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吉星
記憶中,鄉(xiāng)村總有一股清新的味道。
老家的房前屋后,父母總要栽上幾棵杏桃梨李等果樹,一來可以給孩子們解饞,二來順便在樹腳搭上幾根苦瓜絲瓜的藤蔓,于是一家人的日子便過得牽牽絆絆。每年一開春,樹上便冒出了一個個小小的花骨朵,像孩子們一顆顆好奇的小腦袋,爭先恐后地擠著往外探,都想看看外面這個多彩的世界。漸漸地,風(fēng)開始柔和起來,不經(jīng)意間,鄉(xiāng)間便被桃紅李白渲染出了一絲春的氣息,河溝邊的楊柳樹也抽出了幾絲嫩綠的柳芽,在春風(fēng)中蕩來蕩去。房前屋后的花香引來了辛勤的蜜蜂,于是整個季節(jié)到處都能聽到嚶嚶嗡嗡的輕鳴,鄉(xiāng)村便到處彌漫著一縷淡淡的清香。
而真正縈繞在心頭久久不能散去的,是那稻花的香味。稻子伴隨著農(nóng)人的一生,從插秧、拔節(jié)、揚(yáng)花、灌漿,到成熟,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有一種別樣的味道。兒時的夏夜,此起彼伏的蛙聲漸次響起,我們在稻田邊的小路上追逐打鬧,身在其間,卻忽略了稻花的香味。一只青蛙,或是一只螢火蟲,對我們的吸引力,要遠(yuǎn)遠(yuǎn)大于稻花香。長大后遠(yuǎn)走他鄉(xiāng),當(dāng)故鄉(xiāng)成為一種思念和奢望時,才發(fā)覺原來鄉(xiāng)村的味道是那樣的難以忘懷。
偶回老家,也是在夏夜,獨(dú)自一人徜徉在稻田間的小路上,皎潔的月光像流水一般靜靜地傾泄在這一片稻田里,偶有零星的蛙聲傳來,但已失去了兒時的喧囂,顯得那么的單薄和無力,更多的蛙聲,已消失在人們的餐桌上。
一陣微風(fēng)緩緩吹來,田里的稻谷開始微微晃動。剎那間,一股幽香撲鼻而來,沁人心脾。這是一種自然純凈的清香,它沒有沾染塵世的世俗味,沒有牡丹的濃郁,也無玫瑰的孤傲,淡淡的、柔柔的,似有似無,虛無縹緲,惹人沉醉……
稻花香里說豐年。伴隨著這縷清香,伴隨著中秋月餅的香甜,稻田一片金黃,稻子完成了一生的使命,變成了熱騰騰、香噴噴的米飯,走進(jìn)了人們的生活。
秋收以后,農(nóng)事就相對要清閑一些了。不知不覺,年味便開始在臘月的空氣里漫延開來。村子里漸漸響起了此起彼伏的殺豬聲。于是父母便早早起床慷慨地煮了一大桶豬食,直到那頭不怎么胖的豬吃得肚皮滾圓,然后找一根柳樹條趕去食品組交任務(wù)。
食品組在鄉(xiāng)街子的當(dāng)頭,常年散發(fā)著一股濃烈的尿騷味和血腥味,每次去總能看見幾個肥胖油膩的男人和女人,先用手摸摸豬的脊背,說你這豬太瘦了,趕回去再喂幾天。父母便一個勁地說不算瘦了,去年正月買的雙月豬兒,都喂了一年了,先稱一下嘛。于是父親便使勁地推著豬屁股往秤上送,但那該死的豬老是不爭氣,總是在上磅秤之前痛痛快快地拉一大堆足有四五斤重的豬屎,再暢快淋漓地撒一泡足有兩公升的尿,直讓父母好一陣心疼。于是磅秤總是揚(yáng)不起來,父母只有一個勁地說好話,說家里那頭比這頭還要瘦,都是前不久沒有糧食拖著了。好說歹說,最后還是父親一口氣裝了好幾支春耕煙才勉強(qiáng)把豬交脫。然后便興高采烈地買上幾包鹽巴,匆匆趕回家宰年豬。
作為對我一路跟隨的獎賞,父母通常會抽出一兩毛錢給我。拿著錢,我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往供銷社跑去,將小腦袋趴在木制柜臺上,看著售貨員抓一把水果糖放在上面,然后一雙兩雙地數(shù)給顧客。那年月,水果糖1分錢可買兩三顆。懷揣一把水果糖,迫不及待地撕開一顆放進(jìn)嘴里,那香甜從舌頭上慢慢散開,一點一點浸入肺腑,成為兒時最香甜的回憶。包糖果的紙也是不舍得丟棄的,小心翼翼地展開、壓平,夾在書本中收集起來,花花綠綠的,煞是好看,成為了小伙伴們相互炫耀的資本。
進(jìn)入臘月,年味越來越濃了。隨著“砰”的一聲巨響打破鄉(xiāng)村的寧靜,爆米花的香味便開始在鄉(xiāng)村的上空四處飄蕩。約上小伙伴,找個袋子匆匆裝上兩升苞谷籽,便尋著響聲向村頭奔去。
爆米花師傅此刻儼然成了鄉(xiāng)村的核心人物,被孩子們團(tuán)團(tuán)圍住。他把苞谷籽倒進(jìn)一個黑糊糊、胖乎乎橢圓形的爐子里,再加入半勺糖精,把爐蓋擰緊,放到一個生起木炭火的火爐架子上,骨碌骨碌轉(zhuǎn)著圈,我們能很清晰地聽見里面的苞谷籽也跟著嘩啦嘩啦地翻滾著。所有人都屏息等著那一聲巨響。幾分鐘過后,爆米花師傅高喊一聲“好啰!”,便一只手拎起爐子,順手塞進(jìn)一個看上去很破舊的前端縫有膠皮后邊拖著長尾巴的特制布袋子。圍觀的人群不約而同地往后退了兩步,我們則是躲在大人的身后,雙手捂住耳朵,卻不甘心地把頭從父母的胳肢窩里探出來,親眼見證這激動人心的時刻。
只見爆米花師傅一只手拿著撬棍頂住爐子的鐵蓋,一只腳踩住爐子。手一用力,只聽“砰”的一聲鈍響,就連大地也隨之一顫,一大團(tuán)煙霧騰空而起,接著便有一陣濃香瞬間彌漫在空氣中。隨著這聲巨響,原本金黃色的苞谷籽猛地從爐子的肚子里噴射而出,鉆入麻袋,一顆顆苞谷籽膨脹到了原來的兩三倍大小,里面白花花的肉翻卷著往外凸出來,像一朵朵盛開的小花,正咧著嘴笑,松軟軟、白花花一片,十分惹人喜愛。有時候自己就會想:人生,何嘗不是一粒爆米花?不經(jīng)歷高溫高壓,怎能綻放如花的笑容?每一爐爆米花出來后,主人家會隨手抓上幾大把向周圍的人逐個散發(fā)一遍。然后再滿滿的裝上幾大袋,扛回家,從臘月一直吃到正月,于是年味兒也就一直延續(xù)到了正月。
隨著歲月的流逝,鄉(xiāng)村的味道漸漸消瘦成歲月的書簽,夾進(jìn)我人生的記憶。沒事的時候,我總會泡一杯清茶,輕輕翻閱、慢慢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