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
朝圣,去烏爾比諾
先要自我吹噓說一句:我們夠勇敢的。
說這話的原因是,佩魯賈可怕的地震剛剛過去半個月。兩天前在威尼斯,韓美林約我在一所老房子里吃飯,忽然頭頂上的大吊燈搖擺起來。不多時網(wǎng)上有消息了,是佩魯賈的余震。看來,佩魯賈還沒度過危險期,可是我們還是執(zhí)意要去挨近佩魯賈的烏爾比諾。
比這更嚴重的是,對于烏爾比諾,還有一次比佩魯賈更可怕的地震,也在不久之前。那次地震是在阿馬特里切,距離烏爾比諾更近一些。在那次山搖地晃中把一個因發(fā)明意大利面醬汁而聞名于世的古鎮(zhèn)完全摧毀了。因此說,此次我們是帶著一點冒險精神去往烏爾比諾的。為什么?因為烏爾比諾太有魅力了。它是一座中世紀的古城,一個文藝復興史不能繞過的地方,而且整座古城是人類文化遺產(chǎn);更重要的這里是偉大的畫家拉斐爾的故鄉(xiāng),至今還保存著拉斐爾的故居。我對古代重要人物的故居情有獨鐘,因為“故居”總能給你一些特別的啟示,一些與“故居”的主人生命相關(guān)的東西,這是你在其他地方很難看到和感受到的??墒呛苌儆腥巳サ綖鯛柋戎Z,因為它山多路遠,去其他任何地方也不順路。單是在路上就得吃一點苦頭。除非像我們有非去不可的決心,我們像信徒那樣翻山越嶺也要去——朝圣。
從博洛尼亞直接南下,漸漸便進入亞平寧山脈層層的皺褶里,走了很長又曲折的路。司機乏了,跑一陣子便要到休息站喝一小杯很稠的濃縮的咖啡,振奮一下自己。我不想多去描述跑山路的滋味,等到我也感到困乏之時,忽然看到樹叢中一段褪了色的、蒼老又厚實的城墻,我興奮起來,知道烏爾比諾到了。車子停在一個高處,好像在半山上。下了車,首先出現(xiàn)在眼前的是塊小小的廣場,中央矗立著石綠色拉斐爾的銅像。他高高地站在一個雕刻精美的白色大理石的臺座上,一手執(zhí)畫筆,一手托著調(diào)色板,前額寬闊而發(fā)亮,目光專注向前,面孔英俊年輕。拉斐爾只活了37歲,他的雕像應該這樣年輕。這尊雕像對面是一個小小的街口,走到街口一望,街面竟然直接傾斜向下。這條街至少二三百米,像滑梯那樣伸延下去,地面鋪著方形的小石塊,由于歷時久遠,所有石塊都像鐵塊那樣烏黑锃亮。長街遠遠的盡頭是一些老房子,看到的全是屋頂,原來烏爾比諾這座古城隨山就勢建在一個陡峭的山坡上。我們是從山上邊向下進入這個古城的。
在這條又狹又長的古街中間靠右一邊,有一座兩層紅磚小樓,窗框與門框鑲著大理石,門上插著一對小小的意大利國旗,這便是我要來拜謁的拉斐爾故居了。1483年3月28日偉大的拉斐爾就誕生在這座小樓里。這樓中有餐室、臥室、畫室,一些古老的家具和生活物品,雖然極少是他家庭的遺物,多是公共機構(gòu)和私人的捐贈,但都是他同時代(15世紀)的老東西。其中一件烤肉機引起我的興趣??救獾募茏臃旁诒跔t前,架子上串肉的鐵扦是可以轉(zhuǎn)動的,但不是用手搖動,而是通過鏈條連接到掛在墻上類似鐘表的機械裝置中。力量產(chǎn)生于一個很大的垂下來的石坨,好像掛鐘的鐘坨;它帶動齒輪、通過鏈條來轉(zhuǎn)動烤肉機。這架烤肉機是15世紀烏爾比諾特有的廚房器具,它表明此地人在日常生活中已經(jīng)聰明地采用機械物理了。
拉斐爾的父親喬萬尼·桑提是受雇于烏爾比諾公爵費德里科的“宮廷畫家”。喬萬尼的畫室就在家里,一些畫師協(xié)助他工作?,F(xiàn)在畫室的墻上還掛著當時的一些作品。其中一幅是喬萬尼畫的《受難的圣塞巴斯蒂安》。畫面飽滿,色彩堅實,身上插滿箭鏃的塞巴斯蒂安人體結(jié)構(gòu)非常準確,顯示出他畫技的相當成熟與老到。他豐厚的收入使家庭的生活足夠殷實。
拉斐爾長得英俊,天性聰慧,具有繪畫的天分。這些潛質(zhì)在父親的畫室里得到了滋育與發(fā)揚,很小的時候就能給父親當助手了,他像莫扎特一樣,是一個神童。
故居底層的一間屋子據(jù)說是拉斐爾的畫室,粉刷得雪白的房間里空無一物,只在墻上有一幅一米多大的壁畫,是少年拉斐爾與父親合作的作品,畫的是《圣母與圣子》。這件拉斐爾生平第一件作品——而且是原作——是故居引以為榮的“鎮(zhèn)館之寶”。壁畫的畫法還帶著文藝復興早期一些特點:蛋彩的畫法,一些輪廓采用勾線,不強調(diào)光影等等,這與他后來的厚重圓潤的畫法全然不同。圣母綰著頭發(fā),神情靜謐安詳,面露慈愛與溫情;懷抱中熟睡的圣子嬌嫩可愛,這些都鮮明地具有早期人文主義繪畫的色彩,也顯露出拉斐爾特有的寧靜甜美的氣質(zhì)。這種氣質(zhì)使他日后在其擅長的圣母像中得到淋漓盡致的發(fā)揮。若說表現(xiàn)女性的甜美、優(yōu)雅、恬靜和柔和,恐怕沒有任何一個畫家能夠超越拉斐爾了。
在烏爾比諾要想更深地了解拉斐爾,就必須去公爵宮看看。
烏爾比諾公爵費德里科是文藝復興時期不能繞開的一個人物。他原是一員武將,在烏爾比諾有說一不二的權(quán)力,然而他酷愛文化。他像美第奇那樣,狂熱地收藏古籍圖書和繪畫作品。他收藏的中世紀文獻、神學典籍以及但丁和薄迦丘的全部作品,如今都成了梵蒂岡的寶藏;他珍愛的大批極其珍貴的油畫大多還保留在公爵宮中。如今這座收藏著大量藝術(shù)品、雄偉又壯麗的公爵宮,已經(jīng)成為“烏爾比諾馬爾凱國家美術(shù)館”了。
我到公爵宮除去看畫,還想體驗一下少年拉斐爾當年在這里的感受。拉斐爾很小就隨父親、宮廷畫師喬萬尼常到公爵宮來,受到這座城堡濃郁的文化與藝術(shù)氛圍的熏陶。這種熏陶對小拉斐爾的氣質(zhì)與心靈十分重要。拉斐爾早年喪母,后來又失去父親,公爵夫婦喜歡他的聰慧,一度收他為養(yǎng)子,叫他天天學習宮廷種種繁瑣又苛刻的規(guī)矩。然而,心中裝滿自由想象的拉斐爾,受不了宮中的繁文縟節(jié)。他脫身跑到佩魯賈,跟隨大名鼎鼎的佩魯吉諾學畫,從而走上藝術(shù)的飛黃騰達。
盡管如此,拉斐爾還是承恩受惠于烏爾比諾的。應該說,他身上高貴的文化氣息和藝術(shù)視野都是公爵宮和烏爾比諾給的。這個神奇的地方給予他的是一種根性的滋育與陶冶。使他聰穎的天性里吸足了美的乳汁。如果拉斐爾出生在另一個環(huán)境里,那就會是另一個拉斐爾了。
關(guān)于烏爾比諾,我還要記下一筆的是:
烏爾比諾是1998年被列入世界遺產(chǎn)的。聯(lián)合國對它的評語很有意思:“這個完整地保留中世紀歷史的城市,緣于16世紀以來的蕭條和衰落而漸漸被遺忘?!庇纱宋颐靼琢岁P(guān)于遺產(chǎn)的一個規(guī)律:歷史事物的保存常常有幸于被遺忘。可是一旦被發(fā)現(xiàn),人們要做的是只有保護而不是“開發(fā)”了。
完美的《完美城市》
盡管在烏爾比諾的馬爾凱國家博物館里,到處可以看到意大利繪畫大師巨匠的名作,但最吸引我的,卻是一件從未聽說過、對作者也一無所知的油畫作品——《完美城市》。
這幅作品很奇怪,畫面上全是建筑。這些建筑嚴謹而有序地組成一個街區(qū)。中間是一所雄偉的圓形殿堂,有點像佛羅倫薩的禮拜堂,兩邊的建筑有古典式也有中世紀式樣的,整齊地排列著,構(gòu)成兩條街,對稱地伸延進去,在視覺上極其合理地構(gòu)成一個寬闊、縱深與立體的空間。它靠什么做到這樣?透視法。
仔細看這幅畫,畫家用建筑物上的所有的線條,非常清晰地表現(xiàn)透視學中重要的原理:地平線、焦點、滅點。從而神奇地將這個街區(qū)的三維空間鮮明地表現(xiàn)出來。這在當時繪畫里是獨一無二的!令人不解的是,畫中為什么除去建筑,其他什么也沒有?沒有人物、樹木,各種生活的事物。它是一幅風景畫嗎?風景畫不可能只是建筑,其他什么也沒有。顯然不是風景畫。長期以來,許多藝術(shù)史的學者在猜想和探索它的用途。
有人認為這幅畫可能是建筑師盧西亞諾·勞拉納所作。勞拉納是公爵宮主要的建筑師,這幅畫很可能是勞拉納為費德里科公爵設計的死后的靈堂,可是費德里科的靈堂一直沒有建造,這種猜想無法證明。有人認為,它是公爵府中一種裝飾畫或者是舞臺的布景畫,但這幅畫實在太精致了,不會用于一般的室內(nèi)裝飾,更不會作為舞臺背景。無論畫中的結(jié)構(gòu)還是繪畫技術(shù),都極其精湛與高超。
在建筑結(jié)構(gòu)上,它比今天用計算機制圖一點也不差。在油畫技術(shù)上,更是堪稱神奇,所有線條都像用尺打出來的一樣,很像中國畫中的“界畫”。油畫也能畫出這樣精整至極的線條嗎?恐怕今天的油畫家也很難做到。在各種揣摩中,有一種猜測很有想象力——是不是用于透視法的研究?
是的,我也認為這幅畫的主題是“透視法”。它在表現(xiàn)透視法本身的原理、要素、方法及其神奇的效果。目的十分明確,表達得一目了然。這位畫家在運用透視法上有極高的水準,他才自信有能力畫這樣一幅畫。我甚至認為他有些自我炫耀的意圖??墒遣还茉趺凑f,看了這幅畫,不是把透視法全看明白了嗎?
這是多么完美的一個透視法的范本!
在文藝復興的繪畫中,有兩種科學成果進入了繪畫,給繪畫帶來革命性的變化。一是人體解剖學,一是具有幾何學意義的透視原理。文藝復興其實不只是文藝的復興,還是哲學、思想、科學與人性的復興與進步。在那個對科學對革新充滿迷戀的時代,藝術(shù)家們不僅對這些科學癡迷,還把一些科學原理創(chuàng)造性引入繪畫和雕塑,從而對這些造型藝術(shù)進行天翻地覆的變革。解剖學改變了人物畫,透視法改變了風景畫??梢哉f西方藝術(shù)家在沒有運用透視法之前,他們就沒有獨立的風景畫。透視法使描繪對象變得前所未有的立體與真實,魔術(shù)般地使平面繪畫變?yōu)榱Ⅲw空間,極大加強了繪畫的表現(xiàn)力和魅力。古典現(xiàn)實主義的大潮因之到來。
西方藝術(shù)史家通常認為透視法起始于文藝復興早期的畫家馬薩喬(1401-1428),代表作是《三位一體》。在這幅畫中,馬薩喬將受難的耶穌置于拱形的禮拜堂內(nèi),在對禮拜堂建筑描繪時,他破天荒地使用了透視法中的滅點,從而使人物懸浮般置身在立體的空間里,這在當時是不可思議的。它由此帶來的驚人的效果使透視法得到快速傳播與廣泛應用。而這幅畫《完美城市》的意義是直接將透視法的科學原理描繪出來,因此意大利藝術(shù)史學者阿·卡爾采納蒂說:“我們可以毫不猶豫地說,它是所有時期最杰出的作品之一。”
然而在遙遠的東方——中國卻完全不同。中國人的繪畫觀與西方也完全不同,繪畫中沒有受透視法的影響。有人認為西方繪畫是焦點透視,中國繪畫是散點透視,依據(jù)是宋代畫家郭熙在《林泉高致》所說的“三遠”法,這說法有一定道理。但中國繪畫不是有意地區(qū)別西方的“透視觀”,而是在當時沒有西方那樣的科學與人文的背景。
當然,這不表明中國繪畫落后于西方繪畫。中國人這種不用透視法的繪畫,反而能夠更自由地表現(xiàn)心境,更直接地抒發(fā)心靈,更心靈化。可以說,在古代西方繪畫受科學的影響,更擅長表現(xiàn)客觀真實,故此他們在內(nèi)容的寬泛性上,中國繪畫難以企及;可是中國畫在表達主觀與抒發(fā)自我方面,卻達到了至高的境界。正為此,中國的繪畫——特別是孤芳自賞的文人畫難于被西方人理解。因而,在19世紀中西的交流全面打開后,中國人對西方繪畫的興趣,遠遠高于西方人對中國畫的興趣。
在這番思辨之后,我們回到《完美城市》這幅畫中,就更理解透視法對于古代西方特別是文藝復興時期繪畫的重要??梢哉f透視法給那個時代的西方繪畫帶來的是一種“科學化”??茖W武裝了繪畫,使繪畫更客觀和真實,更現(xiàn)實。進而言之,這種真實和現(xiàn)實是文藝復興人文主義的時代要求,因之促使了人們對人間生活的熱愛與關(guān)切。
在烏菲齊里看到什么?
一個偉大的美術(shù)博物館,至少要看兩次。因為第一次你對它一無所知,它給你看什么你就看什么,你毫無準備,你是被動的,當然這是一種很美好的被動。第二次就不同了,因為你已經(jīng)知道它有哪些東西了,你想進一步感知它認識它,你這次一定是有選擇的,你是有備而來。
我已經(jīng)是第二次走進聞名世界的佛羅倫薩烏菲齊美術(shù)館了。第一次我用了整整半天時間瀏覽了它全部展品。我知道這里是匯集歷時三個世紀的文藝復興繪畫巨型的寶庫,而且我還知道它是依照文藝復興的歷史時序來陳列的。那么,這一次我就要看看它在歷史進程中究竟怎樣一步步“成長”和演變的。我想從中自己發(fā)現(xiàn)出一些屬于個人的“見識”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