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立誠

清史學(xué)家蕭一山說，慈禧發(fā)動政變當天（1898年9月21日），大罵光緒，并賜光緒毒酒，讓光緒自殺。虧得在場的一些王公大臣長跪不起，請求慈禧息怒。慈禧才勉強答應(yīng)把光緒囚禁在中南海瀛臺，日后算賬。

既然慈禧如此仇恨光緒，為什么沒有廢掉光緒的帝位呢？

一個原因來自內(nèi)部。據(jù)晚清《國聞備乘》等載，慈禧再度走到執(zhí)政前臺之后，的確想廢掉光緒。政變第5天（9月25日），慈禧就以光緒名義發(fā)布上諭，散布光緒病重消息。同時，慈禧還不斷找人談話，說要為同治皇帝立嗣，立嗣即立繼承人。

同治是咸豐與慈禧所生的兒子，19歲去世，沒有子女。光緒是同治的堂弟，在光緒繼承皇位之際，先履行一個手續(xù)，即把光緒過繼給早已去世的咸豐為子，再繼皇帝位，這也可以說是為咸豐立了一次嗣?，F(xiàn)在慈禧又宣稱要給同治立嗣了?？僧敵踅o咸豐立嗣，是因同治皇帝去世了。眼下年輕的光緒活著并且還是皇帝，立什么嗣呢？

慈禧釋放的信息就是要廢掉光緒。假如選一個人過繼給早已去世的同治為子，那么新人當了皇帝繼承的江山并非來自光緒，而是直接繼承同治。

這點花招，大家心領(lǐng)神會。立即有幾個馬屁精上書，請求趕快辦這個事（速行廢立）。

然而，發(fā)動政變的重要人物、慈禧最為倚重的心腹榮祿不同意廢掉光緒。

話說開來，時代畢竟不同于秦皇漢武了。當時國內(nèi)林立的報刊，絕大部分支持維新，反對慈禧。光緒在百日維新時期的7月26日和8月9日曾發(fā)布上諭，要求報紙報道和發(fā)表言論，不用考慮朝廷的意見，“不必意存忌諱”，還鼓勵報紙要勇敢揭露時弊，“不必拘牽忌諱”，得到全國報人熱烈歡呼。朝廷斗爭每天見諸報端，令慈禧及保守派十分惱怒。慈禧政變之后，全國新聞界群起反抗。報人被迫轉(zhuǎn)入租界或把報紙冠以外資名頭，繼續(xù)辦報，揭露慈禧倒行逆施。比如天津《國聞報》自政變第6天（9月27日）起，連續(xù)跟蹤報道譚嗣同拒絕出國、被捕及被殺的消息，及時悼念維新志士。有英國背景的上?！缎侣剤蟆?0月19日刊出逃到香港的康有為來信，揭露慈禧迫害光緒內(nèi)幕，迭經(jīng)傳抄轉(zhuǎn)載，引起全國轟動，民心完全倒向光緒。清廷大員向英國人交涉，要求關(guān)掉《新聞報》，被英國人拒絕。另一家在上海發(fā)行的日本背景的《亞東時報》于11月15日以大號字刊出專版，哀悼被殺的維新人物，批評慈禧，還發(fā)表了剛剛逃走的梁啟超從日本寄來的長詩《去國行》。新聞界這些抗爭，也是戊戌變法的啟蒙成果。后來不久，四川民眾抗議清廷“鐵路國有”政策，家家都供起了光緒牌位以抵制慈禧，說明當時民心所向。

榮祿身處這樣巨大的輿論壓力之中，產(chǎn)生了顧慮，不愿意在天下人面前背負廢掉光緒的惡名。他向慈禧提出建議，朝廷全靠各地支持才能運作，不妨私下征求各地大員的意見，看看再說。慈禧同意，遂以榮祿名義密電各地負責人，說是太后將拜謁太廟，為光緒擇后，詢問各地意見。話雖很隱諱，但各地大員心知肚明，意識到要廢光緒。

一位重要的封疆大吏、兩江總督劉坤一站出來不同意廢掉光緒。劉坤一約湖廣總督（總管湖北、湖南兩省軍民政務(wù)的大員，因明朝時湖北、湖南兩省同屬湖廣省，故名湖廣總督）張之洞共同署名上奏，回復(fù)榮祿。張之洞簽名之后又害怕了，追回奏折刪去自己名字。劉坤一不怕，挺身獨上奏折，說不論是為國為公，都不能廢黜光緒。

老謀深算的榮祿拿到劉坤一回復(fù)，先沒聲張，他要再搞一點籌碼。他知道慈禧信算命，就派人到慈禧篤信的前門關(guān)帝廟抽簽，又派人到地安門一個叫趙瞎子的算命先生那里求卦。慈禧也經(jīng)常派人到趙瞎子那里占卜吉兇。過了些天，慈禧問各地反應(yīng)如何，榮祿先把簽和卦拿出來給慈禧。簽和卦的大意都是不可妄動，一動不如一靜。慈禧不說話了。又過兩天，榮祿把劉坤一的回復(fù)呈上。慈禧一看，當然明白這也是榮祿的意思，就把這件事暫時放下了，反正光緒羈押在瀛臺，掀不起什么浪來。當然，在這一過程中，一些不愿意廢掉光緒的親王也發(fā)揮了作用，拖延了慈禧的企圖。

第二個原因來自外部。百日維新期間，西方各國都支持光緒。慈禧發(fā)動政變，各國以各種方式表示反對，弄得慈禧惴惴不安。

政變第4天（9月24日），各國駐華使館聽說改革派大臣張蔭桓被捕，立即展開營救。當天晚上，英國使館官員和日本駐華公使就到李鴻章寓所，就此事向李施加壓力，希望從寬發(fā)落。第二天下達的上諭就暫時留住了張蔭桓的性命，指示刑部“暫行看管，聽后諭旨”。

在援救張蔭桓的同時，日本政府對梁啟超也施以援手。政變當天（9月21日），梁啟超跑到日本使館，在使館住了一夜。第二天，日本駐天津領(lǐng)事鄭永昌陪同梁啟超乘火車前往天津。從25日到26日，鄭永昌等人與前來搜捕維新黨人的清軍苦苦周旋，想辦法將梁啟超送到停在塘沽的日本軍艦“大島”號上，梁啟超得以脫身，前往日本。

康有為于9月20日逃出北京抵天津，乘船往上海。清軍警密布吳淞口碼頭，“逐船搜查必獲”。英國駐上?？傤I(lǐng)事見狀，提前在海上攔住重慶號輪船，找到康有為，將其轉(zhuǎn)移到英國軍艦埃斯克號上，康有為遂換乘英國輪船往香港，不久后前往日本。

10月9日，清廷在上海軟禁黃遵憲。10日，日本駐華使館就向總理衙門遞交正式照會，對黃遵憲的命運表示嚴重關(guān)切。此時，傾向改革的劉坤一也向總理衙門報告說，黃遵憲被軟禁后，在上海的英國人和日本人紛紛聲言：“朝事若不公，必當干預(yù)。”清廷最恐懼的就是列強干預(yù)，于是讓步，撤銷軟禁，只將黃遵憲革職，讓他回家休息。

至于光緒本人，更是西方關(guān)注的主要目標，各國盡力阻止慈禧廢掉光緒的企圖。

政變發(fā)生之后，京城紛紛傳說光緒已經(jīng)被害，而各國使節(jié)又見不到光緒本人。10月6日，日本駐華代理公使林權(quán)助奉本國政府指示，前往總理衙門，詢問光緒是否平安。此時的北京，正巧剛發(fā)生一次偶然沖突，部分外國人在沖突中受傷，俄、德、英三國士兵以此為借口，準備進駐北京。清廷非?？謶指鲊袆樱谑谴饛?fù)林權(quán)助說，關(guān)于光緒被殺或自殺的消息純屬謠傳。林權(quán)助提出要求，希望慈禧溫和處理事件。

10月7日，英、法、德三國士兵進入北京，清廷格外謹慎起來。三國駐華官員紛紛向總理衙門表示關(guān)心光緒的身體健康。

15日，英國駐華公使竇納樂提出，找外國醫(yī)生為光緒看病，總理衙門被迫同意。18日，法國駐華使館醫(yī)生前往中南海為光緒看病。毫無疑問，這是慈禧本人迫于壓力親自批準的，目的是安撫各國公使。

10月22日，日本駐華公使矢野文雄結(jié)束休假到京。24日，他與總理衙門會談時提出要求會見光緒，并代表日本天皇向光緒授勛。當然，這只是個借口，目的是充分表達對光緒的支持。結(jié)果，慈禧被迫于11月5日和光緒一道，在中南海儀鸞殿會見了矢野文雄，互贈了珍貴的禮物，光緒也接受了勛章。這是在戊戌政變之后，光緒第一次正式接見外國公使，慈禧廢掉光緒的如意算盤遇到重大阻礙。在此之后，由西班牙駐華公使帶頭，各國又向清廷施加壓力，要求將董福成率領(lǐng)的清朝主力部隊撤出河北，清廷被迫答應(yīng)了各國要求，這對慈禧也十分不利。

但是慈禧心頭之恨未解。過了一年，1899年12月，她不顧各方反對，悍然用光緒名義發(fā)布詔書，立了保守派貴族端郡王載漪的兒子溥雋為“大阿哥”，即同治的嗣子，準備時機成熟再行廢立。這一舉動立即遭到堅決抵制。由上海電報局局長經(jīng)元善牽頭，章太炎、蔡元培、唐才常等1200多人聯(lián)合簽名，打電報給總理衙門說，社會各界迫切希望仍然由光緒“力疾臨御”，即堅守皇帝崗位，否則，“探聞各國有調(diào)兵干預(yù)之說”，弄得慈禧又怕又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