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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故鄉(xiāng)(中篇小說)

      2017-05-10 09:31陳世旭
      北京文學 2017年5期
      關鍵詞:斯蒂夫雪國老師

      陳世旭

      一 三不抖

      建國街社區(qū)每年的重陽節(jié)活動很人性化:除了自愿報名參加的琴棋書畫歌舞比賽,到秋游登高之類的集體項目,七十歲以上,會有一個免費午餐;八十歲以上行動不便的,家人可以代領一份禮品。今年因為匡正風氣,午餐仍有,是自助餐,很簡樸。不過出席領導的規(guī)格大大提高了:以前社區(qū)領導來出席的最高是一位分管群工的副主任,這次新上任的一把手李芳華書記親自來了。

      李芳華大學畢業(yè)當了幾年村官,回來分配到建國街社區(qū)接替調動工作的前任書記。她一來,重陽節(jié)午餐座位的安排有了新講究。以前都是老人們自己湊桌,湊完了,一看,當過官的和沒當過官的陣容很分明。這回,李芳華說,都是大爺大媽,按年齡大小排座位吧。這樣一來,三不抖就坐到了第一桌,跟李芳華坐對面。

      退休那年,三不抖突然患了帕金森癥,腦袋和身子成天亂抖。李芳華拿起預先擱在她面前的名單一個一個對名字,到了三不抖那兒,他說,李書記,你莫管我的名字,就叫我“三不抖”好了。哪三不抖?端酒杯不抖,數(shù)票子不抖,握美女手不抖。

      一桌老頭老太嘻嘻哈哈。

      三不抖的頭撥浪鼓似的不停擺著,眼睛直直地看定李芳華,等著對方一伸手,來證明自己的“握美女手不抖”。

      李芳華當即收起滿臉恭敬的笑容,目光從三不抖臉上滑過,喊了下一位老人的名字。

      三不抖的笑容僵在那里,不過只是瞬間的事,馬上就呵呵道:李書記蠻嚴肅的。本來他想以“三不抖”引起注意,然后朗誦預先準備好的《重陽節(jié)感賦》。李芳華的嚴肅讓他只好暫時打住。

      新來乍到的李芳華還來不及曉得,三不抖是建國街的著名詩人、幽默家、喜神、精神按摩師。

      三不抖從小跟著入粵工作的父母說一口四川話。他說為了捍衛(wèi)普通話的純潔性,他只好說四川話。中專畢業(yè),在市建工技校教了大半輩子書,退休前破格當上了副教授,至今鬢毛已衰,鄉(xiāng)音無改。他自認這輩子最大的成就不是當了教授,而是終于成了詩人。自費出過幾本用講稿編成的專著,他最看重的著作是唯一一本沒花錢出的詩歌集。這個成果來得有點晚,但總算因此登上了人生的巔峰——退休后,他參加市里的一個讀書節(jié),有幸聆聽了一位泰斗級名家的講座,當場寫了《感賦》:

      皇皇大堂人潮涌,泰斗妙語四座驚。噴嚏喘咳亦珠璣,唾沫星星盡甘霖。

      第二天,他把這首詩連同多年嘔心瀝血、未及出版的一卷詩作,及時交到了即將返程的泰斗手上。泰斗回去后閱讀的興奮與否不得而知,可以知道的是他給一家出版社寫了充滿激情的推薦信,贊之為“堪稱絕倫,不讓李杜”,建議盡快出版,以使廣大讀者早日享受一份難得的精神大餐。

      在三不抖看來,中國的詩歌發(fā)展到新詩是走了一個大大的彎路,最終還是要回到傳統(tǒng)的格律詩。詩集出版,讓他看到了一種很光明的前景,是舊體詩的前景,也是準備傾余生之力于寫舊體詩的他的前景。自那之后,他在建國街各處走動,嘴上總是掛著新格律詩的詩句。

      做足療,他就朗誦:“健身中心即金屋,中有玉女濯吾足……滄桑更換若走馬,三十河西復河東。爾今俯首休氣餒,儂今蹺腳聊臭美。來生萬一做河東,安知我不為卿洗?”完了徑自贊賞不已:以洗腳入詩,好詩!

      洗腳女聽不懂,他說:不懂?咋個不懂,很好懂。就是你們現(xiàn)在低頭幫人洗腳不要看不起自己,我這樣蹺著腳不過是臭美罷了,下輩子萬一你要做了“河東”——就是老婆,搞不好就是我給你洗。

      坐茶室,他就朗誦:“世事總無常,吾人須識趣??粘譄┡c惱,不如吃茶去……茶亦醉人不亂性,體己同上九天樓……佳境恰如初吻余,清香定在二開后……”念完嘖嘖:“初吻余”“二開后”,你聽聽,親不親切?用平常話,寫平常事,有趣有味,至樂至和,沒得一點點負面的東西。寫詩,不能有戾氣。有戾氣就沒得和諧了。

      三不抖最懂的,就是活得滋潤。啥子叫“滋潤”?很簡單,就是快樂:十歲的快樂是清蒸,吃的是新鮮;二十歲的快樂是小炒,吃的是生猛;三十歲的快樂是紅燒,吃的是回味。至于現(xiàn)在,早已是五味雜陳、越熬越香的佛跳墻。

      股市暴跌,三不抖很神奇地躲過了一劫。建國街的人一致封他“股神”。他很得意。說,哪有啥子神,我炒股是無心插柳,不為賺錢,分析股票需要動腦子,這樣不容易得老年癡呆。

      一個人既要智商高,又要情商高。情商高呢,主要是讓別個快樂;智商高呢,主要是讓自己快樂;智商不高情商也不高呢,主要就是自己不快樂了,還要不讓別個快樂。而我的念頭呢,就是自己快樂了,還要讓別個快樂。

      建國街是三不抖寫詩的源泉。讀三不抖的詩,就是讀建國街的清明上河圖。

      他寫文化廣場:

      曲徑小樓翠竹,淺草矮墻青葭。雕塑座座靜無嘩。建設數(shù)百戶,此地皆為家。 鳥散垂榕輕裊,犬潛藻荇交加。廣場風日最堪夸。皓齒珠江水,明眸蓋碗茶。

      小吃吧,他唱《相見歡》:

      腰花豆皮豬紅,多放蔥,無奈冬天易冷,還有風。 攤煎餅,要薄脆,熱烘烘。自古會吃的人,最輕松。

      火鍋店,他唱《卜算子》:

      蝦滑送春歸,魚丸迎春到。已是菠菜凍豆腐,猶有肥牛俏。 俏也芝麻醬,還有香油料。待到酒足飯飽時,你在叢中笑。

      早茶店,他唱《虞美人》:

      鮮蝦燒賣吃不飽,鮑皇蒸鳳爪。干炒牛河艇仔粥,喝完糖水再坐一個鐘。 鹵水燒鵝還沒上,吃個叉燒包。問君還要吃多久,早茶午茶宵夜全得有。

      燒臘店,他改寫《詠鵝》:

      鵝,鵝,鵝,曲項讓我捉。拔毛再鹵水,成盤擺上桌。還有五香兔頭辣鴨脖。

      覺得意猶未盡,又加一句:

      一嘴油,不及抹。小孩笑,老頭樂。

      有人抱怨收入低,他就開藥方:不要問別個賺多少錢,將薪比薪,是自找不痛快的快捷方式。務求到處人情好,不飲隨他酒價高。

      有人失戀,他就奉勸:女人就像股票,本來看好的股票買到手就只見下跌,以前看不到的弱點和缺點都暴露出來;一旦拋出去,到別個手里又變得那么可愛。

      有人憤青,他就誡勉: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百煉此身成鐵漢,三緘其口學金人。世上閑愁千萬斛,不叫一點上眉端。

      警察下半夜突擊掃黃。第二天一早,三不抖就在文化廣場念了他的新作:

      警民一心齊努力,不蒸饅頭爭口氣。小姐賣笑傷風化,清掃污垢很及時。街頭巷尾不放過,酒吧賓館更仔細。秋至滿山皆秀色,春來無處不美麗。

      棋友老羅忽發(fā)頭暈坐地,旋即就抓住街邊花園的竹籬站起。三不抖立刻就來了靈感:

      老者頭暈忽坐地,驚煞滿街陌路人。若是老者起身慢,多少雷鋒數(shù)不清。

      三不抖真的像他自己說的那樣,自己快樂了還讓別個快樂,建國街創(chuàng)建文明社區(qū)他是有功的。李芳華很快就發(fā)現(xiàn)自己下車伊始就犯了一個官僚主義錯誤。盡管她也聽到一些不同的反映,說三不抖那些“順口溜”大部分是抄襲剽竊來的,最多是作一點翻改。但她不這樣看。重要的是思想內容、宣傳教育,其他的都是個人問題。何況三不抖朗誦時并沒有說都是他自己的作品。她讓人收集了三不抖已經公開的幾乎所有的詩作,都是正能量的,對社區(qū)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另外,三不抖不管是寫詩還是抄詩,都是義務的,沒有盈利目的,僅僅這一點就值得倡導,不但應該表彰,還應該獎勵。

      表彰會開得很隆重,區(qū)領導出席,附近社區(qū)派員觀摩。文化廣場和周邊的街道人頭攢動。午餐時李芳華恭恭敬敬地給三不抖敬酒,親自把獎金支票交到三不抖手上。為了配合媒體攝像,跟三不抖的握手持續(xù)了將近一分鐘。并且當眾說:對不起,上次對您老有點失敬,請諒解。三不抖說:哪里話,頭回見面你不了解我,我那樣唐突,有點為老不尊,該請你諒解才是。

      最讓三不抖高興的是,他終于向李芳華證實了他的“三不抖”:端酒杯不抖,數(shù)票子不抖,握美女手不抖。

      表彰會唯一的失誤是下半場的文藝演出沒有安排三不抖的節(jié)目。三不抖急了:那不行,我準備好久了,我要朗誦那首《重陽節(jié)感賦》。

      李芳華趕緊催促主持人把顫顫巍巍的三不抖攙上臺,臨時加進他的詩朗誦。

      三不抖激動得不得了,無論他怎樣使暗勁,都控制不住腦袋和整個身子撥浪鼓似的劇烈擺動。但朗誦卻是有板有眼,字正腔圓:

      今宵滿座皆壽星,上位耀然見清純。暗香且隨花光浮,神態(tài)端莊內蘊深。巾幗何曾讓須眉,引領自有后來人。建國舊街成新街,芳華夢成無限春。

      二 曉東老師

      1

      建筑公司改制后,建國街冷清了許多。青壯年大都早出晚歸,大白天活動在公共空間的多是抱著黃口小兒的老頭老太太。他們說著南腔北調,有著各自的故鄉(xiāng)和來歷,卻被自然規(guī)律圈到了一起,抹去了籍貫、地位、職業(yè)的差異。面對著相似的人生結局——先前的社會角色沉入記憶,現(xiàn)在的稱呼趨于同一:“爺爺”“奶奶”,或“姥爺”“姥姥”。

      奶奶、姥姥們喜歡扎堆,擠滿了花圃的邊沿、樹陰下的石凳,成天像老鴉一樣聒噪,訴說兒子、女兒的辛苦,數(shù)落媳婦、姑爺?shù)墓詮?,拐彎抹角地夸各自的隔代寶貝。沒人說話的就歪著上身,瞇著眼睛,嘴咧得老長,極為出神地摳著泥塑般的腳丫子,走的時候锃亮的黑色大理石面上留下一片臭烘烘的灰白。

      后來有了文化廣場,老人們的活動相對集中一些了。

      文化廣場在建國街區(qū)中心。最早是建筑公司后勤管理處的院子。建筑公司改制后,管理處改為了街區(qū)文化站,院子隨之改作公共活動場地:綠墻、磚地、舞臺、花圃、魚池、銅雕,頗精致。老大的榕樹下,白天有老頭們的棋局,晚上有滑旱冰孩子們的歡叫。

      不記得何時開始,出現(xiàn)了熱鬧非凡的廣場舞。一天的大多數(shù)時間,廣場被大媽們占住。在家里不擔負保姆之責的大媽們成行成排,很專注卻又手忙腳亂地扭動著或是臃腫或是干枯的身體。不知誰家貢獻的老舊收錄機總是在里面的歌星唱得最陶醉的時候卡帶,惹起一片亂糟糟的驚叫。大媽們驚喜地發(fā)現(xiàn),當年意氣風發(fā)的紅海洋記憶并沒有消磨干凈,激情燃燒的青春一舉手一抬腳就可以重返。她們中間的許多人,去國外幫兒子或女兒帶孫子孫女或外孫外孫女,將建國街的廣場舞,帶到了國際機場的候機廳、紐約時代廣場、俄羅斯紅場、巴黎盧浮宮廣場……從國外回來,說起這些,眉飛色舞。

      雪國之前租屋時特地挑了窗戶臨著文化廣場的房間,用毛筆寫了個條幅“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掛在墻上?,F(xiàn)在廣場盡失悠然,先前的優(yōu)勢成了劣勢,他恨得牙癢癢,在微博上大罵了一通:

      這是一群青春固化癥患者。那種渴望抓住歲月尾巴的神態(tài),讓人深感時間的殘酷。她們根本不懂得人在每一個年齡段都有那個年齡段的美。她們本該在安詳和端莊中保持自己的尊嚴。然而,在一個女性美與女性化表達極度缺乏的國度,她們卻成為了人類史上的奇葩。一幫奇形怪狀的老女人在劣俗到極點的音樂中,踏著劣俗到極點的舞步,既滿不在乎,又專注投入,既忘我,又自私,無比執(zhí)著地把一種極低級的生命享受展示得無以復加。她們將對老化的反抗融進一種撒潑的形式,將恨意與不屑以最隨意的包裝,強行塞給周邊的每一個人,恨不得全世界、全人類跟著她們一樣形枉影曲。

      街區(qū)文化站的林晨光是應聘進來的90后,經常在網上看雪國的微博,很崇拜。對大媽們的廣場舞他跟雪國有同感,只是不敢說出來??吹窖﹪奈⒉?,總算找到理由,去跟大媽們商量:每天跳舞可不可以定個時間?免得其他人有意見。

      受不了就搬走!大媽們早就從自己孩子那里知道了雪國對她們的惡攻。但她們懶得跟一個披頭散發(fā)、蒼白猥瑣的外地租房爛仔計較。她們的廣場舞已經走向了世界。

      直到有一天曉東老師出現(xiàn),她們才不能不承認自己的舞蹈真的未必是那么完美。

      那天上午,領舞的區(qū)太把一個男人推到臺前,拍著巴掌讓大家安靜下來,說,給大家介紹一位舞蹈家,曉東老師。

      曉東老師身材一般,最多是不胖而已,說不上挺拔。除了襯衫扎在腰帶里、褲子洗得發(fā)白、繃緊的圓口布鞋,別的看不出有什么特別像舞蹈家的地方。等他一抬手、一開步,盡管幅度并不大,卻立刻有一種說不清的力量,讓所有人心尖一顫。

      人天生就是會跳舞的,它是唯一由我們自己構成材料的一門藝術。

      曉東老師的北方口音一清二楚:

      我們甚至可以說,所有人類活動,在自然條件下,都是一種舞蹈。

      接下來,還是那支樂曲,還是那些人,但所有人的動作都在節(jié)奏的支配下漸漸一致起來。曉東老師站在臺上背著她們,但他的沉靜,他的優(yōu)雅,他的徐和疾、剛和柔,抓住了所有的眼球,放大為一群人的沉靜、優(yōu)雅、徐和疾、剛和柔,讓廣場泛起一片韻律的漣漪。那些實在跟不上趟的,只好停止比畫,一個跟一個退出人群,滿腹說不出的味道。

      此后,一吃過早餐,曉東老師就出現(xiàn)在文化廣場的舞臺上。放舞曲之前,他會先有一些提示和引導:

      我們盡可以隨意,動作不必那么刻板,幅度不必那么夸張,在擺動身體的時候,想象音樂帶來的美和自由,心里盡量保持平衡。我們需要做的只是放松、享受,讓舞蹈幫助我們成為更好的自己。

      ……

      建國街的廣場舞惹來了許多附近社區(qū)的大媽。她們起先是為了來看曉東老師跳舞,后來就跟著跳起來。場子顯得越來越小,鬧不好就踩到別人的腳,這讓她們更快樂,好像自己就是電視上看到的那些穿著華服,在高貴的舞池翩翩旋轉的人。散場后,有人在地鐵站臺里踩著舞步,有人在人行道上轉著圈子,默記曉東老師的每一個動作。她們嘻嘻哈哈地互相打趣,又互相糾正,滿臉放著光。

      看這個男人跳舞真的是一種享受,雪國在微博里說。自從曉東老師出現(xiàn)在廣場舞臺上,他重新開啟了那扇緊閉的窗子:

      他讓她們意識到了原本在心里隱藏著的對藝術的向往。只有藝術才有可能永葆青春。即使我們自己不跳舞,僅僅是觀眾,我們仍會感到我們自己就在舞者身上,而他正在把我們自己身上潛伏的沖動表達出來。

      出了曉東老師這樣的奇人,三不抖自然要寫詩:

      舞字傳新慶,人文邁舊章。沖融和氣洽,悠遠圣功長。盛世享太平,群眾樂未央。日華增顧眄,風物助低昂。翥鳳方齊首,高鴻已成行。歡舞與樂曲,奮進更向上。

      2

      曉東老師沒有想到自己一生鐘情的舞蹈會在退休后得到延續(xù)。父母都是舞蹈家,他的理想就是繼承他們。“文革”時,掃大街的父親看見一個跳忠字舞的革命群眾同一邊的手腳同時伸出,忍不住一笑,被同伴揭發(fā),結果腿被打斷。從此他禁止兒子跳舞,但這反而激起了兒子的逆反心理——下鄉(xiāng)的時候帶走了父親拋棄的幾乎所有跟舞蹈有關的書和資料。但是等他插隊回城,已經沒有跳舞的身體條件了,只能業(yè)余玩票。上世紀80年代中國人什么舞都可以跳的時候,他拿過市級、省級以及全國性的無數(shù)舞蹈賽事的名次,有的還相當靠前。

      第一個把曉東老師作為舞蹈家介紹給建國街的其實是他孫子跳跳。

      曉東老師兒媳是建國街人,跟他從北方考來的兒子大學同班。畢了業(yè),兒媳父母去國外定居的兒子那兒,把房子留給了女兒女婿。跳跳出生的那年,曉東老師的太太正好退休,過來帶寶寶。跳跳上幼兒園大班,曉東老師退休,一家人在建國街團聚。幼兒園開學,老師讓小朋友們自愿向集體捐獻書刊玩具,跳跳捐了一張童話DVD,播放的時候,出現(xiàn)的卻是曉東老師參加某次舞蹈大賽的錄影。接下來事情就很簡單了——幼兒園老師回去告訴了熱心跳廣場舞的老媽,她老媽第二天告訴了區(qū)太,區(qū)太登門拜訪,曉東老師欣然受命。

      區(qū)太小時候學過芭蕾。她說:我喜歡芭蕾,這是種疼并美麗著的舞蹈。腳尖的疼痛只有自己知道,卻把美得令人窒息的旋轉和彈跳展現(xiàn)給觀眾。每每讓我想到小人魚的故事——像在刀尖上走路。小人魚是為了愛情,芭蕾舞者是為了什么呢?是對于這種藝術的熱情和深愛吧??上龥]有考上舞蹈學校,上了師范,當了一輩子小學教師。

      曉東老師喜歡的是國標。每次在電影電視里看到這種盛裝打扮、挽手轉圈的古典歐洲宮廷舞場景,覺得真是漂亮。優(yōu)美的華爾茲、奔放的斗牛舞、活潑的快步舞、纏綿的倫巴、令人血脈僨張的阿根廷探戈,完全是人類生命的頌歌?。∧銜X得,真正的舞蹈會讓人把一切哲學都拋到九霄云外去。

      曉東老師的太太在一邊笑說,你看你又來了,一說起跳舞渾身骨頭都是酥的。下鄉(xiāng)插隊,她和曉東老師在一個文藝宣傳隊。

      全區(qū)精神文明建設文藝調演,曉東老師和區(qū)太的探戈獲得老年組一等獎。

      這是建國街第一次在全區(qū)舞蹈比賽得獎。曉東老師雄心勃勃,要為建國街培訓出一支接近專業(yè)水準的舞蹈隊伍。他跟區(qū)太商量了一個方案交給社區(qū):

      以舞蹈健身為宗旨,以健康科學為核心,借鑒國外最新舞蹈流行趨勢,把單純的興趣和愛好,擴大到對藝術和健康的追求,讓老人們充分享受舞蹈所帶來的快樂,獲得自我實現(xiàn)的滿足。第一步,讓學員了解“中國舞蹈史”乃至“世界舞蹈史”,以及不同地區(qū)、不同民族、不同風格的舞蹈;第二步,把舞蹈知識立體化,將精心篩選的專業(yè)舞蹈元素應用到教學中;第三步,以舞帶舞,讓學員直接感受不同節(jié)奏所產生的不同律動,達到身心合一,形神交融,等等。

      曉東老師設計的口號很鼓舞人:

      不必羨慕耀眼的明星,我們都可以成為舞臺的主角!

      3

      在約好的時間,曉東老師去了文化站長老顧的辦公室。老顧已經早到了。他讓林晨光把沏好的茶倒掉,說,拿我書柜那罐茶換上重沏,我要跟曉東老師好好學藝術。老顧原來是工會干部,對唱歌跳舞興趣極大。

      曉東老師,我記得您說過,舞蹈是人的藝術天性,是以形體動作表現(xiàn)人的思想和情感。它不需要從生活中翻譯轉換,不需要從生活中抽象出來。

      是的,是這樣。遇到知音,曉東老師眼睛一亮。

      您還說過,藝術讓人充滿希望。世界不是完美的,我們需要美好的事物,這樣的藝術讓人相信,擁有藍天、草地和鮮花的美好場景,會在我們需要的時候等著我們。

      當然,當然。自己的話被記得這樣清楚,曉東老師很激動。

      你們那個方案社區(qū)的領導很肯定。當即就拍板,需要的經費、設備、器材、服裝、道具,社區(qū)全力支持。芳華書記還特地叮囑要我代她向您表示感謝。把群眾自發(fā)的文娛活動跟社區(qū)工作結合起來,這正是社區(qū)最希望的。眼下社區(qū)工作有兩大重點,一是滅蚊,預防登革熱;一是垃圾分類,綠色生活。你們能不能編幾個這樣的舞教大家跳?市里不久也要搞舞蹈大賽,這樣配合中心工作的節(jié)目,內容上就占了優(yōu)勢。我這里有個建議讓您見笑,你們編舞可以盡量采用本地舞蹈傳統(tǒng)元素,讓大家更喜聞樂見。都說本地人天上長翅的除了飛機不吃,地上長腳的除了板凳不吃,什么都吃。民間舞更沒有禁忌。明朝年間我老家瘟疫流行,一個游方郎中讓大家用稻草扎成狗,插上香,晚上把香點著,用竹竿撐起四處行走,果然瘟疫消除。事后那個游方郎中不知去向,傳為神仙。此后六百年,當?shù)厝嗣磕甓荚莨?,點香火,避邪驅兇。也就有了一直流傳到今天的草狗舞。

      對了,我看這個草狗舞形式就用得上。

      老顧越說越興奮,忽然一拍大腿。

      曉東老師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消失。

      老顧忽然注意到曉東老師表情的變化,問:

      我說錯什么了嗎?

      沒有沒有。

      曉東老師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趕緊說。

      老顧狐疑地看看曉東老師,好像有一點明白,很同情地搖搖頭:

      我也聽到那些不負責任的議論了,您莫往心里去。

      曉東老師睜大眼睛,這下輪到他疑惑了。他剛剛的沉默是因為老顧代表社區(qū)交給他的任務,他一時想不好該怎樣謝絕,并不知道什么“不負責任的議論”。

      什么“不負責任的議論”?

      曉東老師臉一下刷白。

      您還不知道啊?

      老顧的臉也一下刷白,發(fā)現(xiàn)自己失言:

      看我這張臭嘴!

      到底怎么回事?

      曉東老師嚴厲起來。

      曉東老師您別生氣。

      林晨光插進來:

      其實沒什么大不了的。那些您教舞時跟不上趟的大媽們心里嫉妒,就胡說您跟區(qū)太關系曖昧。

      她們有什么根據?

      曉東老師聲音顫抖。

      請您來看看。

      林晨光在電腦上翻到雪國的微博:

      從音樂響起到音樂結束,兩個舞者拉近、推遠、旋轉、彎腰,手牽著手,足抵著足,同聲同息、共進共退。在這幾分鐘里,整個世界都不存在,只有他和她。這真是最動人最親密的誘惑。

      舞蹈在生物界中,是最常見的一種求偶手段,雄性利用這樣一種吸引眼球、炫目的方法,來獲得雌性的青睞。人類雖然經過文明社會的教化,但一些生物層面的東西也依然殘留。舞蹈本身是一場愛情。任何一種舞蹈都可以表達對性的渴望,達到性感的效果,古典、含蓄、妖嬈、職業(yè)……各種風韻,只要你能詮釋出舞蹈的內涵,吸引對方,那你就是性感之神。

      曉東老師和區(qū)太那個獲獎探戈排練時,雪國特地去看了,回來就發(fā)了條微博,大加贊賞。

      這就是“根據”?

      還有三不抖引用的詩:“二八翁娘八二翁,憐才重色此心同。女蘿久有纏綿意,枯木豈無滋潤功。白首如新秋露冷,青山依舊夕陽紅……”他老人家說你們的黃昏戀要是成功了,他就把這首詩抄寫出來送您。

      黃昏戀?什么黃昏戀?這是哪兒跟哪兒?。?/p>

      曉東老師從電腦上抬起頭。出門之前,沒忘記對老顧和林晨光擺了擺手。

      4

      文化廣場的大媽舞又恢復了往日的熱鬧。區(qū)太依舊在臺上領舞。她性格強悍:人生在世,還少得了閑話?不聽就等于白說!

      曉東老師很少出門了。兒子兒媳說,有專業(yè)的舞蹈俱樂部,我們給老爸買張卡?他說:不必。偶爾牽著跳跳散步,都讓太太陪著。先前花白的頭發(fā)忽然全白了。太太心疼,說:

      知道問題在哪兒嗎?

      在哪兒?

      這里的圈子,我們進不去的。

      三 麥 霸

      電視遙控器每天都被老太婆死死攥在手里。除了養(yǎng)生,她對任何節(jié)目都絕對沒有興趣,就只聽一些真名醫(yī)假名醫(yī)、真專家假專家、真大夫假大夫、真病人假病人講怎么吃,怎么喝,怎么睡,怎么拉,講腰酸腳疼脖子歪,胸悶肚脹血壓高。偶爾消停一會兒,老顧抓著了遙控器,一換臺,又總是見到一個滿臉饑渴的女人摟著一個疲憊不堪的男人,扭頭對著電視機外面膩膩地說:他好,我也好。

      老顧從普通的泥水工成為工會干部,公司改制后又成為社區(qū)文化站站長,都因為他這輩子就喜歡唱歌,小學中學都拿過歌詠比賽的獎。什么歌他一聽就會,跟著收錄機唱兩遍就敢上臺。無師自通。在文化站當站長,他組織得最多的就是歌詠活動,有事沒事就辦個卡拉OK大賽,逢年過節(jié)就帶上歌詠隊去這里那里慰問,也不管人家方不方便,是不是真樂意。前幾年央視的娛樂節(jié)目忽然冒出了幾個農民歌星、打工族歌星,建國街的人都惋惜老顧被埋沒了。他說,那有什么,我是喜歡唱歌,不是喜歡出名。退了休,文化站的活動不再由他說了算,但只要有跟唱歌沾邊的活動,都少不了他。平時,他每天像上班一樣按時出現(xiàn)在文化廣場的小舞臺上,只要用得著唱歌,他就放聲歌唱。一只麥克抓在他手上,誰也別想染指。

      退休那年,社區(qū)讓老顧去領老年優(yōu)惠卡,有了此卡,最有用的是坐公交地鐵半價。起先幾次他客氣地“嗯嗯”著,不說去領,也不說不領。電話來多了,他終于憋不住火了,說,你們別騷擾我好不好,我沒去領就是不領,這還不明白?

      那邊莫名其妙,福利啊,為什么不要?

      老顧高八度叫起來,我不領,犯法嗎?然后就摔了電話。他沒法告訴人家,他不能接受的是公交地鐵的刷卡機:卡一碰,里面就會有一個很優(yōu)雅的聲音廣而告知:

      老——年——優(yōu)——惠——卡!

      過了五年,“老年優(yōu)惠卡”可以換成“老年免費卡”了。他老伴終于按捺不住,趁老顧高興的時候說,你還是去社區(qū)辦張卡吧,你一天來來回回坐公交坐地鐵,破費不少呢。

      老顧正埋頭在一本歌本上。那是幾十年前他借了人家的歌本一筆一筆在鋼板蠟紙上刻出來的。好多年不見,忽然在一堆舊物中發(fā)現(xiàn),驚喜得心跳。油印的歌本已經發(fā)黃,字跡多已模糊。他眼睛早已昏花,堅持不戴眼鏡,那歌本幾乎貼著鼻尖,只是憑著記憶在猜。好在熟悉,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老伴說了兩三遍他才意識到她是在跟自己說話,眼睛離開歌本,臉由紅變紫,陰險地盯著老伴:

      你是不是巴不得我早死?。课沂抢夏陠??我用得著免費嗎?革命人永遠是年輕,你不記得了嗎?

      二重唱《革命人永遠是年輕》曾經是他們當年在文藝宣傳隊的保留曲目。他們的戀愛也是從那里開始的。

      老伴低下頭,再不敢聲張。她每天照電視上的各種健康指南,跟一大堆瓶瓶罐罐打交道,調配、煎熬、炮制,又每頓飯都膽戰(zhàn)心驚:菜有農藥殘留、米是重金屬超標、轉基因豆子榨的油、化學品勾兌的醋、鹽分重了、油燒老了,有沒有中毒,會不會致癌……老是神經兮兮,疑神疑鬼,三天兩頭就跑醫(yī)院。早不是那個在二重唱中跟老顧搭配得嚴絲合縫的依人小鳥了。可老顧除了文化廣場的麥霸做不成之后,血壓往上躥了幾天,從沒聽他哼唧過頭疼腦熱。

      老顧“一天來來回回坐公交坐地鐵”是因為悶得難受。退休之后他一直獨霸建國街歌壇,時間長了,漸漸就讓人受不了。每天聽一個老麥霸吼叫,就是帕瓦羅蒂再世也煩了,何況那嗓子日益蒼老,高音壓根兒就出不來,他又非要逼出來,結果不亞于慘叫。終于有人忍不住,密謀要轟走他。社區(qū)領導暗示過他好多次,他總是裝聾作啞,只好把話挑明??旎盍肿罱K成了傷心地。他再不去那兒,就是必須路過,他也寧可多走兩條巷子繞開。實在無聊了,他就去坐公交坐地鐵,坐到終點,再坐回起點,瞎兜圈子。公交無所謂,扔兩個鋼镚,怎么兜圈也沒人管你。地鐵是按站付費的,好幾次錢帶得不夠,出不了閘,鬧得很尷尬。

      那次公交堵車,正好在一個公園圍墻外。聽里面歌聲鼎沸,老顧眼睛一亮:建國街巴掌大個文化廣場,一個大活人干嗎非在那里憋死?找個大公園,還怕沒有一展歌喉的天地?

      一回家老顧就把音響綁上老太婆買菜的小輪車,一晚上都沒怎么睡踏實,吃過早飯就去了這座城市最早、規(guī)模最大的綜合性公園。

      公園得名于南越王,肇始于孫中山,山、水、園、林俱全。唯一的遺憾是,腦子比他靈光的人太多了。稍微開闊些的地方,都早已讓練武的、寫字的、唱歌的、跳舞的各類老頭老太成群結伴地占據。老顧山上山下、林里林外、水前水后轉了好幾圈,所有唱歌的圈子,都明顯有一群相對固定的老歌友,指揮、領唱、伴舞、獨唱、重唱、合唱,一應俱全,按部就班。每個圈子都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著一大片高高低低的花白腦殼。向身邊人打聽,新來的隨時可以加入合唱,如果獨唱,則需要報名排隊。拒絕麥霸。

      老顧毫不氣餒,拉著小輪車,沿湖轉悠,在一塊伸進湖水的石頭上安頓下來。這地方離那些圈子稍遠,但湖邊的林陰道游人如織,不愁沒有聽眾。他顧不上腳酸手軟,一撳開關,一揚脖子,一舉麥克,就唱起來。

      這是一個超好的開頭。罩了幾天的霧霾剛剛散盡,天瓦藍瓦藍,湖水閃閃發(fā)光,青山聳立,落英繽紛。老顧背對湖水,面朝林陰道,引吭高歌,很快就在對面聚起了一堆看熱鬧的人。

      可惜時間太短。坐地鐵,換公交,進公園就已過半上午,滿園子轉了幾圈,已近午飯飯點了。他的歌聲還不足以讓人廢寢忘食,看看正午已過,再好奇的人也走了。但這樣的開頭,已經足夠讓他鼓舞。

      第二天,老顧早早出門,進了公園,里面的氣氛正接近高潮。昨天立足的那塊石頭上,有個跟自己上下年紀的人不知什么時候已經等在了那兒——短發(fā)雪白如針,壽眉彎曲如鉤,面若重棗,體魄健壯,一身筆挺的中山裝,一雙锃亮的黑皮鞋,儀表堂堂。見到老顧,就像見到久別的老友,眼睛一亮,喜笑顏開,嘴巴像兔子一樣不停地咀嚼著,想說什么沒有說出來。老顧倒是有點茫然,猜想在昨天圍觀的人群中應該有過這個人。一陣驚喜:才一天,就有了粉絲!趕緊擺開陣勢,開唱,以不辜負熱望。

      昨天聚集的那堆人,還沒有到來。面前的林陰道上,爬來一溜四肢著地的胖女人,她們也許是爬累了,也許真的被老顧的歌聲吸引,停止了爬行,卻不站起,就那樣怪模怪樣地側臉看了一會兒,又無聲無息地蠕動而去。老顧換了支激昂的歌,調大音量,極盡全力唱起來。

      那是一支老長的進行曲,平時唱得少,中間有些歌詞記不全,為了保證演唱質量,老顧把那本油印的歌本貼上了鼻尖。

      很快就聽到了朝這邊奔跑的雜沓的腳步聲。

      隱約中,老顧想,應該是粉絲們聞聲趕來了。頓時中氣倍增,直沖云霄。

      林陰道上,一群老頭老太一陣風一樣撲了過來。跑在最前面的一個沖到老顧跟前,一把撥開那本擋著臉的歌本,喝道:

      你號什么號!還讓不讓人活了?

      老顧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這幫人不是粉絲,是抗議者。

      你們什么意思?有沒有搞錯,這里是公共場所!

      老顧的臉一下煞白。

      公共場所怎么了?公共場所你就可以放肆嗎?

      我怎么放肆了?唱歌是放肆嗎?公園里那么多唱歌的,都是放肆?

      你這是唱歌?笑話!純粹胡鬧!你自己看看,你號起來,那上面一下就跳到80了!

      林蔭道與那塊石頭的夾角立了個電子顯示屏,顯示出公園里溫度、濕度、噪音的即時狀況。抗議者說的“80”是噪音指數(shù)。人可以接受的噪音指數(shù)在50以下。

      老顧這才注意到那個顯示屏。因為音響和他的歌聲停了,噪音現(xiàn)在的顯示在70以下。他一時語塞。忽然那個儀表堂堂的人從他身后站到了他身邊:

      ……就是好,就是好來就是好,就是好!

      那人先是嘴巴像兔子一樣不停地咀嚼了一陣,接著就直著嗓子大吼。

      得到聲援的老顧一下振作起來,對那幫老頭老太揮起手臂:

      怕吵?怕吵你們回家去!家里安靜!

      憑什么我們回家,你應該回家去吵!

      那幫抗議者一邊怒斥,一邊議論:

      怎么人老了就變壞了?不對,是壞人變老了!

      誰老了?誰老了?

      老顧已經開始耳背,但對“老”字特別敏感。

      壞人變老了。

      誰是壞人,講清楚!

      還用講嗎?聽唱歌就知道是打砸搶出身。

      你們敢說沒有打砸搶嗎?

      ……就是好,就是好來就是好,就是好!

      聲援者越吼越來勁。

      有人打了110,公園的特勤在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趕到了。

      是個青澀的靚仔,先是請阿叔阿嬸們不要過于激動,有事好商量。然后建議老顧找個僻靜少人的地方,想怎么唱就怎么唱。

      這里為什么不能唱?是唱歌禁區(qū)嗎?

      老顧不服。

      特勤耐心地請老顧自己觀察一下周圍的環(huán)境。

      這一帶的沿湖是迤邐長亭,供人憑欄、交談、讀書、下棋、打撲克。人不少,但安靜。這安靜忽然被老顧那個效果很爛的音響伴奏的高亢嘶鳴打破,的確有點讓人難以承受。

      ……就是好,就是好來就是好,就是好!

      聲援者極其給力。

      那一溜四肢著地的胖女人沿湖邊爬了一圈又過來了,這回她們以為發(fā)生了大事,立即停止爬行,齊齊站了起來。

      既是“商量”,那就可以同意也可以不同意,對不對?

      人一多,老顧腰桿子硬了。

      對!

      特勤回答:

      但是我相信阿叔您的教養(yǎng),大家相互諒解相互照應就好了。

      沒想到更把老顧惹火了:

      我唱歌怎么就沒有教養(yǎng)了?這公園那么多唱歌的,我不跟他們一樣嗎?

      ……就是好,就是好來就是好,就是好!

      干嗎不讓阿叔唱?他唱得幾好啊!

      那幫胖女人七嘴八舌加入了聲援。

      特勤一下緊張了,僵硬地笑著,對那些來抗議的老頭老太搖搖頭,表示愛莫能助。

      哪兒可以唱歌,哪兒不可以唱歌,公園也確實沒有明確的規(guī)定。如果特勤管不了,其他人就更沒招了,一幫老頭老太你看我我看你,只好恨恨地散去。

      胖女人們把老顧的勝利當成了自己的勝利,一齊對老顧鼓掌:

      阿叔,唱啊,你唱歌幾好聽!

      老顧熱血沸騰,調整好音響,重整旗鼓,抖擻精神,高舉麥克,揚聲唱起來。

      ……就是好,就是好來就是好,就是好!

      那個儀表堂堂的聲援者緊跟著開唱。聲如洪鐘,氣貫長虹,一下就壓住了老顧的聲音。老顧略一停頓,瞟了他一眼,他停了下來。老顧以為他知道了自己的不滿,哪知他嘴巴像兔子一樣不停地咀嚼了一陣,又直著嗓子大吼起來:

      ……就是好,就是好來就是好,就是好!

      他對老顧的反應其實根本就沒有感覺:

      ……就是好,就是好來就是好,就是好!

      老顧猛地醒悟,對方就會唱突然吼出來的這一句,他嘴巴所以像兔子一樣不停地咀嚼,是在念叨“就是好”前面的歌詞。念叨完了唱一句,唱完了再念叨,再唱。循環(huán)往復。他從來就沒有聲援誰的意思,只是一種被老顧的歌唱招惹出來的單純的熱狂。

      強行唱下去自己的聲音顯然壓不住他。光看那身板,幾乎就是帕瓦羅蒂再世:

      ……就是好,就是好來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來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來就是好,就是好……

      那幫胖女人嘰嘰嘎嘎笑得渾身亂顫:

      這個癲阿叔!

      老顧迅速收攤,拉上小輪車,分開那幫胖女人,奪路而去。

      四 金 句

      盧家瑞有個賢惠老婆。在當?shù)?,老婆賢惠的標志之一就是會煲湯。他老婆用各種各樣的靚湯把他喂得滾瓜溜圓,結實得像個黑乎乎硬邦邦的啞鈴,把他從樓上扔下去,能在地上砸個坑。最重要的是讓他扛得住熬夜。他從大學畢業(yè)進公司進局機關寫材料,一直寫到退休,問他熬了多少夜,他肯定說不出;問他有幾天沒熬夜,他也許能記個大概。

      分配那年,正趕上公司跟全國一樣大抓政治思想工作,評上先進的單位,無一不是事跡材料寫得一級棒的單位??幢R家瑞的檔案,大學的畢業(yè)論文被評為那一年全省高校唯一一篇優(yōu)秀文科論文。全省綜合性高校歷來評選優(yōu)秀論文每年不過五篇,都集中在理工科,從沒有文科的份兒,他那篇論文被公認——包括任課教師本人在內——遠在任課教師的水準之上,不能不破例。公司一把手陳時敘喜出望外,盼這樣一支金筆桿子盼了多少年,今天總算老天開眼了。

      陳時敘秘書出身,對報告特別講究。每次起草,他都要從各個相關部門抽人組成寫作小組;初稿出來,再把參與其事的所有人找攏,親自主持摳一遍。所謂“摳”,就是通過集體討論的方式,把報告最后敲定下來。一人念,其他人聽,某一句應該刪去幾個字,或增加幾個字,某個標點應該是驚嘆號或是刪節(jié)號,邊念邊聽邊改。這是報告出爐前的最后一道工序,不論對初稿滿意還是不滿意,都必須進行。

      “摳”報告往往是在夜晚。白天陳時敘事雜,一坐下就有人找,不得安生。這就讓“摳”報告成為一樁苦差。最辛苦的是章老師。他原是教語文的,念起文章來字正腔圓,抑揚頓挫,又寫得一手端正的鋼筆字,稿子抄得一清二楚。就由他執(zhí)筆,一面念,一面照大家的意見在原稿上改動,最后再抄出定稿。他深知重任在肩,從頭到尾正襟危坐。

      另一個專心致志的就是陳時敘自己。他瞇著眼睛,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身子靠著椅背,不斷地向后拗著椅腿,忽然向前一撲,喊:行了!然后說出修改意見,然后重新瞇起眼睛,拗椅腿。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推敲,一個標點都不放過。不惜為伊消得人憔悴。但不是個個都有他這樣的好精神。梁老師最不經熬。不一會兒眼皮子就用手掰也掰不開,頭一下一下雞似的向下啄,忽然啄在茶碗上,把滿滿一杯茶撞翻。

      陳時敘剛好在這時說了一句話:這個地方要轉一下。他是客家人,說的是“轉”,聽著是“短”。

      什么?還短了?

      一夢方醒的梁老師大叫起來,多半是為了掩飾自己打翻茶碗的窘迫。

      轉。

      陳時敘白了梁老師一眼,加重語氣強調了一遍,聽起來依然是“短”。

      報告初稿終于“摳”完,不覺東方既白。

      盧家瑞進來前,政工科專職搞文字的只有兩個人,梁老師和章老師,都是先后從公司的子弟學校調來的。

      梁老師先來。他經常在地方報刊發(fā)表詩歌作品,進來以后,寫任何材料,不管是工作總結、領導講話、調查報告,開頭都有幾句古人詩詞,有時候讓領導很文雅,有時候讓領導很難堪。比如,老領導退休,新領導講話,他起草的講話稿劈頭就是“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把老領導氣得當場拂袖而去。領導再不敢勞他大駕。他坐了冷板凳,并不消沉,每天安下心在辦公室攻讀革命導師的經典著作,一上班就坐下來埋頭在辦公桌前,不喝茶也不上廁所,中午回去吃個飯,下午到點上班,繼續(xù)攻讀。多年如一日,且成果豐碩,隔三岔五就有大篇幅的心得在各種理論報刊發(fā)表。成了全市建工系統(tǒng)的學習標兵,上級終于意識到他是理論家,不是做筆桿子的料,把他調回子弟學校接替退休的校長。

      章老師不到四十歲頭發(fā)就白多黑少了。不吃粉筆灰,進了機關,是公司對他的莫大信任,他竭盡全力不辜負公司厚望。每天提早到班,沏滿一大缸濃茶,撕開兩包紙煙,攤在桌前,一擦火柴,點著一支,這一天就再不用擦火柴了,一支煙吸到煙屁股那兒就接上點著另一支。如果是寫大報告,晚上就再撕開兩包。桌上的煙灰堆得像連綿的群山。盧家瑞頭回見到他嚇了一跳——一顆小小的腦袋,皮包骨頭,眼窩深陷,面色枯黃,一口牙齒和十個手指頭黑得像炭。握筆的食指不時一抽搐。

      敬業(yè),是章老師最大的長處,也是他最大的短處。

      因為敬業(yè),他寫得特別慢,但凡讓他寫的稿子,哪怕是一篇有固定格式的應用文,他也一定字斟句酌,吟安一個字,捻斷數(shù)莖須。好不容易完成了初稿,正式謄抄,四百字的方格稿紙,抄到第三百九十八個字,忽然發(fā)覺把木旁寫成了提手旁,他決不會就在提手右邊加一點,一定撕下這一整頁,重抄。有時候稿子要得急,怎么催他,他也是雷打不動:文章千古事,馬虎不得的。何況是政治任務!

      除了慢,還一根筋。作報告的是領導,領導就是東家。做事不依東累死也無功。這樣人人明白的道理他就是不明白。相反老是跟領導較真。有一年寫過年聚餐的領導致辭:“……感謝同志們一年來辛勤的工作”,那時還是公司分管領導的陳時敘審稿時把“辛勤的”改為了“辛勤地”,他拿回去重抄時一下急了:

      這里只能是“的”,怎么可以是“地”!

      陳時敘也是個喜歡咬文嚼字的:

      只能是“地”,怎么能是“的”!

      你錯了!

      章老師脖子一擰。

      是聽你的還是聽我的?

      陳時敘也急了。

      不是聽我的,也不是聽你的。聽規(guī)矩的!

      按規(guī)矩就是“地”!

      按規(guī)矩就是“的”!

      是你說的算規(guī)矩,還是我說的算規(guī)矩?

      你說的不算,我說的也不算。規(guī)矩說了算!

      你……

      陳時敘自己打住了。這樣爭下去,就成了轉車轱轆,永遠不會有結果:

      我今天沒空跟你談規(guī)矩。你回辦公室照我改的抄。規(guī)矩以后再說。

      不,斷斷不行!

      章老師斬釘截鐵。在學校里要是遇到這樣不肯改錯的學生,他是一定要處罰的。

      那好吧,我聽你的。

      陳時敘只有妥協(xié)。

      不是聽我的,是聽規(guī)矩的。

      章老師說著,接過稿子回去重抄,把陳時敘改為的“地”重新改回“的”。他不知道陳時敘把他重抄的稿子呈送給一把手之前,還是把那個“的”改回了“地”。因為一把手在致辭時既沒有念“辛勤的”,也沒有念“辛勤地”,而是念“感謝同志們一年來的辛勤工作”。

      屬下這樣的執(zhí)拗,讓陳時敘很頭疼。但章老師是老資格,他不能隨意發(fā)作。多年來,找到一個趁手的筆桿子一直是公司的一個大難題,進政工科的人不是皇親就是國戚,大都不肯寫材料。偶爾有一個不知深淺的,干幾次就找借口溜了。他們就是不溜,也沒法留。有章老師那樣文字能力的人還真沒一個。

      盧家瑞的出現(xiàn)讓陳時敘看到了希望,高校的高材生,水準應該不成問題;年輕,應該不會那么古板。他那時已經是一把手,更切實地知道筆桿子的重要。盧家瑞進公司上班的頭天,就被他請到辦公室,親自交代工作:那些中央的大筆桿子把領袖的談話記錄下來,就能整理成政策條文,邏輯極其嚴密,而文字又很活。我們就是要向國家水平看齊,云云。滿腔期待。之后,每有大報告,他都讓分管的副職在一邊待著,自己照舊先談設想,全文分幾大部分,每一部分分幾點,每一點分幾個層次,等等。完了,不忘補一句:當然,我只是搭個架子,行不行你還可以推敲,你是專家。錦繡文章還靠你來寫。

      盧家瑞沒有讓陳時敘失望。所謂投桃報李。陳時敘引他為知己,他自然應該不惜為知己者死。何況寫材料也死不了人。陳時敘每談構思,他都留心記住。除了報告的大小標題都照用陳時敘的交代不誤,行文中還恰當?shù)厍度腙悤r敘特別得意、自我感覺已經達到經典水準的語錄。最牛逼的是,他與陳時敘經常有驚人的默契。

      有一次,報告“摳”到最后一部分,初稿中這部分的導語是“要把沖天的雄心壯志同扎實的科學態(tài)度結合起來……”陳時敘覺得太俗、落套,希望有更新穎、更生動、更形象的話來取代??纯次甯堰^,人困馬乏,他站起來說,大家活動活動,都好好想想。隨后走出會議室。接著,隔壁不遠的洗手間響起液體濺落的聲音。然后是一陣靜默。大家以為他出中風之類的事了,有人正想去看看究竟,他卻帶著一股淡淡的阿莫尼亞氣息回到會議室,一臉興奮,正要說什么,盧家瑞同樣興奮地起立,高聲道:

      書記,我想到一句話了,就等您回來定奪!

      什么話,你先說。

      “要像蚯蚓一樣埋頭苦干,不能像麻雀一樣嘰嘰喳喳!”

      太好了!我剛才在洗手間想到的就是這句話。

      陳時敘脫口而出。說話間,他的手還在褲襠那里,好像是在標明麻雀靈感的來處,話音落了,才扣上最后一??圩?。

      好,好得很!英雄所見略同!

      一眾人歡呼著涌出會議室,慶幸總算擺脫了一夜的苦熬。

      盧家瑞與陳時敘這樣的默契,讓陳時敘對他的倚重幾乎絕對化。以至于導致了章老師的悲劇。

      章老師頭次跟盧家瑞交談,很努力地歡欣著:

      歡迎歡迎,你來了就好了,有了年輕人,我就輕松了。

      說話的時候,章老師從一只老式公文包里一個一個地掏出十好幾個小藥瓶,在桌上排了個長隊,然后一個一個打開,或一粒,或兩粒,或三粒五粒不等,一一擺在預先攤開的白紙上,口里念念有詞:頸椎、肩椎、腰椎、血壓、血脂、血糖、心血管、腦血管、胰腺、腸胃、肝、腎、前列腺……一邊念叨,一邊端起一大缸子溫水一一送服。

      章老師說的是真心話,也有掩飾不了的醋意。這讓盧家瑞心生憐憫:這是一個老實人,但是平庸。

      陳時敘對盧家瑞的文字很快就有了幾乎絕對的信任。公司各部門只要是必須送審的文字,他都讓先交盧家瑞過目,過了盧家瑞的關,才能到他這里。章老師是政工組的元老,以為自己可以例外,有一次把熬了幾個通宵寫的一個通訊報道,直接送到陳時敘辦公室,像怕嚇著螞蟻似的小心地敲門,小心地走到陳時敘的辦公桌邊,小心地喊了一聲“陳書記”。

      陳時敘正在批文件,沒空抬頭:

      章老師吧?稿子給盧家瑞看過了嗎?看過了就放下,沒看過你先送他看看,他說行你再送來。

      一陣靜默。隨后是“咣當”一聲。等陳時敘反應過來,章老師已經倒在地上。

      因為搶救及時,章老師沒有大礙。住院出來,依舊可以上班,只是走路有點不利索,嘴略有點歪,說話流口水,肩膀一高一低,高的那邊,手臂有點懸起,胳膊拐以下不停地晃蕩。

      前車之鑒啊。

      章老師語重心長地告誡盧家瑞。

      盧家瑞很感動地點頭,但心里并不以為然。公司就要改制,章老師這樣的只能提前退休回去抱孫子了。而他則即將隨升遷的陳時敘調去區(qū)建工局。他跟章老師最大的不同,除了才氣,還有一副好像專為寫材料而生的體魄。

      區(qū)建工局的工作范圍更大,要寫的材料更多。局里幾個頭兒每有講話,都只認盧家瑞寫的稿,別人寫的都不靈。這讓他在全區(qū)建工系統(tǒng),成為大名鼎鼎的金筆桿子。

      下屬單位的頭兒慕他的名也來請他寫講話稿。他樂此不疲。他創(chuàng)造過半個鐘頭內完成六個領導不同主題的講話稿,而且領導個個滿意的紀錄。只要寫稿,他全部的神經就都立馬亢奮??梢赃B續(xù)幾天幾夜不離開辦公桌。中間只喝幾次老婆煲的靚湯。他老婆把他的寫稿當成經國大業(yè),看得極其神圣。只要他因為寫稿不回家,她就按只要她聽說過的各種民間驗方,精心煲了各種精選的不同材料的湯湯水水,用保溫瓶裝好,抱在懷里,打的送去。

      五十歲是個坎。但盧家瑞沒感覺。直到有一天,他忽然覺得電腦和手機要加大字號;坐久了站起來,腿有點發(fā)軟,頭有點恍惚;不管喝了多少老婆用最靈驗的秘方煲的湯,房事仍是力不從心,已經眼看著奔六了。頭一次覺得有必要對鏡端詳,頭一次發(fā)現(xiàn)臉色發(fā)黑,眼睛發(fā)暗,鼻頭居然是紅的,毛孔畢現(xiàn)。

      老了!

      兩口子在枕頭上四目相對。盧家瑞一再奮起,終是無奈,深感對不起老婆。

      都這把年紀了,做不了就不做。

      老婆很體諒:

      你寫得太拼了,透支了,掏空了,等我慢慢給你補。

      盧家瑞愛憐地撫著老婆已經干癟的乳房:

      你也老了,唔使(不要)操心啦。

      盧家瑞頭一次覺得應該為自己盤算一下——他一生的業(yè)績就是那些無以計數(shù)的各類報告、總結、公文;他一生的心血和汗水都流淌在那些絕對精雕細琢、絕對四平八穩(wěn)的字里行間了。從第一篇開始就悉心保存下來的各類文章草稿和電腦打印稿,早已堆得足以等身了。他絕對對得起對他有知遇之恩的陳時敘,但陳時敘最終給了他什么?直到今天,就要退休了,除了辦公室從公司換到了上級機關,他依然只是個普普通通的辦事員,連個芝麻大的股長都不是,連個臨時性的小組長都沒當過。而在他之前和之后也是分工寫材料的人,只要跳槽了,個個都不是當了大小領導,就是做了老板發(fā)了財,而且好像并不怎么費力。一次幾個老同事飯局,當年從政工科回到公司子弟學校的梁老師來了,公司改制后他被選拔到區(qū)教育局當副局長。在局長任上退休。幾個老友吹水(聊天)得高興,講起年輕時候的事,他說:莫談“攻讀”了,我那時每天坐下來把書打開,就盯著那一頁,從來就冇翻過。至于那些文章,也簡單,公開的報刊上大把,剪刀加糨糊,一剪、一拼、一抄,就妥了。

      至于陳時敘,早已進了市建工局的領導班子。

      當然,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只是一閃念。盧家瑞認真想想,這一生還是有許多值得驕傲的地方——大學畢業(yè),他的畢業(yè)論文被評為那一年全省高校唯一一篇優(yōu)秀文科論文,這樣的成績,他們大學之前沒有,之后也沒有,至今無人企及;他創(chuàng)造過半個鐘頭內完成六個領導不同主題的講話稿,而且領導個個滿意的紀錄,近乎奇跡;最讓他欣慰的是,他寫的雖然都是官樣文章,但其中很有些熠熠發(fā)光的金句。他腦子忽然靈光一現(xiàn):退休前也為自己做件立言立身的事——從多年保存的草稿里,把那些曾經殫精竭慮、挖空心思、搜腸刮肚想出來的金句摘錄整理出來,自費印個小冊子,不能流芳百世,至少可以傳給子孫,讓后人知道祖上有他這么個才子,人前有光。這輩子沒有資格在臺上作大報告,給自己作個小總結總可以的。

      盧家瑞全身心投入的編書剛剛開始,有一天上班,辦公桌上不知什么時候放了一本嶄新的裝幀精美的書,作者是陳時敘。把書打開,全部是陳時敘從政多年作的工作報告和總結,也全部是出自盧家瑞的手筆。那些盧家瑞正在摘錄整理的金句就在其中熠熠發(fā)光。

      書里夾了一張打印的小便條:

      根據局務會決定,陳時敘老領導的著作,人手一冊。書款照原價在各人當月工資扣除。

      五 任 公

      1

      高輝一早就來電話,約晚上泡吧:

      沒打擾你好事吧?一個人?真的?那太慘了。晚上我?guī)讉€靚妹去。

      高輝之前在劇團編劇,帶出來泡吧的女孩個個想嫁入豪門,卻又個個給蹂躪得上不了臺面。

      你自己留著吧。我才不碰你們的殘羹剩飯。什么事就電話里講吧。

      雪國說。

      這事還真得好好策劃一下。

      高輝剛調進電視臺,接到的第一個活就是做一檔抗戰(zhàn)老兵的節(jié)目。

      我操你媽逼個電視臺!

      雪國在電話里粗野地叫起來:

      又是“抗戰(zhàn)”!我抗你媽逼個戰(zhàn)!

      高輝在劇團的時候,拉著雪國給他當槍手。起先他有些猶豫。高輝把他拽到橫店,一看那陣勢,他傻了眼。

      只要一開工,立刻就是槍炮聲一片,遍地都是穿著“鬼子”軍服的群眾演員。為了應抗日戰(zhàn)爭勝利七十周年的景,各大電視臺紛紛給自己預留了搶眼的專欄。這里鬧哄哄拍戲的幾十個劇組,幾個古裝戲除外,都在拍抗日劇。一個職業(yè)“鬼子”一天內在不同劇組起碼被打死十次。一撥一撥的港臺導演“北上”執(zhí)導抗日劇,直接就拍成刑偵、涉案、武俠、言情的魔幻抗日劇。褲襠藏雷、手撕鬼子、單手掏心、石頭打飛機;剛被強奸的女人轉眼就射死幾十個日偽軍;幾個人就干掉鬼子的一個聯(lián)隊;女子小分隊必有一個負責魅惑,設計好理由扒個精光……比雷、比俗、比變態(tài)。要的就只是收視率。

      干一票吧!高輝慫恿。你爺爺不是抗戰(zhàn)軍人么,正好為老人家正個名??!

      “我想我們正在進入另一個黑暗和無知的時代。人類延續(xù)了數(shù)千年的知識、理性的傳統(tǒng),也許就這樣結束了,剩下的只有娛樂和成功?!?/p>

      雪國忽然想起美國埃默里大學教授馬克·鮑爾萊的《最愚蠢的一代》。

      操,不干白不干!雪國咬咬牙,參與編了個戲,里面的抗日英雄神威強過奧特曼,能力超過蝙蝠俠,姨太太戲份比抗戰(zhàn)還多,拍完了,連他自己也懶得看,剛放了幾集就在網上給罵得狗血淋頭。卻進了電視劇收入億元俱樂部,排在全國衛(wèi)視黃金檔收視率前幾名。他和高輝海賺了一把。

      高輝事后總結:傻逼的錢最好賺。傻逼有兩種,一種是真傻逼,一種是假傻逼。真傻逼是那些吃完飯就貓在電視機前的豬腦子,你喂什么他吃什么;假傻逼是那班當官的,只要名頭是“主旋律”“正能量”,不會惹得上面不高興,你愛咋玩咋玩。最傻逼的就是那些大名人,大會小會正顏厲色,煞有介事問,這究竟是藝術創(chuàng)作,還是消費歷史和民族感情?操他媽,生理學、物理學都不管了,整個就是“跳大神”,還問是不是“藝術創(chuàng)作”!

      因為得意忘形,雪國有次拿著張曉珺當角色,在她身上比畫他在那部神劇里設計的動作,沒想到張曉珺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消失,輕輕地推開他抓著她乳房的手掌,坐起來,說:惡心!

      張曉珺跟他的最終分手,這是最初的起因。讓張曉珺一下看出了他的輕?。榱诉@次失言,他腸子都悔青了。

      另一個差點沒揍他的是他父親。

      雪國出生二十年前,他爺爺進了勞改農場,罪名是歷史反革命。為了劃清界限,將近十年,家里沒人去看過他。那年,勞改農場給家屬來了一個通知,說人快死了,你們還是來個人見一面吧。交不出學費失學多年的雪國父親,因為出身不好在城里找不到工作,正好有個農場招工,不查三代,他當時就報了名。走之前,他決定去勞改農場看父親。

      躺在木板上的老人像把干柴,渾身到處是青紫和血痕。他肝硬化晚期,常常痛得老半天趴在田埂上。其他的犯人就群起批斗。當著管教的面,下手極狠。

      我做不動,應該批斗。

      老人毫無抱怨地看著雪國父親:

      “你來了就好,我最后幾句話總算有個交代。你要讓家里的后人知道,歷史上我就是當兵吃糧,不懂革命,也不懂反革命。我就知道我是抗日軍人。我們村里幾個一塊兒當兵的壯丁個個是自愿的,沒一個包。日本人兇狠,會打仗,最后一次與日軍交戰(zhàn),我們一個營三百多人,最后只剩百把人。日軍一發(fā)炮彈在我附近爆炸,我親眼見到炮彈片飛過來把兩步開外班長的頸子切斷了,頭在戰(zhàn)壕里滾了十幾米遠。有一塊彈片炸到我臉上,就是這條疤。”他邊說邊用手觸碰那塊疤,像是在講別人的故事?!拔也缓蠡跒檫@個國家打過仗流過血。國家沒亡就是好事……”

      你編出這樣操蛋的戲,哪天你死了,我看你怎樣去見你爺爺!

      雪國父親的手剛抬起就頹然落下,臉色突然煞白。雪國趕緊去找救心丹。

      這回完全是兩碼事!這回是專訪真人真事,不帶摻假的。

      高輝指天發(fā)誓。

      我念紅頭文件給你聽:這是一個宏大嚴肅的主題……有關創(chuàng)作者應增強社會責任意識……

      跟我有半毛錢關系嗎?

      雪國沒聽完就要扔電話。

      別別別,是我求你幫忙!這次要專訪的人還真跟你能扯上點瓜葛。一位當年的川軍校官,九十歲,姓任,都江堰人,剛進大學就應征入伍,參加抗戰(zhàn)。1959年被勞改。知道他大學的專業(yè)是土木工程,管教就讓他建房。他極少說話,腰身永遠挺得筆直,從不像別的勞改犯那樣駝背彎腰,低眉順眼。管教也都有點怵他,喊他“任工”。文革后期被政府特赦釋放。現(xiàn)今大家喊他“任公”。

      汶川地震,有人給他打電話讓他快跑。他淡淡地對電話那頭說:“好的,你把電話掛了吧?!比缓髲娜蓦x家,已經從十樓走到了八樓,想起家里的電腦沒關,又返回去關了。那幢樓最終沒有倒塌,是都江堰無數(shù)站立的廢墟之一。

      地震后他被兒子接來身邊,原來跟兒子一家住在你們附近的疊彩翠園,大概是給我纏煩了,最近搬了家,租房獨住。電視臺費了許多周折,才發(fā)現(xiàn)他沒走遠,就在你們建國街。

      為什么要我?guī)兔Γ?/p>

      這個節(jié)目一直做得挺順的。我們臺別的記者走訪了上百個健在的抗戰(zhàn)親歷者,無論是普通士兵,還是高級軍官,個個都印堂發(fā)亮,慷慨激昂,滔滔不絕,佝僂的胸口上掛著政府新發(fā)的“抗戰(zhàn)老兵紀念章”。他們喜歡講抗戰(zhàn)史,有多少人問起多少遍,他們就不厭其煩地講多少遍。只要有人愿聽愿收集,他們都是樂意的??晌覅s遇到了任公這么一位怪老人,當年他的故舊中還活著的、能找到的我差不多都找了,都挺配合的。有個老兵翻出當年的綁腿,每條差不多三米,七十年過去,雖然手腳有點遲緩,但纏起來依然利索:你問任中校?老人忽然起身一個立正:格老子那是我們的鐵血長官啊!在他手下你不敢怕死,你要怕死那死得更快。但我千辛萬苦找到任公本人,無論你問什么說什么,他都像沒聽見一樣。我是實在沒辦法了,想出了這么個點子,讓你以抗戰(zhàn)軍人后代的身份跟他對話。他總不至于真是那么鐵石心腸。

      少他一個不行嗎?

      雪國口氣有點松動了。

      也不是不行。不過他的故事太慘烈了,我聽了怎么也放不下。

      任公抗戰(zhàn)時是中校團政治指導員。有一回打掃戰(zhàn)場,幾個新兵看著死了那么多弟兄,害怕得不得了,找了個機會就逃跑。給抓回來一個。任公讓手下把逃兵綁在樹上,在場的全體集合,讓所有的士兵每人在逃兵身上劃一刀。那個人全身的皮都被活剝了下來,死的時候眼睛瞪得老大。任公眼睛都不眨一下,說:外敵當前,軍人只可戰(zhàn)死,不可茍活!在任公那里,新兵逃跑抓住了剝皮是客氣的;如果是老兵逃跑被抓回來,就叫他自己挖坑,自己跳下去活埋。

      雪國聽得毛骨悚然。

      這就是抗戰(zhàn)——用血肉筑長城?!熬乓话恕笔伦冮_始,到抗戰(zhàn)結束,長達十四年,中國付出了三千多萬軍人和百姓的生命!

      2

      這是建國街人最少的一塊空地,不時有塵土從附近正在改造的城中村那邊隨風而來,漫天飛舞。大白天沒人走近這里,唯有一個老先生立在其中。

      老先生矮小精瘦,須發(fā)花白,面容清癯,在難耐的渾濁中超然物外。腿筆直,腰微弓,一手背后,一手抓筆,斑駁的水泥地上,一支一握粗的杖筆揮灑騰挪,收放自如,徐疾適度,疏密有致,行云流水,又中規(guī)中矩:

      草圣最為難

      龍蛇走筆端

      ……

      韓道亨手書墨跡本《草訣百韻歌》是萬歷四十一年的石刻本。全文為五言俳律,明確草字主要的部首、用法及部首間的區(qū)別,以及結體和行筆的規(guī)律,筆畫清晰,法度嚴謹,又有正楷對照,便于記憶,當時便傳誦一時,作為行草書法的范本廣為流傳。

      這位老先生是何方圣賢呢?姿態(tài)穩(wěn)健沉毅,運筆靈動飛揚,威嚴如同刀劍。

      這幾年文壇忽然風行起書法,作家們?yōu)榱孙@出自己的淵源,到哪兒都要揮毫潑墨,有的還標價高額潤筆。反而是十足地顯出了根器的淺薄。雪國覺得特搞笑。無聊的時候他會翻翻古字帖,對當今名頭嚇人的書家沒有幾個認可的。但這位老先生的姿態(tài)和筆跡卻緊緊抓住了他。再三躊躇,想要上前請教,老先生卻已收勢。

      依舊是目不旁視,立定,轉身,悠然而去。

      雪國悵悵地看著那背影消失,回頭再看水泥地,先前盈盈的水跡漸次杳然,深深沉入地下。

      忽然出現(xiàn)的老先生是建國街的一個亮點。放落高輝的電話,雪國想,所謂“任公”,是不是這位老先生呢?

      老先生卻沒有再在雪國見到的同一個時間出現(xiàn)。有人說在半夜以后見到過他,一襲素白綢衣,在建國街最偏的一隅打拳。只是雖有星月,林木卻密,不能確認。

      雪國讓高輝住到自己這里,半夜下樓,兩個人尋尋覓覓,探頭探腦,連自己都覺得形跡可疑。

      東一頭,西一頭,有失眠癥的人在稀稀拉拉繞著大圈子轉悠;這一邊,那一邊,有電視在高高低低的窗子里疏疏落落地歡歌笑語。

      終于見到任公。

      老先生一改書卷風范,真的在打拳。如果判斷不錯,應該是迷蹤長拳。

      在先前寫字的那塊空地,隔墻工地燈光映照下的九旬老人,下身著潔白的燈籠褲,腰間和腿腳緊扎,上身赤裸,肌腱筋骨如鐵,像揮灑草書一樣,閃展騰挪,身法靈動。

      重實戰(zhàn)的迷蹤拳產生的歷史不遠,卻凝聚了久遠的厚重精華,綜合了各家武術套路。其中的迷蹤長拳,緩慢輕松,呼吸自然,很容易誤認為太極拳。迷蹤拳以技擊實戰(zhàn)著稱,單人空擊練習是其實戰(zhàn)技法基本功之一。功架端正,敏捷多變。上肢甩、拍、滾、擄;下肢跳、截、掛、纏;身法靠、閃、定、縮。眼神集中一點,兼顧八方;腿法勁足力滿,干凈利落。靜若處子,動若脫兔,虛實相間,剛柔相濟,堅忍不拔,勢在必得。

      迷蹤拳與草書同是如走龍蛇,亦不妨看作是一種草書。華夏文化林林總總,精髓其實同一。書與拳亦然:書乃文拳,拳乃武書。欲入圣境,至為不易。

      胸口一股熱氣涌上,雪國和高輝從墻柱后走出來,忍不住一聲贊嘆。

      對不起,任公,這么晚了,又來打擾您。

      不止一次被對方拒絕過的高輝盯著老人的臉,盯著他的嚴峻和無動于衷。指望能從他面對自己的目光中看到某種驚詫或是贊許:

      這次我們不作采訪。我給您老帶來一位孫輩晚生,他祖父也是抗戰(zhàn)軍人,去世早。他想從您老那兒感受老英雄們的脈息。

      高輝很滿意自己的這個開場白。似乎是要探測沉默的深度,他最后那個“息”字拖得長長的。

      卻落入無底的沉默。

      老人沒有動彈,兩只手臂下垂,佇立良久,一聲不吭。

      他的沉默堅如磐石不可動搖。

      他在等著對方離開。

      雪國在后面觸了一下高輝,提醒他沒有可能動搖這種沉默。

      今天……實在是太晚了……那么……我們明天……再來拜訪。

      高輝有點結巴,自說自話。

      3

      早晨。雪國和高輝早早地靜候在任公門外,等著他開門。

      門開了。見到門外的人,任公停住了腳步。

      老人帶著一種莊重的執(zhí)拗,一言不發(fā),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口,筆挺僵硬,手臂貼著身子很標準地垂下,臉上是那么無懈可擊地沒有表情,仿佛那上面掛不住一絲一毫的喜怒哀樂。

      老人身后的房間很空,除了必需的生活用品,沒有多余的東西。充滿整個房間的,是一個靈魂。

      沉默彌漫在所有空間,像一種沉重窒悶的氣體,在每個角落深處都呈現(xiàn)出飽和狀態(tài)。

      忽然,老人慢慢欠了欠身子,嘴唇半開半合。雪國和高輝一激靈,以為他終于覺得該有所表示。然而,他的嘴巴又完全閉上。

      門無聲但有力地合上。老人的腳步聲消失在房間深處。

      六 沒有故鄉(xiāng)

      1

      雪國夜晚不泡吧就來先烈陵轉悠。跟之前不同的是,之前有張曉珺陪著瞎聊,現(xiàn)在沒有了。他也再沒帶別的女孩來過這兒。

      陵園陷落在城市喧囂的光怪陸離中,格外肅穆蕭颯。

      陵墓里的幾十具尸骨,許多沒有姓名。不知他們的故鄉(xiāng)在哪里,故鄉(xiāng)也不知道他們去了哪里。他們曾經熱血沸騰地奔赴死亡,驚天地泣鬼神,最終歸于寂靜。如果有靈魂,在時過境遷后的鬧市中,這些“自由魂”也不知魂歸何處?

      看見唐曉菊是在墓道上。一個人晃過來晃過去,不快不慢,也不東張西望,像個在琢磨詩歌之類的文藝小青年。因為人少,雪國幾乎是第一眼就注意到她了,只沒往心里去。在一座男生太自負、女生太獨立的城市,一座愛情稀缺的城市,一座剩女成群的城市,一座結婚成本和離婚率俱高的城市,這樣的女孩哪個犄角旮旯都能見到。雪國并不是天天會來,來了也不是每次都能遇到,但在差不多同樣的時間和同樣的地方遇到幾次以后,就留下了印象,再有幾次沒見到就會想,那女孩來了嗎?來了,在哪兒?沒來,為什么?莫名其妙地有點悵惘。

      臺風來前,空氣很沉悶,不時灑一陣雨。雪國在樹下站住,等陣雨過去。唐曉菊兩手抱著頭,“吧嗒吧嗒”跑過來。

      討厭,剛做的頭。

      她自言自語??纯瓷磉叺难﹪?,問:

      躲雨,還是等人?

      都是。

      男人,還是女人?

      當然是女人。

      哦,那我去別處,不妨礙你。

      別走開,我等的就是你。

      等我?行啊。去哪兒?

      想跟你聊聊。

      跟我聊?

      唐曉菊說:

      我的時間要付費的。

      我的時間不值錢。我可以給你錢。

      你有冇搞清楚,我是雞。

      我是亞雞。

      雪國說。

      什么是亞雞?

      就是不如雞。

      唐曉菊笑起來,連我還不如?

      知道“三教九流”嗎?

      聽過。

      知道“上九流下九流”嗎?

      不知道。還分上下?。?/p>

      你干的這一行排在下九流的最末位。我干的這一行連最末位也夠不上。

      哦,那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還要我說出來?鴨啊。你們賺錢比我們多多了。我消費不起。

      我不是……

      唐曉菊包里的手機響了,她掏出來看了一眼,說:

      我不跟你扯了,我有客人了。喏,拿著,什么時候有錢了,想干了,隨時來電話。

      唐曉菊給雪國塞了張名片,轉身跟來時一樣“吧嗒吧嗒”地跑了。

      2

      這一帶的賓館門前,一早上滿地都是小卡片,花花綠綠中歪斜著一個半裸的艷俗的女孩。唐曉菊給雪國的那張名片,卻是中規(guī)中矩的:姓名、職務、單位、手機號。上面,唐曉菊是一家服裝公司的經理——這自然是一個辛酸的愿望。

      雪國從不叫雞。他從不缺性伴。

      跟張曉珺的分手讓雪國有點受傷。他在他看上的女人那兒從來所向披靡。除了他覺得膩歪了,絕情,沒有對方甩手走人的道理。

      我已經不存在了,將你的人生再一次重來吧。

      張曉珺拒絕了好幾個他的電話之后,給他發(fā)的最后一條短信凜然而決絕,毫無余地。張曉珺最后那句話是對他的嘲笑。他曾經在一次完事之后吧嗒著嘴說:這是一個將人生重來的故事。這讓他惱怒。

      但他并不那么容易消沉。那之后他沒有閑著,他需要重拾自信。他的微博粉絲好幾千,這年頭最不缺的就是情感饑渴的男女??瓷先ジ卟豢膳实拿餍恰⒚?、主播,轉眼就可以是睡粉,就看你的造化了。

      只是難得盡如人意。

      最重要的不是美丑。有些美女,和她們談一個小時,就知道了她和她老媽吃什么保健品、用什么護膚霜、看什么電視劇。她們的一生,好像都濃縮在這短促的時間里,再聊下去,就沒有了話題。有的長得很美,但雙眼呆滯,沒有焦點,像是木頭人。有的一本正經,你說什么也討不到她的歡心,這樣的女人越漂亮越危險。最討厭的是自命不凡的高姿態(tài)女強人,當別人都是白癡,只有自己最精,這種女人多數(shù)荷爾蒙失調。有少根筋的,大大咧咧地吃喝鬧騰架秧子,倒是讓人忘記憂愁,但這樣的大笑姑婆兼饞嘴時間長了還是乏味。更多的是你從來見不到她的錢包長什么樣,也記不起她曾為你做過些什么,只是一味地年輕可愛,不懂男人很容易從一種年輕可愛,轉移到另一種年輕可愛。你呵護她一個月,第二個月便煩了,覺得不值,第三個月你便注意上別的女孩,撤了。要是有一根筋地問起為何離去?就會直接回答:因為你太自我,因為你太精,因為我不想做你的騎士了。

      沒有原則地溺愛一個人,只能讓這個人變得自私。不管男人還是女人,對一個根本不關心你的人,你還一個勁地付出,那是受虐狂。

      張曉珺之后,雪國身邊的女孩跟之前一樣走馬燈似的晃來晃去,卻總是遇人不淑。交往稍長的是電視臺那個給他作過訪談的主持人。

      分手是因為他向她談起要一個人去歐洲旅行,她居然大發(fā)脾氣:你怎么一點責任心也沒有,就沒想帶上我?他們曾一起自駕過小半個中國。她不會開車,坐在一邊享受音樂和美景。旅館要套房,用餐要大菜。晚上你抱她,她會逼你回答:我對你好不好?

      雪國看著她,心里一陣發(fā)涼。他還不能奢侈到動不動就帶上女友滿世界轉悠的程度。

      碩士畢業(yè),雪國雄心勃勃南下,沒頭蒼蠅似的撞了一圈,在一個鄉(xiāng)鎮(zhèn)政府被一幫話也聽不清楚的人呼來喚去。直到有一天一個土豪冒出來,拿著一本香港大亨磚頭似的豪華燙金傳記問他,可不可以給他寫本這樣的書,出價十萬。他覺得應該加個價,斗膽說:二十萬。對方說,行。后來他知道,他的這部處女作出版,出版社在土豪那兒拿了二百萬。不過這二十萬開了個好頭,從那以后,誰讓他制造這種垃圾,他開口都是一百萬。當?shù)毓俎k社團想聘他,他拒絕了。他不想被圈養(yǎng),只愿意自由自在。寫老板傳,編電視劇,接政府購買服務的單,都是傻逼活,只要對了官員和老板的胃口,來錢又快又多。

      之前牛逼烘烘的所謂靈魂不知不覺間就麻木了,心甘情愿淪為權貴與金錢的奴婢。他其實是在出賣自己。他因此不會太不拿錢當回事。女主持最讓他不爽的是在她的觀念里,從沒有想過兩人一起擔待。不出錢,出點力總可以吧?旅館便宜一點、飯菜簡單一點總可以吧?但她壓根兒沒有這樣的念頭,只是一味地讓你這樣那樣,好像她陪你旅行是給你的恩典。

      雪國不能不拒絕她,這是對她的尊重。后果如何,不重要了。

      朋友們大都結婚生子,過著他們曾經非常鄙視的庸俗的中年生活。雪國堅決抵制這種墮落,堅持單身。他相信他這輩子都不會結婚,除非覺得結婚一定比單身更優(yōu)越。但他看到的事實是,成家的朋友都比他們年輕時更懶惰、更頹廢、更缺乏活力、更自以為是。他想好了,不能為等老了有人照顧就娶妻生子,不如趁精力旺盛多賺些錢,老了就叫雞,像唐曉菊這樣青春靚麗的,辦不了事,看著也是舒服的。干嗎非跟一個人白頭偕老?決不去養(yǎng)老院,也不找老女人。他有個朋友主張老了固定三五個老情人,作為精神交流對象。那是腦子進水。女人老了,屬于女性的一切美好就都隨歲月消失了。剩下的不是變態(tài)做作,就是囂張粗俗,多疑、怨恨、尖鉆、貪婪。眼下的家庭倫理影視劇里,凡過了中年的女人,沒一個不是這德行。

      如果戀愛,雪國希望是這樣的女孩:可以讓身體和思想一起裸露,可以觸摸到對方身體和思想的每一個角落,十足愉悅地交流,分享一切——知識、智慧、觀點、金錢、快樂以及酣暢淋漓的性交。那應該是個有靈氣的女孩。你一說話,她的眼睛在嘴巴張開之前就告訴你她贊不贊成。即使不同意,她也不爭。因為,她知道,世界上有各種不同,才有趣。

      但這樣的女人好像都去了另一個星球。即便是在各類屏幕前光鮮明媚的女人們,也不過是大眾好奇又嘩然的群體。這些著裝得體、容妝精致的女神們,早已被世俗扒得只剩下野心和物欲。都說男人是騙子,誰又知道有多少男人被女人騙過。

      只能約炮。

      為了消滅生命的無力感和虛無感,在與女人的細致溫柔的纏綿中、在肉體的相互撫慰下,不可自拔地沉淪。

      女人愛化妝,男人愛說謊。女人化妝欺騙男人的眼,男人說謊欺騙女人的心。網上風傳著一個小粉紅“騙炮”的故事,打著情感、戀愛的幌子,同時維持著與幾十個女性的關系。他的微博,都是時下流行的滿滿的“正能量”。背后,每次上床,他也都跟人說:來吧,我給你注入滿滿的正能量。這樣的高顏值青春加正能量宣傳套餐,把人們對顏值、嗓音的癡迷,對性的幻想與政治信念搭配著一起向大眾兜售,據說是與時俱進的一種有效方式。然而,一旦事發(fā),“榜樣模范”的光環(huán)就只能凸現(xiàn)其流氓底色。雪國不是騙子。每次他都事先跟對方說清,是約炮,不是戀愛;雖然卿卿我我,但不是談情說愛。你情我愿,男歡女愛,別有什么不切實際的期望。行就來往,不行就拜拜。想光靠上床得到輕松安逸的生活,完全是幻想。人生是很累的,現(xiàn)在不累,以后會更累。

      城里待膩了,就去海邊租個房子,享受或孤獨郁悶失眠或充實高昂興奮的小情緒。

      在精神受難、心如死灰的時代,只有壓抑生命的平庸和目光短淺的現(xiàn)實主義,發(fā)自內心的微笑難覓蹤影。歷史長時間一片黑暗。只有當下沒有永恒。人們平安無事但心灰意冷。資本社會依靠偉哥似的娛樂催發(fā)爆笑,其實恰恰暗示了永恒的缺席和生活價值的虛無。幸福是什么?幸福即自由,即自由地支配自己的時間、空間、身體與財產,以及實現(xiàn)自己的一些渺小的愿望。如此而已。絕望就是信仰,并蔑視僅剩的熱情。

      微博的文字像蛇一樣冰涼。偶爾會有一條小鯽魚從死水里“吧嗒吧嗒”跳出來,活蹦亂跳。

      那是唐曉菊。

      反而是一只雞讓他看到一抹人性的亮光。唐曉菊不論有多么卑賤,她是真實的。在一個幾乎聽不到真話的世界,毫無虛偽變成了一種極為稀缺的品質。即使是張曉珺這樣自以為脫俗的女人,一旦再次面對雪國,她會有勇氣承認他們曾經的瘋狂嗎?

      3

      電話一按鍵馬上就通了:

      唐總好。

      雪國調侃。

      大哥啊,哪位?

      是唐曉菊性感誘人的聲音。

      知道是大哥還問哪位?

      對不起,我大哥太多了。

      亞雞。

      亞雞?什么亞雞?

      先烈陵,晚上,下雨。不記得了?

      哦——

      唐曉菊聲音拉得老長:

      好像有那么回事。今天有錢了?想干了?

      放心,錢不會少你的。

      雪國回避正面回答。

      看來是老手啊。大上午的,我們都是處女啊。

      處女?

      今天還沒開工嘛。

      行,那我給你開工。

      唐曉菊笑起來:

      你運氣真差,我今天做不了。

      為什么?

      大姨媽來了。

      從老家來的嗎?她管得了你?

      那邊笑得更厲害了,笑夠了,喘氣說:

      還真是亞雞啊。就沖你連大姨媽也不懂,我?guī)湍阏覀€小妹吧。

      不要,我只要你。

      看來我碰上花癡了。好吧,我過來,正好無聊。不過先說清楚,辦不了事啊。

      我沒說要辦事,只想跟你聊聊。

      雪國站在窗口等著,不知為什么有點焦灼。唐曉菊終于出現(xiàn)在建國街文化廣場,在一大堆奇形怪狀的老女人中特別搶眼。他一溜煙下樓,在唐曉菊面前晃過,唐曉菊等他轉身往前走了好幾步,才緩緩跟上。

      你不必那么小心,我這兒常有女孩。

      進了房間,雪國說。

      這是你的房間?怎么沒人?

      我不是人嗎?

      唐曉菊笑了:

      你不說你是亞雞嗎?

      你真信嗎?你就不怕我是雷子?

      你不像。

      很高興你沒有高看我。

      我見過的男人多了,什么樣的沒有。再說我也不在乎你是不是雷子。大不了就是進去,幾天、幾個月、幾年,無所謂,出來,我還是我。

      唐曉菊把床上攤著的被子團成一堆,在床沿坐下。她今天穿得很淑女,沒有化妝,渾身散發(fā)出洗液的清新,一臉的調皮。從窗口斜進來的陽光照得她臉上嫩草似的茸毛發(fā)亮。

      雪國兩手捧起唐曉菊的臉,把嘴唇湊上去。

      唐曉菊兩只手支在床上,身子往后一退:

      不要!

      為什么?

      不行!

      就一口。

      雪國賴不嘰嘰。

      唐曉菊用力推了一掌:

      很臟。

      我臟?

      不是你臟,是我臟。

      看看雪國不高興,唐曉菊問:

      你真的想做?

      你不說不能做嗎?

      真乖!這么乖的男人還真少見。那我謝謝你。今天是真不能做,例假。你真不知道我們把例假叫大姨媽嗎?

      知道,我能不知道嗎?

      其實雪國是真不知道。唐曉菊抿抿嘴,沒有深究:

      拉上窗簾,把衣服脫了吧。我給你嘬,或者,打飛機,裸聊,都行。隨你。我不會讓你白花錢。

      講好了,就是聊聊,你放心,錢我照付,不算你白賺。

      知道唐曉菊為什么說“臟”了。雪國既索然,又有種說不清的感動。

      你真想跟我聊,為什么?

      在先烈陵散步,見過你好多次。

      見過好多次就想聊,街上的警察天天見,你怎么不去跟他們聊?

      我也跟他們聊的。我喜歡交朋友。

      我不交朋友。婊子無情戲子無義。男人在我們身上就是找樂子的,什么朋友不朋友。再文質彬彬,再冠冕堂皇的人,脫光了都跟狗一樣。

      雪國一怔,腦子一下亂了。

      我們上鐘吧。

      唐曉菊說:

      這就算開始聊了,對吧?

      是——吧。

      那你問吧,你想知道什么?

      雪國有點尷尬。原先想制造一點曖昧情調,人家根本不吃這套:

      我想知道什么你就說什么嗎?

      當然,我沒有隱私。

      好吧。別告訴我你父母有病,弟弟沒錢上學。這樣的故事網上多的是。先說說你的第一個。

      是個老鄉(xiāng),車間的領班。

      唐曉菊很痛快:

      那時我從老家出來進廠不到一個月,很生疏。下晚班他領我去排檔吃了一碗海鮮粥,然后就去了他的宿舍。他也是跟人合住的,那人不在。他就把我操了。完事我問他會不會娶我,沒想他瞪著眼睛像見了怪物:干嗎要娶你?車間里上百號蹲著撒尿的我能娶得過來?不是你盤子靚些我都懶得操你!

      回去,我痛痛快快哭了一場——我那時還會哭,現(xiàn)在不會了——哭完我想:王八蛋你不過就是早來了幾年,不跟我一樣是打工的么,憑什么讓你這樣的爛仔占便宜!

      不久我就勾搭上了老板。說勾搭,還是他先發(fā)現(xiàn)我的,我順桿上。先吊了他兩天胃口——他在賓館開了房,我沒去。他在電話里威脅要讓我走人,我說,好啊,我正好在這里做煩了。他又求我,說要包我,先說包三個月,我不肯,后來加到一年,我勉強答應了。我是故意的。老板說話都是放屁,提起褲子就不認賬。付了一個月的錢和房租,第二個月就不見人影。我也沒指望他。反正這一個月他也沒來幾回,比起在賓館坐臺,我還是賺了。

      后來就跟上幾個從老家出來的姐妹結伴去賓館做。直到大掃黃,那個叫“男人天堂”的城市賓館都空了,就跑這里來了。

      嗬,我好像說到第二個了。

      唐曉菊忽然打?。?/p>

      還往下說嗎?

      說吧。

      雪國心里發(fā)緊。

      往下就記不太清了。

      唐曉菊嫣然一笑:

      一個一個爬上來又滾下去。我開始很敬業(yè),標準化,全套服務,一樣不少,不偷工減料。慢慢就皮了,有時候我一邊嗑瓜子一邊看電視,隨他們呼哧呼哧亂捅。

      就沒有喜歡的嗎?

      我喜歡人家,人家喜歡我嗎?

      就沒有過一點性愛的感覺嗎?

      我只知道性交,不知道性愛。有次遇到一個書呆子,一進他的家門,我三下兩下就扒光衣服。他臉一下刷白,嘴巴哆哆嗦嗦:這就脫?我很奇怪:不脫來干什么,你還要跟我拜堂嗎?他結結巴巴說:總、總要有點情調吧。我笑彎了腰,差點沒背過氣去。

      你愿意這樣嗎?

      雪國咕噥。

      愿意呀,怎么不愿意。不就是賤嗎?我喜歡賤。數(shù)不清的陌生人,沒有傷害,沒有承諾,只有快活。一邊享受一邊賺錢,越享受越賺錢。有錢王八大似爺,哪個看不起?沒錢狗屁也不是,哪個看得起?不過,好日子不長了。我這歲數(shù)已經人老珠黃了。

      你這“歲數(shù)”?多大?

      二十五了!

      二十五歲就“人老珠黃”?

      雪國二十五歲那年剛剛南下。

      做這行就是這樣?,F(xiàn)在零零后都出來混了。

      那以后呢?

      過一天是一天吧,我這樣的,還管什么“以后”。實在沒人要了,開個小店,賣賣女人的小零碎,抱養(yǎng)個小孩,老了做伴。

      回老家嗎?

      我沒有老家了,老家的村莊田地都蓋了大房子。

      又一個無家可歸的人!

      雪國無聲地長吁了口氣。他也沒有所謂的老家——他在哪兒,哪兒就是他的老家。如果懷念,就只能懷念這個世界并不存在的故鄉(xiāng)。

      屋里一時靜默。外面的噪聲忽然加倍地涌進來。

      好漂亮!

      唐曉菊忽然說:

      是你畫的?你小時候的樣子?

      我臨摹的。

      臨???什么臨???

      就是照著畫冊畫。

      雪國說完又沉默了。

      那幅畫是雪國臨摹的畢加索的《手拿煙斗的男孩》——一個小男孩,穿著藍色的工作服,左手拿著煙斗,頭戴花環(huán),背景是兩大束花,有點像中國畫。在唐曉菊對面的書桌上靠墻立著。

      你這個人真沒意思,小氣。

      我怎么小氣了?

      以為出了錢就只該我說話。既然是聊聊,就都該說話。你多說兩句就虧了?

      我沒那么計較。

      雪國苦笑,只是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

      就說說這幅畫。原畫是哪個畫的?你為什么照著畫?

      我不知道你對畫還有興趣。故事很長,你有耐心聽嗎?

      我喜歡聽故事,就是沒人跟我講。

      唐曉菊從床上一躍而起,坐到書桌前的轉椅上,挺直身子。

      知道“畢加索”嗎?

      雪國問。

      不知道。

      不知道沒關系,真正的故事在后面。十多年前,這幅畫的原作在英國倫敦以一億四百一十六萬美元拍賣成交,創(chuàng)了世界名畫拍賣史的最高紀錄。

      多少?

      唐曉菊驚叫。

      一億四百一十六萬美元。

      雪國重復了一遍。

      我的天!買畫的那個人是不是瘋了?早知道世上會有這樣的瘋子,我該學畫畫。

      故事這才開始。

      雪國提醒。

      唐曉菊立刻安靜下來。

      這幅畫背后有一個前后跨越五十年的故事,不過是一個愛情故事。那個買主不是瘋子,只是為愛癡狂。有興趣嗎?

      雪國停下來,問。

      別告訴我一個叫花子和一個千金小姐或者一個灰姑娘和一個王子就行。這樣的故事太老土了。

      唐曉菊學著雪國剛才的口氣。

      不會,都不是一般人。

      那說吧。我倒想看看不一般人的愛情長什么樣。

      雪國清了清嗓子:

      那幅畫最早屬于一個富有的德國猶太家族。這家族有個小男孩叫斯蒂夫。他父親跟一個美國商人是老交情。兩家在柏林的住所緊挨著。美國商人有個女兒叫貝蒂,比斯蒂夫小一歲,斯蒂夫把她當親妹妹。貝蒂一直以為那幅畫畫的是斯蒂夫,因為畫上的男孩跟那時候的斯蒂夫太像了。

      每當貝蒂有說不口的話,就寫一張小紙條貼在那幅畫背后,留給斯蒂夫。她照那幅畫畫了平生第一幅素描——斯蒂夫手拿父親的煙斗站在那幅畫前。十八歲,她把這幅素描稿作為圣誕禮物送給了斯蒂夫。他們同時有了人生的初吻。

      1935年,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前,斯蒂夫父親把家族的藝術藏品和財產轉移到瑞士,又極力勸說貝蒂父親盡快帶家人回美國避難。但他們自己卻因為斯蒂夫母親不愿離開故土,而錯過了逃離德國的機會。

      戰(zhàn)爭結束,貝蒂和父親馬上就去德國尋找斯蒂夫一家。父女倆幾乎走遍了德國境內所有猶太人安置點。最后,在德國政府的公文中看到,斯蒂夫家族中除了少數(shù)幾個人逃到非洲,其他人都死在了波蘭的納粹集中營。

      1949年,絕望的貝蒂嫁給了一個優(yōu)秀的美國青年,第二年,丈夫被美國政府派到英國當大使。貝蒂以大使夫人的身份再次回到歐洲,想到自己曾經在倫敦火車站為了等待斯蒂夫的到來,不吃不喝地站了幾天幾夜。而今,面對與初戀情人的陰陽相隔,肝腸寸斷。

      深知妻子心事的丈夫告訴她一個消息,倫敦正在舉行一個盛大的拍賣會,許多猶太人為了籌措戰(zhàn)后重建的經費,拍賣家族的藝術藏品。也許在那里能碰上斯蒂夫家族活下來的人。貝蒂趕到拍賣會現(xiàn)場,沒有聽到任何她渴望聽到的消息。正沮喪地準備離開,突然聽到臺上高喊:盟軍戰(zhàn)利品——畢加索《手拿煙斗的男孩》,一萬美金起價,所籌款額將交給世界猶太人基金會。

      貝蒂的頭“轟”地一響,眼淚“嘩”地涌出。透過模糊的淚水望去,那幅畫雖然經歷戰(zhàn)爭歲月,依舊完好無損。畫中的男孩還是那么俊秀,頭上的花冠還是那么鮮艷,背景的花束好像還在散發(fā)香氣。唯一不見的是旁邊的少年斯蒂夫!

      貝蒂想都不想就舉起了牌子。競拍的最后,價位被提到了當時世界名畫拍賣的頂點。木槌落下,畫到了貝蒂手中。貝蒂一路哭著,抱著畫回家。她緊緊抱著的,是她的斯蒂夫。

      真慘!

      唐曉菊聲音喑啞。

      還聽嗎?

      雪國問。

      還有嗎?

      斯蒂夫沒有死。

      真的?

      唐曉菊眼睛一亮。

      真的。

      接著說。

      五年后,貝蒂丈夫結束了任期,那幅畫隨他們夫婦回到美國。十年間,貝蒂有了三個孩子,同時積極投入慈善工作,呼吁盡可能多的美國人,關心猶太人的命運和他們的重建事業(yè)。她漸漸變得充實。但是在夢里,她常常會見到兒時的戀人,她希望斯蒂夫在天國里幸??鞓贰?/p>

      雪國頓了一下。

      快說呀。不是說那男的沒死嗎?

      唐曉菊催促。

      1965年秋天,一個陌生客人被領到正在花園修剪花草的貝蒂面前。他穿著考究,又沉著又瀟灑,棕色的眼睛深情地看著貝蒂。貝蒂瞇著眼睛,極力辨認一張似曾相識的臉??腿司従彽卣旅弊?,微微一彎腰,用德語輕聲說:你好嗎?我的小貝蒂。

      手中的花剪掉到了地上,臉色忽地煞白。那聲音雖然已經不是少年的嗓音,但是那樣叫她的,只有斯蒂夫!這是只屬于他們兩個人的秘密。

      他就是斯蒂夫!

      父親死在毒氣室里,母親死在機關槍下,斯蒂夫在死人堆里被美國士兵解救。一年后他完全恢復健康,返回德國,開始刻苦的學習,有了自己的事業(yè)。

      1955年,斯蒂夫出差倫敦,無意中在報上看到美國駐英國大使夫婦為愛因斯坦舉行追悼會的照片,一眼從照片上認出大使夫人就是貝蒂。他馬上來到美國大使館,求見大使夫人,被工作人員拒絕。他趕緊請求倫敦的朋友的幫助。不巧接到德國來的緊急消息,他不得不匆匆返回柏林。兩個月后,他專程來倫敦拜訪貝蒂,得知貝蒂丈夫已經結束了任期,夫婦二人在一個月前回美國了。

      斯蒂夫很難過。他們已經分別了將近十八年,對他來說,戰(zhàn)爭是永遠無法愈合的創(chuàng)痛。但為了貝蒂的幸福,他寧愿她忘記那一切。

      斯蒂夫沒有再去美國找貝蒂,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家族事業(yè)的振興上。他聯(lián)合其他跟自己遭遇相同的人們,向政府爭取戰(zhàn)爭賠償。官司打得很艱難。幾乎無路可走時,他從一個朋友那里聽說,美國有一對曾經做過英國大使的夫婦,正致力于幫助猶太人的重建事業(yè),無意中還說到大使夫人在倫敦期間曾經收藏了一幅畢加索的名畫《手拿煙斗的男孩》。

      你能想象斯蒂夫聽到這個消息時的震撼嗎?

      雪國問。

      別賣關子,接著說呀。

      轉椅上的唐曉菊重重扭了一下。

      斯蒂夫萬萬沒有想到,那幅見證自己最珍貴記憶的畫竟然珍藏在貝蒂那里。第二天,他就辦了去美國的簽證。當他被人領著走進花園,走近貝蒂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的心幾乎要停止跳動。這條路,他差不多走了將近三十年。

      兩個人淚流滿面地挽著手來到書房,久久站在那幅畫前。斯蒂夫照當年的習慣翻過那幅畫的背面,看看他的小姑娘是否給他留了紙條。他們都笑了。

      貝蒂丈夫來了,兩個男人緊緊擁抱。斯蒂夫對貝蒂丈夫說:我從懂事起就有一個心愿,那就是希望貝蒂一生幸福。可我沒有做到,您做到了!也許我沒有資格,但我還是要說一聲:謝謝您!

      斯蒂夫返回柏林前,貝蒂把那幅畫還給他。他說:你有兩個理由必須擁有它——一、你保全了這幅畫,這是我們家族的欣慰;二、它在你手里,意味著我在你心里,這是我活下去的理由。

      貝蒂答應了斯蒂夫的請求。

      斯蒂夫回到柏林,直到年近半百才娶妻生子。1970年開始,德國政府因為建設需要,大批量購買了屬于斯蒂夫家族的土地。斯蒂夫家族的財富翻了幾番。暮年到來,斯蒂夫隱居在家族的古堡中。

      老年貝蒂病倒了,她再次聯(lián)系斯蒂夫,希望他能夠在她活著的時候收回他家族的畫。斯蒂夫趕到美國看望,說服她打消這個念頭。貝蒂于是留下遺囑:如果在她死后,斯蒂夫先生依舊不肯收回這幅畫,那么她的后人可以將這幅畫拍賣,收入的三分之一給斯蒂夫先生的子女;三分之一捐贈世界殘疾兒童基金會;三分之一交給以斯蒂夫命名的任何慈善機構。

      貝蒂死后一年多,她的后人拍賣了這幅畫。拍賣成交的天價前面已經說過了,但誰買走了這幅畫,很長時間卻是個謎。

      2004年11月,一位德國富商去世,他的后人按他的遺囑將一封親筆簽名的信轉給貝蒂的后人,大家這才知道:那個神秘的買主就是這位德國富商。這幅畫一直陪伴他走到生命的盡頭。

      雪國眼睛有點潮,停下來,平靜了一會兒,問:

      知道這位德國富商是誰吧?

      行了!編得跟真的一樣。騙人!

      唐曉菊突然從轉椅上跳起來:

      快兩個鐘了??茨阈量啵o你打個折,算一個鐘吧。付錢。

      好像之前沒有打過任何交道,是剛剛劈面相遇的兩個路人。

      雪國一下蒙了,好半天找不到北。

      4

      那天一緩過勁,雪國就趕緊撥了唐曉菊的電話。對方一直不接。一連幾天,一再去電話,對方始終是“正在通話中”。換公用電話,對方一聽他的聲音,立刻關機。最后干脆停了機。他很糾結:怎么惹惱她了?就是惹惱了,一個雞會那么自尊?這反而激發(fā)了雪國的好奇。接下來一兩個月,不管天氣好壞,他差不多天天晚上去先烈陵,希望碰上唐曉菊,回回都白搭。那條被松林和石碑夾著的路,幾步外就是一片漆黑。細密的夜雨中,唐曉菊的背影飄飄忽忽。雪國忽然想起唐朝李紳《真娘墓》序的“風雨之夕,或聞其上有歌吹之音”,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當然是幻覺。

      果然是婊子無情戲子無義。唐曉菊早就聲明過了。泡吧時跟高輝說起,雪國覺得自己的糾結很可笑。

      高輝把已經送到嘴邊的咖啡杯一下擱回桌上:

      再說一遍,那個雞叫什么名字?

      高輝喜歡一驚一乍,雪國不在意:

      唐曉菊。你叫過?

      高輝把咖啡杯重新端起,呷了一口:

      那倒沒有。前些時臺里有個記者采訪了一樁兇殺案,沒讓播。死者是雞,就叫唐曉菊。兇犯是個粉友,沒錢就去雞那兒搶。我們臺里那小子跟著警察找到了唐曉菊在一個城中村的租屋。遺物里有本畫冊,里面缺的一頁貼在她床頭的墻上,喏,就是這張。

      高輝把同行發(fā)到他手機微信上的照片打開,從桌上推到雪國面前。

      那是雪國臨摹過的畢加索名畫《手拿煙斗的男孩》。

      責任編輯 王 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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