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劍鋒，石紅英

（1.山東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山東 濟(jì)南 250000；2.山東省水利信息中心，山東 濟(jì)南 250000）

周履靖與明代和陶詩文

李劍鋒1，石紅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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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和陶、效陶詩文至少有一百六十八家，留存至今超過二十首（篇）擬陶、和陶、效陶作品的作家至少有二十六家。這些和陶詩，如果按照抒情言志自我成分之多少來劃分，大致可以分為多我派和少我派，前者以表達(dá)自我感慨和胸懷為主，藝術(shù)成就較高。周履靖有《五柳賡歌》四卷，遍和陶詩及部分辭賦散文。其和陶詩多亦步亦趨之作，但氣韻、意脈和語言暢達(dá)如水，表現(xiàn)出高度的模擬技巧；也偶有自我性情為主的作品。與陶淵明詩文相比，二者氣象有狹隘和恢弘之別，藝術(shù)有滑熟和新穎之異。周履靖和陶在明代中后期山人隱士中具有典型意義，他的出現(xiàn)不是偶然的。第一，與明代晚期士人感于政治的腐敗，轉(zhuǎn)而內(nèi)斂自守、自娛自適的社會思潮密不可分；第二，出于山人安頓隱逸生活的需要；第三，與復(fù)古思潮的影響分不開。周履靖和陶詩的得失值得深思。

周履靖；陶淵明；和陶詩；明代

明代和陶詩文在數(shù)量上遠(yuǎn)遠(yuǎn)超越前代。早在南朝，陶詩就成為模擬的對象，今見有鮑照、江淹兩家；到唐五代，可見到崔顥、白居易、韋應(yīng)物、劉駕、曹鄴、司馬扎等七家；及至宋代，擬陶、和陶、集陶詩文作家可考者至少有七十三家①據(jù)統(tǒng)計(jì)，僅《全宋詩》有49位和陶詩人，523首和陶詩，參見丁素敏：《宋代和陶詩研究》，遼寧大學(xué)2008年碩士畢業(yè)論文。，其中蘇軾一百多首和陶詩影響甚巨，開后世追和之風(fēng)，后世和陶之作遂源源不絕，蔚成大觀，成為陶淵明接受史上不可忽視的文化財(cái)富；金元時期有趙秉文、郝經(jīng)、方回、劉因、吳澄、戴良等三十家；明代從梵琦開始，到張岱止，就筆者視野所及，擬陶、和陶、集陶、律陶作家至少有一百六十八家。

一、明代和陶詩文兩派

明代至今留存超過二十首（篇）擬陶、和陶、效陶作品的作家至少有二十六家，今羅列如下：童冀有前、后《和陶詩》，二十六首；李賢有《和陶詩》二卷，一百二十二首；周坦率《和陶詩集》四卷，一百二十三首；桑悅有《和淵明詩七首有序》等，二十一首；劉儲秀有《詠史效陶》等，三十首；楊起元有《擬陶征君飲酒二十首》；祝允明有《和陶飲酒詩》，二十首；陳良謨有《和陶小稿》一卷，六十首；黃省曾有《效陶淵明讀山海經(jīng)二十四首》；黎民表有《和陶征君飲酒》，二十首；謝承祐有《復(fù)初山人和陶集》五卷，一百三十一首；方問孝有《五言古詩陶體》一卷，二十七首；周履靖有《五柳賡歌》四卷，一百二十九首；張瑞圖有《和陶有引》等，五十三首；王思任有《律陶》，三十四首；唐時升有《和陶詩》，五十四首；沈朝煥有《和陶詩》一卷，二十首；何白有《和陶淵明飲酒詩二十首（有序）》；沈德符有《友訪集陶為律》等，三十三首；吳夢旸有《和陶飲酒二十首》等，二十四首；魏學(xué)洢有《和陶飲酒》，二十首；張岱有《和陶集》等，四十首；顧夢游《和陶飲酒詩》，二十首；王永積《和陶飲酒二十首》；陶汝鼐有《律陶》，四十首；黃淳耀有《和陶詩》，一百零三首。

明代的和陶詩，如果按照抒情言志自我成分之多少來劃分，上述作家大致可以分兩派，一為多我派，一為少我派。多我派的作家有童冀、周坦率、桑悅、劉儲秀、楊起元、祝允明、黃省曾、陳良謨、謝承祐、沈朝煥、吳夢旸、張岱、王永積、黃淳耀等；少我派的作家有李賢、黎民表、周履靖、唐時升、魏學(xué)洢、顧夢游等。當(dāng)然，這種劃分是相對的，因?yàn)橐粋€作家往往兼屬兩派，只是“我”之色彩或深或淺、作品數(shù)量有多有少而已。總體而言，多我派的藝術(shù)成就要高于少我派。因?yàn)槎辔遗稍诒３峙c陶詩相似性的情況下，更多地抒發(fā)了自我個性化的情志，書寫了個人的遭遇和感慨，在精神上提供了較多的新質(zhì)。如童冀、陳良謨、祝允明、沈朝煥等人的身世感慨，張岱、黃淳耀等人的末世悲憤。但多我派的詩作并非就是成功的作品，其中多有不成功者，如楊起元、謝承祐詩作內(nèi)容多悟道言理，與陳白沙和陶詩相比未能做到理趣交融，故多流于說教；又如沈朝煥等人作品鍛煉不精，多有稚拙生硬篇什。下面以陳良謨、沈朝煥、黃淳耀等人詩作為例，簡要論析之。

陳良謨《和陶小稿》錄其和陶作品六十篇，其中詩歌十四題五十九首，另有和《歸去來兮辭》一篇。其和陶詩自序云：“余年迫桑榆，百念銷歇，簡編鉛槧，都成長物。又性不飲酒，索居山中，無以自遣。偶展淵明詩讀之，欣然會心，反覆諷詠，恍若揖其人于柴桑、栗里之間，而與之坐清風(fēng)于窗下也。于是信手拈出，依韻而和之。旬日間，遂得若干首焉?！嘀比∑湫卮瘟鞒?，不為雕鏤綺繪語，而又非近體排比拘束之嚴(yán)，可以置思易就，因得宣志適情，以永日焉耳矣。初無學(xué)之之心，固不知孰為陶，孰為我也。亦不知吾之詩平淡與否？如必一一而求其似焉，則是優(yōu)孟扺掌效孫叔敖，政可作一笑柄耳，非吾意矣?！雹訇惲贾儯骸逗吞招「濉罚骷尉杆氖哪辏?565）陳氏天目山房刻本。以下引陳良謨詩皆出此刻本，不另注。從追和的形式來看是“依韻而和之”，但作者目的在于“宣志適情”，故不求與陶詩形神相似，而是“取其胸次流出，不為雕鏤綺繪語”，直抒胸臆，剪裁和韻，更多自我風(fēng)貌。如《和飲酒二十首》除三首外，居然無一首涉及飲酒內(nèi)容。據(jù)其自序，《和陶小稿》成書于嘉靖四十四年乙丑（1565）夏天，他當(dāng)時已經(jīng)是八十四歲的老翁。難能可貴的是，和詩竟然不見衰憊之氣。其中最有藝術(shù)價(jià)值的是那些抒發(fā)現(xiàn)實(shí)感喟的作品，如：

嚶嚶黃鳥，傍人低飛。巧音如簧，楊柳是依。霜降柳悴，戢翼他歸。曾不回翔，棄之若遺。（《和歸鳥》四章之二）

閱歷田家事，吟詠夷中詩。剜肉用醫(yī)瘡，此苦誰問之？徘徊墟曲間，惻愴興悲思。陟屺望所恃，斯人來何時？皇澤洽九土，胡為獨(dú)遺茲？需人偏易久，古語良不欺。（《和移居二首》之二）

少年不解事，長笑馬少游。堂堂七尺軀，所志隘九州。猛欲挽落日，渴思障頹流。漸覺不如意，歸來臥林丘?？鬃哟笫ト?，何以不用周？始知身外物，非可智力求。（《和擬古九首》之八）

陶淵明在《歸鳥》中慕鳥以言退，陳良謨卻貶鳥以嘲世；陶淵明的《移居》是盡興于春日鄰曲交游，陳良謨卻為田家之苦悲憤不平?！逗蛿M古九首》之八與陶原詩都有碰壁退歸的意思，但陶是嘆知音“難再得”，世風(fēng)不古，而陳則憤言壯志不伸。陳良謨和詩雖然難免拗折生硬，藝術(shù)上稚拙欠自然，但畢竟有沉郁之情，傲然之氣，不像一般和陶詩那樣缺少生趣。

沈朝煥《別陶和飲酒詩二十首》居然無一首依陶原韻而作，其所謂“和”僅僅是關(guān)聯(lián)飲酒而已，然能抒發(fā)其感慨不平之氣。如“一笑等形骸，何異裈中虱”“世態(tài)盡傀儡，壯語不如戲”“雞鳴徒有懷，無路可驚救”“蠻觸了未罷，聲息夸嶒嶸”等句②沈朝煥：《沈伯含集》附錄《和陶詩》一卷，明萬歷刻本。，皆露憤懣，帶性負(fù)氣，有生意。

黃淳耀和陶詩一百多首作于崇禎十四年（1641）冬以后，其和陶詩較為曠達(dá)，但也偶有憤慨之情的流露，如《和飲酒二十首》之二十詠陶云：“我愛陶夫子，逸氣含清真。遺民耦柴桑，墨語如飲醇。有時荷鋤歸，悅喜良苗新。薄醉便忘天，急觴欲椎秦?！雹冱S淳耀：《陶庵全集》卷一〇，清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本。以下引黃淳耀詩同此出處，不另注。雖是借陶說事，但畢竟隱有苦衷。他能從陶淵明身上得到精神支撐，如《和乞食》云：“事事遜淵明，獨(dú)如彼寡才。才拙性復(fù)剛，我窮真自貽?！鄙踔烈詾樘展耙鄬W(xué)佛家”，故在學(xué)陶時，兼有禪趣和蘇東坡的影響，如其《和連雨獨(dú)飲》云：“乘流且安行，遇坎當(dāng)徐還。庶幾風(fēng)波中，養(yǎng)此草木年?！奔磸囊远U和陶的蘇軾和陶詩“乘流且復(fù)逝，抵曲吾當(dāng)回”化來。潘德輿《養(yǎng)一齋詩話》卷三評云：“明季黃陶庵先生，道德忠節(jié)，一代傳人?！逗吞赵姟窋?shù)十首，雖與陶不似，而胎源實(shí)在兩晉。”[1]

要之，和陶的多我派其情志或者偏于沉郁憤慨，或者略顯曠達(dá)平淡，但基本能夠避免亦步亦趨地追模陶詩，以表達(dá)自我感慨和胸懷為主。雖然因?yàn)榫惺谔赵娫崳瑺窟B于陶詩原意，難免剪裁不當(dāng)、意脈不暢、語言不奇等缺陷，但基本能夠保持自我生氣，不至于湮沒于原作，淪為原作的傳聲筒。

與多我派相比，少我派的和陶詩總體成就不高，他們的作品或者亦步亦趨追摹原作意趣，如李賢和詩；或者整體借陶悟理，堅(jiān)定歸隱之志，但立意本陶、用語平常，乏奇妙之處，如黎民表和詩。但也偶有上乘之作，這些較成功的作品，有的自然暢達(dá)地傳達(dá)了陶詩原有的雋永意蘊(yùn)，如顧夢游《和陶飲酒》詩云：“吾生初何為，入世乃紛之。一飲忘百慮，寧異羲皇時。焉用悲既往，為歡方在茲。來日非我事，縱心復(fù)奚疑?？膳c達(dá)者言，觴來聊共持?！雹陬檳粲危骸额櫯c治詩》卷一，清初書林毛恒所刻本。該詩意趣雖然與陶無異，但藝術(shù)形式出現(xiàn)了一定陌生化；詩歌大半以一連串的疑問、反問句言說類陶志趣，結(jié)句歸于放達(dá)飲酒，節(jié)奏明快，暢達(dá)自然，自有風(fēng)度。少我派的和陶詩有時也較多摻雜了自我的生活，流露了自我的真情，如周履靖的某些和陶詩。

二、周履靖和陶詩文

周履靖（1542—1632）③周履靖生卒年，此從徐朔方《晚明曲家年譜》第二卷《周履靖年譜》，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張軍德《周履靖的生卒及其他》（載《戲曲研究》第28期，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1988年）以周生卒年為1549年至1640年；王廷信《周履靖述略》（載《中華戲曲》1996年第2期）指出張氏少往前推算一年，張說似難成立；劉鳳《螺冠子傳》引周氏《怨歌》自述云：“辛苦續(xù)斷弦，逾四方育息?！比簟坝馑摹卑此氖粴q算，據(jù)作于萬歷二十一年（1593）的《五柳賡歌》卷三《和責(zé)子》詩，是年其長子十二歲，當(dāng)生于1582年，若按張說，卻生于1589年。且若按張說，1593年周氏才四十六歲，周氏不當(dāng)在《五柳賡歌》卷一《和歸園田居六首》之一、《和飲酒二十首》之十五中云：“倏忽五十年”“徜徉天地間，五十可抵百”。，字逸之，號梅墟、梅塢居士、螺冠子等，嘉禾（今浙江嘉興）槜李人，后隱于槜李城南五里馀南湖附近的白苧村。二十歲時因父親病逝，棄舉子業(yè)。三十歲始婚顧氏，顧氏不久病逝。三十九歲左右④周履靖《怨歌》自述云：“辛苦續(xù)斷弦，逾四方育息?！币越Y(jié)婚一年后生子推算，當(dāng)三十九歲左右再婚；又周氏與前妻生有三位子女，故前妻去世時，他至少三十四五歲，又李日華《梅墟先生別錄》卷上云：“婚無何，竟構(gòu)癆疾，遂惘惘謝絕一切，幽棲于邑之郁秀觀者幾三年?！辈挠^主紫霞道人學(xué)成黃素之術(shù)，疾病得以痊愈，三十七歲編刊了《赤鳳髓》。其再婚當(dāng)是身體康復(fù)之后，以此推知，其再婚時也年屆四十。續(xù)娶桑貞白，貞白能詩能畫，有《香奩詩草》傳世。履靖為明代中晚期著名的山人隱士，為人負(fù)氣任俠，能賑人之急，善養(yǎng)生，性嗜吟詠，工書法，廣交游，所與酬唱者多為山林隱士和達(dá)官貴人。著述甚豐，有詩集《閑云稿》《狂夫酒語》《山家語》《野人清嘯》《燎松吟》《尋芳詠》《泛泖吟》《毛公壇倡和詩》《鴛湖倡和稿》《五柳賡歌》《青蓮觴詠》《千片雪》等，傳奇《錦箋記》，雜著《菊譜》《赤鳳髓》等，又有所編雜著《夷門廣牘》一百六十二卷，收書一百零六種等傳世。其生平資料可參明人李日華和鄭琰所撰《梅墟先生別錄》、劉鳳《螺冠子傳》、周氏自撰《螺冠子自敘》及清人盛楓《嘉禾征獻(xiàn)錄》卷四七本傳等。

周履靖尊崇陶淵明，曾作《陶靖節(jié)贊》《五柳先生贊》（并見《閑云稿》卷四）等專門頌贊，自稱“元亮我所師”（《感懷》）①周履靖：《閑云稿》卷三，《叢書集成續(xù)編》第68 冊，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1988年影印本。，對陶淵明“無日不頌之”（《和飲酒二十首》之十二）②周履靖：《五柳賡歌》卷一，《叢書集成初編》影印《夷門廣牘》本，商務(wù)印書館1936年版。。他以陶淵明自許，在和李白《答潮州迦葉司馬問白是何人》中自稱“世間若問名和姓，五柳先生即此身”③周履靖：《青蓮觴詠》卷下，《叢書集成初編》影印《夷門廣牘》本，商務(wù)印書館1936年版。。他學(xué)詩“從陶、謝門入”④李日華、鄭琰：《梅墟先生別錄》卷上，《叢書集成初編》影印《夷門廣牘》本，中華書局1985年版。，其《對酒讀五柳詩》云：“得解詩中味，陶公我可師?！雹葜苈木福骸犊穹蚓普Z》卷上，《叢書集成初編》影印《夷門廣牘》本，商務(wù)印書館1936年版。五言古詩深得陶詩平淡自然、溫雅飄逸之風(fēng)。其接受陶淵明的史料除和陶詩《五柳賡歌》外，尚有大量田園詩、飲酒詩、詠菊詩等，如《士不遇賦》《酒賦》《桃源行》《春日田園雜興》八首、《秋懷擬陶》《集陶句六首》、《（和李白）楊叛兒》、《（和李白）春日獨(dú)酌二首》之一、《（和李白）對酒醉題屈突明府》、《（和李白）九日龍山歌》《送陶征君歸山詠二十四首》（之三、之四、之二十三）、《五言律清嘯三十首》之二、《七言律清嘯三十首》之三十、《寄定湖謚上人》《客途對菊》《懶翁歌》等；此外，他還創(chuàng)作過《閑情賦》《悲士不遇賦》等承陶之作，編纂過《晉宋明十三家歸去來辭》一卷，《宋明和陶詩》二卷等陶淵明接受作品集。

周履靖和陶詩《五柳賡歌》共四卷，遍和陶詩計(jì)一百二十五首（不含誤和的江淹擬作《陶征君田居》《問來使》和《四時》等三首），及辭賦散文四篇。周履靖的和陶詩在少我派和陶詩中具有很大的典型性。

第一，周履靖和陶詩是深受復(fù)古思潮影響的和作，多亦步亦趨之詩，但氣韻、意脈和語言暢達(dá)如水，表現(xiàn)出高度的模擬技巧。其友人鄭琰評云：“靖節(jié)陶君芳聲高躅，歷千古而莫之與京。槜李梅墟君，詞氣口吻，直逼其真，觀之和陶諸什，宛是‘采菊東籬，悠然南山’之句風(fēng)致。梅耶，菊耶，何幸有兩主人耶！逸之詩晚年精詣，其和陶諸什儼若居五柳宅中作?！雹蘩钊杖A、鄭琰：《梅墟先生別錄》卷下，《叢書集成初編》影印《夷門廣牘》本，中華書局1985年版。所謂的“直逼其真”，主要表現(xiàn)在周履靖和陶大多數(shù)和韻、和形又和意上。這主要有兩種情況，一種是代陶淵明立心，即假想自己為陶淵明，代陶淵明在當(dāng)時的情景下?lián)Q用另外的語言表達(dá)陶詩原意。這類和詩極少，如《和贈長沙公族祖》首章云：“同枝共本，世遠(yuǎn)情疏。潯陽邂逅，得究厥初。尊卑有分，豈云代徂？喜敘令祖，奚用躊躇?！雹咄凇０刺赵娛渍聻椋骸巴捶至?，人易世疏?？诲粐@，念茲厥初。禮服遂悠，歲月眇徂。感彼行路，眷然躊躇?！盵2]15對比不難發(fā)現(xiàn)，和詩意、事并擬，仿佛代原作者捉刀，有書法雙勾填廓之似。周履靖之前，李賢和陶詩大都如此，把自己設(shè)想為陶淵明，和韻代作，基本可以看作陶詩原作傳聲筒，加以語言淡然寡味，意趣少奇警，故無足取。周履靖的和陶詩有與李賢相似的一面，但他更多的不是把自己設(shè)想為陶淵明，而是自己與陶淵明交心而談，且藝術(shù)上較李賢和詩成熟得多，故而是周氏而不是李賢可以代表少我派和陶詩的最高成就。另一種和韻、和形又和意的情況是與陶淵明交心，使用陶詩原韻，選用陶詩原來意趣、意象甚至結(jié)構(gòu)與意脈，變換的只是自己熟悉或者經(jīng)歷的事象，以此來表示對陶淵明精神的追慕，這類作品較代陶淵明立心者略增自我因素，在周履靖和詩中占絕對多數(shù)。如《和歸園田居六首》之三云：“鋤秫陟北磵，徑僻人語稀。禽鳥伴幽獨(dú)，依鋤看云歸。情高忘日暮，不覺月滿衣。自適田中趣，世路揔相違。”⑧同②。對照陶詩原詩，周履靖把鋤豆改為“鋤秫”，立意與原詩“但使愿無違”相同，著意突出了飄逸的“情高”之趣，雖然略有一些自我志趣，甚至有一點(diǎn)現(xiàn)實(shí)感受做基礎(chǔ)，但基本上步趨原詩風(fēng)神意趣，創(chuàng)造性甚少。這種情況在周氏和陶詩中最為常見。

但周履靖和陶詩的過人之處在于他善于揣摩原作意味，表現(xiàn)出嫻熟的模擬技巧，即使是雙勾填廓，也是筆意流暢，氣貫神聯(lián)，甚至偶有傳神之筆，令人驚奇，這有些像江淹的雜擬詩。如《和飲酒二十首》之七、《擬古九首》之七：

梅持歲寒操，嚴(yán)冬發(fā)奇英。契彼冰雪姿，玩此忘俗情。悠然興自適，開尊花底傾。夕陽下西嶺，歸鴉林端鳴。優(yōu)游茅茨間，詩酒了馀生。①周履靖：《五柳賡歌》卷二，《叢書集成初編》影印《夷門廣牘》本，商務(wù)印書館1936年版。

春來天氣佳，風(fēng)輕日融和。臨流開野酌，把盞肆狂歌。人生易聚散，良辰苦不多。松杪懸皎月，枝頭吐秾華。清光淪碧海，花落將奈何。②同①。

第一首詩保持了原詩“秋菊有佳色”的意脈和雅趣，轉(zhuǎn)寫梅花；第二首基本保持了原詩意脈和“日暮天無云”感嘆美景良辰易逝不再的立意。兩首詩雖乏奇警之句，但總體氣韻流暢，用語自然，能道自我心意，不失為和詩中上乘之作。唐時升、何白、歸昌世、魏學(xué)洢等人的和陶詩與周履靖的很相似，如魏學(xué)洢《和陶飲酒二十首》之五云：“鄰家有新竹，日夕百鳥喧。更有古梅花，植我西北偏。啟窗與相向，幽幽同空山。朝看樵豎來，暮看樵豎還。似得古人趣，有意未敢言?！雹畚簩W(xué)洢：《茅檐集》卷二，清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本。自然清新，韻調(diào)流暢，意趣淡雅，不乏自我感喟。但就藝術(shù)價(jià)值而言，不宜過高估計(jì)，因?yàn)檫@類詩作的用語往往流于滑熟，缺少現(xiàn)實(shí)矛盾的激發(fā)，缺少心靈的沖擊，難以突破讀者的固有審美模式，讀完詩歌，言盡意了，不能引發(fā)較多新穎的想象和回味馀地。周履靖和陶詩傳神之筆有時令人驚嘆，幾乎可以比美原作，其代表作當(dāng)屬《和詠貧士七首》之一：

蓬戶絕炊煙，蕭然無所依。亭午未成餉，頹檐照殘輝。楓葉林杪落，愁云窗外飛。魚艇乘潮出，寒烏背日歸。月臨溪畔樹，奈子腹尚饑。何肯移清操，睹此令人悲。④同①。

袁行霈先生稱之為“佳作”[3]，確為明見。此詩如褚模蘭亭，立意雖有根本，但景中含情，有自我苦衷，如“楓葉林杪落，愁云窗外飛。魚艇乘潮出，寒烏背日歸”數(shù)句，狀物工巧如在目前，而自然融情，有含蓄不盡之妙，周履靖的和陶之作終于破繭而出，孕育出新的生命！可惜這類作品太少。

第二，周履靖的和陶詩文也偶有自我性情為主的作品。這方面的代表作當(dāng)數(shù)《和悲從弟仲德》和模仿《五柳先生傳》而作的《梅顛道人傳》《螺冠子自敘》?！逗捅瘡牡苤俚隆吩疲骸巴丛仗蒙夏福臃饺觚g。廣廈無客至，孤房有哭聲。蛛絲蒙綠牖，苔蘚馀閑庭。惟有梁間燕，依依戀故情?！雹葜苈木福骸段辶s歌》卷四，《叢書集成初編》影印《夷門廣牘》本，商務(wù)印書館1936年版。周履靖《閑云稿》有《惜卿逝》云：“棄捐二女去，零涕不成宿?！雹拗苈木福骸堕e云稿》卷四，《叢書集成續(xù)編》第68 冊，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1988年影印本。細(xì)味之，和作乃為悼念亡妻顧氏所作，語句無奇，而發(fā)自肺腑，心痛情真，遂有動人之處?！睹奉嵉廊藗鳌冯m然模擬痕跡太重，但畢竟有我在，倒是他的《螺冠子自敘》更加富有文學(xué)性，如云：“頹然自放，不問生產(chǎn)，筑舍鴛湖之濱，前引清渠，后薙畦圃，周遭種梅百馀株，玉鱗點(diǎn)砌，鐵虬怒撐，時引二鶴，吚吾其下?；蚺R古帖，或吟小詩，或展名玩，左圖右書，艷花碩果，倦則剪蔬沃酒自供，人謂興不減柴桑。懶拙成癖，念與世人隔絕久矣。而好事者，草木臭味，謬有題贈，久之遂盈篋笥?！雹咧苈木福骸堵莨谧幼詳ⅰ?，《叢書集成初編》影印《夷門廣牘》本，商務(wù)印書館1936年版。與《梅顛道人傳》相比，更見周氏行實(shí)和個性。

第三，周履靖和陶詩體現(xiàn)了較為典型的山人隱士心態(tài)，與陶淵明詩文相比，二者氣象有狹隘和恢弘之別，藝術(shù)有滑熟和新穎之異。

氣象之不同是周履靖和陶詩與原作的主要區(qū)別之一。陶詩雖出以平淡，但抑郁之懷、傲岸之氣難以掩抑，故蕭統(tǒng)《陶淵明集序》評其為“跌宕昭彰，獨(dú)超眾類，抑揚(yáng)爽朗，莫之與京”[4]；氣象大，其胸襟直可以與宇宙往還。如《形影神三首》，形、影、神三者之間觀念與情懷各個不同，然皆一往情深，磊砢不平，自我表達(dá)慷慨淋漓，境界逐一超越，終與大化相通，超然無我，氣象莽蕩而歸于恢弘。周履靖《和形影神三首》第一首《和形贈影》與原作之意亦步亦趨，主張“為樂在年少，遇飲休云辭”①周履靖：《五柳賡歌》卷三，《叢書集成初編》影印《夷門廣牘》本，商務(wù)印書館1936年版。；第二首《和影答形》未和立功傳名的原意，重復(fù)飲酒忘憂行樂的主旨；第三首《和神釋》雖然落腳于順任自然，表示“萬事聽自然，衰榮任來去。遇順不足欣，逢逆胡可懼。寸心茍無欺，朝夕斯忘慮”②同①。，但仍然主張親酒自娛，并沒有對前二首的意見提出批駁。換言之，和詩三者之間并不存在觀念上的矛盾造成的張力，總體上缺少陶詩“跌宕”“抑揚(yáng)”之美；而和詩主旨或多或少局限于飲酒忘憂，即使改變原詩立意也重復(fù)飲酒自遣的滑熟意趣，原詩形、影、神之間的矛盾多剩下對死亡的畏懼，境界變得狹小了，總體拘束在原作的陰影里，令人難免屋下架屋之嘆。再如《和陶歸園田居六首》之二略去了“披草共來往”的人事交往，只取“野外罕人事”的清寂來和；《和飲酒二十首》之三把原詩“道喪向千載”的大我關(guān)懷丟掉了，只取小我的沉醉忘憂；《和連雨獨(dú)飲》的立意把陶原詩以天合天的玄遠(yuǎn)境界丟掉了，只取飲酒行樂。因此，周履靖和詩整體氣象較為狹窄，劉鳳《五柳賡歌序》云：“淵明自以恥臣后代，故托焉而逃，其詩固徜徉事外，無復(fù)有當(dāng)世意；周君亦憤世憂生，觸事興感，嘆無所出，舒其抑郁之懷，惟肆于藝事，故其言雖磊砢不平，復(fù)不傷于用氣?！雹壑苈木福骸段辶s歌》卷前附，《叢書集成初編》影印《夷門廣牘》本，商務(wù)印書館1936年版。實(shí)質(zhì)上，周履靖的感慨雖有流露，但大多躲避在已經(jīng)被他狹隘化的陶淵明意趣里，其所涉及的田園山水、飲酒述懷、讀書詠史、羈旅嘆貧等題材不出陶詩范圍，其感慨又較少社會現(xiàn)實(shí)激發(fā)出來的傲岸之氣，所謂“不傷于用氣”，恰好說明他把自我過分消解到熟套的雅趣和小我的自娛中去了。

如果不過分苛求，周履靖和陶詩文似乎不乏驚醒新穎之句，但整體就顯得熟套。周履靖的朋友鄭琰曾經(jīng)在《梅墟先生別錄》卷下“摘其神句”④李日華、鄭琰：《梅墟先生別錄》卷下，《叢書集成初編》影印《夷門廣牘》本，中華書局1985年版。甚多，此不贅錄，僅就個人眼光例舉一二，如：“楊花點(diǎn)徑，麥浪翻郊。暄風(fēng)拂面，野鵝凌霄”（《和時運(yùn)四首》之一）⑤周履靖：《五柳賡歌》卷一，《叢書集成初編》影印《夷門廣牘》本，商務(wù)印書館1936年版。；“一歲之功，惟在春時；文字之奧，妙于靜思”（《和命子十首》之八）⑥同⑤。；“此心茍不欺，一任世毀譽(yù)”（《和陶飲酒二十首》之六）⑦同⑤。；“俠情空四海，雄心窄九州。青春去不返，江波無回流”（《和擬古九首》之九）⑧周履靖：《五柳賡歌》卷二，《叢書集成初編》影印《夷門廣牘》本，商務(wù)印書館1936年版。；“浮生枝上花，風(fēng)摧逐風(fēng)塵”（《和雜詩十二首》之一）⑨同⑧。；“嬌鳥流新聲，和風(fēng)弄花影”（《和雜詩十二首》之二）⑩同⑧。；“白云滿穹蒼，萬疊無斷絕”（《和郭主簿二首》之二）?同①。；“歸心濃似酒，不寐向前征”（《和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作》）?同①。；“松風(fēng)滿耳，白云盈門”（《和歸去來兮辭》）?周履靖：《五柳賡歌》卷四，《叢書集成初編》影印《夷門廣牘》本，商務(wù)印書館1936年版。；“酌酒半醺，抱膝北軒；禽鳥聒耳，蒼翠凝山”（《和閑情賦》）?同?。等等。

要之，讀周履靖《五柳賡歌》，雖嘆賞其和陶詩氣韻流暢和偶爾閃現(xiàn)才情的警句，但總感覺少了些什么。仔細(xì)琢磨分析，關(guān)鍵是它里面缺少了抗擊現(xiàn)實(shí)的生命力，滿足于“依時輸征稅”（《和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的小康生活，缺少了貼近泥土的濕潤和干澀，而將鮮活的生活包裹上模式化的文雅外衣，情趣風(fēng)雅卻流于滑熟。這大約是一般和陶詩的通病。詩人一定是憤怒和苦悶的人，陶淵明的特殊性在于他用自己的方式處理了自己的不滿和火氣，平淡、糾結(jié)卻沒有丟失生命之奇；而周履靖雖以高雅度世，卻沉淪于世俗，沉浸在古典優(yōu)秀文藝的賞玩與效仿，獲取文化名士（尤其是大量的達(dá)官顯貴）給予的虛名浮譽(yù)，雖消解了寂寞，卻淡化了人格在獨(dú)立和自由方面的超越追求。

三、周履靖的集陶詩及其和陶原因、意義

值得一提的是，周履靖的集陶詩可以稱得上是眾多集陶詩中的壓卷之作。集陶詩始于蘇軾《歸去來集字十首》，此后集陶詩作相續(xù)不絕，宋黎廷瑞有《集陶句題吳雅翁心遠(yuǎn)堂》①史簡《鄱陽五家集》卷二所收宋《黎廷瑞芳洲集》卷二，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金元時期有元好問《雜著集陶句》五首，黃溍《集淵明句題李中甫員外稼亭》《集淵明句題胡主簿嘉樹軒》《永嘉王君自制挽歌詞，蓋能安死生而未忘情乎死生者也，集淵明句以釋之》[5]，劉因《雜著集陶句》二首，劉紹《集陶句奉秋壁》②佚名輯錄：《元音遺響》卷一〇，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金岷《植芳堂詩集陶》一首③張?jiān)フ螺嫞骸队x元詩》卷八一，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明代有李東陽《歲末即事二首》，袁華《日夕佳軒集陶詩》《耕讀軒集陶詩》④袁華：《耕學(xué)齋詩集》卷四、卷三，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倪謙《集陶挽王守正主事》⑤倪謙：《倪文僖集》）卷二，清武林往哲遺著本。，邊貢《題放鶴圖集陶句》⑥邊貢：《華泉集》卷一，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黃佐《南雄返棹集陶句》二首⑦黃佐：《泰泉集》卷一〇，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呂旭《題醉歸淵明圖集陶句》《集陶句題吳季文經(jīng)鋤軒》⑧程敏政：《新安文獻(xiàn)志》卷五九，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何喬新《集淵明句挽吳處士》⑨何喬新：《椒邱文集》卷二一五，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等。這些集陶詩大多用于題贈，也有的是為了抒情自娛，在形式上大多是古詩。而周履靖今存六首集陶詩卻是五言絕句，且首首自然有奇：

披榛步荒墟，守拙歸園田。了無一可悅，桃李羅堂前。（其一）

草廬寄窮巷，晨夕看山川。漉我新釀酒，開飲自歡然。（其二）

寢跡衡門下，而無車馬喧。臥起弄琴書，甘以辭華軒。（其三）

笑傲東軒下，素心正如此。徘徊丘隴間，不學(xué)狂馳子。（其四）

濁酒聊自足，杯盡壺自傾。未知明日事，聊復(fù)得此生。（其五）

有酒斟酌之，日夕歡相持。浪莽林野娛，終身與世辭。（其六）⑩周履靖：《閑云稿》卷四，《叢書集成續(xù)編》第68 冊，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1988年影印本。

陶詩中律句不多，集陶句為格律詩甚難，以上六首除其二、其四勉強(qiáng)合律外，其余多不合律，但頗得絕句承轉(zhuǎn)之奇。其后，王思任、沈德符、陶汝鼎等作《律陶》?此外，冒嵩少（冒辟疆父）、范鳳翼、黃子虛等也有律陶詩，參陳維崧《中憲大夫嵩少冒公墓志銘（代）》，《陳迦陵文集》，《四部叢刊》影清本；又范鳳翼《新春懷冒嵩少先生因其集杜律陶見惠余乃集律陶中二首致之》，《范勛卿詩集》卷一○，明崇禎刻本；方都秦《韓梧村集陶序》《程山人律陶詩序》，《梅谿文集》卷二，清乾隆十五年（1750）方汝翼刻本。清代律陶之作亦不少。，以陶詩為悟道圣諦，割裂配合成律詩，它們與集陶詩一樣，偶有契合無間者，但多為棋藝游戲，難免饤饾之譏。而作為律陶先驅(qū)的周氏《集陶六首》詩句與意趣卻都能夠契合無間，體現(xiàn)了作者高超的集陶技巧。

周履靖和陶在明代中后期山人隱士中具有典型意義，他的出現(xiàn)不是偶然的。第一，與明代晚期士人感于政治的腐敗，轉(zhuǎn)而內(nèi)斂自守、自娛自適的社會思潮密不可分。受此思潮影響，士人不論是蹭蹬仕途者還是悠游世俗山林者都不約而同地從陶淵明那兒獲得心靈慰藉，學(xué)陶成為風(fēng)氣。晚明山人更是如此，與此前奔波于權(quán)門的山人不同，晚明山人受到官僚和世人的禮遇，許多山人如陳繼儒等有較為豐裕的生活來源，他們看到仕途的兇險(xiǎn)，放棄仕途，卻有意與官僚名貴保持若即若離、不離不棄的交往，生活閑適超脫。周履靖《將進(jìn)酒》七首之五云：“山楓葉赤籬菊黃，每憶靖節(jié)居柴桑。葛巾漉酒情自適，懶踐人間名利場。我儕詎無經(jīng)濟(jì)手，不學(xué)時輩雌黃口。閑來漫詠兩三題，興致頻傾幾斗酒。”①周履靖著、陳繼儒選《梅顛稿選》卷三，《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87冊，據(jù)明刻本影印本，齊魯書社1997年版。作為明代晚期山人的代表人物之一，周履靖自云“我儕詎無經(jīng)濟(jì)手”，道出其內(nèi)斂自適的人生取向。他們不但從陶淵明為人方面各取所需，而且從其詩文中汲取滋味，前文所錄和擬陶詩者，晚明詩人占到過半，明末陳仁錫指出“今詩家擬陶者日侈”②陳仁錫《玉稠山房大題選序》，《陳太史無夢園初集》，明崇禎六年（1633）刻本。，也可見此風(fēng)氣。周履靖特其一家而已。第二，周氏和陶是山人隱逸生活的需要，一來打發(fā)寂寞，把情趣高雅化。故其《雪窗讀五柳詩即事三十韻》交代《五柳賡歌》創(chuàng)作緣起云：“寥寥無所聞，寂寂臥虛室。下帷瞑雙瞳，胡床抱兩膝。溪上到扁舟，云是吳會客。手持五柳詩，自言宋所刻。繭白墨如新，剞劂皆妙畫。孤懷頓爾歡，展玩手弗釋。……興追四五題，摹寫晉人筆。聊以適閑情，高風(fēng)胡可匹?！雹壑苈木浮段辶s歌》卷一，《叢書集成初編》影印《夷門廣牘》本，商務(wù)印書館1936年版。卷末《跋五柳詩四言五十韻》也記述自己在癸巳孟春，寒冷寂寥時候喜得陶集精刻，愛不釋手，“情契膠膝，遂爾和賡”④周履靖《五柳賡歌》卷四，《叢書集成初編》影印《夷門廣牘》本，商務(wù)印書館1936年版。。二來為獲取社會聲譽(yù)，周履靖連篇累牘的名人唱和作品和序言很能說明問題。僅《五柳賡歌序》就依次羅列了六位名士達(dá)貴的序言，他們是“賜進(jìn)士河南按察司副使茅坤”“賜進(jìn)士河南按察司僉事前監(jiān)察御史劉鳳”“長洲張獻(xiàn)翼”“前進(jìn)士禮部尚書郎東海屠隆”“賜進(jìn)士出身南京國子監(jiān)司業(yè)前翰林院修撰奉敕纂修、兩朝實(shí)錄兼理制誥、經(jīng)筵講官沈懋孝”和“賜進(jìn)士第中憲大夫詹事府少詹兼翰林院侍讀學(xué)士春坊庶子同修、國史經(jīng)筵講官黃宏憲”。值得注意的是，筆者據(jù)李培《水西全集》卷九（明天啟元年（1621）刻本）考證，這六篇序中，屠隆、沈懋孝、黃宏憲三人的作品，全非其本人所作，而是李培一人代筆。周履靖的其他作品集也是名人序言排隊(duì)領(lǐng)頭的，他甚至專門編集了與他所交往的有文化修養(yǎng)的達(dá)官貴人和山人衲子贈與他的作品總集《梅塢貽瓊》，涉及一百多人?？梢?，周氏于此事有心為之。作為化解寂寞的一種交游方式，這種行為無可厚非。但其中卻暗含著沽名釣譽(yù)的初衷，這就與詩歌的內(nèi)涵大相徑庭了，也難怪追和之作少有性情突出的作品了。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五柳賡歌》的創(chuàng)作難免贏取虛名之嫌。第三，周氏之和陶與復(fù)古思潮的影響分不開。他與王世貞“為莫逆交”⑤皇甫涍著、劉鳳補(bǔ)遺：《逸民傳?周履靖傳》，《叢書集成初編》本，商務(wù)印書館1935年版。，兩人有唱和之作，李日華和劉鳳的周氏傳記中均提到王世貞對周氏書法贊賞有加。作為文壇盟主，王世貞代表的復(fù)古思潮對周履靖創(chuàng)作的直接影響是他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模擬追和詩，除《五柳賡歌》外，《狂夫酒語》追和唐前酒詩，《青蓮觴詠》《香山酒頌》《千片雪》等三個詩歌集分別追和李白、白居易、馮子振，此外《山家語》中有《和貫休山居十詠》，至于追和同時代人的作品更是屢見不鮮。這些追和的作品是創(chuàng)作學(xué)習(xí)、寄寓性情的需要，更是時代思潮左右下的自覺追求。第四，周氏之和陶與他文思敏捷而有詩癖密不可分。周氏于陶淵明為人心有戚戚，于陶淵明詩文愛不釋手，追摹中不排除抒情言志、向古人靠近的需要，但并非全是如此，而是欲罷不能，“一一和之，且按章擷句，按句擷字，按字循聲，毋乃近于俗所謂無病而呻吟者”（茅坤《五柳賡歌序》）⑥周履靖：《五柳賡歌》卷前附，《叢書集成初編》影印《夷門廣牘》本，商務(wù)印書館1936年版。。這正像臨摹書法經(jīng)典，對于嗜好者而言，屬于高雅的文字游戲，往往沉浸其中不能自拔，盡情摹完全部作品方才盡興。

周履靖出身雖非簪纓之家，但文化藝術(shù)修養(yǎng)極高，有才情卻因與社會的妥協(xié)不能迸發(fā)為奇觀壯采，深得傳統(tǒng)文化藝術(shù)之味，也深受其毒，對文學(xué)經(jīng)典安于古董般的鑒賞、品味和仿制，鈍于現(xiàn)實(shí)的感受，懶于新鮮的創(chuàng)造和開拓。這類文人如果經(jīng)歷現(xiàn)實(shí)的磨煉，睜開眼睛看世界，或者能夠超越歷史的局限，把他們追和模擬之作中那些沙粒中的金子積聚成更加輝煌的藝術(shù)財(cái)富?？上麄冏霾坏搅?，這個任務(wù)有待于明遺民去完成。周履靖們不再愿意打破生活和生命的平靜，文化與文學(xué)的精致把人高雅化的同時，居然也令人把生命的洪流自覺地麻醉成散漫的死水微瀾。如何對待傳統(tǒng)經(jīng)典，周履靖和陶詩的得失是值得我們深思的。

[1]潘德輿.養(yǎng)一齋詩話：卷三[M].朱德慈，輯校.北京：中華書局，2010：43.

[2]陶淵明.陶淵明集[M].逯欽立，校注. 北京：中華書局，1979.

[3]袁行霈.論和陶詩及其文化意蘊(yùn)[J].中國社會科學(xué)，2003（6）：149-161.

[4]嚴(yán)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M].北京：中華書局，1995：3067.

[5]顧嗣立.元詩選：初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7：1122-1123.

（責(zé)任編輯：劉中文）

Zhou Lvjing and the Ming Dynasty Poems and Essays Replying to Tao Yuanming’s Works

LI Jianfeng1, SHI Hongying2
（1.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250000, China;2. Water Resources Information Center of Shandong Province, Ji’nan 250000, China）

During the Ming Dynasty, at least 168 people replied to and modeled after Tao Yuanming’s works, over 20 pieces of which remain to this day, and at at least 26 writers imitated, replied to and modeled after Tao Yuanming’s works. In terms of the extent to which the authors expressed the self-related emotions and ambitions, all the works replying to Tao Yuanming fall generally into the school with a heavy self-stress and the one with a lesser self-stress, and the former school largely expressed the thoughts and feelings of oneself and showed a higher level of artistic achievement. Zhou Lvjing wrote four volumes of Wuliu Gengge, which replied to all the poems of Tao Yuanming and part of Tao’s essays and prose works. Zhou’s replying works followed strictly Tao’s pattern, but they still demonstrate the smooth spirit, image and wording like fl owing water, and show the author’s excellent imitation skills, while there are also occasional works that focusing on Zhou’s individuality. Compared with Tao’s poems and essays, Zhou’s works are narrow and Tao’s works are broad in terms of manner, and Zhou’s works are mellow and Tao’s works are original in terms of art. Zhou Lvjing’s replying works to Tao Yuanming are typical among the similar works written by the hermits during the middle and later periods of the Ming Dynasty. The emergence of Zhou was by no means incidental. This is first because scholars of the later Ming Dynasty lamented over the political corruption, and turned to a social climate that emphasized self-restraint, self-entertainment and self-adaption. Secondly, such works stemmed from the hermits’ reclusive lifestyles. Thirdly, they had a close relationship with the retro ideological trend. The strengths and weaknesses of Zhou Lvjing’s replying works to Tao Yuanming deserve careful discussion.

Zhou Lvjing; Tao Yuanming; poetry replying to Tao Yuanming’s works; Ming Dynasty

I206.2

：A

：1008-7931（2017）04-0061-09

10.16217/j.cnki.szxbsk.2017.04.005

2017-03-10

李劍鋒（1970—），男，山東沂水人，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研究方向：魏晉南北朝文學(xué)、陶淵明；石紅英（1973—），女，山東冠縣人，副編審，碩士，研究方向：宋代文學(xué)。

李劍鋒，石紅英.周履靖與明代和陶詩文[J].蘇州教育學(xué)院學(xué)報(bào)，2017，34（4）：61-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