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大河

親愛的兄弟，這個世界上對我最好的莫過于師父了。當(dāng)然，對我最嚴(yán)厲的也是這個師父。他有一把烏木戒尺，是專門用來打我的。這把戒尺從我記事起他就整天拿在手上，須臾不離。由于長年摩挲，戒尺烏黑發(fā)亮。我最痛恨這把戒尺了，恨不得把它投進茅坑里，或者劈成碎片，扔進火膛里燒成灰。師父只是我一個人的師父。也就是說他只能對我厲害。在其他人面前，他永遠(yuǎn)是一個滑稽的小丑。他很會逗人發(fā)笑。他常說一些傻話，讓人笑得肚子疼。他走路不協(xié)調(diào)，時不時會自己把自己絆個跟頭，引起一片笑聲。我知道，這都是他故意假裝的。他和我在一起，完全不是這樣，和換了一個人差不多。他嚴(yán)肅、冷酷、尖刻。他教導(dǎo)我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不要以為你是侏儒，你就有兩條命。他還說，貓有九命，那是騙人的，貓也只有一條命。上至國君，下至螻蟻，命都只有一條。兄弟，忘了告訴你，我?guī)煾敢彩琴?，和我一樣。他的個頭兒甚至比我還矮了半寸。我比他高半寸這件事讓我多吃了不少戒尺。他用戒尺敲我頭說，長這么高有什么用，不還是個侏儒。我很想回嘴，我是個侏儒不假，可我至少是個比你高的侏儒。當(dāng)然，我從不敢真的回嘴。我也只是在心里說說而已。有時候我想，我的命怎么這么苦，我是個侏儒不說，我的師父也是個侏儒，而且是一個可惡的侏儒。宮廷里有數(shù)不清的的規(guī)矩，比如不許高聲說話，不許放屁，不許盯著人看，不許傳話，不許議論朝政，不許玩耍，不許說不，等等。這些規(guī)矩都是他用戒尺讓我記住的。我很少有超過三天不挨打的。師父打我時嘴里總念咒般地說，叫你不長記性，叫你不長記性。許多時候我是故意違反規(guī)矩，逗師父玩。師父也看得明白，所以下手不那么重?？傊覀冎g形成了一種奇怪的關(guān)系，他三天不打我，手癢。我三天不挨打，皮癢。兄弟，你可能理解不了這種關(guān)系，會說我賤。我發(fā)現(xiàn)當(dāng)我犯賤受懲罰時，周圍人都很快樂。他們幸災(zāi)樂禍。當(dāng)然，他們并無惡意，甚至心中還會增加一份善念，送給我點好吃的。兄弟，你和我不一樣，你生活在鄉(xiāng)下，無拘無束，無須討好任何人。而我，生活在宮廷里，我存在的理由就是給人帶來笑聲。這就是命，侏儒的命，一個侏儒還能有別的命運嗎？

別看師父經(jīng)常打我，其實他對我最好了。他教我識字，背詩，給我講故事，講道理。有一次我高燒不退，渾身疼痛，神昏譫語，所有人都以為我活不成了，是他不眠不休守了三天三夜，直到我醒來。他還是我精神上的導(dǎo)師，他能看穿人的內(nèi)心。他說，所有的人都穿著衣服，你看不到他們的身體，只有臉露在外面，你能看到臉上的表情，如果你相信你看到的，那你就是個十足的傻瓜，臉，不過是一個面具而已，真實的想法并不顯露在臉上，而是被臉遮蓋著，有時候是為了保護自己，有時候是為了傷害別人，更多的時候則是習(xí)慣使然。他還說，女人心，海底針，最難捉摸了。有的女人笑起來很甜美，可是心卻比蛇蝎還毒。他看我一副吃驚的表情，敲了我一戒尺，傻瓜，你什么時候能多長個心眼兒。干嗎要那么多心眼兒，累不累啊，我說。我又挨了一戒尺。我看宮廷里的女人都很美，笑起來都很甜，我看不到誰是蛇蝎心腸。最美的是君夫人，笑得最甜的也是君夫人，她是蛇蝎心腸嗎？師父又敲了我一下頭說，找死啊，不想活了。師父發(fā)怒了。根據(jù)師父的理論，臉上的表情是為了掩飾真實的想法，裝出來給人看的。那么他真實的想法是什么呢。顯然是欣慰。他認(rèn)為我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缺心眼兒。師父從不告訴我他對宮廷里各色人等的看法，他說，不要聽別人怎么說，要自己觀察，不但要用眼觀察，還要用心觀察，用腦觀察，用命觀察。什么叫用命觀察。師父說就是稍有疏忽腦袋搬家。我吐了吐舌頭。師父并非一點兒不透露他對大人物的看法，只是說得很委婉而已。比如，說到國君，他嘆息一聲，說了四個字：老當(dāng)益壯。別人會以為這是贊美，我明白他是說國君老了，昏庸了，卻迷戀年輕君夫人的美貌，過于縱情了。說到君夫人，他說：刀口上的蜜。我清楚他對君夫人的看法，這個女人天使面孔，魔鬼心腸。說到太子，他說：好人。我知道他的真實意思不在字面上，那么他是如何看太子呢，我沒弄明白。有這么一個師父挺好的，他讓我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以為我會永遠(yuǎn)和師父呆在一起，直到地老天荒。可是，師父要走了。

師父說他老了，要告老還鄉(xiāng)，并指定要我送他。人們以為侏儒不會老的，那是偏見。身體長不高，并不等于一直是個孩子。盡管我們有意表現(xiàn)得像個孩子，幼稚，口無遮攔，天真。這是我們的表演。侏儒也會老。師父就老了，他走路慢吞吞的，不敢再自己絆自己跟頭了。國君本來不打算放他回去，但他一句話說動了國君。他說，我死在宮里也沒什么，但一副小棺材抬出去，人們會笑話國君小氣的。他把國君說笑了，國君答應(yīng)放他還鄉(xiāng)。國君讓大內(nèi)總管安排車輛送他，他謝絕了。他說讓我徒弟送我吧。國君笑了，四條短腿走路，要走到何時。師父說反正有的是時間。

于是，我和師父上路了。我對師父放著馬車不坐，和我一起步行，很不理解。我們本來就腿短，師父又上了年紀(jì)，走路的速度可想而知。我問師父為什么要這樣，他說，你難道不想看看風(fēng)景嗎。這是冬天，萬木蕭條，到處光禿禿的，一派土黃色，哪有什么風(fēng)景。只有一點，讓我感受很深，那就是寥闊。天很大，地很大，讓人感覺舒暢。宮廷里房屋很高大，可以住得下巨人，但呆在那里我卻感到壓抑。這曠野就不同了，讓人心里敞亮。路上行人很少，偶爾有人路過，都會投來好奇的目光。他們大概從未見過侏儒吧。也有好心人，會問我們?nèi)ツ膬海灰獛椭?。師父說曲沃，我們?nèi)デ?。遠(yuǎn)著呢。人們沒有不知道曲沃的，那是老國都，誰會不知道呢。師父是曲沃人。只是不知道現(xiàn)在啥樣，他傷感地補充道。我們走走停停，一點兒也不著急。正如師父說的，反正有的是時間。我們帶有干糧，餓了就吃點干糧。渴了就討點水喝。天黑了，我們就找地方借宿。鄉(xiāng)下人都很樸實，會招待我們吃飯和住宿，完全把我們當(dāng)作客人對待。

下雪了。大地白茫茫一片，看上去真是干凈。留我們住宿的一家人勸我們住下來，等天晴了再走?？吹贸鏊麄冋嫘膶嵰?。鄉(xiāng)下人不戴面具，他們真實的情感都寫在臉上。師父的理論只適合都市和宮廷。在鄉(xiāng)下就不靈了。師父堅持要走，他說下雪不比下雨，抖一抖雪花就掉了，不耽擱走路。其實，并不像師父說的那樣，雪還是給我們帶來了很多困難。開始踏著雪，咯吱，咯吱，還很好玩。但很快就不好玩了。腳步越來越沉重，行走越來越艱難。這時候要有人給我們幫助，我是不會拒絕的。正這樣想著，就看到一個馬隊迎面而來?？上Р皇且粋€方向。為首的穿一件紫貂皮大氈，非常醒目。很快我們就認(rèn)出他來，是太子。他也認(rèn)出了我們，勒住馬，停了下來。他問我們?nèi)ツ膬?。師父說曲沃。他說他剛從曲沃回來。師父說知道，你去祭奠你母親。他說，你怎么知道。師父說，我還知道是君夫人讓你去的，他說國君夢到了你母親。太子笑道，人們都說侏儒是千里眼順風(fēng)耳，果不其然。太子對我們這兩個風(fēng)雪中的旅人來了興趣，跳下馬，和我們攀談起來。

太子叫申生。據(jù)說他生在申時，他母親齊姜生他時難產(chǎn)死掉了，為了記住這個時辰，國君就給這個頭生兒子起名叫申生。申生對他父親非常恭敬，天天進宮請安。他父親后來又娶了大戎狐姬和她妹妹小戎子，她們各生一子：重耳，夷吾。國君發(fā)兵攻打驪戎，驪戎打不過，就送了兩個美女給國君，這便是驪姬和少姬，她們也各生一子，分別是奚齊和卓子。申生不但孝敬國君，對國君的嬪妃也是恭敬有加。驪姬不光美艷驚人，她走路的神態(tài)，美目的顧盼，都風(fēng)情萬種，讓人心旌搖蕩，她的聲音像百靈鳥的叫聲一樣清脆悅耳，還不只是悅耳，簡直能進到心里，像嬰兒的小手一樣撫摸著你。國君專寵驪姬，冊封她為君夫人。申生對君夫人從未失禮過，君夫人對申生也關(guān)愛有加。聽說國君因?qū)櫺殷P姬，想廢申生，立奚齊為太子。國君說給驪姬，驪姬哭著勸阻：申生仁孝愛民，能打仗，深得百姓愛戴，是國家的根本，動搖不得。國君看君夫人深明大義，就更寵幸君夫人了。

扯遠(yuǎn)了。還是回來說說申生和師父的對話吧。一般情況下，是不會有這種對話的。兩人身份天淵之別，哪能說到一起。就是今天這種情況，風(fēng)雪中邂逅，也是應(yīng)該擦肩而過的。頂多打個招呼。我們讓到路邊，太子不用下馬，揮揮馬鞭，揚長而去即可?？墒翘永兆●R，停了下來，而且跳下馬，和師父聊上了。風(fēng)雪，太子和侏儒，這景象真是匪夷所思啊。我很好奇，太子要和師父談什么。盡管師父是一個智者，但知道和承認(rèn)的人并不多，他公開的真實的身份是小丑。絕大多數(shù)的人也只是將師父看作小丑而已。師父也很喜歡他的小丑身份。他認(rèn)為躲在小丑這個殼里很安全，也很踏實。他不喜歡人們將他看作智者。他喜歡深藏不露。難道太子也洞察到師父的智慧。太子為了身高上和師父平等，蹲了下來。對侏儒來說，這是很高的禮遇。我都感動了。太子對師父說，你帶給我們很多笑聲，真舍不得你走。師父說，小丑嘛，就是逗人笑的。太子說，你不光逗我們笑，還說了許多真話。師父說，只有想聽真話的人，才能聽到真話。太子說，從此一別，恐難再見，你有什么話想對我說嗎？我沒想到太子有此一問，這明擺著帶有求救的意味。師父沉默了片刻。他大概也沒想到太子會如此問。人都是怕敬的。盡管師父喜歡小丑這個身份，但他并不喜歡人們對小丑的態(tài)度：嘲笑、輕慢、戲弄。太子如此尊重他，他很感動。師父是這種人，即使內(nèi)心波瀾起伏，你在他的表情上也看不出什么，你看到的依然是平靜。師父說過，臉只是個面具，真實情感藏在面具之下。他是自己理論的實踐者。師父沉默片刻后開口了。師父神情肅穆，這在他是從未有過的。我以為師父要說出多么深奧的話，洗耳恭聽，可是聽到的卻是讓人失望的大白話。師父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顯然還應(yīng)該有下文，我正等著聽呢，師父卻打住了。完了，沒下文了。太子大概和我有同樣的感覺，耳朵還在張著呢。見師父緊閉嘴巴，就反問一句：沒了。師父說，沒了。太子說，我應(yīng)該提防誰呢。師父說，一個侏儒不應(yīng)該參與別人的家事。師父說出“家事”二字時，語音稍重。太子也聽出來了。師父是暗示太子要提防家人嗎。太子有些不高興，說，在宮廷里說這樣的話是要殺頭的。師父說，我老了，就欠一死。太子感到自己剛才言重了，拍拍師父肩膀說，你不能死，好好安度晚年。太子站起來，他剛才是半蹲著，談話就要結(jié)束了。雪又下大了。我們都成了雪人。師父說，據(jù)說很多動物都能從空氣中嗅出危險。我不明白師父怎么突然扯到動物這個話題上，他想說什么，人不如動物靈敏嗅不到危險，還是人應(yīng)該像動物一樣從空氣中嗅出危險來。太子大概也不想就這個話題往下扯，沒接話茬，而是看看天，說雪下大了，我送你們一匹馬吧。有一匹馬當(dāng)然好了，盡管我們倆是侏儒，我們也會想辦法上馬的。這大雪天，走路可真夠嗆，對侏儒來說，尤其艱難?？蓭煾钢x絕了太子的好意，他說，我們喜歡雪，在雪地走走挺好。太子開玩笑說，我怕雪把你們埋住。師父說，那我們就在雪里打個洞，雪遁。

與太子分別后，茫茫雪野中又只剩我們兩個人了。師父不說話，獨自在雪中艱難跋涉。我去攙扶他，總被他打開。走開，他說。語氣中充滿了被打擾的懊惱。此時，我知道，他是想一個人呆著。他要享受孤獨，寂寥天地里一個人的孤獨。師父人前是小丑，滑稽逗樂，引來笑聲無數(shù)，人后則像塊木頭那樣沉默地呆著，冥想，發(fā)呆。他這毛病又犯了。我不再打擾他。我與他保持五尺距離。兩個侏儒就這樣默默地在雪中走著，只能聽到風(fēng)聲和腳下發(fā)出的咯吱咯吱的聲音。直到晚上，我們在一個破廟里歇息下來，師父才開口和我說話。

這天很慘，我們沒能趕到下一個村莊天就黑了。雪也越來越大。還好，路邊有個破廟，要不，真不知道怎樣度過這個夜晚。我已經(jīng)凍透了，手腳都是麻木的，師父也差不多吧。廟里有人備下柴薪和火鐮、火石。我們升了一堆火，烤了好一會兒，才暖和起來。吃了些干糧之后，我竟然覺得破廟像天堂一樣舒服。這時候，師父開口了。他說，命，都是命。我問什么都是命。他說一切都是命。每個人都在走向命運的結(jié)局。其實每個人的結(jié)局都只有一個，那就是：死。師父說過，關(guān)于死有兩件事是確定的，第一，每個人都終有一死；第二，每個人都不知死于何時如何死去。師父所說的命定的結(jié)局是什么意思。他說，你知道我為什么告老還鄉(xiāng)，又為什么讓你來送我嗎。我還真沒想過此問題。為什么。他說，你見過夏天的風(fēng)暴嗎。我說見過。他說，你見過醞釀多年的風(fēng)暴嗎。我搖搖頭。醞釀數(shù)日的風(fēng)暴就威力無邊，令人駭怕，哪有醞釀數(shù)年的風(fēng)暴。師父說，我也沒見過，可在我們國家有一場風(fēng)暴已經(jīng)醞釀數(shù)年，即將爆發(fā)。我忽然明白了，他指的不是自然界的風(fēng)暴，而是政治上的風(fēng)暴。可是在我看來，我們國家平靜，強大，國君雖年老，但他牢牢地統(tǒng)治著自己的王國，周邊國家也都畏懼我們。

親愛的兄弟，我先給你說說國君吧。你在鄉(xiāng)野，可能知道國君偉大，但不一定知道他偉大到什么程度，他有哪些具體的功業(yè)。其實，我也說不全面。師父什么都知道，他都給我說道過，我沒記全?，F(xiàn)在我就所記得的，給你略說一二。國君名叫詭諸，他的名字很怪。這中間是有故事的，他爹與戎狄打仗，活捉了戎狄首領(lǐng)詭諸，他爹很得意，將兒子取名詭諸，以紀(jì)念這一勝利。詭諸當(dāng)了國君后，開疆拓土，滅了驪戎、耿國、霍國、魏國、楊國、芮國、荀國、冀國等，我記不全了，總之是個厲害的主兒。他統(tǒng)治這個國家已經(jīng)二十一年了，權(quán)力穩(wěn)固，社會安定，真不知師父所說的風(fēng)暴在何處醞釀，又將起過何處。

師父說，記得我給你說過，不但要用眼睛觀察，還要用心觀察，用腦觀察，用命觀察，看來你把我的話當(dāng)耳旁風(fēng)了。我說，我是這樣做的，只是——，師父用戒尺敲了我一下。記得優(yōu)施嗎。我說，這還用問。優(yōu)旋是宮廷戲班班主，人長得好，戲唱得好，關(guān)鍵是聰明，眨眼就是見識，更重要的是會來事。戲班上下，宮廷內(nèi)外，沒有一個人不說他好的。他對師父也很好，經(jīng)常送一些點心給師父?？墒菐煾笇λ麉s不冷不熱。他送的點心，師父一口不吃，都讓我吃了。據(jù)說他和年輕的君夫人有一腿，不知是真是假。師父說優(yōu)施是個小人。俗話說防君子不防小人。不是不防小人，是小人卑鄙陰險，防不勝防，根本防不住。優(yōu)施最近進宮頻繁，說是給君夫人唱戲，誰知除了唱戲，還干沒干別的。師父說君夫人對優(yōu)施言聽計從。我和師父最后一次見優(yōu)施在內(nèi)宮門口，他從里面出來，站了片刻。他沒有看到我和師父。他神情沉穩(wěn)，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師父說臉是面具，是用來掩蓋真實感情的。優(yōu)施面具之下的真實感情是什么，我不得而知。然而師父就是這天決定告老還鄉(xiāng)的。他到底觀察到了什么。我問師父。師父說，用命觀察，我感到通體寒冷，比今天在風(fēng)雪中還寒冷，我嗅到了風(fēng)暴的氣息。師父說得玄虛，我完全不能理解。師父說，我告老還鄉(xiāng)，是為了躲避災(zāi)禍，讓你送我，也是讓你離災(zāi)禍遠(yuǎn)一點。我說我看不到有什么災(zāi)禍。師父說，那是你沒有用命觀察。師父揚了揚手中的戒尺，這次卻沒有打下來。他說，有些經(jīng)驗是不能傳授的，必須自己去經(jīng)歷，去感悟，去領(lǐng)會。我說，師父，你說的風(fēng)暴是什么。師父說，我又不是神仙，我哪里知道。說來說去，一切只是感覺。師父并不知道將要發(fā)生什么事。也許與太子去祭奠母親有關(guān)，師父說，君夫人說國君夢到了齊姜，讓太子去祭奠母親，君夫人有這么賢明嗎。原來懷疑從此而來，師父小題大作了。

夜里，師父給我講了一故事。當(dāng)初，國君想立驪姬為夫人，讓宮中掌管算命的卜晏用龜甲占卜，結(jié)果不吉利。國君又讓用蓍草占卜，結(jié)果吉利。國君說就按第二次結(jié)果辦吧。卜晏說，蓍卜不靈驗，龜卜靈驗，應(yīng)該按靈驗的辦，再說卜蓍的兆詞說，專寵過分會發(fā)生變亂，會奪去你的所愛，香草和臭草放在一起，十年過后還會有臭味。他竭力勸阻國君，國君就是不聽，最終立驪姬為夫人。這件事對卜晏打擊很大，他很快一病不起，臨死前，師父去看他，他對師父說，我能死在病床上，是我的運氣。說罷，嘆息一聲，就死了。師父說這么多年都過去了，他仍然忘不掉那聲嘆息。許多時候，他都聽到那聲嘆息在宮內(nèi)回響。也只有我能聽到，師父說。

十天后，我們到了曲沃。雪已經(jīng)化得差不多了，遍地泥濘。師父的父母兄弟都已去世，只有幾個侄兒。侄兒們對歸來的叔叔并不熱情，當(dāng)?shù)弥獛煾笡]有多少錢財后，沒有一家愿意收留師父。這些都在師父意料之中，師父也沒指望他們養(yǎng)活。師父賃了一間房屋，準(zhǔn)備擺個卦攤，以算命為生。我要留下來陪師父，師父說不用，我還沒變成廢物。我不知道師父還會算命。師父說算命簡單，每個人的經(jīng)歷都寫在臉上，雖然臉是面具，但歲月會在上面刻下一道道印記，經(jīng)歷過的事情也會留下影子，你只要讀出來就行。憑師父對人性的洞察，吃這碗飯應(yīng)該不難。說不定過幾年一個侏儒算命大師的名聲會傳到都城。

我和師父一塊置辦生活用品，買床鋪、被褥、窗簾、鍋、碗、瓢、盆等等。壘鍋灶，買柴，買糧，買菜。師父喜歡討價還價。他總能以便宜的價錢買來東西。陪師父安家這幾天，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師父不再擺師父的架子，對我和藹可親。我們走在一起，像一對父子或兄弟。曲沃，這座廢都充滿了人間煙火氣。市場上應(yīng)有盡有，公平交易，童叟無欺。人們的表情自然、輕松、真實。師父也換上了第三副面孔：樸素市民的面孔。以前我只見過師父兩張面孔：滑稽小丑的面孔和嚴(yán)肅師父的面孔。師父的第三張面孔好可愛。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盡管我對師父戀戀不舍，對曲沃這個祥和的城市戀戀不舍，分手的日子還是不可避免地到來了。這天晚上，在星光下，師父將他那把烏黑發(fā)亮的戒尺交給我，說，師徒一場，留個念想吧。又說，我知道你最痛恨這把戒尺了，看到這把戒尺，你就會想起我。我眼中充滿淚水。我早已不恨這把戒尺了，正是這把戒尺將我們師徒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我摩挲著光滑的戒尺，哽咽，說不出話來。沒有師父，我該多么孤獨啊。師父說，記住，宮廷是兇險之地，要處處小心，命只有一條，活著最重要，我們是侏儒，人們也都把我們當(dāng)侏儒看，當(dāng)侏儒有當(dāng)侏儒的好處，人們不會指望我們擔(dān)當(dāng)什么，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輪不到我們侏儒，我們什么也沒有，有的只是一條賤命，要保住這條命，宮廷里的人們都戴著面具，你也要戴上面具，人們裝聰明，你就要裝傻瓜，人們裝英雄，你就要裝狗熊，人們假正經(jīng)，你就假不正經(jīng)，總之，當(dāng)好一個侏儒。

夜里，我和師父都無睡意，就擁被而坐，聊起天來。師父說起了他的童年。這是我第一次聽師父談他的童年，以前我還以為師父沒有童年呢。完全沒有想到師父的童年會那樣坎坷。師父說得輕描淡寫，但我的心早就揪了起來。師父五歲時被一個補鍋匠拐賣到鄉(xiāng)下，七歲時被狼叨走，九歲時從一個著火的房屋里爬出來，十一歲時跌下懸崖，十三歲時被強盜裝進麻袋沉入河里，十五歲時被誣陷竊玉打得奄奄一息，十七歲時被蛇咬傷……你看，不多不少，每兩年一個坎。有幾次師父認(rèn)為他死定了，能活下來靠的是奇跡。最后，師父說，盡管我的命像牛筋一樣結(jié)實，但是我告訴你，屬于一個人的命還是只有一條，沒了就沒了，不要總指望奇跡?；钪煤没钪?。

天快亮的時候，師父說，小睡一會兒吧，你還要趕路。我仍然不想睡。和師父在一起的每一刻我都無比珍惜。我知道以后我會一次次地回憶這個夜晚。我想貪婪地保留下這個夜晚的一切氣味、溫度、聲音、形象、故事等等。曲沃的夜晚異常靜謐，而黎明前又是最靜謐的時刻。突然，一陣急驟的馬蹄聲踏破了這靜謐。馬蹄聲過后，空氣中充滿了不安。這馬蹄聲實在不尋常。是誰在黑夜狂奔，出了什么事。

天亮后，我們得知，是太子回到了曲沃。曲沃是太子的封地。京城出事了。事情的經(jīng)過是這樣的：有一天，也就是師父告老還鄉(xiāng)的那一天，君夫人對太子說，國君夢到你母親了，你應(yīng)該去祭奠一下。太子的生母齊姜葬在曲沃。于是太子到曲沃祭奠母親。我們與太子風(fēng)雪中邂逅，正是他祭奠母親返回途中。他回去后，按禮儀，將祭奠用的肉獻給父親。國君出城打獵未歸，祭肉就交給了君夫人驪姬。君夫人在肉里下了毒。國君回來后，君夫人將祭肉交給國君，說是申生祭奠母親后奉上的祭肉。國君切下一塊肉扔給獵狗，獵狗吃后，痛苦地叫兩聲，倒地而亡。國君又切下一塊肉，讓太監(jiān)吃，太監(jiān)吃后也死了。國君大怒，將盤子摔了。君夫人說，太子想當(dāng)國君，心也太急了。國君派人去捉拿太子。太子提前得到消息，騎馬奔曲沃而來。國君沒抓到太子，就將太子的老師杜原款給殺了。

風(fēng)暴來了。

晉國有兩軍：上軍、下軍。上軍國君統(tǒng)率，下軍太子統(tǒng)率。國君開疆拓土，太子能征善戰(zhàn)。國君威望很高，太子深得民心。太子若與國君開戰(zhàn)，將不知會是怎樣的結(jié)果。師父說太子不會與國君對抗。我記得師父對太子的評價：好人。好人是不可能反抗父親的。因為有了這檔子事，師父讓我暫緩回京。師父坐臥不寧，日上三竿時，師父說，我去見太子。我要跟著，師父不讓。我留在小屋里，等待的時間真是難熬。師父干嗎要見太子，宮廷爭斗和他有什么關(guān)系，一個告老還鄉(xiāng)的小丑有必要蹚這趟渾水嗎。臨近中午，還沒見師父回來。太子上吊自殺的消息卻傳得沸沸揚揚，滿城盡知。很快人們都知道了來龍去脈，太子是被君夫人陷害的。有人沉默，有人嘆息，有人掩面而泣，有人失聲慟哭。可見曲沃人民愛戴太子，為他的死而悲痛。據(jù)說一個侏儒最后時刻見過太子。我知道那是師父?？墒菐煾改膬喝チ耍瑸槭裁催€不回來。我看街坊鄰居朝廣場而去，便也跟了過去。廣場上聚集了許多人。站在人群中央的正是師父。他站在一口倒扣的大缸上，比人們高出一頭。師父在講述太子自殺前的情景。他說，我勸太子向國君申辯，國君英明一定能夠弄清是非曲直。太子說，君父如果沒有了驪姬，會吃不飽，睡不著，我一申辯，驪姬肯定有罪，君父老了，我又不能使他快樂，如何是好。我勸他逃走。他說，君父沒有明察驪姬的罪過，我背著一個殺父的罪名，誰會接納我呢。師父說，這就是太子，他把仁孝看得比生命還重，他為父親晚年的幸福，選擇了蒙冤而死。曲沃失去了一個好的領(lǐng)主，苦難開始了。師父今天的表現(xiàn)迥異于往日。他深諳活命之道，為什么要在大庭廣眾之下為太子鳴不平。師父常說要用命觀察，他難道忘記自己所說的話。用命觀察，用命觀察，我突然感到脊椎發(fā)冷，仿佛被插入一根冰條。師父這是在求死。他在勇敢地選擇死亡。我朝前擠去，想去勸說師父。命只有一條，任誰都一樣，師父，保命要緊。我還沒擠到跟前，人群突然騷動起來。原來，一隊鐵騎開進了廣場。人們作鳥獸散。頓時，廣場上空蕩蕩的。只有師父仍站在倒扣的缸上。我沖過去，叫道，師父，快跑。已經(jīng)晚了，我們被圍了起來。師父從容鎮(zhèn)定，面無懼色。一隊虎賁鐵騎，鎧甲整齊，戈矛耀眼，殺氣騰騰。一看就是精銳部隊。他們是來追殺太子的，既然太子已死，任務(wù)也算完成了。他們暫時還沒有接到清除太子余黨的命令，所以沒有大開殺戒。但此行不能只是一趟演習(xí)，總得做點什么。于是就將在廣場上為太子鳴不平的師父圍上了。這場面可真不小，師父說。的確，數(shù)千鐵甲，只圍了兩個侏儒，我們待遇夠高的。

為首的將軍是一個大塊頭，騎一匹紅鬃烈馬，手持一柄百斤重的大槊，威風(fēng)凜凜，令人望而生畏。他輕夾雙腿，紅鬃烈馬徐徐前進，在離我們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了下來。馬鼻子里噴出來的熱氣正好吹到我臉上。我從馬眼里看到自己的影子，也看到了站在缸上的師父的影子。將軍用槊一指，問道，你就是最后一個見到申生的人。師父說，是。將軍說，你勸申生申辯來著。師父說，是。將軍說，你又勸申生逃走。師父說，是。將軍說，你造謠惑眾，我要把你吊死，你有何話說。師父說，你可以把我吊死，但我所說句句屬實，我要讓天下人知道太子不是罪人和懦夫，而是仁者和勇者。

絞刑架很快豎立起來了。在吊死師父之前，將軍允許我為師父餞行。我到街上討來一碗酒，捧到師父面前。師父接過酒，微笑著勸我，你不要哭，哭最沒出息了。不知什么時候我已滿面淚水。師父說，人終有一死，誰也躲不過，只不過我正好死在今天罷了。我問，為什么。師父說，活著固然好，但能這樣死去，也很好。師父說，太子待我以禮，我以死報之。師父將碗中酒一飲而盡，把碗交給我，說，我可以上路上。絞索套上師父的脖子，師父又說，你看，我今天是不是比平時高，一會兒我會更高。將軍掄槊一擊，師父腳下的陶缸應(yīng)聲而碎，師父再也說不出話來……

親愛的兄弟，師父就這樣死了。我將師父安葬在城外的一個土丘上，這兒地勢高，師父肯定喜歡。師父最后的話雖然是開玩笑，但我清楚一個侏儒對自己的身高是永遠(yuǎn)難以忘懷的。在師父墳前，我將師父常常說給我的那句話又還給了師父：不要以為你是侏儒，你就有兩條命。就因為風(fēng)雪中太子屈身和你平等地說了兩句話，你就以為太子把你當(dāng)國士看待，你就拿生命來回報，你傻不傻啊。

親愛的兄弟，安葬了師父之后，我懷揣那把烏黑發(fā)亮的戒尺踏上了回京之路。去時，風(fēng)雪蒼茫，路途艱難，但有師父在?，F(xiàn)在青天白日，大路朝天，可是師父已經(jīng)不在了。從此以后，再也沒有人用戒尺敲我了。從此以后，再也沒有人在耳邊啰嗦好好活著了。從此以后，再也沒有人對我說要用命觀察了。從此以后，再也沒有，再也沒有過了……路過一個村莊時，人們都同情地看著我，小聲議論著：那個侏儒怎么了，邊走邊哭。師父，你看我這么沒出息，又不知不覺哭泣起來。師父，你別笑我，我不是哭你，我是哭我自己，從此，我就孤零零的一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