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梓
我一直記得第一次登臨穹窿山的場景:站在望湖臺上,眺望浩渺湖色,漁帆點點,七十二峰猶如出沒云際一般,美不勝收。這里是蘇州的最高峰,“一覽眾山小”的感覺讓人對“穹”這個字詞有了更深的體悟與理解。
《爾雅》曰:“穹,蒼蒼,天也?!?/p>
穹者,簡而言之,大、深、高的意思。當它和“窿”字連在一起,形容的就是中間隆起,四邊下垂。事實上,穹窿山最早叫穹崇山,就是因山形中間隆起而易名穹窿山——隆起的這一部分,據(jù)《吳縣志》載:“山頂方可百畝。”
《姑蘇志》載:“穹窿山,比陽山尤高。”《五湖賦》云:
穹窿紆曲,蓋此山實峻而深,形如釵股……山東嶺下有盤石,高廣丈許,相傳朱買臣讀書其上,后人號為讀書臺,穹窿寺在焉。其北有紫藤塢、百丈泉、海云庵。西址有白馬寺。
陽山,是蘇州的另一座山。
盡管這里提及了朱買臣的讀書臺,但穹窿山的歷史冊頁上,首先提及的人物應該是“兵圣”孫武。
春秋時期,戰(zhàn)亂紛起。孫武本為齊人,因避亂而投奔吳國。初來乍到的孫武在穹窿山的茅蓬塢居耕自給,著書立說,過著隱姓埋名的生活——正如《吳越春秋》所述:“辟隱深居,世人莫知其能?!北藭r的吳國,吳王闔閭欲圖霸業(yè),正值用人之際,伍子胥遂向吳王力薦孫武。后來才有了吳王闔閭“降階而迎,賜坐,問以兵法。孫武將所著十三篇,次遞進上”的隆重場面。
相傳,吳王令人朗讀全文,“每終一篇,贊不絕口”。
后來的歷史大家都知道,伍子胥與孫武雙雙聯(lián)手,西破楚國,北威齊晉,為吳王闔閭打下半壁江山,立下了汗馬功勞,可謂吳國重臣,尤其是吳楚大戰(zhàn),成為中國古代戰(zhàn)爭史上以少勝多的經典案例。然而,吳王夫差繼位后,沉湎酒色,窮兵黷武,加之伍子胥被吳王賜劍而死,讓孫武也心灰意冷,最終告病而返,歸隱山林。
穹窿山的孫武苑,就是紀念孫武的所在。
孫武苑的竹樓門上有張愛萍將軍題寫的“孫武苑”三個大字。走進門樓,躍入眼簾的是用黑色大理石雕刻的毛澤東“知己知彼,百戰(zhàn)百勝”的碑文。在孫武故居茅屋內,配以弓箭、劍戟、軍事作戰(zhàn)圖,擺放著矮案、床、古凳、蓑衣、鋤頭等物,古意盈盈,一派春秋氣象。
從茅屋右側拾級而上,是“孫子兵法碑刻廊”。
在碑刻廊的不遠處,依山而筑的是兵圣堂。這座仿春秋風格的禮制建筑,是根據(jù)殷墟小屯婦好墓和戰(zhàn)國時河南輝縣三座享堂的殘存樣圖設計的。堂中置一大屏風,上刻《孫子兵法》全文,底座部分刻有“水陸攻戰(zhàn)圖”,人物眾多,密密麻麻,但栩栩如生,形象地呈現(xiàn)了古代水陸交戰(zhàn)時擊鼓、劃船、格斗、射箭、云梯攻城等激烈場面。
兵圣堂前,是一尊青銅鑄的孫武像。
不知塑像出自誰人之手,但孫武左手持筆,右手托腮,目光炯炯遙視前方,著實有一股英朗之氣,仿佛那個運籌于帷幄之中、決勝于千里之外的兵家大師就在眼前。我一直對孫武懷有敬畏之情。小時候,家貧,可資玩耍的東西實在不多。好在鄰居家有一盤軍棋,我常常去和小伙伴對弈幾局。彼時,因為語文課本的關系,對“兵法”一詞充滿好奇,覺著那些懂得排兵布陣的人是多么偉大啊,比如會擺八卦陣的諸葛亮、寫下《孫子兵法》的孫武。
《孫子兵法》舊傳本13篇,流傳至今有近6000字,是世界上最早的一部軍事書,比歐洲克勞塞維茨寫的《戰(zhàn)爭論》早2300年,被當今世人推崇為“東方兵學的鼻祖”、“世界古代第一兵書”。
穹窿山有“蘇州的智慧山”之稱。蘇州山水清嘉,為什么穹窿山偏偏獨得此名?
站在孫武銅像前,我終于找到了答案。
2
如果說孫武隱居穹窿山是躲避亂世,那么,朱買臣的負薪讀書只是他本為穹窿山人的日常生活。
在這個圖書泛濫、“讀書無用說”甚囂塵上的年代,談論朱買臣就像是復述一件稀奇古怪的事。不過,他卻是穹窿山無法繞過的一個關鍵詞。出身貧寒的朱買臣,偏偏喜歡讀書,小時候靠幫人放羊貼補家用,后來成家立業(yè),讀書之心未泯,常常在穹窿山的羊腸小道上一邊挑薪,一邊讀書。如此癡狂的行為惹惱了急功近利的老婆,以至于一氣之下另嫁他門。然而,天下之事,終不負持之以恒者。朱買臣后來經同鄉(xiāng)推薦,為漢武帝說講《春秋》、《楚辭》,且拜為會稽太守。
這段勵志的舊事,在《漢書》里是這樣記載的:
朱買臣,字翁子,吳人也。家貧,好讀書,不治產業(yè),常艾薪樵,賣以給食,擔束薪,行且誦書。其妻亦負戴相隨,數(shù)止買臣毋歌嘔道中。買臣愈益疾歌,妻羞之,求去。買臣笑曰:“我年五十負薪讀書當富貴,今已四十余矣。女苦日久,待我富貴報女功?!逼揄E唬骸叭绻?,終餓死溝中耳,何能富貴!”買臣不能留,即聽去。其后,買臣獨行歌道中,負薪墓間。
如此傳奇的人物,怎能不讓人心生好奇呢?
所以,我第一次登臨穹窿山,就急匆匆地去看這塊傳說中刻有“漢會稽太守朱公讀書處”的石頭。石頭粗礪,且大,足夠一個人躺下來小憩一會兒。只是字跡略有斑駁,筆縫間青苔隱隱,也許,這就是時間的力量吧。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不知有多少人來過這里。據(jù)說,不少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家長們經常帶貪玩的孩子來這里,給他們現(xiàn)場講解讀書的道理。
顯然,朱買臣的傳說成為當代中國“書中自有黃金屋”的經典注解。但是,倘若對朱買臣的理解僅僅停留在這種功利的層面,既失之淺薄,又是對他極深的誤解。穿越歷史的漫長隧道,今天,我們應該從他身上讀出古代隱者的絲絲光芒。漁樵耕讀,是中國農耕文明的文化標志。當朱買臣在穹窿山踏歌而行之際,他于不期然間成為古代中國樵歌的先行者。這也是后來者將他和垂釣終老的嚴子陵、歷山農耕的虞舜以及苦讀的蘇秦并列為漁樵耕讀標志人物的重要原因。
史書有載,朱買臣在穹窿山“歌嘔道中”,那他唱的是什么歌呢?
當然是吳歌!
吳歌是吳地歌謠的總稱,而太湖流域一帶是吳歌的中心地區(qū)。江南水鄉(xiāng)的吳歌溫柔敦厚、含蓄纏綿,當朱買臣在花木扶疏、山巒清翠的穹窿山隨口唱出一支支吳歌的時候,整個江南大地都因為這歌聲而更加溫婉了。
3
在穹窿山的歷史上,還應該提到一個人。
這個人,不是喜歡在江南四處游走,留下無數(shù)條所謂御道的乾隆,而是南宋名將韓世忠。一提到他,粗知稗聞野史的人都知道,他與岳飛齊名,為南宋四大名將之一。這位南宋名將在穹窿山的寧邦寺參禪修佛,給吳中大地留下了一抹別樣的人文背影。
寧邦寺,在穹窿山的最北邊。
如果從望湖亭走過去,不遠即到。史料記載,這是一座始建于梁代的寺院,當時名曰“海云禪院”。南宋紹興十二年(1142),抗金英雄岳飛遭秦檜謀害,讓懷有一腔拳拳報國之心的韓世忠看清了朝廷的腐敗。他心灰意冷之余,避亂蘇州。起初,他隱居在滄浪亭,后來聞知穹窿山深處有海云禪院,就帶著幾位跟隨他南征北戰(zhàn)的部將,來此剃發(fā)修行,出家隱居。
然而,他們的內心深處仍然放不下家國山河。這從他組織人力重修“海云禪院”時將其易名為“寧邦寺”即可看出。“寧邦”一詞,很好理解,就是渴望家國安寧的意思。盡管只是一座寺院名字的改變,卻盛藏著他們渴望國家和平安寧的深沉期許。隱于穹窿山的韓世忠如何度過自己的晚年,不得而知,但現(xiàn)在有一處玩月臺,相傳是他當年賞月之處。石壁上有六個大字“韓蘄王玩月臺”,魏體,于右任所書。
玩月臺的旁邊,“孤峰浩月”四個大字醒目,富有深意。
站在玩月臺下,我能想象到,當年韓世忠在這里舉頭望月、俯首賞湖之際,內心一定是波瀾起伏的。盡管他承擔著人所不知的痛苦,但他能夠來到這里,還是給古代中國的隱者提供了一個新的范本:馳騁疆場的名將,在征戰(zhàn)無門之時,同樣也會以隱為退。
盡管他一直放不下河山社稷。
4
明史上的“靖難之役”留下一個“活口”,那就是建文帝的去處。打著“清君側、靖國難”的口號一路揮師南下的朱棣,一直對建文帝的下落不明耿耿于懷。他甚至派人四處打聽,皆無果而終。但在民間野史里,建文帝的傳說紛披,有葬身火海尸骨無存之說,有流亡海外之說,亦有削發(fā)為僧之說。
反正,建文帝的去處,就是橫陳于明史典籍里的一宗懸案。
僅就流亡之說,至今撲朔迷離,眾口不一。譬如說,有一種說法,是建文帝逃到貴州安順的平壩,在一座名叫高峰寺的小廟里安度余年。而且,《平壩縣志》里也記載得有板有眼,說齋堂地下有一個藏身洞,洞底有一塊石碑上刻有“秀峰肇建文跡塵知空般若門”的銘文。不僅如此,寺里的另一塊石碑上還刻有開山祖師秀峰收留建文帝的詳細經過。除此之外,福建泉州、浙江蘭溪等地都有建文帝隱居的傳說,而且都證據(jù)在握,信心滿滿。
之所以提及建文帝,就是因為有民間野史和文史專家互相印證,“靖難之役”后的建文帝在穹窿山削發(fā)為僧。
這又不得不提到朱棣的重臣姚廣孝。
姚廣孝是蘇州人,他在幫助朱成祖爭奪帝位的過程中立下了汗馬功勞。但他事后拒絕官爵厚祿,毅然前往穹窿山歸隱禪寺。相傳,他對建文帝心懷愧疚,就將其秘密監(jiān)護在積翠庵里——《蘇州府志》載,穹窿山下有一積翠庵,又名皇駕庵,明建文帝遜國時曾稅駕于此。
積翠庵,就在穹窿山的腳下,一座小小的寺廟。
穹窟山的茅蓬塢景區(qū),有一個見聞館,就是為了存證“建文帝謎案”、解密建文帝千年謎蹤而建。顯然,“見聞”二字取“建文帝”之諧音,甚至有“增見廣聞”的深意。從見聞館出來,我倒覺得,穹窿山的胸懷是寬廣的。它沒有武斷地下結論、以肯定的口氣說建文帝就一定隱居于斯,只是給建文帝的傳聞提供了一種新的可能,并沒有為了名人故里而爭得不可開交。如果那樣做,才是笑話。
如果建文帝真的隱居于斯,莫非,是想研讀兵書,重振山河?
歷史,總是讓人如此無解。
5
穹窿山,也是琴家的歸隱之地。
這是我無意間知道的。
2016年初夏,我去蘇州園區(qū)水墨江南的石湖琴社喝茶,和青年琴師呂繼東談及穹窿山的隱逸文化時,他隨手從身后的書架里抽出一本《大還閣琴譜》給我看。翻閱之際,聽見他說:“徐老先生晚年就隱居在穹窿山?!?/p>
這多少讓我有些始料未及。
也許,是這冊影印、豎排的琴譜來得太突然了。不過,這樣的不期而遇為我開啟了一扇尋找穹窿山古琴史的大門。如果要追溯的話,最早的要算三國時期東吳名相顧雍。他曾在小王山頂臨風撫琴,這是有史料記載的——小王山,是穹窿山脈的一個小山頭。自古以來,琴乃隱者的標配。既然穹窿山自古以來就是一座以隱逸文化而聞名的江南名山,那么,穹窿山一定于冥冥之中等待著一位琴師的到來。
1644年,徐青山終于來了。
這位青年時期有過兩次武舉經歷的人,在報國無門的絕望之際,選擇了穹窿山,并改名撕,取號石帆。從這一年起直到他逝世的10多年間,他一直過著甘于清貧、遁跡隱居的生活。當然,他之所以選擇琴隱,與他出生在琴風濃厚的地方有關。他先后受教于陳星源、張渭川、嚴澄等名家,后與同道者結成琴川琴社,人稱“虞山琴派”。他常常以琴會友,一起探討琴學理論,切磋操琴技藝,并注意廣收博采,取長補短。隱居穹窿山后,他總結多年的彈奏實踐,輯成《大還閣琴譜》,另一部著作《溪山琴況》對琴曲演奏的美學理論有系統(tǒng)而詳盡的闡述,提出了“和、靜、清、遠”等二十四要訣,系統(tǒng)地闡述彈琴要點和琴學的美學原則,是中國古琴美學的集大成之作,影響了清代、民國琴壇近400年。
2016年中秋節(jié)后的兩天,呂繼東在穹窿山策劃舉辦了一場古琴雅集,擔綱者是中國古琴學會副會長朱晞。不僅如此,旨在傳承、傳播古琴文化的蘇州古琴研究會也落戶穹窿山。
琴聲自會消散,一如名曲《廣陵散》。 但多年以后在穹窿山復又彈響的虞山琴聲,則是當代琴人對古代琴家的遙遙致意,仿佛一場穿越時光長廊的對話與交流。
穹窿山的隱逸精神,更加深了。
6
明代的蘇州文人吳寬寫過一首《穹窿山詩》,開頭兩句云:
我聞吳中諺,陽山高抵穹窿半。
壯哉拔地五千仞,始羨吳中有奇觀。
這里的“諺”,就是吳地謠諺“陽山高萬丈,不及穹窿半截腰”。
盡管穹窿山享有“吳中第一高峰”之稱,但在我看來,最彌足珍貴的是這里的一草一木、一水一石所傳遞出的氣息,有一種與眾不同的安靜,甚至寂寥,十分吻合“蘇州智慧山”的命名。智慧,是一個虛妄的詞,也是一個可以落到實處的詞,而一個個歸隱穹窿山的人,就是不斷引領我們在黑暗中尋找光明的一盞盞燭火。
2016年的夏秋之交,當我遍覽穹窿山的蒼松翠竹時,與一只山雞不期而遇,我忽然發(fā)現(xiàn),這里太適合一個人修心養(yǎng)性了。盡管在這個加速度的時代里,沒有人愿意過真正離群索居的隱者生活,但是,偶爾在穹窿山的深處聽聽鳥鳴,俯下身來與一株小草對視一會兒,看一條小溪潺潺而去,也許都能讓我們疲憊的內心獲得一份來自隱忍的加持。
(作者原名王玉國,系作家,詩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