匯在這里的文章,得自2014至2015年在美國、德國的作家駐留生活,起因是歌德學院希望我用文字寫下對德國的印象。這撬動了我的一根寫作神經,我意識到對西方認識的真諦,需到他們的日常生活中去尋找。但走入西方,不等于就能得到對西方的真知灼見。有人住在西方已有數十年,還是處于對西方認識的黑暗中,原因在于他沒有一顆打開的心,靠成見包裹自己,能讓他產生安全感。也有人組成代表團或旅行團,像看一場戲一樣,去西方晃悠一圈,就覺得“了解”了西方,那些早已準備好的成見,在這樣的“了解”中只會變得更加頑固。我不否認,我也是帶著成見進入西方的,這類成見在我受到的教育中備得很充足,只是我沒有忘記善用自己的眼睛和思考,沒有忘記隨時反省自己。若沒有洞察力,眼睛所見也并非真實,真正能點撥“看見”的,是同類事物的對比,只有細心對比東西方的同類事物,才能有所謂的真知灼見。讀者一旦跟著我的講述進入西方,就會發(fā)現,我們原本以為西方人沒有的美德、我們已經失去的美德,以及我們身上的缺陷,他們均擁有,從東西方相同或不同的人性表現,還能覺察到制度之別??傊?,走入西方并誠心了解西方人(不只是去觀覽風景),比坐在中國給西方人下臆想的定義,還是要高明得多。
羅帕特現象
菲利普·羅帕特來弗蒙特中心,驚動了這里的作家。我去食堂吃飯時,聽到了沒完沒了的談論。他的形象在談論中一直模糊不清,我腦子里只有“散文大家”“美國蒙田”幾個詞。等他來食堂吃飯時,并不見有人“善于逢迎”,大家依舊熱衷于和同桌的人說話,但多了一份心思:不時偷偷朝他吃飯的桌子掃一眼。與熱鬧、直截了當的中式崇拜相比,美式崇拜則不動聲色,頗有地下色彩。飯畢,大家一起看畫展時,他身邊的人,并不比別人身邊的人多。羅瑪麗得知他喜歡中國,把我叫到他身邊。他上來像對暗號似的,連問兩個問題:你認為誰是最好的中國導演?侯孝賢。最好的日本導演呢?小津。他一下提高了嗓音:對,和我想的完全一樣!“暗號”對上了,他就欣然敞開了心扉。說有年《紐約時報》派他去中國電影節(jié)采訪鞏俐,鞏俐儼然像個女王,一口回絕了他的采訪要求。他知道自己不能空手而歸,于是坐在返程飛機上,一路自問自答,出色完成了對鞏俐的“采訪”。談起鞏俐,他沒有一點怪罪,說他很理解鞏俐的感受,記者或采訪者一般都很無聊。
第二天晚上,中心安排有他的朗讀會。他來食堂吃晚飯時,主動坐到羅瑪麗和我身邊。看得出大家對他格外敬重,他一坐下來,本來竊竊私語的十來人,馬上停止交談。為了打破這讓人不舒服的闃寂,我笑著問道:你來中心這幾天,還寫作嗎?一提起中心,他就皺起眉頭,說他很不喜歡弗蒙特,他不會來這里寫作的。他的話激起了我的好奇心,于是又問他:既然不喜歡,那你為什么來中心?他的回答讓我和其他人毫無思想準備,他突然坦率地說他是為錢而來,中心給了他很多錢,讓他來作講座和朗讀自己的作品。他的坦率,似乎削弱了空氣中彌散的敬重,剛才還讓人尷尬的小心翼翼和寂靜,被他的話打破了??吹贸龃蠹覅拹哄X這個話題,于是三三兩兩,樣子已隨隨便便,聊起了別的事。他們熱烈交談中洋溢的自豪感,未免讓羅帕特有點受冷落……
他朗讀之前,人已經坐滿,廳里彌漫著期待的氣氛。他差不多一直低著頭,朗讀到他認為重要的地方,才抬頭解釋幾句。這些如疏星點綴的解釋,引導聽眾想象他的過去,他和那些文壇大人物的交往。他的散文不拘一格,形式多變,可能與他寫詩有關。事后,我問羅瑪麗:“他的詩寫得好嗎?”羅瑪麗搖搖頭??磥聿缓玫脑娨膊⒎且粺o是處,它能成就好的散文。朗讀完,他用輕松的口氣宣布:“現在我要去當堂喝一杯,歡迎和我一起去?!碑斕檬擎?zhèn)上唯一的酒吧。說來奇怪,他向門口走去時,大家紛紛起身,熱心告訴他,他剛才的朗讀有多么棒,但無人陪他出門喝酒。他已老邁,身軀佝僂,雙手微顫,看著他推車一般搖晃著緩慢前行,我的心突然隱隱作痛。我本想起身陪他去酒吧,但見剛才起身的人,又都紛紛坐下,若無其事扯起別的事,我心里生出了一層顧慮:不陪客人去酒吧,莫非是美國沙龍的慣例?我不該率先魯莽打破吧?……猛然間,我被一陣笑聲驚醒,只見羅瑪麗等一群人,正圍著一個膀闊腰圓的男詩人說笑,此人專程來聽羅帕特的朗讀會。他身上散著美國文人罕見的匪氣,瞧著他高高在上的樣兒,我沒了和他交談的興致。當我來到門外,恰好看見羅帕特正在過橋,腳下厚厚的積雪,令他像一只蹣跚前行的企鵝,搖搖晃晃??粗齑笱┲兴萑灰簧淼墓掠埃冶亲游⑽⒁凰?,差點掉下眼淚。原來美國人的冷漠藏在這種行為里!當晚,我?guī)е@樣的看法,憤憤不平地睡去。
翌日上午,羅帕特若無其事地來作講座。中心規(guī)定,聽講座的人必須是作家,這樣中心圖書館的長條桌,剛好可以圍坐十幾位作家。他很聰明,一邊翻開他的著作,一邊談論要點,偶爾念一小段,驗證他的觀點。此前,中心曾請來一個有名的美國詩人,那人作講座時把大家都當“播音員”,讓大家不停接龍朗讀他的詩歌。當他問我是否愿意參加接龍游戲,我曾一口回絕道,“我的英語很差,讓我讀你的詩,只會把你的詩徹底摧毀!”大家聽完簡直笑噴了。事后,羅瑪麗告訴我說,大家覺得那個詩人很笨,把好端端一個講座,折騰成了無聊的朗讀游戲。我有些不解:“那你們……一個個為什么都答應參加游戲呢?”羅瑪麗發(fā)窘地說:“還不是因為……美國人的禮貌和虛偽唄……”
羅帕特準時結束了講座,我注意到真是分秒不差。這個細微之舉讓我意識到,他也許并不喜歡來聽講座的人,不愿為他們多浪費一秒。他收起皮包,正要離開時,突然叫住了我。我納悶之際,他已從筆記本撕下一張紙,用很重的筆觸寫下郵箱地址遞給我,同時似乎故意提高嗓音說:“請你以后多和我聯系!”周圍的人都看得目瞪口呆,我也不明白他為什么當著大家的面,這么“興師動眾”?
過了一天,羅瑪麗邀我和幾個女作家一起“出游”。小鎮(zhèn)能辦到的“出游”,不過是去鎮(zhèn)郊找那條細得像褲腰帶的小瀑布。我順從地跟她們走完一條街,就發(fā)出了不太悅耳的嗓音。我說按照中國習慣,客人演講完,總會有人愿意陪客人去吃夜宵等,更何況羅帕特已年過七十,我看不懂,那天晚上為什么沒人愿意陪羅帕特去酒吧?莫非美國人一貫如此?我剛說完,羅瑪麗幾乎慘叫起來:“不!美國人不是這樣!我們跟中國人一樣,也會陪客人的!”我覺得困惑悶在心里不舒服,就不依不饒地問她:那你如何解釋那天晚上羅帕特的遭遇?羅瑪麗顯得有點慌亂,忙說她那晚實在很累,只想早點休息。為了找出真相,她也逐一問了其他女作家。她們起先都愣了愣,接著紛紛說出一些軟弱無力的理由:那晚太累,要做的事太多……看得出,羅瑪麗對自己和他人的回答并不滿意,這些回答并未驅散我的問題。那天,天氣寒冷,這行人一找到凍結的小瀑布,用相機拍下金黃璀璨的冰凌柱,就分道揚鑣了——羅瑪麗的鞋子不慎進了水,為了防止凍傷,她只得打道回府。我怕她一人走在郊外不安全,決定陪她回小鎮(zhèn)。其他人雅興正高,就沿著蜿蜒的河道,繼續(xù)向大雪覆蓋的山溝挺進。
過了小鎮(zhèn)入口處的鐵橋,沒一會就到了屬于中心的地帶。見到灰樓(作家工作間所在的樓)的一瞬,她突然坦然承認,羅帕特朗讀的那天晚上,她和其他人其實做得不對,“肯定不對!”她有點痛苦地說。當晚,我懷著和她一樣的內疚,給羅帕特寫了一封道歉信,說自己為那個大雪之夜沒能陪他,一直無法釋懷。羅帕特當晚就回了信,他坦率寫下了那個風雪之夜的感受,說他公開邀請大家,卻沒人響應,當他在積雪上踩出一條路去酒吧時,強烈感到這個世界多么殘酷、冷漠!當他喝完酒往回走時,遇到了南迪、卡羅琳、馬克,他們出門來想陪他,但他說為時已晚!他信中的“cold”、“cruel”和“too late”,像三盞刺目的燈泡,刺得我一宿未眠。
翌日見到羅瑪麗時,她不止認為我昨天的質疑有道理,她昨晚也不約而同給羅帕特寫了一封道歉信。大概我和羅瑪麗的信,幫羅帕特從“冷酷”的世界,挽回了一絲溫暖,他主動來信提出,我去紐約時,他想約我和羅瑪麗聚一次。我當時的感覺是,來中心寫作的紐約作家有不少,他只想見我和羅瑪麗,說明他受的“傷”還真不輕呢。羅瑪麗以她特有的認真態(tài)度,繼續(xù)與我探討“羅帕特現象”的成因。一天,她突然說,她好像明白怎么回事了,可能因羅帕特說為錢而來,令大家對他存有不好的看法。但我認為,那天聽到此話的人并不多,不會導致近百人都行動一致?!皶粫蠹叶疾幌虢o人當眾攀附名人的印象?”我的問題再次讓她陷入沉思,“嗯,也有這個可能,但不至于讓大家都坐著不動呀。唉,這種事我還是第一次碰到……”
注:羅帕特: Phillip Lopate
海倫的中國情結
據說海倫和丈夫已經來過南京數次,但他們自己看的都是慣常的街景,從不知南京還有園林。盡管瞻園有新造的部分,我還是帶他們去那里盡了半天地主之誼。沒想到區(qū)區(qū)半日之游,竟被他們銘刻在心。到我要去美國紐約時,海倫就有了我一定得住她家的執(zhí)拗。她是真心勸我,甚至動用了“要挾”,說住不住她家已關乎友情深不深,大有中國人“感情深,一口悶”的味道。外國人一旦懂中國人情,那種要扒光你客氣的執(zhí)著,就勢不可擋。于是,我冒著“風險”答應了,但住她家的“風險”還真不小呢。我原本想在紐約呆三周,可她的鼎力相邀“壞了事”,我只敢答應住一周。我沒有本事在別人家“賴”上三周,還不看低自己。他們也不會讓我住一周再放我出去住旅館。我想撒個謊吧,連門都沒有。住完一周和他們說拜拜,再偷偷住旅館?我知道他們不會那么“馬虎”,他們拜拜起來是要動真格的,會用那份要灼死你的溫暖,把你和行李一起“押解”至機場,見你進了安檢口,才會揮手說拜拜。
羅瑪麗是海倫的女兒,和我一同受邀去弗蒙特中心,合作譯我的詩。這是我去紐約之前必須完成的“任務”。我不想兩次打攪海倫一家。訂去弗蒙特的機票時,故意選擇到芝加哥轉機,放棄了航班更多的紐約。沒想到他們明察秋毫,一眼識破我的“伎倆”。他們軟硬兼施,苦口婆心、擲地有聲地“抗議”,但我朝他們擲了一個中國式謊話,他們就中招了。他們的腦子沒中國人“靈”,能覺察你是不是講客氣,但不輕易懷疑你說謊。我說我對弗蒙特首府感興趣,想提前去那里呆幾天,圣誕節(jié)期間,買不到從紐約轉機的機票。這個中國式的“彌天大謊”威力不小,頓時讓他們安下心來,轉而張羅過圣誕節(jié)的事。
雪在弗蒙特是最不稀罕的造物,我認為不錯的雪景,當地人只覺得充滿寒意。羅瑪麗認為,我別在弗蒙特凍病才最要緊。她差不多每次和海倫通電話,都會像“線人”一樣匯報我的衣食住行、健康冷暖。記得有一天,我沒戴護臉,大概鼻子對冷有點過敏,她見我流清鼻涕,就斷定我的衣服不夠,說要讓海倫給我寄衣服。我百般解釋、勸阻,還是沒能打消她的念頭。大概她的“匯報”嚇壞了海倫,沒幾天,我就收到一紙箱的過冬裝備:帽子、護臉、手套、圍脖、圍巾、毛衣、羽絨衣、毛襪、絨褲等,還不止一套。箱底有一張海倫自制的明信片,更讓我感受到西式的溫暖——海倫寫道:希望這些衣服,能幫你在寒冷孤獨的異國,挽回一絲在中國的溫暖。
雪倒是一直下個沒完,但這箱御寒的裝備始終沒能派上用場。每天看著這些不會說話的衣物,它們帶進我心里的溫暖,比每天穿上它們還要多??祀x開弗蒙特的時候,海倫的來信又“嚇壞”了我,里面可不光是小小的游覽計劃,她一心要為我在紐約辦一場詩歌朗讀會,要安排我去紐約附近的小鎮(zhèn),要帶我結識她的作家朋友,要去百老匯看戲、吃大餐、登臨洛克菲勒中心、逛中國城……羅瑪麗認為我沒有時間去紐約附近的小鎮(zhèn),她感到連參觀紐約大都會都安排不上,“再說,你還沒在弗蒙特的小鎮(zhèn)呆夠嗎?”羅瑪麗很有主見,她像闖進了海倫的“計劃”商店,從過多計劃中挑出她認為“最要緊”的。
海倫原本一直貓在紐約附近的小鎮(zhèn),全力潤色即將出版的小說,殺青前的獨處一隅,顯然被我的紐約之行破壞了。她丈夫是游說律師,工作就是飛來飛去說服別人,羅瑪麗正在戀愛,和畫家男友住在耶魯小鎮(zhèn),這樣他們在紐約曼哈頓的家就常年空著。我只好把自己不合時宜的入住,盡量往好處想:至少為他們“創(chuàng)造”了家人團聚的機會。海倫家里一時人滿為患,頗有中國家庭過年的熱鬧氣氛。一向不早起做飯的海倫,開始每天早起,設法在廚房弄出花樣,讓我覺得一日三餐吃得精彩。她丈夫和女兒向來覺得海倫散漫,做事拖沓,永遠遲到,但他們很詫異,獨獨那一周,海倫變成了守時、做事嚴謹的“德國人”。記得海倫帶我去百老匯看戲的那天,雪異乎尋常的大,海倫中午開車去小鎮(zhèn)處理事情,臨到戲開演前半小時,還沒見她的蹤影。羅瑪麗按照過去的“常規(guī)”,估計她一定會遲到。沒想到,話音剛落,就見海倫風馳電掣地闖進家里。她居然還惦著我沒吃飯,用罕見的麻利動作,倒騰出一碗湯,讓我將就著吃她路上買的面包。接著,我跟她搭上紐約地鐵最快的二號線,到達百老匯那家劇場時,觀眾正在體面地排隊入場……顯而易見,她一旦麻利起來,非常有效率??磥砦业募~約之行,激活了她心里儲存的所有中國記憶,是對中國那份無需解釋的愛,令她出色降服了平日的散漫。她即將殺青的書,也與上海有關。她擔心寫的中國不真實,曾問我中國人對同性戀的看法和感受,因為書中人物是個同性戀者,曾住在上海。
為了把我的朗讀會籌備得完美,她發(fā)揮了“拖延”的天賦,定在我走的前一天舉辦。為了讓那些來聽朗讀的作家、藝術家、媒體人,真真切切感受到中國,她花了一整天,去紐約中國城悉心購買各種中國點心、八寶飯、中國菜等,她似乎要設法勾起大家對中國的好感。當我和她一家商談,該由我來支付朗讀會的費用,他們的表現就頗似我老家的親戚,打死也不肯,仿佛那樣會讓他們內疚一輩子!印制我的詩冊,購買二十多種紅酒,朗讀會上專門雇數名服務員、租用衣架等,這些花費少說有上千美元,加上陪我看戲、游覽、吃大餐等,那一周我至少令他們破費兩千美元。我深知,西方人一般手頭并不寬裕,閑錢不多,不像中國人多數都想當“儲蓄明星”,所以,海倫一家傾囊而出的慷慨、大方,令我感覺無以回報。
到了該說拜拜時,確實如我所料,他們死活不肯與我在家門口說拜拜。海倫的丈夫推開如麻的法律事務,駕著他的車,和女兒羅瑪麗一起送我去機場。路上還不忘順便讓我觀覽曼哈頓外圍。到了機場,我想在候機廳門口說拜拜的努力,又失敗了,他倆執(zhí)拗地跟著我排了兩個長隊,直到我順利過了安檢。望著父女倆竭力在人群上方揮動的手臂,我知道,這么“隆重”的拜拜實在彌足珍貴,我一生在中國也不會遇到幾次……
注:海倫: Helen Klein Ross。
“南京人”老梅
老梅是他的中國名,至今我都說不準他的德國名,他與通常的德國人頗有些不同。比如,我曾在南京“答案”酒吧見過一個典型的德國人,我們一伙人聊天三小時,他愣不說一句話,但他自始至終把身子挺得直繃繃,一絲不茍地認真傾聽。老梅倒像個中國佬,話多,永遠一臉嘻嘻哈哈的神色,尤其表達情義的方式,頗似中國人。我們相識于南京的某次文學聚會,之后往來就頗多。他當時是德國學術交流委員會的外派人員,負責管理南大德語系的德語圖書館。大概因為有寫小說的夙愿,他頗喜歡與小說家交往,還喜歡促成他的小說家朋友們彼此認識。二零一二年他就促成了德國當紅作家施益堅與我在先鋒書店的對話。當時十分湊巧,我和施益堅剛各自完成了一部長篇小說,老梅發(fā)現這兩部小說不約而同都有十分大膽的時間架構,他覺得應該來一次對話。我當時并不知道,那次對話結束后,我會繼續(xù)把小說改上三年,這部小說就是二零一五年十一月以第六稿面貌出版的《浮色》。正是由于老梅的牽線搭橋,我認識了歌德學院南京辦事處的負責人徐央央。他的初衷顯然易見,希望我去他的國家看一看,當時歌德學院有一個中德作家交流項目。按照佛教的說法,他大概屬于加持力很強的人,他加持在我身上的小小夙愿,果真于二零一四年實現,我那年六月受歌德學院之邀,去德國呆了一個月。
我去德國時,他正在漢堡頗遠的郊外家中賦閑,為一個工作選擇糾結不已:是否接受德國學術交流委員會的派遣,去朝鮮教德語?巧的是,哥廷根大學安排我出游的第一座城市就是漢堡。我和哥廷根大學的師生一同抵達漢堡那天,他完全像一個中國人那樣表達他的情義:特意從郊外輾轉進城,陪了我一天。我至今還記得見到他時的模樣,他大大咧咧推開漢堡文學中心的大門,笑瞇瞇舉著右手向我走來,左手拿著送給我的禮物:他主編出版的中德雙語小說集,里面收有我的短篇。漢堡的文學中心是一幢十九世紀的老樓,由私人捐贈,氣宇軒昂的大廳白天用來做咖啡館,晚上搖身一變,就成為探究嚴肅文學的演講大廳。那天文學中心向我們提供了內容豐富的體驗:參觀、喝咖啡、聽講座、對話等。趁著活動空檔,老梅努力向我介紹他的家鄉(xiāng)漢堡,說他最強烈的心愿就是在漢堡文學中心為南京作家舉辦講座。他的話如他編的書一樣,彌散著濃重的南京情結。翻看他主編的書,雖然覺得封面俗氣,但感佩南京耗去他不少心力,他特意選了一幅玄武湖的照片,印于書封。我很少見到有哪個外國友人,對南京有如此深厚的情感。他每次離開南京與我告別時,有一句話幾乎成為他的口頭禪:我一定還會回南京!
記得那天傍晚,他一直陪我走到漢堡的實驗小劇場,等到入場鈴聲響起,他才揮手與我告別,那一番飽含情義的告別語中,當然又少不了那句口頭禪:我一定還會回南京!說實話,我當時真看不透他的未來在哪里,尤其去朝鮮教書會令他的未來走向哪里?更沒想到那大大咧咧滑出他喉嚨的口頭禪,竟又“一語成讖”,且是因禍得福的“一語成讖”。
事情是這樣。我的德國行程快要結束時,得知他利用鄉(xiāng)下的萬般空閑,作出了要去朝鮮教書的重大決定。他的這個決定,弄得我和施益堅(德國作家)覺得他差不多快成了梵高——精神失常,就等著朝自己腦袋開一槍了!
他去朝鮮以后,一直杳無音訊,我替他擔憂之余,有時又覺得自己的擔憂挺好笑,他這么一個開朗、好相處又遵紀守法的德國人,想必朝鮮還是能容得下他……直到今年六月的一天,我一連接到朋友幾個電話,得知他正被朝鮮驅逐出境,這一驅逐,倒又圓了他的南京夢——他被驅逐回南京。至于他犯了什么嚴重的事,會被朝鮮如此嚴肅對待,朋友沒有多談。我知道他若是在南京徹底安頓下來,一定會跟我聯系。他一直把和我的關系“保養(yǎng)”得很純粹,這關系只聽差于文學,他從不讓自己的生活瑣事、不堪攪和進來。我知道這讓他在我面前保住了基本尊嚴,他越狼狽不堪時,我越不能主動與他聯系。七月中旬,我突然收到他發(fā)來的一則短信:“黃梵你好!我已返回南京!現在還沒空安排見面,但我始終記掛著這事……”“聽話聽音”的法則,其實一樣適用于朋友,他的短信既表達了回到南京的興奮,也像一道屏風擋住他暫時的困境,還傳達出他對未來的信心:他的境遇一定會好轉,到那時他將和我見面。我當然懂得這則短信竭力“保養(yǎng)”的東西,于是回信讓他放寬心:“我很高興得到你的音訊,也期待早日和你見面,但等你真正空下來時我們再約!”這一約定竟滑行了半年,直到第二年一月,他才向我發(fā)來約見的短信。我能想象他如何花了半年才走出惱人的困境,如何讓自己重振旗鼓后才來見我。
再次見面時,他一味和我談著南京,獨獨不太談朝鮮。我當然“懶得”問他離開朝鮮的原因,和離開時的驚心動魄??粗哪槪蚁霃乃陌櫦y度量出他經歷的磨難,當然十分徒勞。我很佩服他僅用半年,就把自己從低谷“保養(yǎng)”到了從前的正常狀態(tài)。那天,他還帶來一個學漢語的德國小伙子,用自己的現身說法,加深著小伙子對南京的美好感覺。分手結賬時,他完全像一個中國佬,拔腿就沖到服務臺付錢。我知道,他希望我看見他的境況跟從前相比,沒有一絲改變。
我則一反常態(tài),回到家里就給朋友打去電話,朋友對他離開朝鮮的原因清清楚楚。原來他在朝鮮“犯的法”那么輕微,而遭受的懲罰卻那么嚴重。他負責向朝鮮大學德語系德語資料室推薦書籍。一天,一個負責審查的朝鮮人,從他推薦的小說中抓到了“把柄”:那人在整本小說中只找到一句有點怠慢社會主義的話。于是,他被勒令七十二小時內必須離開朝鮮。在朝鮮臨時訂不到回國機票,所幸南京接納了他。他抵達南京時,因一路的匆忙“逃竄”,令他丟失了電腦和銀行卡……
我感佩于他壓根沒提這段艱難的日子,他總是在我面前保持一成不變的灑脫,會不會這也是德國精神的一部分?即堅守精神認同所需要的穩(wěn)定形象?
注:老梅: Dietmar Menhrens。
公私有別
我站在巴黎圣母院樓頂,望著蓬皮杜中心發(fā)呆時,一個中國女孩突然推了下我的肩,請我?guī)退膹堈掌?。拍完,她主動問我應該去看哪些博物館。我把手朝蓬皮杜中心一指,建議她就近去那里。“什么?那就是大名鼎鼎的蓬皮杜中心啊?”她近乎失控地大叫起來。
僅憑這一嗓子,我就知道她來自大陸。這一聲喊倒也拉近了彼此的距離。大概看多了西方人那過多掩飾的優(yōu)雅,倒也覺得大陸人有不掩飾的真實。聽說我也來自大陸,她的罵娘話也脫口而出,當然她罵的是巴黎地鐵。原來她飛抵巴黎機場那天,正好趕上地鐵工人罷工,害得她一整天貓在機場。機場不經意也成了她了解巴黎的速成課,她瘋了一般找法國人聊天,想弄清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為什么會發(fā)生?等到和我聊巴黎時,她儼然已是“巴黎專家”。聽說我從法蘭克福轉車進入法國,她又大叫起來,“你的命真好??!從巴黎火車站出來的地鐵,是私營的,幾乎從來不會罷工!”她的話當然令我大感興趣,忙問她為什么?
“為什么?”她索性不拍照了,趁著等候下樓的空閑,打開了話匣子。原來從機場出來的地鐵是國營的,因為不能隨意辭退工人,這條地鐵線的工人作派,頗似國內的國營企業(yè),老板越怕“狠角兒”,工人越狠勁鬧。國營工人就這樣把自己鬧成了法國罷工的主力,他們成天在“拯救”自己的同時,卻沒有興致給市民提供好的服務。經年累月的罷工(一則笑話說他們上班主要是為了罷工),已招致巴黎人的反感,所以,每逢談起他們的罷工,巴黎人都面露譏諷,把他們的行為視同兒戲。相反,一提起被私營公司捆住了手腳的工人,巴黎人卻毫不吝嗇贊詞,因為他們工作敬業(yè),又不無故鬧事。無故鬧事的后果,當然是被老板辭掉。我是六零后人,對國營滋生的“鬧事文化”或那些“狠角兒”,并不陌生。我關心的倒不是這些“狠角兒”,國營企業(yè)在全世界的作派竟如此一致,令我不能不關心。紐約中央公園也屬于國企,他們一“不小心”餓死老虎的新聞,并不讓我吃驚。德國鐵路也是國企,所以,他們才能逆著德國人的“精密”心靈,把火車調度得那么任性——同一車次每天發(fā)車時間不同,火車遲到半小時是常事,甚至會在開動前數分鐘臨時變更站臺,令搭乘火車的旅客逃命一般狂奔……
她下到巴黎圣母院的廣場,才把她知道的一切說完。 她不經意嘮叨的“巴黎知識”,倒幫我解開了此前的困惑。我赴德國前買了一張歐洲通票,當我穿行于德國全境,充分感受到了這張通票的便利——有車就上,有座就坐,無需事先訂座。但我從法蘭克福轉車去巴黎時,遭遇到了法國鐵路的嚴苛規(guī)定——上車前務必訂座,否則……是啊,兩國鐵路的不同規(guī)定,曾令我迷惑不解:為什么一向任性、浪漫的法國人,經營起鐵路會變得如此刻板、精確?以精密見長的德國人,卻把鐵路經營得那么任性、浪漫?顯然,答案已在“巴黎專家”嘮叨的那番話中。是啊,是私營收斂了法國人的任性,是公營松懈了德國人的精密??磥恚胱屓诵缘谋憩F與制度脫鉤,還真不可能。德國人那么刀槍不入的刻板和精密人性,一旦被國營籠罩,一樣崩潰成了可怕的任性。
記得我在哥廷根的歌德學院作演講時,面對臺下嚴謹、精密的德國學者和學子們,我開了一個玩笑。我說早就聽說德國人做事嚴謹、精密,到了德國也發(fā)現德國被治理得秩序井然,到處干凈、漂亮、嚴格,但自從我乘了德國火車,才發(fā)現德國人原來也有極浪漫的一面:德國火車永遠不準時,還可以任性地隨時變更站臺……
法國房子
過了德法邊境,兩國房子的不同就十分明顯。德國房子上一些不切實際但漂亮的裝飾,從法國房子上消失了,乍看法國房子不如德國房子起眼,立面接近沒有裝飾,可是只要盯著看一會,法國式的優(yōu)雅就會從樸素的立面浮現出來。
我去法國之前住在德國哥廷根小鎮(zhèn),滿目都是招人喜歡的漂亮別墅,哪怕我趕路去科隆、慕尼黑、漢堡或柏林等,也沒看到有哪幢房子難看,德國人好像都有耐心把房子建得好看。只是,招人喜歡的好看與有著更高境界的優(yōu)雅,并非一碼子事。巴黎友人幫我預訂了二區(qū)的一家賓館,我早出晚歸,每天沿著巴黎的大街小巷漫步,算感受到了法國房子樸素但優(yōu)雅的魅力。
記得有天我想登上巴黎圣母院樓頂,排隊等候期間,我一直盯著教堂對面的民宅,因為我想弄清,為什么樸素的法國房子會令我感到優(yōu)雅,而好看的德國房子只是好看而已?巴黎的民宅其實都很相似,我無論是從凱旋門走到埃菲爾鐵塔,再走到協和廣場,或沿著蒙馬特的山坡打轉轉,或從巴黎圣母院走到圣心教堂或蓬皮杜中心,或每天穿過狹窄又漫長的巷道回賓館,滿眼看到的民宅,都有著一成不變的格局:小巧的長條百葉窗,立面橫豎著幾根淺浮雕似的線條,窗框邊筑起一鱗半爪的花樣曲線,窗下是毫不掩飾浪漫的鐵欄陽臺,鐵條像花莖彎曲、掙扎著,仿佛是要醒來看清路上的行人……盯著這些已經“過時”的洛可可趣味,我突然悟到了答案——德國人過于精密的行動,恰恰需要不切實際的精神花樣來彌補,他們當然會被夸張的裝飾美慣壞;法國人的行動本來就不切實際,所以才竭力在居住的房子上尋求收斂安定的優(yōu)雅感。
有天上午我去羅丹故居,因為到得太早便在附近走一走,走了一圈發(fā)現,這里衙門和使館林立。因為攜帶著中國經驗,我當然對衙門和使館的建筑風格感到吃驚,它們的風格居然跟巴黎民宅相差無幾,即無意逃避那模子一般的巴黎民宅傳統,更無意用現代風格去冒犯。這種傾向贊美過去的心態(tài),在巴黎到處都能感受到。我每天從賓館出來乘地鐵時,并不喜歡到最近的地鐵站,為了充分感受巴黎,我會沿地鐵線先走上一兩站。我投宿的二區(qū),矗立著巴黎城區(qū)唯一一幢摩天大樓,每天路過它時我并不會特別留意,畢竟國內的摩天大樓已多到令人麻木的地步。我滿以為在充斥著傳統建筑的巴黎,人們會懷著新鮮和好奇,接納這唯一的摩天大樓,沒想到法國人卻耿耿于懷。
一天,幾個法國友人正好在它附近請我吃飯,席間聊起了這幢大樓,他們馬上說它丑陋,毫無魅力。若問為什么覺得丑?它不是挺時尚的嗎?他們就會歪著腦袋找理由,說它不應該建在巴黎城區(qū),叫它滾到郊區(qū)他們倒能接受。我立刻想起,我在蒙馬特俯瞰巴黎時見到的“奇觀”,巴黎西邊的城郊處矗立著一片摩天大樓,而城區(qū)全是它們無法毀掉的四五層的低矮老房子。看來把摩天大樓趕出老城區(qū),不只是幾個巴黎友人的私念。乍看,引起巴黎人反感的是摩天大樓,比如,當年法國建筑大師柯布西耶,不就是被巴黎人捆住了手腳嗎?——巴黎人沒有接受他的塞納河改造工程,因為他對傳統建筑的興致不高,他打算把塞納河周圍拆個精光。甚至他那博得了中國城市歡心的城市規(guī)劃原則,內(市區(qū))高外(郊區(qū))低,也未被巴黎采納,巴黎城繼續(xù)在享用舊時代的優(yōu)雅。
是啊,當我站在蒙馬特山頂,城區(qū)那唯一的摩天大樓,就像一個混進城區(qū)的可疑分子,讓人覺得它唐突,不懷好意。我想,巴黎人是不滿意它與周圍建筑的格格不入,他們在乎街區(qū)的和諧,這是他們?yōu)榉▏絻?yōu)雅盡的一份職責。巴黎城因逆著中國的拆城潮流,令成群的中國人不遠萬里來膜拜它……
大師的真相
我去巴黎就想抓住博物館、教堂不放,但以一周渺不足道的時間,我只能快速看完巴黎城內的博物館,教堂嘛,就只能就著往來博物館之間時,順路去看一兩座。
記得我坐地鐵去盧浮宮的那天,因到得早,加上長隊中有不少中國同胞,彼此就聊著天消磨時間。隊列中有兩個中國女生來自英國,她們跟著我們這些“大人”排了半小時,才想起自己算歐盟學生,歐盟規(guī)定二十五歲以下的歐盟青年,參觀各國博物館一律免票或半票。她們神采奕奕向我們告別時,我除了為她們省下錢高興,也再次感慨歐洲為培養(yǎng)青年人真下了大功夫。
我在哥廷根遇到的那些中國學生,一到假期就四處旅行,他們旅行的動力其實來自德國政府——政府規(guī)定學生乘坐火車慢車一律免費。這些由政府策劃的“旅行動力”“觀館動力”,無非是要打開青年人的視野,見得多了,他們的思想自然就不會逼仄。我個人在德國算矮,到了法國就算中等,這讓我在參觀盧浮宮時,可以站在遠處觀覽《蒙娜麗莎》《維納斯》這樣的名作,不必擠進人山人海,為湊到畫作跟前大費周折。我最佩服在名畫前臨摹的法國學生,他們選的畫最能體現他們的視野和影響。他們仰著脖子主要臨摹的是大衛(wèi)的大畫,這說明他們最需要學習新古典主義的技法。為什么?我猜想法國的高等藝術教育,可能早已摒棄古典主義的素描和色彩訓練。
徐慧帶我去奧賽博物館時,我看見學生獨獨圍坐在安格爾的《泉》跟前,亦步亦趨地臨摹畫中的所有細節(jié)?!度分械募毠?jié)當然也令我吃驚。我在國內大學教授西方藝術時,曾參閱能到手的所有中文書籍,未見有學者描述過《泉》的真相:女人體是安格爾畫的,但周圍背景由他的兩個學生繪制。我詫異之余,馬上意識到這樣的真相對學生非常有用,這樣他們就不致把名作視為不可及的圣物,名作中原來也含有學生的貢獻,對匍匐在名作腳下臨摹的當代學生,當然是一種激勵,他們會在“原來名畫可以這樣畫”的醒悟中,找到自己的藝術位置。
貝尼尼的名雕《阿波羅與達芙妮》中,達芙妮的手變成樹枝的部分,即作品中雕工最精細的部分,一樣出自貝尼尼的學生之手。我十分欽佩博物館的做法,他們在作品說明文字中毫不避諱這樣的真相。這類真相當然也可以在羅丹故居見到。走進故居大門,我先去院子看了《巴爾扎克》《思想者》《加萊義民》《地獄之門》等名作,然后才來到故居二樓,參觀那里陳列的一些泥塑。這些泥塑雖然不是成品,但沒有被故居專家遺忘,它們迷住我的同時,也令我對《巴爾扎克》生出更多的興致。這些初級的試驗品,與院子中的成品有異有同,最能揭示羅丹創(chuàng)作《巴爾扎克》時的思維歷程,對來參觀的藝術學生彌足珍貴,能看到這樣的真相,當然三生有幸。
記得貢布里希在《藝術的故事》中,也著力揭示了一些類似的真相。比如,拉斐爾畫《草地上的圣母》時,對如何擺放小耶穌的姿勢,一直猶豫不決,他在草圖上作了一系列嘗試。貢布里希展示拉斐爾的成品時,也一并把這些草圖展示給讀者,用意顯而易見——他要告訴讀者,藝術家并不是神,你只要努力也能做到!
翌年,得悉羅丹那些泥塑來南京展覽的消息,我當然又興顛顛跑去參觀。盯著那幾尊“泥塑”(實際上是用真泥塑倒模出來的仿品),尤其那被黑漆覆蓋的表面,我陡然沒了興致。黑漆有著所謂的“美化”效果,但它遮掩了“泥塑”表面的諸多瑕疵,令觀者看不清“泥塑”的真相。
我想,展方一定又受了“大師是神”這類教科書的蠱惑,竟給“泥塑”噴上一層“美化”的黑漆。這種“美化”的心愿,當然也促成他們只挑了幾尊成熟的“泥塑”來華展覽。幸虧我還記得那些真泥塑的模樣,泥塑表面的粗糙和動作的滑稽,說明羅丹在嘗試中也一樣會犯傻,可等到把傻犯盡,最后接管我們視覺的,就是一尊偉大的杰作……要是中國學生從小就接觸這樣的真相,他們的腦袋該會少生多少偏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