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蘇立
有你在,便覺得生活有家,有主場,沒有什么可怕。
午后難得的晴好,空氣中似乎有微細的煙塵在陽光中裊娜地舞動,仿佛載著各家各戶的年味就要升騰起來。剛剛走到保全巷的口子上,就看到了葛娭毑。她穿著我熟悉的那件紅格子罩衫,手里拿著一把大蒲扇,英氣勃勃地給掛了一溜的熏魚、臘腸趕蟲子。我便知道,她大約又是忙了好幾日。
每年臘月里,葛娭毑總要熏上許多的魚肉,或是分贈親友,或是貯藏起來留著以后慢慢吃。她做的熏魚也好臘肉也好,滋味絕佳,上鍋一蒸滿室飄香;灌的香腸切片炒菜,便連蔬菜也沾了一味肉里的咸香,實在叫人胃口大開。尤其小時候,總覺得這是無上的美味,一家人圍著圓桌吃飯,每每筷子下去時,是要眼明手快才行的。
只是做這熏魚臘肉臘腸也是不容易。從小看著葛娭毑入了臘月就忙個不停。魚養(yǎng)在自家水缸里,一條條地開膛剖肚、清洗、腌制、熏烤;豬肉是找鄉(xiāng)里親戚淘換的農(nóng)家自養(yǎng)的豬,腸衣更是剝洗得干干凈凈,再加調(diào)味灌制,晾掛起來熏烤,總要忙上好多天。這幾年家里總覺得她年紀大了,勸她少做些。可她總是不愿,說是做慣了的,親友都有好這一口的,且外面買的不知放了些什么“添加劑”,還是自家做的吃了放心。更何況,老兒子家在千里迢迢的上海,兩個最小的孫子孫女也總要念叨吃奶奶做的魚,簡稱“奶奶魚”,拍了視頻在里面說“奶奶魚最好吃”,傳回來,葛娭毑看了恨不能再做上幾十斤。
“葛娭毑哎!”我笑著喊道。我喜歡這樣喊她。原本鄉(xiāng)里喊外婆,是喊作“嘎嘎”的,小時候也確實這樣喊過一陣,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我就跟著大家喊起“葛娭毑”來了。沒錯,左鄰右舍,乃至街上偶遇的熟人,都喜歡這樣喊她,她是熱心腸能話事的葛娭毑。我們?nèi)夷酥良依镒钣型赖耐夤?,也都喜歡這樣喊她,她是全家最能干最可愛的葛娭毑。一聲“葛娭毑”蕩氣回腸又平添許多親昵,就連上海的小舅媽,每到臨湘來,都入鄉(xiāng)隨俗要喊一聲。
有一次小舅媽看到外婆的身份證,吃驚地問:“這里寫的媽媽姓周?為什么倒喊起葛娭毑來了?”我故作神秘地說:“這里頭是有緣故的……”的確是有緣故的。葛娭毑母姓葛,父姓周。她剛出生的時候,她的父親,我的曾外祖父在國民黨南京政府任職,葛娭毑也稱得上是錦衣玉食,大家小姐。然而這樣的日子不過三四年,戰(zhàn)爭導致親人離散,曾外祖父隨軍潰逃到了香港,曾外祖母帶著她和姐妹回到老家。日子雖然艱難,卻也還有重逢的盼頭。只是癡心的曾外祖父放心不下妻女,竟又偷偷跑回來,泄露了行蹤,被就地正法。母女四人因為這一重出身,生活便很不好過了,也是自此,葛娭毑跟了曾外祖母姓葛。幾十年后,香港的曾外叔祖重新和家里聯(lián)系上,在曾外叔祖的要求下,葛娭毑才又認祖歸宗改回了周姓,只是葛娭毑到底已經(jīng)成為了大家口中的葛娭毑,并不是周小姐了。
這一段電影情節(jié)般的過往底下,是實打實的滄桑人生。葛娭毑小時候吃不飽,候在江邊,撿那過路船家洗菜時扔掉的菜葉子回家;又常去割了茼蒿,也沒有油,水里煮熟了便吃……到現(xiàn)在她還常常念叨,茼蒿不要空腹吃哦,吃了心里潮不好受。但那時又哪里管得了心潮,肚子且空著哪。小舅舅家的小表妹考上了一所口碑不錯的民辦小學,葛娭毑聽說了卻即刻去問,“為什么不讓上公辦小學呢?”雖聽了解釋,如今倒是有些私立的學校比公立的學校教學更好些,到底有些意難平。只因她小時候因為出身成分的問題,被公辦小學拒收,只勉強上了當時比較差的民辦小學,處處被人瞧低,所以總覺得不能上公辦小學是缺憾……
然而一切的滄桑,并沒有把葛娭毑打倒。她憑著自己好強的性子,無畏的膽子,硬是把自己的人生活出精彩來了。16歲獨自一人離家坐火車到長沙尋遠房的舅舅謀事做,人生地不熟就敢下了火車買一張5分錢的公交車票自己找到家;20歲嫁給外公,起初外公在鎮(zhèn)上工作,她獨自到人生地不熟的村里和公婆小姑住著,忍著別人對她出身的指摘議論,學著做鄉(xiāng)里媳婦該做的一切農(nóng)活,而且還要做得人家服氣;千里不同俗,鄉(xiāng)里許多原本她完全不懂得做的吃食,她看人家做了,回來便自己學做,一做便必要做好,熏魚臘腸都是那時候學會的;年輕時生四個孩子,都是做活做到生的那一天;把家里家外操持得利利索索。外公沒有后顧之憂,工作做得越來越出色,從鎮(zhèn)上調(diào)到縣里又調(diào)到市里,軍功章也有葛娭毑的一半。無論到哪里,她都有本事把一切的“人生地不熟”扭轉為她的主場。甚至在小舅舅暫居德國的時候,接葛娭毑過去探親,小舅舅在上班舅媽在上課,她就敢一個人走到幾公里外的超市去買東西。那時候,她已經(jīng)六十多歲,語言不通,手機也不帶一個,見了德國營業(yè)員大大方方打招呼說hello,買了東西妥妥當當?shù)鼗丶伊?。舅舅舅媽吃驚,她卻說:“有啥好怕的喲,這點子事算什么咯!”她永遠都是無所畏懼,充滿自信地將生活變成她的主場的葛娭毑。
現(xiàn)在的葛娭毑,子女成器,生活無憂,骨子里的好強和無畏卻也沒有拋下。凡事能做的,便要堅持做;不會的,必要學得會。別的不說,七十歲的老人家,年輕人的手機微信ipad樣樣玩得轉;一有空,孝順的大舅舅還帶著她四處旅行,哪里都去得。有一次玩漂流,管理人員問她:“老人家,你有60歲沒有?行不行?”她手一揮道:“怎么不行,我年紀輕著呢!”
陽光里,“年紀輕著呢”的葛娭毑穿著紅格子罩衫、手拿大蒲扇,聽到我的喊聲轉過頭來,笑容綻放,興興頭頭地喊:“立寶寶,回來啦!快進屋,我做的你喜歡吃的糍粑在屋里……”是的,她還是一個慣孩子的老人家,為的自己吃過苦,便要叫孩子再不吃那些苦。而且,她也做到了。
“葛娭毑哎,你可真好……”我輕輕過去摟住她,空氣中有年的味道,家的味道。
是的,有你在,便覺得生活有家,有主場,沒有什么可怕。
寫給春艷姐姐:我是湖南岳陽的一名高三女生,平時非常喜歡看你們的《中學生博覽》哦。上次在2016年12月C版上有一篇《外婆的菜園》,我讀了深有感觸。這次放寒假回家過年,見到我的外婆,七十歲的她還是像從前一樣興興頭頭風風火火無所畏懼,我突然鼓起了勇氣,也想給我家有故事的外婆寫一點東西。私心更盼望能夠錄用刊登,我就可以拿到我的葛娭毑面前獻獻寶啦。
春艷寫給蘇立:我一直在想當你把這篇文章讀給葛娭毑聽的時候,她會感動落淚還是會像小孩子一樣抱著你轉圈圈呢!愿歲月給慈祥又可愛的外婆更多溫柔。
編輯/張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