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喬納森·沃爾夫 吳園林 譯
平等:一種觀念的晚近史
[英]喬納森·沃爾夫?吳園林 譯??
平等是政治哲學永恒的話題。近二十年來,英美學界對平等的關注多有偏頗之處,在資源、福利、機會、結果四種形式之間爭論得非常激烈。羅爾斯、諾齊克和阿瑪?shù)賮啞ど墓ぷ鳛槠降鹊挠懻撎峁┝嘶镜目蚣?,對平等的批評與捍衛(wèi)皆圍繞著這一框架而進行。無論是對平等理論的批評,還是對平等理論的捍衛(wèi),平等主義者構建的理想化的理論與世界都是現(xiàn)實世界的有益參照?;蛟S其后的平等哲學要從“我在”這一哲學原點出發(fā),能更好地實現(xiàn)傳統(tǒng)平等哲學的關注。
平等主義;福利平等;資源平等;機會平等;結果平等
毋庸置疑,約翰·羅爾斯的《正義論》是數(shù)十年來政治哲學領域最重要的著作,〔1〕John Rawls,A Theory of Justice,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1.羅爾斯教授的《正義論》在國內最早的譯本見[美]約翰·羅爾斯:《正義論》,謝延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1年版;何懷宏、何包鋼與廖申白三位先生合譯出來的中文版流傳更廣并多次再版。最新的中譯本見[美]約翰·羅爾斯:《正義論》(修訂版),何懷宏、何包鋼、廖申白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版。——譯者注該著作核心的要旨乃是一種平等主義的正義觀。一個人若因此便認為對羅爾斯的討論理應居于當代平等理論發(fā)展的中心地位,這是可以被理解的。不過,羅爾斯所處的位置并非完全如此。事實上,羅爾斯的理論在爭論中被視為一個定點;一個常常既被某些學者用來援引或者作為補充自己觀點的先驅以尋求明確支持的來源,又被其他學者作為錯誤或者過度簡化所應當批判的對象。不過,就為平等的探討創(chuàng)造一個聚焦點而言,首要工作是由德沃金完成的,〔2〕Ronald Dworkin,“What is Equality?Part 1:Equality of Welfare”,Philosophy&Public Affairs 10,1981,pp.228 - 240; and idem,“What is Equality?Part 2:Equality of Resources”,Philosophy&Public Affairs 10 ,1981,pp.283 -345; both reprinted in his Sovereign Virtue(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0).這兩篇論文重印后收在R.Dworkin.Sovereign Virtue(Cambridge 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0)。之后逐漸轉到阿瑪?shù)賮啞ど?〕Amartya Sen,On Economic Equality,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3,idem,“Equality of What?”,in S.M.McMurrin(ed.),The Tanner Lectures on Human Value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0,pp.195 - 220; idem,Choice,Welfare and Measurement,Oxford:Blackwell,1982; idem,Inequality Re-examined,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2; and idem,On Economic Equality,Oxford:Clarendon Press,expanded edn,1997.而非羅爾斯,雖然羅爾斯為其他人的細致研究提供了一個跳板。
羅爾斯的《正義論》既是一部探討如何論證正義理論的專著,也是一種基于自己的術語對正義理論的表述。這兩項工作在篇幅與細節(jié)上的視角并不匹配,但先后皆告完成。然而,在當代有關平等的探討中,羅爾斯觀點的顯著特點卻能相當簡潔地予以表述。自科恩以來,就存在著廣為人知的平等主義正義的“衡量標準”問題。〔4〕G.A.Cohen,“On the Currency of Egalitarian Justice”,Ethics 99 ,1989,pp.906 -944.也就是說,當我們評估事務存在的狀態(tài)以便確定它們是否能符合正義的適當標準時,我們需要知道要對人們的什么進行估量。是他們的生活標準?他們的幸福?他們的健康?他們的財產(chǎn)?還是他們的其他什么?羅爾斯的回答是:政府應當關注他所謂的“社會基本善”以及那些有助于個人實現(xiàn)其所希望追求的善的觀念的任何“必要工具”。對羅爾斯來說,這些是自由、機會、政府部門的權力與特權、自尊的社會基礎以及收入與財產(chǎn)。然而,與分配正義問題以及因此產(chǎn)生的平等問題最相關的原則——差異原則卻僅僅是關于財產(chǎn)與收入的分配原則。差異原則認為,一個公正的社會是一個使得最差境遇者盡可能轉好的社會。比如,它能將天賦最差者的財產(chǎn)與收入最大化。這個社會的形式——不平等的存在的前提就是符合境遇最差者的利益,及內容——收入與財產(chǎn)的分配,兩者都是極其重要的。
為了理解當前的爭論,我們需要越過羅爾斯,回到伯納德·威廉的《平等的理念》?!?〕Bernard Williams,“The Idea of Equality”,in P.Laslett and W.G.Runciman(eds.),Philosophy,Politics and Society,2nd series,Oxford:Blackwell,1962.這是一篇深刻而絕妙的論文,發(fā)掘了平等理念中的諸多張力與細微之處,事實上還深化了那些常常被重現(xiàn)或重新發(fā)明的主題。不過,當前爭論中最開始的重點在曾經(jīng)激起羅伯特·諾齊克強烈回應的兩個命題。威廉將按需分配視為平等理論的關鍵基礎,并且寫道:對健康護理進行分配的合理基礎應當是對健康的需求。這是一個必要的事實?!?〕Williams,“The Idea of Equality”,pp.121 -122.這看似無可指責,但諾齊克回應道:如果這是一個必要的事實,那么同樣的推理也可以得出:對理發(fā)護理的分配的合理基礎是基于理發(fā)的需求?!?〕Robert Nozick,Anarchy,State,and Utopia,Oxford:Basil Blackwell,1974,pp.233 -234.諾齊克此著的中譯本目前有三個,參見[美]羅伯特·諾齊克:《無政府、國家與烏托邦》,何懷宏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年版;[美]羅伯特·諾齊克:《無政府、國家和烏托邦》,王建凱譯,時報文化出版社1996年版;[美]羅伯特·諾齊克:《無政府、國家和烏托邦》,姚大志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版?!g者注
當然,諾齊克想讓我們認為這其實連事實都算不上,更何談必要的事實。如果諾齊克的看法是對的,那么威廉所舉關于健康護理的例子根本不是一個必要的事實。在理發(fā)的例子中,我們感覺到理發(fā)服務的提供者在哪個人會得到理發(fā)的服務上享有重要的發(fā)言權。在諾齊克看來,同樣的情形對健康護理的提供者也是適用的。為什么對服務的分配要被迫回應需求,而不是最高競價者得之,或是一些其他的標準呢?
諾齊克在《無政府、國家和烏托邦》中對平等主義者的觀點發(fā)起了整體的攻擊,而對威廉觀點的辯駁只是這個攻擊中的一部分——很可能是一個很小的部分。但這一辯駁是非常重要的。威廉對平等做出了被諾齊克譽為生平所見最好的論證——他還鼓勵讀者能否提出更好的論證——但仍然被其只用一句話就輕輕駁倒了。這表明,那些曾經(jīng)捍衛(wèi)過平等的學者在當時并沒有進行很好的論證,以至于讓平等主義者立即處于守勢的地位。其次,諾齊克提出了一個很好的論點,即平等主義者傾向于將個人視為消費者,而非生產(chǎn)者。正如諾齊克所言,平等主義者傾向于如此推理:社會資源好像存在一個“巨大的社會容器”中,所有與之相關的問題就是如何分配容器中的東西。不過,這個容器的許多東西,即使不是全部,裝的是人造或改造的商品以及包含了其他人勞動的服務。諾齊克的這一觀點跳出了平等主義者思考的視野。但是,一個人怎么可能在不考慮產(chǎn)品的產(chǎn)出而來討論對產(chǎn)品的分配呢?要知道,產(chǎn)品生產(chǎn)恰恰是那些生產(chǎn)者的動力與權利。
現(xiàn)在,不論這一批評對威廉而言是否有失公平,很多人會認為它在總體上對羅爾斯是有失公平的。羅爾斯并沒有為純粹平等辯護,而是為差異原則進行了辯護。在羅爾斯看來,差異原則允許不平等的存在,只要不平等的存在符合境遇最差者的利益。羅爾斯的整體觀點是:為了所有人的利益,應當允許激勵的存在以便讓個人更加多產(chǎn)。因而,羅爾斯并沒有忽視對生產(chǎn)者動機的考慮。但是,這僅僅是半個回答。羅爾斯很清楚,他并不認為越多產(chǎn)者越有權多享有產(chǎn)品的自然權利或獎賞。法律和制度之所以設立,就是為了保護那些天賦最低者、財產(chǎn)與收入最少者的最大利益。然而,有人會認為這是一個有失偏頗的觀點。為什么那些最不利者的財產(chǎn)與收入都在最后起著決定性作用?
事實上,德沃金恰好引出了羅爾斯在該領域面臨的難題。德沃金在《哲學與公共事務》雜志上連發(fā)兩篇長文,既回應了諾齊克的自由至上主義的挑戰(zhàn),也試圖反駁一系列相互矛盾的平等主義理論?!?〕Dworkin.“What is Equality?Part 1:Equality of Welfare,” Philosophy,&Public Affairs,vol.10(Summer 1981),pp.185 -246; “What is Equality?Part 2:Equality of Resources,” ibid.(Fall 1981),pp.283-345.
德沃金被認為向羅爾斯提出了兩個核心的挑戰(zhàn)。〔2〕Seealso WillKymlicka,(2002) ContemporaryPoliticalPhilosophy: An Introduction,2nd Edition,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Chapter 3.中譯本見[加]威爾·金里卡:《當代政治哲學》,劉莘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版?!g者注第一個挑戰(zhàn)推進了諾齊克的反對意見,可以這樣表述:在將社會資源投入改善那些財產(chǎn)與收入最少者的境遇之前,難道我們不應該,或者至少,首先要調查一下他們是如何落入這個境地的?一些人境況不佳是因為他們沒有能力去工作,或者找不到工作。但另外一些人可能是因為選擇不去工作。難道他們也應當同等享有或者有權獲得其他人勞動所帶來的收益嗎?難道為了那些同樣能干、同樣聰明卻無所事事者的利益而對那些辛勤勞動者進行征稅是公平的嗎?然而,差異原則確實沒有要求對這些問題進行回應。因而,將德沃金的第一個論點簡單地表述為:它主張要補貼那些乞討者;或者更中立一點,那些故意低效的人。在德沃金看來,這與平等是背道而馳的。在同等其他條件下,平等應當允許那些努力工作的人收獲獎賞,而那些選擇少付出的人應當承擔起相應后果。
第二個挑戰(zhàn)即反對意見引出了新的難題?;旧频男蛄?,尤其是對財產(chǎn)與收入的關注,忽視一些人比其他人更昂貴的需求這一事實。特別是對于那些身有嚴重殘疾或者高昂的醫(yī)療需求的人們。他們可能會有一份合理收入,但肯定完全不夠支付達到一個合理的幸福生活所需要的支出。
對諸如身有殘疾之人所產(chǎn)生的奢侈性偏好問題的本能回應就是放棄作為正義衡量標準的基本善,從而轉向用某種形式的福利來評估幸福生活的水平,比如快樂、偏好的滿足等。然而,德沃金認為這可能是錯誤的。首先,德沃金就某種福利措施的相關性發(fā)出一連串反對意見——在判斷兩個不同的人何時處于同一水平上存在根本性的困難,而這才是平等理論的核心問題。但是最有特色且最富影響力的爭論卻是奢侈性偏好的問題。設想一下:有兩個相同偏好、天分和資源的人,同樣擁有將資源轉變?yōu)楦@哪芰?,先不管如何解釋這一假設?,F(xiàn)在兩人中的一人——劉易斯——決心要改變自己的偏好,而且成功地培養(yǎng)出對生葡萄釀制的紅酒及啄木鳥蛋的偏愛,并因而不再喜歡啤酒和雞蛋。根據(jù)德沃金的觀點,福利的平等理論會要求資源從普通偏好者轉向奢侈性偏好者,如此則他們的福利就得以平衡。德沃金似乎認為,這一點是非常反直觀的。
德沃金在羅爾斯的理論中指出的問題被他用一種回避對奢侈性偏好補助的方式表達出來。關鍵的洞見在于一種可以被整合進平等理論的責任觀。讓一些人在某些領域中的事務負責,而不負責其他領域不相關的事務,這是可能的。德沃金在一個人的志向——涵蓋了該人自愿選擇的范圍,與該人的天賦上——我們認為包括了與生俱來的才能、天賦等,進行了區(qū)分。簡言之,德沃金的理論可以被表述為:盡管平等要求政府采取行動補償那些生來稟賦較差或因生活的其他方面遭遇不可預料的壞運氣而處于不利地位的人,但它并不要求政府對做選擇時運氣不好的人進行補償,而選擇時運氣不好很明顯包括了自由選擇所帶來的后果。因而,在德沃金看來,對劉易斯進行補助是沒道理的,因為劉易斯是自己做的決定去培養(yǎng)奢侈性偏好。與之類似,那些有能力工作而選擇無所事事的人是不會得到補償?shù)?,而這在原則上就解決了羅爾斯差異原則中的“責任難題”。
不過,這也給我們帶來了如何確定補償或補助的合理水平的問題。在此處,德沃金明智地將問題首先轉向了保險,其次是假設的保險?,F(xiàn)實生活中的人身保險將原始運氣轉變?yōu)檫x擇的運氣。雷電是否會襲擊我家的房子是一個純粹的概率問題。如果我已經(jīng)拒絕購買簡單易行的保險措施以保護自己免受損失,那么這就不再是一個純粹的概率問題。在德沃金看來,如果保險能夠防范風險,而我選擇了不參加保險,那么基于平等的背景,在司法中就不會出現(xiàn)對先前的窮人征稅以補貼未參保者的情形。如果保險能夠抵消所有原始運氣的效應,那么看起來德沃金的理論僅僅會要求對資源進行一種平等的分配,然后允許人們自己做選擇與經(jīng)營,無論他們愿意為此甘冒什么風險。
但是,生活并非如此簡單。原始運氣從我們出生的那一刻起就開始影響我們。有些人天生稟賦低下,或者如前所述,天生殘疾:這是德沃金為羅爾斯指出的問題之一。但是通過參與保險來應對那些已經(jīng)發(fā)生效應的原始運氣是不可能的。然而,假設在無知之幕后你已經(jīng)知道不同類型的殘疾會帶給人的優(yōu)勢或劣勢,但你不知道這是否會影響到你個人,那么設想一下個人會參加哪種保險是可能的。了解到自己是否會受影響,這會讓一個人決定是否參加保險,以及什么水平的保險。將所有的決定平均化就產(chǎn)生了一種假想的標準的保費與支出,而用保費和支出就可以建立一個公正的稅收與轉移支付計劃模型。類似的動機也適用于對那些稟賦低下的人的合理的福利支出建立模型。
這樣,德沃金的觀點就有了正視,而且可以試圖回應許多艱深問題。正義的衡量標準是什么?我們如何為平等主義的責任問題預留空間?我們又如何決定給予那些沒有賺錢能力或身有殘疾者以適當?shù)难a償?一個連貫的、系統(tǒng)的景象就浮現(xiàn)出來,而這回答了諾齊克的問題,也修正了羅爾斯語境的缺陷。這也能解釋在現(xiàn)有文獻中諾齊克著作所處的中心位置。
在關注對德沃金的直接回應前,值得注意的是,并非每個人都對責任問題像他那般認真對待。一種替代性的理論認為,每個人都有權利接受國家的款項,不論他們是否工作,以及是否愿意工作。這就是“無條件基本收入”理論,它有幾個可能的基礎。菲利普·范·帕里基斯〔1〕Philippe van Parijs,Real Freedom for All,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5.和安德魯·列文〔2〕Andrew Levine,Rethinking Liberal Equality,Ithaca,NY: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8.從善的觀念的中立性上為該理論做了實質性的辯護。一些人喜歡工作,一些人不喜歡工作。簡言之,為什么我們偏愛一種善超過另一種善呢?他們認為這種理論也會產(chǎn)生很間接的優(yōu)點,比如停止對兼職工作者的歧視、要求條件差的工作環(huán)境應得到相應合理的工資等。〔3〕Philippe Van Parijs and Robert Van der Veen,“A Capitalist Road to Communism”,Theory and Society 15(1986),pp.635-655.
希爾·斯坦納堅持了另一種替代性的觀點。他認為,所有人是地球及其資源的共同所有者。為簡化起見,我們假設每個人都是地球享有一個份額的所有者。任何人想使用這個世界的資源必須支付租金方可,且租金被返回到股東手里作為收益。相應地,任何人想使用超出自己份額的資源就必須支出比他應得收益要多的租金。而那些使用資源少于自己所有份額的人們會得到較多的收益。當然,這樣會對每個人都會有一份給付,不論他們是否各司其責,盡管一些人當然會付出比收益更多的租金。〔1〕Hillel Steiner,An Essay on Rights,Oxford:Blackwell,1994.盡管這里我并不準備延伸的更多,但將這種理論上的選擇作為政治哲學上的一條現(xiàn)實且重要的線索是必要的。
為了達到一種可接受的生活水準,殘疾人會比其他人需要更多的資源,這是一個事實。福利上的平等被視為是對這一事實的可能回答。讓我們回到本文的主線,回想一下德沃金是如何思考與拒絕這種福利平等的方案的。德沃金對這一方案的拒絕是基于對劉易斯奢侈性偏好的論證。理查德·阿納森認為德沃金的論證是令人困惑的?!?〕R.Arneson,“Equality and Equal Opportunity for Welfare”,Philosophical Studies 56,1989,pp.77 -93.劉易斯的問題在于他故意培養(yǎng)了奢侈性偏好。如果劉易斯仍然對雞蛋和啤酒的生活感到滿意,那么他可能早已經(jīng)達到與他人相同的福利水平了,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劉易斯就是決定要培養(yǎng)奢侈性偏好。阿納森的回答是:我們需要知道,不僅在資源論和福利論之間存在區(qū)別,而且在所謂的“結果”論與“機會”論之間也存在區(qū)別。阿納森也肯定了福利結果的平等會要求對劉易斯故意培養(yǎng)的奢侈性偏好進行補貼,這是事實。然而,劉易斯確實在福利上享有機會的平等,但他已經(jīng)故意培養(yǎng)奢侈性偏好的行為已經(jīng)浪費掉這一平等。如果劉易斯的奢侈性偏好是與生俱來的,那么這種情形下的補貼就變得更為必要,因為他缺少在福利上享有的機會平等。因而,在阿納森看來,德沃金從自己的例證中得出了錯誤的結論。事實上,阿納森指出,德沃金已經(jīng)將資源的機會平等與福利的結果平等進行了比較。奢侈性偏好的爭論表明福利的結果平等是不能接受的,但這是轉向機會平等的理論,而不是資源平等的理由。
G.A.科恩的爭論也沿著類似的路徑。盡管與阿納森不同,科恩認為:一種充分的平等論必須使用將福利與資源整合進來的“優(yōu)勢”衡量的標準,盡管科恩承認自己并沒有論述如何將福利與資源的兩種平等觀結合起來?!?〕Cohen,“On the Currency of Egalitarian Justice”.科恩贊同德沃金對純粹福利主義的辯駁,即純粹福利主義會產(chǎn)生一種奇怪的結果:它要求資源從快樂的窮人——如狄更斯筆下的小蒂姆,向不快樂的富人——如斯克魯奇轉移。但同時,科恩認為,贊同德沃金并且認同一種基于資源的純粹標準可能是錯誤的。舉例而言,這種標準并不足以讓人們因為傷痛與苦難而得到補償。
不過,德沃金并沒有被阿納森和科恩的批評說服。德沃金認為,即使奢侈性偏好是先天基因的結果,對其進行補貼同樣會招致強烈的反對。一個人是否在奢侈性偏好上應當?shù)玫窖a貼,取決于該人是否參與了涵蓋該偏好的保險。對德沃金而言,奢侈性偏好的來源無關緊要。批評者完全不相信德沃金在這一問題上的回答。在我看來,公平而言,這場爭論,尤其是在德沃金與科恩之間,并沒有平息?!?〕See the papers in Justine Burley(ed.),Dworkin and His Critics,Oxford:Basil Blackwell,2004.
對平等理論的另一派批評集中于平等本身是否有價值的問題。對平等的傳統(tǒng)看法是它要求將所有人拉低到同一水平線:如果要在較低水平的平等與較高水平的不平等做出選擇,平等的理論要求選擇平等,即使它會使每個人都陷入貧窮。盡管很熟悉這一觀點,但很少有平等主義者會認真對待它,往往把它丟在一邊置若罔聞,直到羅爾斯提出了差異原則。在差異原則中,當不平等的存在符合境遇最差者的利益時,不平等是可以被容忍的。差異原則阻止了將所有人拉低到同一水平的做法,而這當然是它的目標所在。
然而,目前尚不清楚羅爾斯的理論是否能被視為平等理論的一種。一方面,納格爾一類的理論家將羅爾斯看作是持平等理論的學者典范,〔3〕Thomas Nagel,“ Equality ”,in his Mortal Question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9.而平等理論的批評者則視羅爾斯為批判的目標;另一方面,羅爾斯的理論是允許不平等存在的,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因而一些更激進的理論家批評羅爾斯是主張不平等的學者。〔1〕Norman Daniels,“Equal Liberty and Unequal Worth of Liberty”,in N.Daniels(ed.),Reading Rawls,New York:Basic Books,1975.不過,這種情形已經(jīng)為哈利·法蘭克福特〔2〕H.G.Frankfurt,“Equality as a Moral Ideal”,Ethics 98,1987,pp.21 - 43; reprinted in his The Importance of What We Care About,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8.以及德里克·帕菲特〔3〕Derek Parfit,“Equality and Priority”,in Andrew Mason(ed.),Ideals of Equality,Oxford:Basil Blackwell,1998.See also Larry Temkin,Inequality,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3.兩人的論文所解釋清楚。這兩篇論文對一系列不同程度與義務的理論進行了區(qū)分。首先,法蘭克福特認為,平等主義者并不,或者至少不應當,關注此類平等,而應當關注個人是否過上了充足的美好生活,盡管這被認為是不具有可比性的。在法蘭克福特看來,與之相關的是人們是否擁有足夠多的東西而蓬勃發(fā)展。與其他人的對比只會讓人疏遠,并且使得該人偏離自我生活的價值。無論我們如何看待這一觀點,與平等不同,這樣的一個“充足”的視角還是有一定吸引力的,這無法否認。
然而,我們還可以進一步做出選擇。帕菲特將羅爾斯式的觀點看作是“窮人優(yōu)先”的一種,這再一次與平等有差別。事實上,這一觀點的出現(xiàn)伴隨著多種優(yōu)勢。羅爾斯自己認為它是絕對優(yōu)先性的一種,盡管境遇最差者的訴求總是被給予優(yōu)先性。帕菲特的觀點是“權重優(yōu)越性”的一種形式。在這種形式中,境遇最差者的訴求比其他人的訴求權重更大,至少在理論是可以被權衡的。從這一觀點看來,即使是社會境遇最差者也存在著“要求太多”之類的問題。法蘭克福特和帕菲特的貢獻是極有價值的,能夠讓學者們更好地理解他們自己的自覺與理論上的付出。舉例而言,阿納森就已經(jīng)從平等的視角轉向了一種權重優(yōu)先性的視角?!?〕R.Arneson,“Equality of Opportunity for Welfare Defended and Recanted”,Journal of Political Philosophy 7,1999,pp.488 -497.不久我們就能看到這些區(qū)分是如何進一步得到運用的。
與德沃金同時,阿瑪?shù)賮啞ど步o了羅爾斯一個平均主義者的回應。森對羅爾斯有關基本善的福利序列及其對身有殘疾者處境的忽視尤其謹慎。森給出的建議是:從個人是否應當?shù)玫絿規(guī)椭慕嵌葋碓u估一個人生活的現(xiàn)狀。這種評估既不考察某些人所擁有的資源,也不考察他們可能獲得的福利,而是考察他們“正常生活的能力”。這種能力指的是個人能做或者做不了的事情:獲得營養(yǎng)、健康、滿意的壽命、自尊等。個人的“能力條件”是正常生活能力的替代性條件,因此,也是一種實現(xiàn)正常生活能力的自由。因為這些條件,個人能夠成功地用所擁有的資源與機會實現(xiàn)想要的生活。〔1〕Sen,“Equality of What?”.
福利的多元主義觀往往被視為比任何資源或福利論的表述更加現(xiàn)實。盡管森的理論當初并非是對諾齊克的回應,但正如讀者所見它確實涵蓋了一種特殊的責任論。如果一個人有能力實現(xiàn)某種生活方式,但忽視了去實現(xiàn)它,那么這個人就應當為自己的處境負責,并不能在司法上針對他人尋求救濟。這種被包含在平等理論中的責任與自由觀讓這一理論吸引了很多人。
森的理論已經(jīng)在發(fā)展經(jīng)濟學中變得極其重要,影響到像聯(lián)合國一類的組織的政策,推動了貧窮治理的措施從收入轉向“基本生活能力缺失”?!?〕United Nations,Human Development Report 2005,http://hdr.undp.org/.這也是有助于他在1998年獲得諾貝爾經(jīng)濟學獎的貢獻之一。不過,政治哲學上發(fā)現(xiàn)的兩個主要原因使對森的理論進行整合變得更加困難。首先,森總是避免列出人類生活能力的明確清單;其次,從多元主義者的視角來看,理解平等的涵義是十分困難的。平等似乎要求存在某種方式能對此種生活能力或彼種生活能力進行衡量,但在多元主義者看來,這根本是不可能的。正如瑪莎·努斯鮑姆曾經(jīng)試圖在對人類必要的生活能力的闡釋上所做的那樣,〔3〕Martha Nussbaum,WomenandHumanDevelopment,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0.See also Sabina Alkire,Valuing Freedom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2; Ingrid Robeyns,“The Capability Approach in Practice”,Journal of Political Philosophy 17,2006,pp.351 -376.第一個問題的解決只不過帶來了第二個難題。
然而,法蘭克福特和帕菲特的貢獻已經(jīng)能讓政治哲學家更多地使用森的方法,因為一種能力的“充足觀”看起來是一種更有前景的方法。在這一方法中,社會政策的目標在于將每個人帶到每種能力充足水平的關口?!?〕Elizabeth Anderson,“What is the Point of Equality?”,Ethics 109 ,1999,pp.287 -337; Martha Nussbaum,F(xiàn)rontiers of Justice,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6.不過,當資源的限制使其變得不可能時,可能就會面臨一些嚴重的問題?!?〕R.Arneson,“Distributive Justice and Basic Capability Equality: ‘Good Enough’ is Not Good Enough”,in Alexander Kaufman(ed.),Capabilities Equality:Basic Issues and Problems(London:Routledge,2005).能力的“充足觀”在處理競爭性訴求間的優(yōu)先性設置時將需要得到某種形式的補充,并且許多最初的難題會再現(xiàn)。不過,這一處境并非毫無希望。有人主張,將優(yōu)先性主張者的處境與(修正過的)能力觀相結合還是有可能的?!?〕Jonathan Wolff and Avner de-Shalit,Disadvantage,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forthcoming.
隨著森的研究方式的復興,我們已經(jīng)看到一套反對將責任納入德沃金、科恩和阿納森理論的整合方式的批評。同時,用阿納森著作中的表述,那些整合的理論可以被集中稱為“運氣平等主義”,因為它們的目標在于抵消運氣對個體生命的影響?!?〕Anderson,“What is the point of equality?”.
可是,對這一目標的追求看起來會產(chǎn)生很多不幸的后果。舉例來說,必須要對請求者進行分類,哪些人要對自己的困境負責,哪些人無須對自己的困境負責。這樣的做法在某些情形中甚至會羞辱那些有權獲得幫助的人,如那些為了獲得國家?guī)椭仨氉C明自己稟賦低下的人?!?〕Jonathan Wolff,“Fairness,Respect and the Egalitarian Ethos”,Philosophy and Public Affairs 27,1998,pp.97 -122; Anderson,“What is the Point of Equality?”進而言之,嚴格地執(zhí)行這種理論的很多此類政策看起來是極其不近人情的,如在殘疾人中造成的歧視。在運氣平等主義者看來,那些應對自身殘疾負責的人是無權得到國家的任何幫助的。安德森認為,平等主義的“消極目標”不應當是去消除壞運氣的結果,而是去終結壓迫、控制剝削。一個平等的社會并非是一個消除了運氣帶來的結果的社會,而是一個能夠在人與人之間實現(xiàn)平等關系的社會。此類觀點也得到了塞繆爾·舍弗勒的新近著述的支持?!?〕Samuel Scheffler,“What is Egalitarianism?” Philosophy and Public Affairs 31,2003,pp.5-39.
向“關系的”或“社會性的”平等的這一轉向在較早思考平等的傳統(tǒng)中獲得了關注。這一傳統(tǒng)在如R.H.托尼一類的思想家的著作中獲得闡釋,〔2〕R.H.Tawney,Equality,London:George Allen &Unwin,1931.在大衛(wèi)·米勒〔3〕David Miller,Principles of Social Justice,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9.、邁克爾·瓦爾茲〔4〕Michael Walzer,Spheres of Justice,Oxford:Basil Blackwell,1983.和理查德·諾曼〔5〕Richard Norman,“The Social Basis of Equality”,in A.Mason(ed.),Ideals of Equality,Oxford:Basil Blackwell,1998.的著作中得以發(fā)揚光大。實際上,轉向的主題在伯納德·威廉的論著中處于非常顯眼的位置,而正如前述所見,威廉的論著受到了諾齊克的猛烈及可能是令人分散注意力的批評?!?〕Williams,“ The Idea of Equality”,in P.Laslett and W.G.Runciman(eds.),Philosophy,Politics and Society,2nd series,Oxford:Blackwell,1962.早期傳統(tǒng)的核心思想在于一個充滿平等的社會必須要創(chuàng)造出互相尊重及自尊的環(huán)境,從而克服等級分化。這類觀點與“差異”理論家艾利斯·馬瑞恩·楊〔7〕Iris Marion Young,Justice and the Politics of Difference,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0.和“認知”理論家南希·弗瑞舍〔8〕Nancy Fraser and Axel Honneth,Recognition or Redistribution? ,London:Verso,1998.的著作關系很密切。在這一主題上也存在多個變相的觀點,但基本觀點仍然是:一個平等的社會是一個在人與人之間存在良性關系的社會,而不是通過某種合適的方式對正義的“衡量標準”進行分配的社會。
盡管看起來更多的人贊同社會平等是一個平等的社會不可或缺的部分,但分配的因素也同樣不容忽視?!?〕Anne Phillips,Which Equalities Matter?,Oxford:Polity Press,1999.當前的一個主要研究方案是要嘗試解決如何將平等的分配式解讀與社會性解讀在同一個視角中結合起來的問題。
盡管迄今為止對這些主題的公開討論還是相當少,但在兩個關聯(lián)的話題上的討論逐漸增多,這可以從相關的會議上得到證明。其中一個話題從已有的觀察開始,即在政治哲學領域不少新近的作品都以“理想化的理論”或“完全服從”為基礎。也就是說,它的目標是建構一種公正社會的理論,假設所有的公民都會遵守規(guī)則。然而,此類理論應用于整個現(xiàn)實世界時會產(chǎn)生一個潛在的問題。一種理論得不到實施有多種原因:如對人類提出了不合理的要求;如前后不完全一致;如缺少政治意愿;如在此案與彼岸之間無路可通,等等。因此,一些學者開始思考需要將更多的注意力投向“非理想化”的理論與“現(xiàn)實的世界”。政治哲學必須從“我在”出發(fā),這些學者采用的正是這一思路。
這個方案與其他方案實際上是貼合的:實踐中的社會正義會嘗試用哲學理論來思考現(xiàn)實的社會政策問題,反過來參照這些問題也可以修正該理論。舉例而言,如果一種平等理論建議我們采取與現(xiàn)實中的進步性和文明的社會政策相沖突的措施來處理不平等問題,看起來,或者至少,我們應當考慮一下我們的理論是否正確,并且準備修正該理論以便它能更好地適應最佳的社會政策,同時也幫助在疑難情形中決定優(yōu)先性?!?〕See,for example,Brian Barry,Why Social Justice Matters,Oxford:Polity,2005;Tremain,Shelley,“Dworkin on Disablement and Resources”,Canadian Journal of Law and Jurisprudence 1996,9,pp.343 -359; Wolff,Jonathan(2002) “Addressing Disadvantage and the Human Good”,Journal of Applied Philosophy,2002,19,pp.207 - 218; and Wolff and De -Shalit,Disadvantage.布萊恩·巴利(Brian Barry)的著作中譯本見[英]布萊恩·巴利:《社會正義論》,曹海軍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g者注
平等是一個很有趣、有活力的研究領域。過去二十年的大部分努力都是對諾齊克所設定議程的回應。諾齊克發(fā)起了對平等的強有力的批評,尤其關于平等理論中對責任問題的明顯忽視。傳統(tǒng)的平等主義關注對個性的尊重,關注對社會分化、壓迫與控制的抗爭,以及事實上如何改良我們當前生活的這個世界。而在嘗試回應諾齊克的過程中,學者們忽視了傳統(tǒng)平等主義者的關注,過分關注了個人的責任、選擇與公平的問題。這些關注是對平等主義理論的扭曲,而這是值得商榷的。在平等理論的研究上,我們依然大有可為。
? 喬納森·沃爾夫,倫敦大學學院哲學系教授,人文與藝術學院院長。本文的寫作源于作者在謝菲爾德大學(University of Sheffield)的演講。感謝法比恩·弗里耶哈恩(Fabian Freyenhagen)讓我寫出成稿在本刊發(fā)表的建議以及對論文初稿進行的評論。原文發(fā)表在《道德哲學雜志》(季刊)2007年第4卷第1期。
?? 吳園林,法學博士,中國財政科學研究院博士后,研究方向:憲法學與行政法學。在翻譯過程中,譯者得到時為中國人民大學博士王理萬先生(現(xiàn)為中國政法大學講師)的幫助,在此特別表示感謝。譯文在內容上保留了原文的編排方式和注釋風格,摘要為筆者所加,并且已得到作者的許可,期望對譯文的閱讀有所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