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立芹,周文玖
(1.淮北師范大學 歷史與社會學院,安徽 淮北 235000;2.北京師范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 100875)
王韜史學成就及其在中國近代史學上的地位
張立芹1,周文玖2
(1.淮北師范大學 歷史與社會學院,安徽 淮北 235000;2.北京師范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 100875)
王韜是中國近代法國史研究的先驅(qū),也是較早試圖全面研究西方歷史的學者,還是近代第一個沒有官方背景走出國門對西方政治、經(jīng)濟、文化進行實地考察的中國史家。他撰寫了許多西方史地著作,系統(tǒng)地書寫了法國歷史,記述了普法戰(zhàn)爭的始末,對當時東南亞、非洲、歐洲和日本的政治狀況、社會風貌也作了比較全面的考察和描述。王韜的歷史著作,追求信史,采取了保存異說的方式;在體裁、體例上,堅持內(nèi)容決定形式,不拘一體;他注重研究歷史與關(guān)注社會現(xiàn)實的結(jié)合,所作史論充滿經(jīng)世思想;在表述上,他采取了駢散結(jié)合的手法,文字優(yōu)美,同時還體現(xiàn)出較為突出的社會史意識和世界史意識。王韜在中國近代史學史上占有獨特的地位,他的史學上承魏源、徐繼畬,下啟康有為、梁啟超,是近代中國史學發(fā)展中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
王韜;歷史著作;史學思想;近代史學史
王韜(1828—1897),江蘇新陽人。初名利賓,后易名瀚,字懶今。流亡香港后,更名為韜,字仲弢,自號天南遁叟,五十歲后又自稱弢園老民。王韜的一生充滿傳奇色彩。他出生于有著濃郁儒家文化氛圍的家庭,青年時代(1849—1862)為生計所迫,傭書于英國傳教士主持的墨海書館。后因上書太平天國事遭清政府通緝,被迫流亡香港,長時間受聘于英華書院,佐理英國人對儒家經(jīng)典的英譯,為中西文化的雙向交流做出了重要貢獻①。1867年至1870年,他游歷了法、英等國,回到香港后撰寫了關(guān)于西方的歷史著作,創(chuàng)辦了歷史上第一份由中國人主持的報紙《循環(huán)日報》。他晚年在上海主持的格致書院被譽為“中國近代新制教育之濫觴,更是近代科學教育之先驅(qū)”[1]90。王韜不僅是中國早期的改良主義思想家、政論家,更是一位重要的史學家;他既是中國近代史學上研究外國史地的先驅(qū),又是較早走出國門實地考察西方社會的中國學者。從更加廣闊的學術(shù)背景對他的史學成就及其在中國近代史學上的地位進行審視,我們自會有些新的認識。
王韜一生著述甚豐②。他的著作涉及世界史地研究、中國歷史研究、經(jīng)學、文學、歷法等多個方面,反映了他著述的勤奮和涉及學術(shù)領(lǐng)域的廣博。王韜的著作大多是他1849年離開家鄉(xiāng)后所作。他在家鄉(xiāng)時的唯一作品是《眉珠庵詞鈔》,它是王韜早期的詩詞集。
傭書墨海書館時期,王韜編著的著作有《火器略說》2卷;《西學輯存六種》(含《西國天學源流》、《重學淺說》、《西學圖說》、《西學原始考》、《泰西著述考》、《華英通商事略》);《春秋朔閏日至考》3卷;《春秋日食辨正》1卷;《春秋朔至表》1卷;《王韜日記》;《瀛海筆記》等??梢?,王韜這一時期編寫的著作,科技類書籍占有很大的成分,這與他幫助西方傳教士翻譯西書,對西方科技的了解程度日益加深并倡導科技救國的思想有關(guān)。
王韜在香港前期的工作是協(xié)助英國傳教士理雅各翻譯中國經(jīng)典。經(jīng)過共同努力,他們先后將《尚書》《詩經(jīng)》《春秋》《左傳》翻譯成英文出版。從英、法等國回到香港后,王韜還著成《法國志略》初撰本14卷,《重訂法國志略》24卷,刪纂《法越交兵紀》1卷,《普法戰(zhàn)紀》20卷,《漫游隨錄》3卷,《扶桑游記》3卷,《四溟補乘》120卷,《法志》8卷,《俄志》8卷,《美志》8卷,《西事凡》4卷,《乘桴漫記》1卷,《春秋左氏傳集釋》60卷,《皇清經(jīng)解??庇洝?4卷,《毛詩集釋》30卷,《周易注釋》,《禮記集釋》,《臺事竊憤錄》3卷,《國朝經(jīng)籍志》8卷,《弢園經(jīng)學輯存》,《春秋經(jīng)學三種》等。其中,《重訂法國志略》《法越交兵紀》《普法戰(zhàn)紀》《漫游隨錄》《扶桑游記》等在王韜生前已次第付梓刊行。從書目看,王韜這一時期的著述大體可分成兩類:一是世界史地著作和游記,這與他旅歐、旅日的經(jīng)歷密切相關(guān);二是經(jīng)學著作,這是他協(xié)助理雅各翻譯中國經(jīng)典的副產(chǎn)品,因為在翻譯中他遇到不少疑難問題,需要切實研究才能弄清,這類著作展示了王韜在傳統(tǒng)學術(shù)方面的精深造詣。
王韜1884年返回上海后,創(chuàng)辦了木刻活字印書局,名曰“弢園書局”,刊印自己的著作及其他故友、文人之作。這一時期,他新撰和刊刻的著作有《(繪圖)后聊齋志異》12卷,《(白話繪圖)后聊齋》1卷,《瀛偄雜志》6卷,《弢園文錄外編》12卷,《弢園尺牘》12卷,《弢園尺牘續(xù)鈔》6卷,《海陬冶游錄》7卷,《淞隱漫錄》16卷,《淞濱瑣話》12卷,《遁窟讕言》12卷,《甕牖余談》12卷,《蘅華館詩錄》8卷,《老饕贅語》16卷,《漫游隨筆圖說》6卷等等。
王韜的未刊稿,有些藏于美國,如《春秋左氏傳集釋》60卷、《皇清經(jīng)解??庇洝?0卷、《毛詩集釋》30卷均為手稿,現(xiàn)藏紐約市立圖書館;有的藏于臺灣或民間收藏家之手,如《蘅華館日記》6冊;有的確知已經(jīng)亡佚,如《弢園文錄內(nèi)編》等;有的則不知下落。[2]241-251
一位學人一生有如此多的著述,這在近代是不多見的。近代著名新聞學家戈公振高度評價王韜說:“其學識之淵博,眼光之遠大,一時無兩。”[3]153此話用在說明王韜的著述規(guī)模上也恰如其分。
從上述著作可以看出,王韜的學術(shù)成就是多方面的。他平生善于寫詩,晚年編詩集《蘅華館詩錄》。詩詞是他的抒懷之作,有些還是記述個人經(jīng)歷的史詩。他善于用詩敘述史實,相較于以后的夏曾佑、梁啟超、黃遵憲、譚嗣同等人開展的“新詩”運動,王韜的詩詞似乎是他們倡導詩文改革的先聲。王韜在文學上繼承了蒲松齡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使短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得以復興。晚年他在報刊上發(fā)表了大量寫鬼神、異怪、艷妓、劍仙、道士的故事,“藉以抒平日之牢騷郁結(jié)”,在浪漫虛幻的背后,有現(xiàn)實主義的傾向,一定意義上折射了社會的黑暗和腐朽。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中對王韜的創(chuàng)作有所評論,他說:“迨長洲王韜作《遁窟讕言》,《淞隱漫錄》,《淞濱瑣話》各12卷,天長宣鼎作《夜雨秋燈錄》16卷(光緒二十一年序),其筆致又純?yōu)椤读凝S》者流,一時傳布頗廣遠,然所記載,則已狐鬼漸稀,而煙花粉黛之事盛矣?!盵4]201此寥寥數(shù)語,準確指出了王韜小說內(nèi)容的特點及與之前文言短篇小說的差異。在傳播西學方面,王韜雖然不像李善蘭、華蘅芳,是杰出的科學家,但他在介紹西學,將西方科技知識介紹給國人上做出了很大貢獻。他說:“近日西儒入中國,通覽中國文字,著書立說者,紛然輩出,而皆具有精意,卓然可傳。”[5]卷五,1他的筆記體著作如《甕牖余談》包含許多此類內(nèi)容。當時上?!蹲至治鲌蟆肪庉嬛魅尾虪柨翟u價他說:“吳郡王紫詮先生,博極群書……凡鐵甲船、火輪船、火輪車、槍炮、飛天球之制,以及算學、化學、重學,無不融會于心?!盵5]蔡爾康序,1他與西方傳教士合作翻譯的《格致新學提綱》、《西國天學源流》等,內(nèi)容包括天文、歷法、算學、化學、重學、光學、地學、礦學、醫(yī)學等。不僅如此,他還獨自編輯科學書籍,如《西學圖說》、《西學原始考》等,其傳播和倡導西學之熱心和努力,令人欽佩。在新聞方面,王韜創(chuàng)辦的《循環(huán)日報》是中國近代第一份由中國人主辦的報紙,他是卓越的新聞人,在新聞學理論和實踐方面均有建樹,是“中國記者之父”[6]82。
王韜最大的學術(shù)貢獻還是在歷史學方面,這從上列其重要著述目錄中可以看得很清楚,其中《普法戰(zhàn)紀》和《重訂法國志略》是其代表作。值得注意的是王韜的未刊西史之作,包括《美利堅志》、《法蘭西志》、《俄羅斯志》、《四溟補乘》、《西古史》、《西事凡》。這些著作對全面反映王韜的史學成就,特別是世界史研究成就,具有不可忽視的意義。
《美利堅志》、《法蘭西志》、《俄羅斯志》與《法國志略》一樣,是王韜撰寫的國別史?!端匿檠a乘》是王韜非常珍視的一部書,王韜曾言,在他所有的著作中,“《四溟補乘》與《經(jīng)學三書》卷帙最為繁重”[7]卷六,14。該書凡120卷,王韜在《西學輯存六種》中曾談及此書的史料來源、編纂原則、主要內(nèi)容等,他說:
近日泰西通商各處,談海外掌故者如慕維廉之《地理全志》,瑪吉士之《地理備考》,徐松龕中丞之《瀛環(huán)志略》,魏默深司馬之《海國圖志》,最后出者謂日本岡本監(jiān)輔之《萬國史記》。豐順丁雨生尚書亦有《地球圖說》之作,乃從美國本譯出,惜譯者未得其人,尚俟采輯,始得成書。是書搜羅宏備,詳于近而略于遠,今四十年來所有國政民情,朝聘盟會,和戰(zhàn)更革,諸大端無不一一備載,凡有關(guān)于中外交涉者,尤再三致意焉。[8]8
這段話說明,《四溟補乘》記述的內(nèi)容主要是近四十年的西方歷史,參考資料包括慕維廉之《地理全志》、瑪吉士之《地理備考》、徐繼畬之《瀛環(huán)志略》、魏源之《海國圖志》、日本岡本監(jiān)輔之《萬國史記》、丁日昌之《地球圖說》等,在此基礎(chǔ)上,博采旁搜,以詳近略遠為原則,而對“國政民情,朝聘盟會,和戰(zhàn)更革”詳細記載,對西方國家與中國的關(guān)系尤其重視。王韜在與盛宣懷的信中曾談及此書的撰述旨趣和未能付梓刊行的原因:
《四溟補乘》一書,即《瀛環(huán)志略》之后史,《海國圖志》之續(xù)編也。網(wǎng)羅泰西之近聞,采取歐洲之實事,四十年來,耳目所及,靡不大小咸登,精粗畢貫。凡欲稔知洋務者一展卷間,即可了如指掌,此韜生平精力所萃,或謂為投時之利器,談今之要帙,雖謝不敏或庶幾焉。久欲付之手民,出以問世,俾世知徐松龕中丞,魏默深司馬之外,復有識途之老馬,以剞劂之費無從出,尚有所待。[7]卷六,2-3
可見,王韜是抱有強烈的經(jīng)世意識來編纂這部書的。但因為缺少資金,他未能將此書刊行。
王韜在《西學輯存六種》中也曾言及《西古史》和《西事凡》的主要內(nèi)容、編纂原則,他說:
猶太為泰西名邦,其記上古之事,曰創(chuàng)世紀。謂自開辟至今五千余年,記載無訛,西國之史未若猶太之可信者也。余嘗取而讀之,其文詰曲鄙俚,難以盡曉,因為刪繁去冗,成《西古史》四卷。于是疆域之沿革,世代之遷移,邦國之分合,學術(shù)之源流,皆可得而考鑒焉。[8]10
就是說,《西古史》主要根據(jù)猶太教的歷史資料,梳理西方國家的歷史。在編纂中,王韜尤重記錄“疆域之沿革,世代之遷移,邦國之分合,學術(shù)之源流”?!段鞴攀贰返膬?nèi)容是西方國家的古代史。
而《西事凡》則是對《西古史》的補充。如果說《西古史》的史料出于“正史”的話,那么,《西事凡》則主要利用野史及逸聞軼事撰寫。王韜說:
余既以西國世代遞嬗,邦國相爭,入之正史。尚有遺聞軼事,足以供談資者,別編四卷,曰《西事凡》。或有出于故老之傳言,近今所追述,標新領(lǐng)異,闡幽摭奇,鄰于稗官野史之說者,一并附焉!余嘗謂西士通今而昧古,中儒愛古而薄今,茍能各矯其失,庶免彼此交譏也夫。[8]10
在王韜看來,野史可以補充正史,中西治學方法也能互補,兩者兼用寫出的西方歷史方能完善。由此可見,王韜的歷史撰述,不僅表現(xiàn)在撰寫國別史上,而且他致力于將西方歷史作為一個整體,系統(tǒng)地撰寫從古至今的西方世界之通史。
王韜作為早期改良主義的政論家為更多人所熟知,以致他的政論家身份掩蓋了其史學家的名聲。事實上,王韜的歷史著作數(shù)量更多,而且即使是政論類著作、學術(shù)隨筆、譯介之作也與史學有關(guān)。他的政治主張和改革方案的背后都有其史學理論作支撐,他的世界觀、價值觀、政治觀與他的歷史觀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并且,歷史著述才是王韜學術(shù)的大宗。
王韜歷史著述的特點,一是其所涉及的領(lǐng)域新。王韜的史學貢獻主要是對西方國家歷史的撰述,在當時,西國歷史對中國人來說,基本還是未墾的處女地,雖然已有《海國圖志》、《瀛環(huán)志略》等書,但從19世紀后期中國人了解域外的需要來說,這些著作猶如杯水車薪。因此,王韜的西史著述,無論對當時的中國學術(shù)界,還是對當時的政界而言,都是迫切需要的耳目一新之作。二是作為長期與西方人合作又有深厚中國傳統(tǒng)學術(shù)修養(yǎng)的學者,王韜的著述既吸收了西方史學的一些元素,又繼承了中國史學的優(yōu)良傳統(tǒng)。茲以王韜的代表作為據(jù),將其史學特色歸納為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追求信史,保存異說。王韜對于“求真”在歷史研究中的意義有清醒認識,他說:“作史之道,貴于核實”[9]凡例,4,歷史撰述應以求實為目的。王韜在進行歷史撰述時,對于明顯有矛盾的史料,采取了保存異說的謹慎態(tài)度。他明確寫道:“普法軍興,各有隨營紀錄之官,然或有一事而兩國所紀各異者,今是書一并載之,用昭其允,雖未免嫌于層見疊出,而閱者自能辨其真贗所在?!盵9]凡例,4這是遵守中國傳統(tǒng)史學存疑的原則。這樣的例子在王韜的歷史著作中有很多。如在《普法戰(zhàn)紀》中,他在寫“十一月三日國中公舉德祿蘇及廷臣者,凡五十五萬七千九百七十六人”下有注釋:“別本云四十四萬六千人”;在寫“不從者六萬二千六百三十八人”下有注釋:“別本云四萬九千人”[9]卷九,19。再如在《重訂法國志略》中,王韜記神圣羅馬帝國皇帝腓特烈一世的死亡:“過西士尼河,炎暑如毀,日帝與從者浴于河,忽發(fā)寒疾,殂于軍。一說帝至迦里多河,橋隘,眾兵爭渡,帝立馬待之,移時不能久俟,躍馬亂流,水勢迅疾,人馬俱溺,眾大驚,拯之已不及?!盵10]卷三,13到目前為止,史學界對于腓特烈一世的死亡原因仍未形成一致看法。王韜對史料采取審慎的態(tài)度,不輕易進行取舍,體現(xiàn)了他對信史的追求。
王韜在著作中,除直接議論外,還采取了先述時人觀點,后發(fā)表自己看法——或贊同,或否定的方式,以保存當時人觀點。這是保存異說的另一種方式。比如時人說:“法國朋黨之興,久為民患,惟拿破侖稱制二十年,國富民樂,法人至今思之不置,其黨必復享其利?!边@一說法顯然是值得推敲與商榷的。對此,王韜發(fā)表自己的評論說:“此亦從旁揣度之詞也?!盵10]卷八,19王韜著作中多有“或謂”,“議者謂”,“或人所云”,“或又謂”等語,為后世學者了解當時的社會形勢和輿論風向提供了材料。
第二,體裁、體例運用靈活。在體裁選擇和內(nèi)容編排上,王韜根據(jù)表述的需要,不拘成例、靈活安排,從而使《重訂法國志略》、《普法戰(zhàn)紀》在繼承前賢的基礎(chǔ)上,又別具風格。
《重訂法國志略》采用了綜合體的編纂手法。第一卷至第十卷,類似正史的本紀,寫出法國歷代政治沿革。但它不是純粹的編年體,而是采用紀事本末體與編年體相結(jié)合的手法,以時間為經(jīng),以事件為緯,既做到線索清晰,又力求敘事完整。從十一卷至十四卷則采用了紀事本末體,寫法國的外交狀況。十五卷至二十四卷則運用書志體,敘述法國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社會生活、地理等。在編撰上,《重訂法國志略》做到了以內(nèi)容決定形式,靈活多變,不拘一體。
就體例而言,《重訂法國志略》布局嚴謹,斷限清晰,標目簡明扼要。關(guān)于《重訂法國志略》的斷限,王韜明確寫道:“今上自美羅萬氏,下至首領(lǐng)麥馬韓,上下一千五六百年,歷代治亂興廢之跡,盡括之于十數(shù)卷中。”[10]凡例,1這是就《重訂法國志略》總體斷限而言。王韜又根據(jù)朝代的變遷,作了小的斷限,依次為高盧時期、加洛林王朝時期、加佩王朝時期、瓦盧瓦王朝時期、波旁王朝時期、波拿巴王朝時期。這樣,法國歷史發(fā)展的階段性清楚明了,政治流變清晰可見。關(guān)于史書的標目,劉知幾曾言:“名以定體,為實之賓,茍失其途,有乖至理。”[11]85劉知幾的意思是,名反映實,要與實相符。也就是說,史書標目須追求準確。章學誠說:“古人著書,往往不標篇名”,“其有篇名書名者,皆明白易曉,未嘗有意為吊詭也”[12]163。章學誠強調(diào)的是史書標目應樸實無華、讓人明白其意旨。《重訂法國志略》一書的標目簡單、清晰、確切,符合先賢所言準確、樸實的要求。
《普法戰(zhàn)紀》也是采取了紀事本末體、紀傳體和編年體互相結(jié)合的手法,并充分運用了地圖。既寓紀事本末體、紀傳體于編年體之中,又使編年體服務于紀事本末的內(nèi)容要求,圖的使用則濟文字之窮,使普魯士、法國的地理位置,普、法各戰(zhàn)場的地理環(huán)境、軍事布置,朗若列眉。這些地圖的運用,既有助于讀者詳細了解當時情況,也有助于增加史著的表現(xiàn)效果。相對于中國古代史書不甚重視圖的運用而言,這充分體現(xiàn)了王韜在歷史編撰方面的見識。
在編排方面,《普法戰(zhàn)紀》以時間為經(jīng),以事件為緯,編織出普法戰(zhàn)爭的歷史圖景,上起普法啟釁,下迄于戰(zhàn)爭的結(jié)束。該書第十三卷以編年體的形式對普法戰(zhàn)爭進行總結(jié),提綱挈領(lǐng),條分縷析,使普法戰(zhàn)爭的始末得以清晰展現(xiàn)。另外,王韜還以傳記的形式對普法戰(zhàn)爭中一些重要人物的生平進行介紹,如法王拿破侖三世,法國名將麥克馬洪、巴贊,普魯士首相俾斯麥、軍師毛奇等。王韜能夠根據(jù)表述的需要,靈活運用多種體裁。
第三,善于發(fā)表歷史評論。王韜的史著,評論較多,歷史評論的形式亦多種多樣,主要有直接議論、卷中論、卷后論三種方式。
直接議論的方式,如《普法戰(zhàn)紀》評論法國對普人的驅(qū)逐:
日耳曼人向時旅居法國,往來貿(mào)易,無異土著,茲為法官所逐者約二萬,皆遷往瑞士,蓋法國東境比鄰也。瑞國官民無不待以厚禮,中有一婦最為老壽,年百有六歲,二十五歲時往居法京,至此蓋八十一年矣,久居如此而仍復見逐,于以見法之薄于待人矣![9]卷十,27
日耳曼人旅居法國者,無論居住時間長短,則一概驅(qū)逐出境。王韜在段尾直接發(fā)表議論:“法之薄于待人!”
卷中論、卷后論的方式為王韜所常用,主要是在卷中或卷尾以“逸史氏王韜曰”的形式,對所述內(nèi)容進行評論,或發(fā)表感慨。在卷中論方面,如在“附法國奇女子若安傳”后議論說:
若安提孤軍,全名城,立孱王,存亡國,誠使男子作事如此,顧不偉歟?曾幾何時,香消玉殞,英人一炬,焦骨可憐,英雄耶?兒女耶?堂堂中華,秦家白桿軍安在,吾愿鑄金事之。日本一等編修重野安繹曰,女子之長于戰(zhàn)陣者,中國則有木蘭,我邦則有丙繪,然較之若安,忠憤激烈,回天日于已傾,其系于國家之安危輕重者何如哉?求之前史,不特女子無其人,即男兒亦不可多得,斯世須眉,誠有愧于巾幗哉![10]卷四,12
若安就是貞德,王韜在此論中一方面對貞德英勇救國行為予以贊頌,對她被火刑的悲慘結(jié)局表示哀痛,另一方面他以明末的女將軍秦良玉為例,慨嘆當今中國缺乏這樣的英雄人物。最后他又引用重野安繹的話,將貞德與中國之木蘭,日本之丙繪相比較,再次突出貞德的英勇行為。在卷后論方面,王韜幾乎每卷后面都發(fā)表自己的評論。如在第四卷卷末,王韜說道:
后加頒的氏一朝,外懾于強鄰,內(nèi)逼于亂黨,國勢杌隉,幾無一日之安。查理第六,孱暗粗獷,至于失國。查理第七,雖能于喪敗之余,建興復功,然亦庸主也。路易十一,橫征暴斂,以至貴族大臣,多被極刑,而猶令其子目睹其慘,殘忍嚴酷,抑何至于斯極哉?其不亡者幸耳!惟路易十二,信任賢相,節(jié)用愛民,輕刑薄賦,差強人意。法郎蘇亞,自負勇略,好用兵,身為俘虜,猶不自悔,屢興大役,卒無尺寸之功,徒足以病民耳,然則兵其可常用哉?歐史謂法于此朝,無一賢君,誠然哉!日本儒士,徒見其國家效法泰西,練兵講武,將有遠圖,思勤遠略,而以縣琉球,侵番社,謀朝鮮,一試其鋒,以為能自強矣,而不知其實外強而中槁也!日本與泰西諸邦通商開港之始,實于法為最睦,或亦漸染其遺習歟,嗚呼,于法之窮兵黷武,不以為可戒,而反以為可法,此殆近于浮浪子弟,倡為尊攘縱橫之說者,而不意出于儒士之口也,吾無取爾也![10]卷四,26
在這段評論中,王韜先是對瓦盧瓦王朝各個帝王的作為進行評論。他不僅就瓦盧瓦王朝各君主的行為做論斷,還由此聯(lián)想到日本明治維新時的一些做法,最后表明自己的觀點“吾無取爾也”。他的歷史人物評論,頗具知人論世的意味,同時還有緊密聯(lián)系現(xiàn)實的特點,從歷史到現(xiàn)實,充分表達了他的歷史見解和現(xiàn)實主張。
第四,文字表述優(yōu)美。就歷史文字的表述而言,劉知幾曾云:“史之稱美者,以敘事為先”[11]152,“國史之美者,以敘事為工”[11]156,“史之為務,必藉于文”[11]169。劉知幾認為,敘事的才能、技巧對于史書的撰寫至關(guān)重要。清代學者章學誠繼承并發(fā)展了這一觀點,在《文史通義》中指出:“史所載者事也,事必藉文而傳,故良史莫不工文”[12]266,“古人修辭,非為觀美,謂必如是始可以行運而傳久也”[12]487,“不文則不辭,辭不足以存,而將并所以辭者亦亡也”[12]225。這些論述都表明了歷史著述有賴于文采方可流傳久遠。王韜意識到這一問題,在進行歷史撰述時,力求敘事生動、形象,文字優(yōu)美。如他對亞田尼之戰(zhàn)后的場面描寫:
尸骸相枕,遍蔽道旁,皆前日所傷殞者也。昨夕天氣寒冷異常,霜華遍地,日曝不消,其地停有病卒之車數(shù)輛,霜滿其衣,拂之不去,其受傷之卒多有氣未絕,而尚能言者,主筆之士行經(jīng)其前,咸乞其作寄書郵,涕泣哀求,情殊可憫,士人慨然許之,頃刻間積至盈千,士人不能攜挈,乃取死卒所枕皮篋二貯之,戰(zhàn)場正在平原,一望靡際,行歷兩時許始竟。[9]卷十一,9
從這段可以看出,王韜深受中國古代史學的影響,尤其是受到《左傳》描寫戰(zhàn)爭場面的影響,即注重戰(zhàn)場氣氛的描寫。王韜把這次戰(zhàn)爭的殘酷,兵士的無奈及對于親情的眷戀,戰(zhàn)爭傷亡人數(shù)之眾——幫傷者捎帶的信件頃刻間便已盈尺,以致不得不用皮篋攜帶,戰(zhàn)爭的場面之大——一望無際,需要耗時兩小時方能走完全程,靜謐地呈現(xiàn)出來,猶如一幅凝重的圖畫,讓人如親臨其境,感到沉重、凄慘。
王韜在行文時,還運用了駢散結(jié)合的手法,尤其是駢體文的大量運用,二字四字六字相間定句,兩兩對仗,詞藻優(yōu)美,韻律和諧,平仄起伏,如行云流水,藝術(shù)效果極佳。如他描述色當之役的殘酷:“其間折肢、裂體、剖腹、披腸、斷鏃貫顱、飛丸入骨、縱橫枕藉、殆不可辨,遺衣在地,血痕腦跡凝聚其上。肝膽隳于泥涂,骨肉膏乎草木。古今來爭戰(zhàn)之苦,未有如此者也?!盵9]卷六,29戰(zhàn)死者的死亡慘狀歷歷如繪,雖言簡文約,卻宛若在目。
第五,重視記述社會史的內(nèi)容。王韜的歷史著述,注意描述經(jīng)濟、科技及社會生活等,萬象畢陳。這在《重訂法國志略》中體現(xiàn)尤其突出。在經(jīng)濟方面,王韜以專節(jié)論述了法國“議定出入國款”、“法定歲中出入款項”、“預計國課貨值出入各款”、“議減教俸祿”、“兵后絲業(yè)頓衰”、“國用附國債”、“稅務”、“國債(此專計舊時所貸)”、“銀肆附國債”等,這是傳統(tǒng)典志所缺少的。除了對經(jīng)濟狀況的整體論述外,他還寫了法國金剛石、制糖業(yè)、蠶絲業(yè)、煙草業(yè)、葡萄酒業(yè)等行業(yè)的發(fā)展。在科學技術(shù)方面,王韜描述了點數(shù)機在法國博覽會中的應用:
法國博覽院匯刊清單,詳載賽珍會次第來觀之人數(shù),司閽者于往來之人,不必心焉數(shù)之也!其間有一必由之路,路口設門,門有橫木,入門者身甫抵木,木若讓人向內(nèi)而開,人過復向外而合,而木中之機已有記印。[10]卷十,38
不依賴人力的計算,只依靠機器運作便可記下參觀賽珍會的人數(shù),這無疑對王韜產(chǎn)生了巨大的沖擊。
此外,王韜還寫了波旁王朝“學問日開”的狀況,法國“新建博物院告成”、“新更喪禮”、“測金星過日環(huán)”、“創(chuàng)行博覽會”、“禁報館妄言”、“賽珍會獎賞”及法國的禮俗、學校、學術(shù)、郵政、刑律、藏書庫、書院等學術(shù)文化狀況;寫了法國的繩技、斗馬、秋千戲、戲館樂院、游玩所、貧人屋、賽鴿會、氣候物產(chǎn)、種類方言、生計、制作等社會生活的諸多方面。王韜的撰述,內(nèi)容廣泛,文筆生動,其中一些子目寫得甚為詳贍,展現(xiàn)了法國人民的社會生活風貌,體現(xiàn)了王韜較為突出的社會史意識。
第六,具有開闊的世界史意識。王韜的法國史撰述并非僅僅囿于法國一國狀況,其立足命意在于歐洲全局、進而至于中國。他在《普法戰(zhàn)紀·前序》中開宗明義地指出:“余之志普法戰(zhàn)事,豈獨志普法哉?歐洲全局之樞機,總括于此矣!”[9]前序,1他言普法關(guān)系及歐洲局勢云:
法若為普屬,則陸有騎軍,水有戰(zhàn)艦,甲兵愈精,疆宇益擴,荷、比、西、普諸小國無不環(huán)拱而聽命,而英、墺必自此多事矣。況南北日耳曼久已推普為盟主,聯(lián)若一體,將來之執(zhí)歐洲牛耳者,非普其誰?英豈復能倔強如昔而馳騁乎域外哉?尤可慮者,米利堅之眈眈日伺其側(cè)也,茍其逞兵于疆場之間,必致伏戎于蕭薔之內(nèi),殊可為英危已,故昔之英法常相攻,以歐洲列國皆不如英法之強也,今之英法常相合,以如俄如普不獨與之相抗,且足以相制也,俄與普親,英與法比,四國并峙而稱雄,法弱而英勢孤矣!此歐洲近時將變之局也!竊以為此正天興我中國,振興自勵之機也……英雄智奇之士奮發(fā)為雄,洞悉樞機,揣摩政要,俾百廢具舉,內(nèi)之理財足食,外之講武強兵……無難駕乎西人而上之,不必言攘剔,不必興撻伐,而自能使西人桀黠傲睨之態(tài)默消于無形。[13]卷八,9-10
王韜由當時法普之間關(guān)系的強弱變化,認識到將來普國將執(zhí)歐洲之牛耳,意識到“法弱則英不能獨雄”、美國壯大對英國也是一個威脅等等,看到歐洲局勢對英國的不利;繼而以法國歷史為主線,敘述了法國與普魯士、英國、西班牙、葡萄牙、俄國、奧地利等國的關(guān)系,擴展至整個歐洲的局勢以及歐洲局勢的變化對于中國的影響,王韜開闊的世界史意識由此可見一斑。
王韜在中國近代社會具有非常獨特的地位,因而他在近代史學上的重要性也由此顯現(xiàn)。
首先,王韜是最早走出國門的中國近代史家。從鴉片戰(zhàn)爭(1840)到王韜游歷泰西(1867),真正出國的中國人很少,林鍼和羅森,斌春和志剛,可謂是代表出國的兩種類型,前者是出于謀生,后者為國家派遣;前者出身市井,后者隸屬八旗,“思想見解都無足稱,其載記的價值大抵只在記錄見聞”[14]328。唯一能與王韜學識相匹配的只有容閎,而容閎算不上史學家。中國第一個外交使團蒲安臣使團出使西洋是在王韜出國的次年。郭嵩燾被清政府作為駐歐公使派往英國更是比王韜出國晚了八年。郭氏把王韜尊為中國的“歐洲通”,臨行前,特赴香港拜見,從他那里了解即將出使的西方世界。所以,王韜的這次出國,不僅是他人生的一次重要轉(zhuǎn)折點,也是中國人走向世界的重要一步。誠如他本人所言:“余之至泰西也,不啻為先路之導,捷足之登。無論學士大夫無有至者,即文人勝流亦復絕跡?!盵15]10王韜走出國門,到歐洲進行實地考察,直接受到西學熏陶,追求西學之真諦,這本身就具有重要意義。
其次,王韜是少有的沒有從政背景的改良思想家和史學家。王韜關(guān)于社會改良的思想,大都是通過他在《循環(huán)日報》所撰寫的政論發(fā)表出來的。戈公振說:“該報有一特色,即冠首必有論說一篇,多出自王氏手筆。取西制之合于我者,諷清廷以改革。《弢園文錄外編》,即集該報論說精華成之。”[3]153中國的早期資本主義改良思想,大都與洋務派有關(guān),改良思想家基本都有從政的背景,但像王韜這樣,通過考察西方國家現(xiàn)狀,通過新聞媒介宣傳社會改良的純粹學者,卻極為少見。這也決定了他視野的開闊和觀點的別出心裁(當然,王韜作為“在野”文人,經(jīng)濟政治上都需要“朝里人”的幫助,這又限制了他關(guān)于改良思考的思想高度)。王韜的史學著作,之所以能夠緊扣時代的脈搏,體現(xiàn)出鮮明的時代特色,與他的報人身份有關(guān)。但從史學的角度看,他的政論,又具有深厚的史學底蘊,有著史論的特點,是他史學思想的重要表現(xiàn),他的社會改良思想與他的史學思想達到了高度的統(tǒng)一。
再次,王韜的《法國志略》是近代中國人編寫的第一部西方國別通史,《普法戰(zhàn)紀》也是近代中國人撰寫的第一部歐洲當代史。前者注意用比較的方法說明歐洲歷史經(jīng)驗的資鑒意義,后者以聯(lián)系的觀點揭示了歐洲的歷史變動對中國社會將會產(chǎn)生的影響。二書不僅代表了當時中國史學界對歐洲史地研究的新水平,而且體現(xiàn)了鮮明的史學經(jīng)世的時代精神。
最后,王韜也是較早試圖全面研究西方歷史的史學家。除了《普法戰(zhàn)紀》、《法國志略》,王韜還有不少關(guān)于西方歷史的著作沒有出版,如《西古史》、《西事凡》、《四溟補乘》、《美利堅志》、《俄羅斯志》等。這些著作不僅注重西方近現(xiàn)代史,也上涉西方古代史;不僅有古代西方各國經(jīng)濟、政治、疆域的歷史,還包含西方古代的科技、宗教、建筑、文學、商業(yè)等方面的內(nèi)容。它們大都醞釀于王韜在上海墨海書館時期,因此將王韜視為中國世界歷史研究的先驅(qū),當無異議。
王韜的這些獨特性表明,他是19世紀七八十年代最能領(lǐng)導時代潮流的史學家,他的史學著作是近代中國早期改良思潮在史學上的典型反映。
中國近代史學的重要課題之一是探究中國之外的世界史地,而王韜的史學正是這個方面的標志性成果。瞿林東先生說:“從《四洲志》到《海國圖志》是一個飛躍,這是中國史家第一次全面而系統(tǒng)地撰寫成世界歷史地理著作。中國人借助這部著作的影響,在困惑中開始走向世界。從《海國圖志》到《法國志略》、《日本國志》又是一個飛躍,這是中國史家第一次完整地分別撰寫出東、西方兩個資本主義國家的歷史和現(xiàn)狀,并由此通過比較而初步認識到中國落后了?!盵16]466王韜史學的地位由此可見。
從中國史學發(fā)展的前后聯(lián)系看,王韜史學是近代史學發(fā)展中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具有承上啟下的作用,即:上承魏源、徐繼畬,下啟康有為、梁啟超。
他對魏源、徐繼畬的繼承主要表現(xiàn)在外國史的撰述上。林則徐被稱為近代中國“睜眼看世界的第一人”,魏源的《海國圖志》是在林則徐譯編的《四洲志》基礎(chǔ)上編纂而成的,徐繼畬的代表作是《瀛環(huán)志略》,這兩部著作可謂19世紀四五十年代關(guān)于外國史地的代表作。王韜對二位作者都很尊敬,對這兩部著作給予很高的評價,他曾經(jīng)為《瀛環(huán)志略》作序,曰:“近來談海外掌故者,當以徐松龕中丞之《瀛寰志略》、魏默深司馬之《海國圖志》為嚆矢,后有作者弗可及已,以視明季所出之《坤輿圖說》、《職方外紀》,其詳略為何如哉?此誠當今有用之書,而吾人所宜盱衡而矚遠者也。此二書者,各有所長,中丞以簡勝,司馬以博勝。顧綱舉目張,條分縷析,綜古今之沿革,詳形勢之變遷,凡列國之強弱盛衰,治亂理忽,俾于尺幅中,無不朗然如燭照而眉晰,則中丞之書,尤為言核而意賅也。”[17]226王韜所評洵然中肯,然二書還有一些不足。其最明顯的一點不足是它們的資料來源,主要還是根據(jù)西方傳教士編譯的外國史地書籍和地圖,史料考辨方面還比較粗糙;再者,它們重視地理的內(nèi)容,歷史的內(nèi)容則居于從屬地位;其三,它們在“師夷長技以制夷”思想的指導下,側(cè)重從“技”的方面介紹西方,對西方社會的制度、經(jīng)濟、文化等方面重視尚顯不夠。這些在王韜的著作中則有了很大改觀。魏源、徐繼畬的著作當年都對日本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然而,王韜的著作出版后,日本學人對其評價更高。栗本鋤云、重野安繹等學者認為王韜勝過魏源,究其原因,與王韜所接觸的更加豐富的史料,特別是與他的西方見聞有很大關(guān)系。
王韜對康有為、梁啟超的下啟作用也主要表現(xiàn)在史學思想方面。
首先,王韜的歷史變易觀與康有為托古改制思想有一定的關(guān)聯(lián)。王韜依據(jù)中國傳統(tǒng)的變易觀強調(diào)歷史的“變”。他說:“《易》曰:‘窮則變,變則通?!煜率挛从芯枚蛔冋咭病I瞎胖煜乱蛔兌鵀橹泄?。中古之天下一變而為三代……三代之天下至此而又一變……自明季利瑪竇入中國……至此而又一變?!盵17]11他對泰西人士認為中國缺少變化的觀點進行了駁斥:“泰西人士嘗閱中國史籍,以為五千年來未之或變也。夫中國亦何嘗不變哉?巢、燧、羲、軒,開辟草昧,則為創(chuàng)制之天下;唐、虞繼統(tǒng),號曰中天,則為文明之天下。三代以來,至秦而一變;漢、唐以來,至今日而又一變。西人動譏儒者墨守孔子之道而不變,不知孔子而處于今日,亦不得不一變?!盵17]9也就是說,即使是孔子,假如他活到19世紀七八十年代,也會要求引進西方的科學技術(shù)、社會制度而進行變法,這實際上是把孔子作為一個改革者的形象來塑造,已有“托古改制”的味道,為以后康有為的《孔子改制考》開了先河。
其次,王韜對“大同”的宣揚與康有為也有諸多相似之處。他說:“‘天下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而即繼之曰:‘天之所覆,地之所載,日月所照,霜露所墜,舟車所至,人力所通,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此之謂大同’。”[17]2王韜的大同思想,其重要學術(shù)資源是儒家大同的思想,但也可能受到西方傳教士的影響[18]90??涤袨閷Υ笸枷氲男麄髁Χ雀?,其大同思想也更加系統(tǒng),他的思想資源主要來自公羊?qū)W,認為社會的發(fā)展要經(jīng)過“據(jù)亂世”、“升平世”、“太平世”,最后進入“大同”,三個階段是遞進的,不可逾越。因此,他認為社會只能一步步的改良,而反對革命。在這一點上,王韜與他是一致的。王韜的大同思想,應是康有為大同思想的先導。雖然王韜并沒有明確說過自己屬于公羊?qū)W派,但由他與著名的公羊?qū)W者龔自珍的兒子是密友來推測,他的變革思想很可能受到公羊?qū)W說的影響。
有意思的是,王韜與康有為還真發(fā)生過聯(lián)系。據(jù)說1895年,英商漢壁禮捐銀六百兩,委托廣學會以“何為當今中國變當務之急”為題,向全國征文,王韜任評委主任,康有為參加了征文,獲得了末獎[19]導言,7。1895年9月,康有為到上海成立“上海強學會”,特地托鄭觀應引介,拜會了宣傳變法改良的前輩王韜,王韜對康有為的主張和活動均表示支持,這在某種意義上也可看作是早期改良派學者向變法維新實際運動者的一次思想上的交接。
康有為對公羊說的闡釋和變法改良思想的宣傳,是中國人接受西方進化論的一種形式,因為在他寫作《孔子改制考》的時候,就已讀過一些關(guān)于西學的書籍及嚴復編譯的《天演論》,公羊?qū)W說不過是他宣傳進化史觀的工具。而在王韜那里,西方進化論的思想還不是很明顯。從這個意義上說,康有為的史學思想,又明顯地超越了王韜。
作為康有為的學生,梁啟超所做的史學工作更多,對中國史學近代轉(zhuǎn)型的作用更大。1902年,他的《新史學》的發(fā)表,標志著中國近代史學的誕生。梁啟超對王韜的史學成就非常重視,給予了很高的評價,特別是他的兩部法國史著作,認為“皆足觀”。他在《讀西學書法》、《西學書目表》、《西學書目提要》中,對王韜的史著都大力推薦。可見,王韜的史學著作,作為近代史學的重要成果,對“新史學”的孕育產(chǎn)生了重要作用。
美國史家柯文從文化變化比率的視角比較王韜與孫中山。他說:“雖然孫中山代表了革命進程的稍晚階段,在這種意義上他比王韜要新。但若就他們個人一生所包括的文化變化容量而言,從代際變化的相對觀點(而非累積或展望的觀點)來看,王韜卻比孫中山要新?!盵18]3柯文所論,不無道理,王韜雖然沒有成為一個革命者,但卻是一個開創(chuàng)者。而且,從推進史學發(fā)展的意義上說,柯文的這種對比,用在王韜與康有為、梁啟超的比較中同樣合適。
注釋:
①關(guān)于晚清中西文化交流的研究成果,重要者有顧長聲的《傳教士與近代中國》(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熊月之的《西學東漸與晚清社會》(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汪壽松的《晚清西學東漸與海外漢學研究述論》(《天津大學學報》2005年第1期)、趙少峰的《廣學會與晚清西史東漸》(《史學史研究》2014年第2期)等。
②吳靜山在《王韜事跡考略》(《上海研究資料》,上海通社1936年編印)中指出,王韜60歲之前的著作共40余種。而實際并不止于這個數(shù)目。據(jù)統(tǒng)計,王韜一生著作大概有59種,已經(jīng)付梓刊行的有39種,未刊的有20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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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凌興珍]
WANG Tao’s Historical Achievements and His Status in Chinese Modern Historiography
ZHANG Li-qin1,ZHOU Wen-jiu2
(School of History and Society,Huaibei Normal University,Huaibei,Anhui 235000;School of History,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 100875,China)
WANG Tao was not only the pioneer in French history study,but also one of the Chinese scholars attempting to comprehensively study the western history in modern China.He was one of the first historians that had no official background to go aboard investigating Western politics,economies and culture in modern China.He wrote many books on western history,described the French history,introduced the information of the Franco-Prussian war,recorded the southeast Asia,Africa,Europe and Japan’s political situation and social environment.WANG Tao adopted different ways in writing history.In both genre and style,he adopted different forms according to different contents.He combined history study with social reality.His history comments were filled with classic thoughts and his historical writings were ones with beautiful narrative styles and also reflected prominent viewpoints of social history and the world history.WANG Tao rested on the special position in the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historiography,and his historiography,learning from former scholars such as WEI Yuan and XU Ji-yu while enlightened the followers such as KANG You-wei and LIANG Qi-chao,it was an important link in the development of modern Chinese historiography.
WANG Tao;historical works;historical thought;history of Chinese modern historiography
2015-09-18
安徽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近代中國改良主義史學研究”(2014SK12)和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費專項資金資助項目“中國近代史學研究”(SKZZY2014032)之階段性成果。
張立芹(1980—),女,江蘇徐州人,歷史學博士,淮北師范大學歷史與社會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史學史;
周文玖(1964—),男,山東金鄉(xiāng)人,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為史學理論與史學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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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5315(2017)01-0135-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