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華
眼前的一切不斷轉(zhuǎn)變,就如底片在剪片臺上的快速搜畫,一格格濃縮了的,就是時間。
沒有什么比坐在火車上看窗外,更能令我萌生拍電影的欲望了。
這一年來,以火車取代飛機的次數(shù)愈來愈多,有時是經(jīng)濟理由,有時是擔心航班誤點,經(jīng)常就是兩小時到七小時的火車車程。表面上看,用在旅途的時間是增加了,但只要不是上了車就兩眼一合,到目的地才睜眼,窗外的風景,就是令時間過得無比飛快的“殺手锏”。
窗戶,比例上就是一個屏幕。但在火車上看風景和在飛機上看云不同,因為,天上的云每一朵長得再各有特色,視覺上是同一種質(zhì)感,軟綿綿的,白茫茫的,看著它們不用很久,已經(jīng)感覺天荒地老。所以,才會有種促狹的說法——寧下地獄,不上天堂。再祥和平靜,那也是個悶出鳥來的地方,凡人總是覺得最好到了樂土也仍然是凡人,如果在人間最怕的就是悶,又怎會期望經(jīng)歷大解脫后,還是悶?
悶,是時間停止流動的效應(yīng)。云,其實不是不動,只是它的動態(tài)有些像動心,不知不覺,似靜還動,欲言又止。故此,有兩位以拍攝“高級藝術(shù)電影”馳名的法國導演Jean Marie Straub,和他的太太Danièle Huillet (2006年逝世)曾拍攝過《云與僵持》(From the Clouds to the Resistance),電影雖有極高評價,但對普羅觀眾而言,看著片中每個鏡頭近乎紋風不動,又或動了,也是如蝸牛漫步,且不管它們背后有著怎樣的哲思,只要讓人感覺坐在戲院里猶如在監(jiān)獄中服刑,那就是在不情愿之下失去自由。而坐牢在英語里,又叫doing time。
飛機上最容易把時間打發(fā),有人選擇手游,有人看電影。但在飛機上看電影,有點像一個人出差時基于無聊找個對象發(fā)生一夜情——即便這個對象的樣貌與不能同行的另一半的長相多么相似,小屏幕就是小屏幕,就不是電影(畫面比例不是原來的比例)。我對航空公司花重金購買空中播映優(yōu)先權(quán)向來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拒:拒絕的是先睹為快的誘惑,緣于好電影真的值得每一個人以虔誠的心情去對待。
身在火車上就沒有此等壓力。首先,它的空間感就沒有飛機封閉,其次,地上的視覺元素就好比人間之于天上,各種讓人保持遠觀也能感覺安心的景物,本身就是對于存在的肯定。
一片草地與無邊無際的原野,渺無人煙但就是有一間矗立的小屋映入眼簾。還有樹與森林,深深淺淺地享受顏色在它們之間輪回交替,然后,一條羊腸小道,一輛不似有人駕駛的小汽車,風景已由山峰切換至平原。季節(jié)變化,天氣變化,加入光線從這一分鐘到下一分鐘所施展的不同戲劇效果,眼前的一切不斷轉(zhuǎn)變,就如底片在剪片臺上的快速搜畫,一格格濃縮了的,就是時間。
坐在飛機上,電影是“死”的。它,就是放映一次和一百次也不會不同。當然,看第一次和再看一次的體會將因人、因心境變化而異。但礙于它是現(xiàn)成的制品,我作為觀者,它對我的最大意義,并不是引發(fā)對創(chuàng)作的欲望,因為一邊投入劇情和片中的情緒起伏,我已經(jīng)把時間的洞填補了。
但是在火車上,窗外的“電影”卻是有機的。它所提供的映像,便有無窮無盡的素材,可用作想象的藍圖,也是創(chuàng)作的燃料。永遠不知道下一格畫面會有什么闖進來。這種活力,才是電影應(yīng)有的魅力。
電影有分場,坐火車也有分站。在歐洲,站與站之間,只要是在同一國度,山水景色可能因地勢有所差異,樓房田舍卻像一個人的筆跡,心情決定了字體的樣貌,可精神大致一樣。只是過了一國的邊界,那怕只是一站之隔,馬上換了一副五官,儼如是另一個人的表情。與坐飛機不可同日而語——由起飛到降落,就是“一鏡到底”。
何況,電影與火車,本來就有血緣關(guān)系:電影先驅(qū)盧米埃爾兄弟最著名的一部作品,不就是名副其實的《火車進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