專謂之惡。善人忠信,固質(zhì)之美者,圣人亦謂其不可不學,學禮不徒為矯偽之具明矣。荀子知夫青與藍、冰與水之相因也,而不悟夫性與學之相成也,抑何其明于此而暗于彼哉?然其中多格言至論,不可廢也?!盵5]卷10他首先表明荀子言性惡的本意是矯人之不善至于善,是為了突顯“禮”之教和“學”之用。接著認為唯孟子能溯本源知性微,孟子不僅言本性,亦言“忍性”即“氣質(zhì)之性”;而荀子以氣質(zhì)為性,雖然不能探窮性之本原,但眾人遂性,其欲矯性。進而認為氣質(zhì)之性不能只是惡的,人本質(zhì)是美的,學禮不只是為了矯偽。顯然,他是站在認可孟子的立場上,以宋明言性二的思維來看待荀子之性,認為荀子之性是氣質(zhì)之性,并在此基礎(chǔ)上認為荀子言性不應(yīng)該僅僅指惡,因為人性固美??梢姳R此番言語帶有強烈的主觀色彩,他以孟子言荀子,欲以荀子合孟子。但作為乾嘉清儒中最早??避髯诱撸J識到荀子之性并非世人一概所疾那樣,荀子之說有其合理性,荀子言性的趨向是至于“善”,一反宋明斥責《性惡》篇的大格調(diào),也是難得和值得肯定的,為后來學者研究荀學作了方向上的鋪墊。
錢大昕也認為:“宋儒所訾議者,惟《性惡》一篇。愚謂孟言性善,欲人之盡性而樂于善;荀言性惡,欲人之化性而勉于善:立言雖殊,其教人以善則一也。宋儒言性,雖主孟氏,然必分義理與氣質(zhì)而二之,則已兼取孟、荀二義,至其教人以變化氣質(zhì)為先,實暗用荀子‘化性’之說?!盵2]19-20可見錢大昕此述比盧文弨之說要平和客觀些。他認為,孟子言性善,是想要讓人“盡性樂善”;荀子言性惡,為了使人“化性勉善”,兩者立言雖然不同,但教人到達“善”的最終目的則是一致的。在這里,錢大昕從孟荀性說的方向來看,把兩者性論統(tǒng)一于“善”。而且進一步認為,宋儒所說的義理和氣質(zhì)之性,實際上就已經(jīng)兼取綜合了孟荀性說兩論,所謂的“變化氣質(zhì)”之性其實就是荀子的“化性”之說。錢大昕比其他人更明確指出,宋明儒者實暗用他們極力斥責的荀子之“化性起偽”說。
戴震在提及荀子之性時也指出:“荀揚所謂性者,古今同謂之性,即后儒稱為‘氣質(zhì)之性’者也,但不當遺理義而以為惡耳。在孟子時,則公都子引或曰‘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言不同而所指之性同。荀子見于圣人生而神明者,不可概之人人,其下皆學而后善,順其自然則流于惡,故以惡加之;論似偏,與‘有性不善’合,然謂禮義為圣心,是圣人之性獨善,實兼公都子兩引‘或曰’之說?!盵6]33又曰:“荀子非不知人之可以為圣人也,其言性惡也,曰:‘涂之人可以為禹。’‘涂之人者,皆內(nèi)可以知父子之義,外可以知君臣之正。’‘其可以知之質(zhì),可以能之具,在涂之人,其可以為禹明矣?!雇恐朔g(shù)為學,專心一志,思索孰察,加日縣久,積善而不息,則通于神明,參于天地矣。故圣人者,人之所積而致矣?!恐丝梢詾橛韯t然,涂之人能為禹,未必然也;雖不能為禹,無害可以為禹?!擞谛陨浦f不惟不相悖,而且若相發(fā)明?!w荀子之見,歸重于學,而不知性之全體。其言出于尊圣人,出于重學崇禮義?!盵6]31-32戴震認為,荀子之性類似后儒所談“氣質(zhì)之性”,此氣質(zhì)之性不應(yīng)當離開“理義”而作為“惡”的,應(yīng)該是“善”的。并指出,荀子是認可“善”的,尤其是圣人之性獨善,之所以提及惡,是對不及圣人者言,需要“學”而后才有“善”。且舉荀子之“涂之人可以為禹”等言來說明,其與孟子性善之說不僅不相違背,而且相互發(fā)明。
盧文弨、錢大昕、戴震,皆從宋明“氣質(zhì)之性”的角度來談荀子之性,并拿荀子來和孟子相對照,盧文弨和戴震甚至有意拉荀入孟,他們也都主張荀子和孟之本意乃教人至善。
更值得注意的是,清中葉的學者還以孔子為參照標準,對孟荀的人性論加以評說,認為兩者皆有所偏,這就與宋明儒者褒孟貶荀明顯不同。謝墉指出:“荀子生孟子之后,最為戰(zhàn)國老師。太史公作傳,論次諸子,獨以孟子荀卿相提并論……蓋自周末歷秦、漢以來,孟、荀并稱久矣……其人品之高,豈在孟子下?顧以嫉濁世之政,而有《性惡》一篇,且詰孟子性善之說而反之,于是宋儒乃交口攻之矣。嘗即言性者論之:孟子言性善,蓋勉人以為善而為此言;荀子言性惡,蓋疾人之為惡而為此言。要之,繩以孔子相近之說,則皆為偏至之論:謂性惡,則無上智也;謂性善,則無下愚也?!幻献悠谏疲瑒t據(jù)其上游;荀子偏于惡,則趨乎下風,由憤時疾俗之過甚,不覺其言之也偏。然尚論古人,當以孔子為權(quán)衡,過與不及,師、商均不失為大賢也?!盵2]17-18謝墉不僅客觀看待性惡說,并以孔子性相近之說,把孟子和荀子人性觀加以同等觀之:孟子言性善,大抵是勉勵人之為善;荀子言性惡,大抵是疾斥人之為惡。從孔子言性近的角度來看,孟荀皆是偏論,孟言善則沒有下愚,荀言惡則沒有上智,都處于性相近的范圍內(nèi),就好比孟荀在性相近的同一條河流內(nèi),孟子偏善據(jù)上游,荀子偏惡趨下風,以孔子這條全河來加以權(quán)衡,則兩者有過與不及之處。且認為性惡說是憤時之甚,并不覺得荀子之言有所偏頗。由此可看出,謝墉給予了荀子莫大的辯護和同情的理解。
凌廷堪指出:“韓氏有言,大醇小疵。不學群起,厲聲詬之。孟曰性善,荀曰性惡。折衷至圣,其理非鑿。善固上智,惡亦下愚。各成一是,均屬大儒。小夫咋舌,妄分軒輊。中風狂走,是謂自棄。史遷合傳,垂之千年。敬告后人,毋歧視焉?!盵7]77在凌廷堪看來,自韓愈評議荀子“大醇小疵”之后,不學之人則群起厲詬荀子。而事實上以孔子來看孟荀,他們都是在折衷至圣,孟言善則肯定上智,荀言惡亦是承認下愚,這與前謝墉之說類似。并認為,兩人各成一是,都是大儒,得司馬遷作史合傳,垂之千年。且以此敬告后人,孟荀兩人是平等地位,不得歧視任何一者。此外,他還言道:“孟子以為人性善,猶水之無不下;荀子以為人性惡,必待禮而后善。然孟子言仁言義,必繼之曰:‘禮則節(jié)文斯二者?!m孟子亦不能舍禮而論性也?!盵7]221顯然,凌廷堪既平衡孟荀人性論,又以“禮”來統(tǒng)一兩者。不論是荀子言性惡還是孟子言性善,最后都要歸到“禮”的善上來,二人都不能“舍禮論性”。如此一來,凌從禮的角度使孟荀徹底平衡與一致。
郝懿行指出:“孟、荀之意,其歸一耳。至于性惡、性善,非有異趣。性雖善,不能廢教;性即惡,必假人為。‘為’與‘偽’古字通,其云‘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偽’即‘為’耳。孟、荀之旨,本無不合,惟其持論,各執(zhí)一偏。準以圣言,‘性相近’即兼善惡而言,‘習相遠’乃從學染而分。后儒不知此義,妄相毀詆。閣下深于理解,必早見及,愿得一言,以祛所弊。孫卿與孟時勢不同,而愿得所藉手,救弊扶衰,其道一也?!盵2]20-21郝認為孟言性善與荀言性惡,旨趣無異:性雖善,也不能荒廢了“教”;性即惡,必定要假借人為,也即言“教”或者“學”,所以孟荀之意本無不合。且孟荀所持之論,以圣人孔子之言來加以判準的話,荀孟則是各偏一執(zhí),“性相近”兼?zhèn)渖茞簝擅?,“習相遠”也即因“學染”后而有所不同??梢钥闯?,郝很強調(diào)“教”或者“學”的重要性,不論是孟還是荀,最終都要歸到“人為”,回歸到“教”和“學”上。即使以孔子來論二者的話,“性相近”已涵蓋了“善”和“惡”,而“習相遠”則又強調(diào)了“學”的重要性。言外之意,是不是荀子之說更接近圣人之言呢?郝在這里,不僅用孔子來平衡和等觀孟荀二人的人性論,而且以“教”和“學”來合歸兩者的人性論,進而完全地消除兩者間的差距。
繼謝墉使荀子人性論與孟子人性論平起平坐后,凌廷堪和郝懿行皆以此觀之,且兩人在謝的基礎(chǔ)上又作了進一步的發(fā)揮。凌廷堪又以“禮”來統(tǒng)一孟荀,認為兩人都離不開“禮”來談“性”。而郝懿行則以“教”和“學”來統(tǒng)一兩者,認為兩人之性說都離不開人為的教與學。他們都在竭力為荀子人性論辯護,試圖拉平并消除著自宋明后荀子與孟子間的落差,使荀子重歸儒學正派,可見清儒之良苦用心。
如周熾成教授所言:“與宋、明儒者猛烈批評性惡論不同,復(fù)興荀學的清儒一般對性惡論作不同程度的辯解?!盵8]162確實如此,宋明儒認為荀子以性為惡,與崇尚的孟子性善之說南轅北轍,自然猛烈批評荀子。如上所述,此期清儒們或正名《性惡》篇之“偽”字;或以宋儒“氣質(zhì)之性”言荀子之性,不論是客觀解荀,還是以孟言荀,都傾向于把荀子的人性說導(dǎo)向“好”或者“善”的方向;也有以孔子來權(quán)衡孟荀,把兩者之性說放在同等的位置,一反之前孟子言性善的優(yōu)勢地位,并以“禮”和“人為”來統(tǒng)一兩者。顯然,清儒們皆在費心地為《性惡》作相應(yīng)的辯護,但清儒的這些辯護與《性惡》所持“性惡論”存在著明顯距離。
首先,《性惡》本身重性輕偽,而清儒對其解說則顯示出重偽輕性。他們竭力正名“偽”乃“人為”,顯然已經(jīng)感受到“偽”對于荀子之言性的重要性,正如《禮論》云“無性則偽之無所加,無偽則性不能自美”。盡管唐時楊倞已提及“為”之意,即“偽,為也,矯也,矯其本性也”,但此“偽”依然長期被認為是“假偽”“不誠之偽”,清儒們正要還原其“人為”之本意,旨在為“性惡說”作辯護,認為荀子人性說是朝向“善”發(fā)展的。然如此一來,清儒們對荀子人性論的辯護就拋開了“人性”本身,或者有意或者無意地忽視《性惡》篇反復(fù)所說“人之性惡”,而著重在“其善者偽也”,并未正視荀子人性說本身,而是從人性發(fā)展的方向來為“性惡論”作解釋。在郝懿行那里則有進一步探究,他認為楊倞之“矯其本性”實為弊端之詞,申明“性,自然也”,直言性是自然的。然此言與《性惡》篇之“性惡”的觀點豈不是很矛盾嗎?清儒們本想以辨“偽”來辯“性惡”,可是要么脫離了荀子之言性本身去辯護,要么辯護到荀子之言性為“自然”的狀態(tài),與《性惡》篇之言“性惡”有著明顯的沖突。清儒們客觀還原與接受“性惡”即可,為何還要對其作進一步的辯護呢?是因為我們普遍不愿接受“性惡說”,所以清儒們要把荀子之人性論導(dǎo)向“善”和“自然”的方向;還是《荀子》一書中本來就呈現(xiàn)出“自然性”的一面而且含有“向善”發(fā)展的潛質(zhì)?
《性惡》篇云:“涂之人也,皆有可以知仁義法正之質(zhì),皆有可以能仁義法正之具,然則其可以為禹明矣。”又云:“今涂之人者,皆內(nèi)可以知父子之義,外可以知君臣之正。然則其可以知之質(zhì),可以能之具,其在涂之人明矣?!笨梢娡恐?,有知仁義法正之質(zhì),有能仁義法正之具,涂之人也可以為禹。因而雖不能像戴震所言,順此認為人性就是善的,但至少這里表明人性并不惡,且有向善發(fā)展的潛能。又《禮論》篇云:“性者,本始材樸也;偽者,文理隆盛也。無性則偽之無所加,無偽則性不能自美?!焙萝残凶⒃唬骸啊畼恪敒椤畽k’。檏者,素也。言性本質(zhì)素,禮乃加之文飾,所謂‘素以為絢’也?!盵2]432-433這里顯然又不同于《性惡》篇,是以“樸”來說人之生來自然之性,而此“樸”性又顯得不夠完美,但有向“美”和“善”發(fā)展的潛質(zhì),所以需要“偽”來加之。恰如周熾成所言:“這里非常明確地以‘樸’來說人之與生俱來之性。從其本義來說,‘樸’是指未加工的木材。這與‘璞’指未加工的玉石很相似。兩者是指一種最初的、本然的、未受人為影響的狀態(tài)?!畼恪容^中性,不帶褒貶傾向。從‘無性,則偽之無所加’來看,樸之性似乎含有符合善的潛質(zhì),但從‘無偽,則性不能自美’來看,樸之性顯然不夠完美?!盵9]另《勸學》篇云:“青,取之于藍而青于藍;冰,水為之而寒于水?!薄扒唷迸c“水”是中性的,但可以從自身向更深層的“藍”和“冰”發(fā)展。既然《荀子》一書中確乎有言“性自然”和“樸質(zhì)”的一面,且通過“偽”可以至“善”,那么,清儒們對《性惡》篇之“偽”字和荀子之性的辯護,則有一定的根據(jù)。但是,這些辯解要么離開人性本身來談,要么與《性惡》篇之言“人之性惡”產(chǎn)生了很大的分歧?!皹恪薄白匀弧薄百|(zhì)素”這些字眼與“惡”字大為不同,如此一來荀子之人性論也就混淆不清了,清儒們并未給出一個確切的答案。
其次,乾嘉清儒以“氣質(zhì)之性”來言荀子之性,也確有偏頗之處。宋儒把性分為“義理之性”和“氣質(zhì)之性”,前者屬于先天,是純善的理與性,理與性也是絕對的善;后者屬于后天,是由純善的“理”與善惡兼有的“氣”相雜而成,由于氣稟之剛?cè)?、強弱、昏明等差異,產(chǎn)生了人們行為的善惡之別。但是荀子所言之性實乃先天之性,《正名》篇云“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性惡》篇亦云“凡性者,天之就也”,性是生之不事而自然的,形成于天之自然。所以清儒們以“氣質(zhì)之性”來解荀子之“自然之性”是不恰當?shù)摹6覐谋举|(zhì)上來看,盡管清儒們以“氣質(zhì)之性”來解荀子之性,是想為其作辯護,實際上依舊用宋明儒的思路來看待荀子,以宋明之孟子來解荀子。如錢大昕認為,宋明儒所談的“氣質(zhì)之性”實際上暗用荀子的“化性”之說,的確很有創(chuàng)見性;然而我們同樣也可以看出,錢實際上也是站在宋明儒的角度來反諷宋明儒。以“氣質(zhì)之性”來解荀子之性后,清儒們又認為其性以向善為導(dǎo)向,甚如盧文弨和戴震,而他們更是鮮明地站在孟子的角度來看待荀子,用荀子來合孟子。所以,從這個角度看,清儒們并未真正認識荀子之性,他們的辯護帶著固有的傾向性。
清儒為何以“氣質(zhì)之性”來說荀子之性呢?我們知道,氣質(zhì)之性有善質(zhì)兼有善惡之氣,而《荀子》之書中的“性”也有這種有向善和向惡傾向發(fā)展的表述。向善的潛質(zhì)和發(fā)展,前面已述。至于性可能往惡的方向發(fā)展,如《禮論》篇云:“禮起于何也?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爭則亂,亂則窮……’”《性惡》篇亦云:“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生而有疾惡焉,順是,故殘賊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焉,順是,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然則從人之性,順人之情,必出于爭奪,合于犯分亂理而歸于暴?!边@些都強調(diào),人性有好利、疾惡、好聲色等的欲望,如果順人之欲之情而不加以合理約束的話,就有可能引發(fā)爭亂,朝惡的方向發(fā)展。故《荀子》一書中,既直接有《性惡》篇“人之性惡”的表述,又有《禮論》篇“性者,本始材樸也”的出現(xiàn),又有性可“向善”發(fā)展的潛質(zhì)和性可“向惡”發(fā)展的可能,那么清儒憑著已有知識的影響和直覺,把荀子一書中言惡和言善的說法綜合,用“氣質(zhì)之性”來解荀子之性,確實有跡可循。但此說的確不符合荀子言性之自然,忽視“性”的本義,避開“性”或者減弱“性”來言善與惡,并從這些善和惡的呈現(xiàn)再來反推荀子之性。清儒們想要把我們帶向哪里去看荀子的人性論呢?既認可《性惡》篇所述的先天之“人之性惡”,又言荀子之性為后天的“氣質(zhì)之性”。清儒們究竟如何理解荀子的人性論呢?到這里,似乎越來越糊涂了。
至于謝墉、凌廷堪、郝懿行以孔子為參照標準,對孟荀的人性論加以等量齊觀,較之清儒前面之辨“偽”字和“氣質(zhì)之性”言說,此辯護可謂更進一步。清儒們不再忽視“性惡”本身,也不再以孟言荀,而是直接正視“性惡說”,把“性惡說”與“性善說”放在同等位置。然而,其中也存在一些問題。謝墉之說相對比較客觀,認為荀子之所以言性惡,是激憤濁世之政,疾斥人之為惡,從社會環(huán)境來理解和辯護荀子的人性論。但是凌廷堪和郝懿行在平衡孟荀人性論地位后,又分別用“禮”和“學、教”來統(tǒng)一兩者,以此來消解兩者人性的差距,未免有些籠統(tǒng)和片面。且郝懿行的說法前后很不一致,如前所述,在注《性惡》篇“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時,其言“性,自然也”,即認為性是自然的;在注《禮論》篇“性者,本始材樸也”時,其言“性本質(zhì)素”,即認為性是質(zhì)樸的;但以孔子來衡量孟荀人性論時,又認可孟子言性善、荀子言性惡。此三處所述的荀子人性論,前后沖突,明顯不一致。荀子人性論到底是“惡”還是“自然”抑或“質(zhì)素”呢?郝懿行確實沒有說清楚。
綜上所述,清中葉儒者們對荀子人性論的辯解,有其用心與可觀之處,但他們的辯解與《性惡》篇之本論又存在著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而且辯解之后,我們對荀子人性論的理解,一方面似乎越來越客觀,另一方面卻也越來越迷茫。到底該如何看待荀子的人性論呢?如果承認荀子持性惡論,并從乾嘉清儒對其辯解來看的話,只會越看越難解。清中葉儒者們對《性惡》篇既認可又辯解,終究沒有一個肯定的說法,也傾向于調(diào)和《性惡》篇的“性惡”與散見在《荀子》一書中的其他人性觀??赡芮迦逡侧笥凇缎詯骸菲吘勾似叭酥詯?,其善者偽也”反復(fù)強調(diào)多次,使人印象深刻且感受強烈,何況此篇之說又是大家公認了一兩千年的事實,因此就很糾結(jié),對荀子之性說的各種辯解,也就顯得格外矛盾。
不過,如果我們大膽地拋開慣性思維,拋開先入為主的荀子持性惡之說,重新理性地回歸荀子全書之性說,直視《性惡》自身的矛盾以及該篇與其他篇對人性看法的分歧,或許我們對荀子之人性論的理解就會豁然開朗。周熾成教授將《性惡》與荀子本人切割,為我們走出清儒的困境提供了一條頗有啟發(fā)的思路。
周熾成認為,《荀子》一書中除《性惡》篇明確提到“人之性惡”外,其他篇并沒有言及人之性惡,反而更多地顯示“性樸”的傾向。面對《性惡》篇前后論說的不一致,周熾成對該篇的內(nèi)容和結(jié)構(gòu)等作了詳細的分析,認為《性惡》不是荀子自己所作,而是荀子后學關(guān)于人性之雜言的匯集。在他看來,《性惡》不是一篇像《勸學》《禮論》那樣的論說文,而是像《子道》《法行》那樣的雜言雜語,故它在前面反復(fù)說人性惡,后面又承認性質(zhì)美就不難理解了[10]。在劉向編輯的《荀子》中,《性惡》本來就夾《子道》與《法行》之間。周熾成得出一個全新的結(jié)論:荀子本人非性惡論者,是性樸論者?!靶詷阏搩A向于承認初生人性中包括向善(或惡)發(fā)展的潛質(zhì),但不承認有現(xiàn)成的善或惡,性樸論也承認人性有不完美的地方,需要“偽”來完善之。”[8]周熾成對荀子人性論的新說法,在學界引起了種種反響,有人支持,有人反對,有人支持某些部分而反對另一些部分。我們認為,順著他的思路,就可走出清儒在為荀子人性論辯解過程中所陷入的多重困境。是耶非耶?讀者可自己評說。
[1]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shù)史[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3.
[2]王先謙.荀子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2013.
[3]錢大昕.潛研堂文集[M]//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39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4]章學誠.文史通義[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5]盧文弨.抱經(jīng)堂文集[M]//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32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6]戴震.孟子字義疏證[M].北京:中華書局,1982.
[7]凌廷堪.校禮堂文集[M].北京:中華書局,1998.
[8]周熾成.荀韓人性論與社會歷史哲學[M].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09.
[9]周熾成.荀子人性論:性惡論,還是性樸論[J].江淮論壇,2016(5).
[10]周熾成.《性惡》出自荀子后學考:從劉向的編輯與《性惡》的文本結(jié)構(gòu)看[J].中山大學學報,20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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