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艷濤+張顯成
內(nèi)容摘要:新刊布的《肩水金關(guān)漢簡(貳)》的73EJT21:370號是一片“削衣”,上面共有“□陵丞印”四字,其第一字至今未得釋讀。通過字形的分析對比、以及同文獻(xiàn)資料的參證可知,其第一字當(dāng)釋“ (菀)”。漢代的菀陵縣,文獻(xiàn)中又作宛陵和苑陵。此名有兩指,一在河南郡,一在丹陽郡。通過對西北屯戍漢簡中人員籍貫的分析可知,“ (菀)陵丞印”中的“(菀)陵”應(yīng)是河南郡下轄之縣。
關(guān)鍵詞:《肩水金關(guān)漢簡(貳)》;削衣; (菀)陵,河南郡
中圖分類號:K877.5;H123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16)06-0115-04
Abstract: The slip numbered 73EJT21:370 in the newly published Han Dynasty Bamboo and Wooden Slips from Jianshuijinguan(II)is a xueyi(a strip of wood with incorrect words cut off)which contains the four words of an officials seal, □-ling-cheng-yin(□陵丞?。?, the first of which has not yet been interpreted. By analyzing the form of this first character and referring to its use in this document, it can be inferred that the first word is likely 菀( , yuan). The county of Yuanling(菀陵)in the Han dynasty was also written a“宛陵”or“苑陵”and there are two places in China that match this name:one is in Henan Prefecture, the other is in Danyang Prefecture. By analyzing the birthplaces of northwest garrison people mentioned in the bamboo slips, it can be determined that the Yuanling in the four words“□-ling-cheng-yin”refers to the one in Henan prefecture.
Keywords: Han Dynasty Bamboo and Wooden Slips from Jianshuijinguan(II); xueyi(wooden or bamboo strips used for writing); Yuanling; Henan Prefecture
(Translated by WANG Pingxian)
新刊布的《肩水金關(guān)漢簡(貳)》[1]的73EJT21:370號為一片“削衣”{1}。從原書圖版來看,該削衣上端及左右兩側(cè)均較為完整,唯下方參差不齊,斷折痕跡明顯。圖板顯示其上共有四字(附圖),整理者釋曰“□陵丞印”,第一字未予釋讀,且目前為止也未見有人對該字予以釋讀。從圖版可知,該字最上面的構(gòu)件很明顯是一草字頭,剩余部分筆跡多有殘泐,但字形輪廓仍約略可見。細(xì)察圖版可知,草字頭“艸”下是“宀”,“宀”下是一橫筆,橫下則是一個(gè)“夗”字。只不過在實(shí)際的書寫中,書手將“宀”上的一點(diǎn)延長貫穿了下面的橫筆呈現(xiàn)出“ ”狀;“夗”中“”形的寫法不同于后來的楷書,里面的筆畫“乚”猶如捺筆寫法向右下方延伸,并在末端向上急挑,這種寫法在漢簡中是很常見的。如果對該字予以復(fù)原的話其字形則為:
該字頗近似于“菀”,只是下面的“宛”中多出了一橫筆,但這并不影響對該字的釋讀,因?yàn)槲墨I(xiàn)中正有“宛”作“ ”形者?!侗畡e字新編》“宛”字頭下收有異寫“ ”(引《魏元壽安妃盧墓志》)[2];《魏元玕墓志銘》中的“ ”、《唐處士張沖墓志銘》中的“ ”,均即“宛”字{2}?!巴稹弊鳂?gòu)件時(shí)也多作“ ”形(或“ ”形)者{3},如《龍龕手鏡·刀部》收有作“ ”形之“剜”字[3],《蟲部》收有作“ ”形之“蜿”[3]223,《女部》收有作“ ”形之“婉”[3]281,《食部》收有作“ ”形之“ ”[3]504,等等。故以“宛”為構(gòu)件的“菀”字當(dāng)然也可能“宀”下加橫而作“ ”。
并且,作“ ”形之“菀”字文獻(xiàn)多見,如《龍龕手鏡·草部》正收有作“ ”形之“菀”字[3]259。此種寫法在碑刻中亦有見,如“ ”(《敬善寺石像銘》)、“ ”(《唐李泰墓志銘》)、“ ”(《唐程義墓志銘》){4}。
漢簡中我們暫未找到作“ ”形之“菀”字,但作“ ”形的“宛”字卻也不乏用例,如“ ”(《長沙東牌樓東漢簡牘》32背·2[4])、“ ”(《居延漢簡》218.13{5}[5])。這樣來看,既然“宛”在漢時(shí)已有寫作“ ”的情形,那么當(dāng)它作為字形構(gòu)件參與組成“菀”字時(shí),“菀”寫成“ ”也便不難理解了。因此,單從字形上來看,這里的“ ”應(yīng)該就是“菀”字。
從西北屯戍漢簡文書可知,上引漢簡“ (菀)陵丞印”顯然是對封泥文字的移錄?!?(菀)陵丞”,即“ (菀)陵”的“丞”,“(菀)陵”應(yīng)是一地名。那么,歷史上是否有“ (菀)陵”這個(gè)地理名稱呢?史籍中正有其記載,并且其書寫形式或作“菀陵”,或作“宛陵”,或作“苑陵”。
作“菀陵”者如:
《后漢書·郡國志一·河南尹》:
河南尹,秦三川郡,高帝更名……菀陵,有棐林,有制澤,有瑣侯亭。[6]
由上引可知,東漢時(shí)“菀陵”為司隸校尉部河南尹下轄之縣,故地在今河南省新鄭市境內(nèi)。
作“宛陵”者如:
《居延漢簡》218.13:
田卒河南郡宛陵邑□□里公乘□□ [7]
《史記·樊酈滕灌列傳》:
攻宛陵,(樊噲)先登,斬首八級,捕虜四十四人,賜爵封號賢成君。
司馬貞索隱:“《地理志》屬河南?!睆埵毓?jié)正義:“宛陵故城在鄭州新鄭縣東北三十八里?!盵8]
《后漢書·李膺傳》:
(李膺)延熹二年征,再遷河南尹。時(shí)宛陵大姓羊元群罷北???,臧罪狼藉,郡舍溷軒有奇巧,乃載之以歸。[6]2192
作“苑陵”者如:
《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二年律令·秩律》:
……酸棗、密、長安西市、陽城、苑陵、襄城、偃、郟、尉氏、穎(潁)陽、長社、解陵……圜陰,東園主章,上林騎,秩各六百石,有丞、尉者半之。
整理小組注:“苑陵,屬河南郡?!盵9]
《漢書·地理志上》:
河南郡,故秦三川郡,高帝更名……苑陵,莽曰左亭。[10]
“菀陵”、“宛陵”、“苑陵”的所指地相同,只是書寫不同而已,顧炎武和陳直均對此進(jìn)行過研究。顧炎武《肇域志·河南·開封府·洧川縣》云:
漢興,改三川郡為河南郡,以洧土之隸河南者置苑陵縣,實(shí)鄭之苑陵地,鄭大夫射犬食邑也。苑陵城,在今韓佐店西,而南境隸潁川者屬許縣。宣帝神爵三年,析許縣之汲鄉(xiāng)置新汲縣,實(shí)鄭之曲洧地也。建初四年,封執(zhí)金吾馬光為侯,國城在洧水南,北臨洧水,今張子店北臨河古城是。王莽時(shí),改苑陵為左亭,后漢改為菀陵,屬司隸河南尹,而新汲仍舊屬潁川。[11]
陳直在《居延漢簡研究》中對前引《居延漢簡》218.13考論曰:
《漢書·地理志》,苑陵縣屬河南郡,或作“菀陵”。本簡之“宛陵”,當(dāng)為“苑陵”之別寫,《隸釋》卷六,《議郎元賓碑》云:“‘考工菀陵,即‘苑陵隸書之變體?!眥1}[12]
從語言學(xué)角度也可證“菀陵”、“宛陵”、“苑陵”是同一個(gè)詞?!巴稹?、“菀”、“苑”均從“夗”得聲,古音同屬影母元部,聲韻皆同,故三字古可通用。前引《后漢書·郡國志一·河南尹》文字,王先謙引錢大昕云“《前志》作‘苑陵,《左傳》杜注作‘宛陵,苑、菀、宛古通用”[13],甚是。前引《漢書·地理志》之“苑陵”,《漢書·樊噲傳》作“宛陵”[10]2067;前引《后漢書》的《郡國志》作“菀陵”,而《李膺傳》作“宛陵”,均是明證。更有意思的是,東漢桓帝延熹四年《封丘令王元賓碑》的碑陽作“菀陵”(收于《隸續(xù)》卷19),碑陰作“宛陵”(《隸續(xù)》卷16):
(王元賓)學(xué)優(yōu)而仕,位極州郡。察孝廉、郎、謁者,考工菀陵、葉、封丘令。經(jīng)國以禮,帥下以德。[14]
以上為碑陽,以下為碑陰:
……山陽防東夏州叔舉、山陽金鄉(xiāng)張諺季德、河南宛陵趙堂世萇……任城元父李能叔遠(yuǎn)。右奔喪。{2}[14]429
同一通碑,陽面作“菀陵”,陰面作“宛陵”,此顯然為當(dāng)時(shí)“宛”、“菀”無別之又一證。所以,文獻(xiàn)中的“菀陵”、“宛陵”、“苑陵”實(shí)為異名同實(shí),指的是同一地方。
從上引文獻(xiàn)可知,上述“菀陵”(“宛陵”、“苑陵”)在河南,是河南郡(尹)轄縣。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漢時(shí)揚(yáng)州刺史部丹陽郡亦有一縣名“宛陵”:
丹揚(yáng)郡,故鄣郡,屬江都。武帝元封二年更名丹揚(yáng),屬揚(yáng)州。戶十萬七千五百四十一,口四十萬五千一百七十一。有銅官??h十七:宛陵,彭澤聚在西南。清水西北至蕪湖入江。莽曰無宛。[10]1592
(丹陽郡)十六城,戶十三萬六千五百一十八,口六十三萬五百四十五。宛陵,溧陽,丹陽……[6]3486
也就是說,漢代的“菀陵”(“宛陵”、“苑陵”)一名有兩指,一在河南郡,一在丹陽郡。不過,上述西北屯戍漢簡中的“(菀)陵”指漢代丹陽郡之“宛陵”的可能性較小。因?yàn)閺奈鞅蓖褪鶟h簡中的士卒籍貫來看,當(dāng)時(shí)駐守在西北邊防線的除了本地士卒外,外郡國士卒主要來自潁川郡、河南郡、淮陽國、東平國等北方地區(qū),而來自南方的士卒則極其少見,可以確知的僅有來自蜀郡、犍為郡的{1}。即便是非軍事人員,來自南方地區(qū)的人員在西北屯戍漢簡中也寥寥可數(shù)。西北屯戍漢簡中可確定為蜀郡的有5人(次),可確定為犍為郡的有3人(次)。這一方面說明當(dāng)時(shí)西北地區(qū)屯戍系統(tǒng)同南方地區(qū)的交流并不十分密切,另一方面也表明漢時(shí)可能已有根據(jù)不同地區(qū)人的身體素質(zhì)等來訓(xùn)練不同種類士卒的制度。關(guān)于后者,《后漢書·光武帝紀(jì)下》載:
三月丁酉,詔曰:“今國有眾軍,并多精勇,宜且罷輕車、騎士、材官、樓船士及軍假吏,令還復(fù)民伍?!?/p>
李賢注引《漢官儀》曰:
高祖命天下郡國選能引關(guān)蹶張、材力武猛者,以為輕車、騎士、材官、樓船,常以立秋后講肄課試,各有員數(shù)。平地用車騎,山阻用材官,水泉用樓船。[6]51-52
“車騎”即擅長平原丘陵作戰(zhàn)的車兵和騎兵,“材官”即擅長山地戰(zhàn)的步兵,“樓船”即擅長水戰(zhàn)的水兵。東南沿海水網(wǎng)密布,應(yīng)多樓船之士;西南地區(qū)多山,歷來多出擅長山地戰(zhàn)的將士;而北方地區(qū)平原丘陵較多,車兵、騎兵能夠在戰(zhàn)斗中發(fā)揮更大的優(yōu)勢,尤其是西北邊防區(qū)應(yīng)對的主要是匈奴的騎兵,發(fā)展水兵和步卒不太合適。《漢官儀》的記載正與西北屯戍漢簡中北方士卒較多而南方士卒較少的實(shí)際情況相照應(yīng)??偟膩碚f,漢時(shí)地處東南沿海的丹陽郡宛陵縣縣丞之印,出現(xiàn)在西北邊塞地區(qū)的可能性是極小的。
綜上,《肩水金關(guān)漢簡(貳)》中的“□陵丞印”當(dāng)釋作“ 陵丞印”;“(菀)陵”之所指應(yīng)該是河南郡(尹)的屬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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