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新
一
元宵節(jié)那天,我又一次來到掛在心里多年的這座小橋之上。
小橋時光久矣。明代天啟五年,小橋以精致的姿態(tài)在范河上亮相。
小橋的姿容,立刻給宋元踏來的“青州古道”,增添了最耀眼的逗點和觸摸的彩虹。
大家瞬間把眼睛投過來,聚焦為許多商人、文人關(guān)注的青州府顏神鎮(zhèn),如今的山東省博山區(qū)。許多有實力的鄉(xiāng)紳人家開始角逐競價,購買這兒的畝田。
這里的確很美。
小橋緊靠泰(山)沂(蒙山)山脈的尾部荊山。山頂有蜿蜒跳躍的齊長城,宏大而巍峨;山下則依偎纏繞著流水小橋人家。杵衣聲,流水聲,山雀聲,嘩啦叮當(dāng)出一幅輕音樂般的祥和風(fēng)景圖。
小橋的出現(xiàn),成為風(fēng)景里的核心。
小橋誕生時的名字叫“荊山橋”,不久便改成“后樂橋”。因為范仲淹曾經(jīng)在橋旁的柴扉人家讀過書,人們?yōu)榱思o(jì)念他效仿他,便將橋下的河稱范河,橋旁的泉稱范泉,把長河臥波的小橋稱為后樂橋。
后樂橋不長,大約只有十七八米,但結(jié)構(gòu)罕見,是國內(nèi)少見的尖頂單拱石橋。尖頂模樣極像一瓣怒放的立體蓮花,不走樣地在這里櫛風(fēng)沐雨四百年。
二
我究竟來過多少次,已經(jīng)完全記不清楚。翻檢塞滿腦溝里的那些橫豎撇捺,似乎在上學(xué)之前就來過這里。
是父親帶我來的。但記不得是讓我陪他來散心,還是領(lǐng)我來玩耍,記憶里沒有任何能夠解釋的影子,頗似莊子筆下的那些被動與主動,客體與主體。玩耍的地方除了溪水長流的小橋,還有小橋兩側(cè)的園林景致。
自從有了小橋,這里便成為景致最青睞的寶地。
亭榭樓臺以橋為中心,依山而建,星羅棋布在小橋兩側(cè)??上У氖?,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剛剛結(jié)束,日本獨攬德國在山東的特權(quán),而且迅速侵入博山,為了挖黑山上好的煤,硬是以鐵路為刀,攔斷青州古道,將景致斬為兩截。
和諧一體的古道、長城、小橋、流水,從此不再生動。
只留下小橋左邊的北亭和小橋右邊的南亭。
“北亭”的正名叫怡園。怡園在我幼時眼里,感覺十分大,里面有假山、亭榭、清音閣、醉石軒等等,很有些《紅樓夢》大觀園的影影綽綽,當(dāng)然是極其微觀又微觀的縮小版。清音閣繞梁畫棟,曲水纖纖,環(huán)閣流淌。如同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我在中南海看到的流杯亭,只是流杯亭繞來繞去更加別致、彎曲和細(xì)膩。清音閣水細(xì)流軟,撿一枚或兩枚楊樹葉子放在水渠里做船,就有了“流水曲觴”的蘭亭情節(jié)。隨葉而行,看扁舟泛渡,水渠里蕩漾的好像已不再是水和葉子,而是快樂的唐詩和婉轉(zhuǎn)的宋詞。
橋右側(cè)的南亭里,串連著十幾個院落,藏有兩大主題,一是紀(jì)念范仲淹幼時曾寄讀于此的“范公祠”,一是緊靠范公祠的“因園”。
因園是當(dāng)?shù)赝迕?、清代著名詩人趙執(zhí)信之祖父修建的疊山別墅。南亭似乎比北亭還要壯觀些,除了有范泉書院、讀書樓,還有覽秋臺、聽泉榭、范泉等。范泉不僅是名泉,還是博山的一眼大泉,泉水泓大,清澈透明,無論環(huán)繞北亭里的水,還是后樂橋上汩汩流經(jīng)的水,都源自范泉。泉大成池,方方正正,四周有青石雕花護欄,長寬數(shù)丈,深亦數(shù)丈,模樣很像濟南的珍珠泉,同時也映照著范仲淹的做人氣質(zhì)和風(fēng)范。泉旁立摩崖石刻,矗立著“山高水長”的石雕影壁。這些景觀是后來漸漸補充到眼睛里的,最深的初次記憶則是排在寬綽大屋里的一架架書,因為南亭在上世紀(jì)八十年代之前,是淄博市圖書館所在地。
父親好像是來圖書館找藥書看的。那時他得了奇怪的眼疾,能把同一個物體看成一模一樣的兩個,不知哪個是實、哪個是虛,讓他吃了不少苦頭。也似乎有意讓我來感受書(不是看書),盡管那時我還未上書房,是個典型的小文盲。
一架一架的書,刀似的刻在幼小的腦子里,以至現(xiàn)在無論走進書店還是圖書館,那一排排幽靜的書架就會朦朦朧朧彈跳出來。但是,當(dāng)時最吸引我的似乎不是這些記憶相當(dāng)深的書們,而是能在橋上赤腳淌水戲耍的小石橋,還有能放樹葉當(dāng)船玩的清音閣。
“人在橋下走,水在橋上流”,是這座古樸石橋讓人喜歡的奇妙風(fēng)景。
橋下行走的路傍河前行,約有一米多寬,挑擔(dān)的,推獨輪車的,從青州、安丘、臨淄方向來博山的,特別喜歡沿這條細(xì)小的順河路進城。尤其夏天,順河而行,不但愜意涼爽,還減少許多上下起伏的陡坡,省去穿街走巷的彎彎曲曲,便可以直達(dá)買賣煤炭和陶瓷窯貨的下河街和魚市街。
橋面錯層,分車行道和人行道,人行道大約比車行道高出兩三磚厚。水渠有一尺寬、半尺深的模樣,臥在人行道上,緊挨北邊護欄一直往西延伸。范泉流過來的溪水,沿石鑿水槽緩緩穿過東關(guān)城門,與城中胡同小巷一同蜿蜒流淌。
流淌的水兒滋潤著四面環(huán)山的這方土地。
可惜的是,這樣一個被世人稱道、又極其少見的獨特景觀,竟被我漠視了幾十年。
等我猛然醒悟,再想去溫習(xí)過去的樂趣和記憶的時候,石橋上的水早已干涸得不見蹤影。小橋還在,青石鑿出的水槽也在,只是橋上的淘米聲杵衣聲玩耍聲都已經(jīng)銷聲匿跡,閃進眼睛里的,只有穿梭在旁邊公路上的往來車輛。歡快的風(fēng)景被卷來卷去的汽車揚塵帶走,還被不時俯沖而來的霧霾、沙塵和塑料袋、廢紙、雜草所覆蓋。
冬季的小橋,寥落而孤獨。
寥落孤獨的小橋只剩下讓人、車、狗、貓由河這邊到河那邊的過渡功能,與那些到處可見的木板橋、水泥橋、小鐵橋沒有任何兩樣。
我站在失去許多美感的小橋之上,有些失落和彷徨。
三
不知為什么,我特別喜歡橋,一見到橋,眼睛就會直勾勾地放出去,比看美女還大膽。但又沒有探險者或者一些現(xiàn)代驢友們那樣勇敢,執(zhí)著地為尋覓一個山頭、一個景觀或者一座名橋古橋而去跋山涉水,只是將有緣走到或者碰到心儀的地方,特別是有歷史名橋和有味道橋梁的時候,才不會放過自己的腿腳和眼睛。比如趙州橋,比如盧溝橋,比如揚州五亭橋;還有長江、黃河上的橋,還有藏在四川、山西、湖南、蘇州同里等鄉(xiāng)間僻壤的橋。那些精巧的、憨拙的、宏偉的、細(xì)致的、坦蕩的、含蓄的各樣橋梁,無不讓我驚訝和驚奇,不斷豐富著橋給予的快感和知識,然而,真的沒有發(fā)現(xiàn)“水在橋上流”的模式和蓮花瓣似的構(gòu)造。有時常責(zé)怪自己為什么要急匆匆行走,對景色狼吞虎咽沒有看清楚。我多么希望能夠看到行人與水同在橋上穿行流動的奇妙韻致。
然而,我遺憾自己沒有發(fā)現(xiàn)。
面對這座曾經(jīng)充滿韻味和故事的“后樂橋”,我不知道該向哪里去尋找藏在童年中的“樂”。
碩大的北亭除了剩下一座孤零零的清音閣,還有一段殘留數(shù)米長的流水石渠。原來的涼洞亭、綠滋齋、適我堂、名曰“鳶飛魚躍”的大方池,都在推土機挖掘機的作用下,變成隨處可見的水泥樓房。形單影吊的清音閣孤獨地立在河邊上,廊檐黑瓦與周圍的水泥建筑是那樣不協(xié)調(diào)不合群。閣上閣下,為枯草灰塵稱雄霸道,玲瓏窗欞油漆斑駁,殘斷失魂,完全失去了“一觴一詠,暢敘幽情”的詩意情懷。破瘦不堪的模樣,如同一位被冷落或者被遺棄的老人,瑟縮在寒冷的風(fēng)里。
欣慰的是,南亭因了趙執(zhí)信這位上了中國文學(xué)史的清代詩人,還有他與《長生殿》作者洪升的別樣故事,被冠以紀(jì)念館而保留下來。只是范泉干了,干得一滴水也冒不出來,或許暖冬的正月仍是數(shù)九寒天,不是冒泉淌水的時候。然而,據(jù)說,這些年夏季也沒有那么多水冒了。博山緊靠濟南,曾有“第二泉城”的美譽,水究竟去了哪里?我也找不到了。
我對著范泉上面的范公祠,恭恭敬敬鞠一躬。
天冷,亦或是元宵節(jié),干凈整潔的紀(jì)念館里沒有游客,風(fēng)在寂靜的院落間獨自穿梭。
四
被保留下來的還有連接后樂橋的那段“青州古道”。
古道原來很長,似乎從“三國”穿越到了“水滸”。然而,在上百年前,為日本人修建的膠濟鐵路支線攔腰切斷了,斬斷后的古道便無法再行走,只剩下數(shù)百米長的陡坡倔強在藍(lán)天下,印證過去的歲月。
從陡坡往東,便是古齊長城蜿蜒的山地,往西便與后樂橋緊緊相連。古道青石鋪就,光滑的青石板上仍留有深深的車轍和供人行走的“腳窩子”,車轍收藏著青州古道的久遠(yuǎn)和奔走往來的聲音,也見證著古代博山的繁榮。
博山舊時稱顏神鎮(zhèn),曾是古代青州府益都縣的一塊富庶之地。這里有煤炭,有陶瓷,有琉璃,當(dāng)然也有文人和文化。無論刊于康熙、道光年間的《顏神鎮(zhèn)志》,還是民國補續(xù)的《博山縣志》,字里行間無不跳躍著吸引你琢磨的美麗信息。
我在字里行間尋覓,把當(dāng)下的空間碎片與遙遠(yuǎn)的時間隧道對接。感覺明朝天啟年間修建這座橋時,激情興奮的設(shè)計者們,似乎就是要讓橋和橋周圍的建筑靠近王羲之筆下的蘭亭。書圣的《蘭亭序》,不但打開了文人雅士的審美視野,也提供了可以模仿建造的立體樣板?!短m亭序》里面的景致,這兒一樣也不缺。有河,有泉,有巍峨蜿蜒的荊山,為什么不讓得天獨厚的資源讓橋和周圍的景致洋溢出迷人的江南味道?于是,橋上流水的景觀出現(xiàn)了,飄著南國風(fēng)味的北亭、南亭出現(xiàn)了。無論“崇山峻嶺”,還是“清流激湍”,其模樣雖然小巧,不及“清明上河圖”那樣熱烈多彩和熙熙攘攘,春日少長咸集,來這里踏春戲水游玩,則成為經(jīng)年不斷的山城時尚。
如今,橋上曾有的熱鬧、風(fēng)光和雅興,只能從文字里去想象和填補。隱于陶琉之鄉(xiāng)的這座窄窄長長的小石橋,將歲月拉得漫長而久遠(yuǎn)。
對橋的鐘情,似乎不單單在于橋能夠把人們送過河。在許許多多和大大小小的橋身上,蘊藏的意義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跨越了橋本身的意義和功能,諸如不起眼的陶泥可以做傳世久遠(yuǎn)的泥塑,甜蜜的糖稀可以做模樣萬千的糖塑,石頭可以做石雕,木頭可以做木雕,面粉可以做許多喜餑餑一樣,人們將特別的心思、美好的期盼、良好的愿望,賦予在橋身上,也是一種無不藝術(shù)的文化智慧。
橋之上和橋之外的文化蔓延與智慧流淌,讓許多留給我們的東西有了值得咀嚼的細(xì)細(xì)味道,單是漢字記載的那些立體的、形象的、詼諧的、哲學(xué)的民間俗語,足能夠搭成一座直通藝術(shù)殿堂和人生高度的“星光大道”。
我享受橋的這種蔓延和豐富。走在平的拱的、大的小的、長的短的、直的曲的各樣負(fù)載橋上,不僅會聯(lián)想起徐志摩的“再別康橋”,想到迷人的“二十四橋明月夜”,直視泰晤士河上把公路與橋梁結(jié)為一體、可升降自如的倫敦塔橋,更容易對接“船到橋頭自然直;我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還長;橋歸橋、路歸路”之類的幽默簡樸的哲理小語。
橋給我們的何止這些?橋和路原來地上都沒有,一旦出現(xiàn),就有了“大道至簡”的修行佛心和深邃禪味。
我從橋這頭慢慢走到那頭,再從那頭走到這頭,緩慢而躑躅。時而下意識地用腳輕輕劃拉水槽里的雜草,時而輕輕撫摸或敲打冰冷的石柱。橋上的行人不急不緩,好奇者偶爾抬頭瞅瞅我,大概在猜測我為什么徘徊在這里。他們一邊慢慢過橋,一邊把微信里的小表情用眼睛送過來。
小橋北側(cè),是能夠上下河床的石階。臺階上積累著厚厚的土,已經(jīng)掩蓋了石頭的本色。毫無疑問,這臺階也極少有人從這里上下行走了。為了防止行人懷疑和猜測的眼光,我終止了下臺階去河床看看走走的想法。范河在岸上也看得很清楚。水流狹窄得成了彎曲的線條,且很黑,那朵蓮花瓣樣的尖頂石拱完全裸露在寒風(fēng)和塵霧里。
但是,壘砌石拱的方正石頭沒有絲毫變化,石面雖然充滿包漿般的泛黃,依然像紀(jì)律嚴(yán)明的儀仗隊?wèi)?zhàn)士,一塊挨一塊并成整齊的隊形挺立在橋面之下,一點也不馬虎,一點也不放松??吹竭@些兵馬俑般的嚴(yán)肅石頭,我只想流淚。
就在我漫無邊際行走和躊躇亂想時,突然,一個黃色的龐大物體跳進了眼里。一臺挖掘機舉著手臂停佇在河床中央。河床里的厚厚淤泥,已經(jīng)像床上撩開的被褥,被挖掘機掘開碩大一片,被挖出的淤泥堆積在河岸上。挖掘機的出現(xiàn),不但證實了前幾日朋友告訴的“這一片要重新打造,恢復(fù)舊制”的信息,也使剛才失落的我獲得失落彷徨后的溫情和安慰。我被挖掘機激動起來,讓思緒順著河流去漫想,只要有水在,河就是永恒的;只要有人走,橋永遠(yuǎn)是河上不可缺的風(fēng)景。同樣,只要有眾多的夢想和懷念在,失去的說不定也能回來。
或許得了這許多興奮和高興,鬧元宵的鞭炮聲不再那么刺耳和心煩,蒙在心頭上的陰云和霧霾也不知不覺被漸漸推開。小橋上的行人逐漸多起來,三三兩兩,說說笑笑往城里走,大家要去中心廣場看花燈和鬧元宵的“扮玩”。我回頭仰望南亭的范公祠,影影綽綽看到從空中掛過來的大幅《岳陽樓記》:
……予嘗求古仁人之心,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yuǎn)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
鞭炮聲越來越密,鑼鼓聲也越來越緊,我融進鬧元宵和看“扮玩”的人群里?!鞍缤妗崩镉形椠堄泻荡需F花飛濺,有高蹺有秧歌有撲朔迷離的各樣燈謎,更應(yīng)該有為你我崇拜的“藉以景仰前賢,示范后世”的范仲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