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淮明
深秋雨后的青城山,遠遠望去一片青綠。一大清早,我和雙胞胎女兒從成都雙流的好友家,一路倒三次車,來到青城山景區(qū)。
上山美景無限。俺仨用相機、手機拍個不停。走走停停,一個半小時,大汗淋漓,濕透衣衫。
正焦渴燥熱之際,忽聽遠處飄來清脆悠長的笛音“我愛你,塞北的雪,飄飄灑灑漫山遍野……”是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經(jīng)典歌曲的《我愛你,塞北的雪》。沒想到在遠隔千山萬水的青城山還能聽到家鄉(xiāng)哈爾濱的歌曲,一股從心底生發(fā)的清涼遍及全身。兩個女兒隨著笛聲,竟不由自主地輕聲哼唱起來,我精氣神陡增,加快步伐向前方笛聲尋去。
笛聲讓我剎那間竟恍然了……
1963年夏,剛滿9周歲的我,在小學4年級剛開學時,歷經(jīng)“坎坷”,終于加入少先隊,母親“重獎”1元錢:3毛6在中央大街哈爾濱照相館照了一張戴紅領巾的一寸照片,在道里新華書店4毛8買了一冊《新華字典》,我又添上1角4分錢在哈一百三樓樂器部,買了一支3角錢的梆笛(最簡單最便宜的樂器),從大蔥葉子內(nèi)側(cè)剝下薄膜作為笛膜,“嗚嗚啦啦”地學吹《國歌》、《東方紅》。
后來買到王鐵錘先生的《笛子演奏法》(2角8分)作為教材,時斷時續(xù)地練習,到1968年,在沒有譜子,僅靠收音機播放時記聽簡譜,居然也能完整地吹出《毛主席光輝照邊疆》、《逛新城》……甚至技巧很高的《揚鞭躍馬送糧忙》!而悠揚婉轉(zhuǎn)的《紫竹調(diào)》等傳統(tǒng)曲子,被冠以“封資修”罪名而匿跡銷聲。
1969年上班后過于忙碌勞累,漸漸放棄這小小愛好。
“老哥!你吹得太好聽了!我們就是哈爾濱人,你吹的這首歌就是我們哈爾濱的歌??!沒想到,在這兒聽到了鄉(xiāng)音。”
老人問道:“哈爾濱?我聽說過!離俄羅斯很近吧?”我笑答:“不遠,還有1000多公里。”
我從大女兒手中接過一瓶可口可樂,擰開瓶蓋塞進他手中,讓他潤潤干裂的雙唇:
“老哥貴姓?多大年紀了?家住在哪兒?”
“我姓沈,今年64歲,是本地人,無兒無女,家住山下小村。每天走著上山,一路吹笛下山,已30多年。靠賣笛子為生……”
看他布兜里十幾支短的梆笛和三四支長的曲笛,我的記者病復萌:“這些笛子都是你做的嗎?”
“是的,都是我做的!我有個遠房侄子,按我的要求砍下選好的竹子,泉水泡透,陰處晾干;按我說的尺寸鋸出長短,畫下吹孔、膜孔、指孔的位置,用手搖鉆,鉆出圓孔,我再用小木銼,一點一點銼好,再一點一點調(diào)整音高、音準和音色,最后用砂紙打磨、上漆?!?/p>
聽他講得非常在行,我十分納悶兒:一位盲人怎么掌握難度較大的制笛技巧呢?“這手藝您是怎么學會的呢?”
“唉!”他長嘆一聲:“我不是生下來就看不見,十七八歲時跟我?guī)煾祵W的,20歲生了一場大病,雙目失明?!?/p>
“您這笛子怎么賣的?一天能賣幾支?”
“20元一支,長短笛兒都是一個價!一天能賣幾支不一定!旅游旺季,人多一天賣七八支、十來支;刮風下雨天,賣兩三支;個別時,一天賣不上一支?!?/p>
我塞給他一張百元鈔:“我來一支,就這些錢!”他摸索著票面,寵辱不驚、不急不緩地說道:“是100元?謝謝你啦!我給你挑一支?!睆牟急丑锩饕魂囎樱舫鲆恢?,一看便是用上好的竹子做成的,黃澄澄地泛著油汗色,越發(fā)顯得古樸、玲瓏,他關節(jié)粗大的手指摩挲著笛子,平放于唇邊,“笛笛”“嗚嗚”吹起,試了試“1,2,3,4,5,6,7,i”,便吹了一首無名曲子,幽幽咽咽,似訴不盡平生艱辛……不由得人鼻子酸酸。
“這支老笛子,吹了三年多,吹出來了,音質(zhì)好,你我是有緣人??!”我握了握那滿是老繭的大手,趁他往肩上放布背篼時,悄悄把笛子放了進去,盡管動作很輕,還是與其他笛子相碰,發(fā)出一點點響動。盲人聽力極佳,肩頭震了一下,正要說什么,我拍了拍他的臂膀,把他的話語拍了回去。
心有音韻何須笛,一切盡在不言中。
這時,一位五十多歲漢子搶上一步:“老人家,給你100元,買一支,不用找錢了!”隨即抽出我剛剛放回的那支笛子,在老人連聲道謝中,頭也不回、大步流星地走了。
聽說我們要去都江堰,老人又舉起笛子:“祝你們旅途快樂,一路平安!我還吹那曲《塞北的雪》,送你們下山。一吹起來,便沉浸在鄉(xiāng)音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