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曼華
松年論“氣”:無氣謂之死筆
□ 張曼華
松年(1837—1906),字小夢,號頤園,蒙古鑲藍旗人,鄂密特氏,晚清書畫家。曾在山東任知縣。他性不諧俗,雖為官,但整日沉浸于書畫之間,無意仕途。其工書法,喜用雞毫,自成一家;繪畫工山水、人物、花卉、翎毛、蘭竹,用筆豪爽,喜畫元書紙,工于用水,秀潤可愛。著有《頤園論畫》《清畫家詩史》《八旗畫錄》《榆園畫志》等。
清代松年《頤園論畫》中有兩段論“氣”的文字,頗值得習畫者玩味,今解讀于下:“天地以氣造物,無心而成形體。人之作畫亦如天地以氣造物。人則由學力而來,非到純粹以精,不能如造物之無心而成形體也。以筆墨運氣力,以氣力驅筆墨,以筆墨生精彩。曾見文登石,每有天生畫本,無奇不備,是天地臨摹人之畫稿耶?抑天地教人以學畫耶?細思此理莫之能解,可見人之巧即天之巧也?!?/p>
此段之意為:天地以“氣”造物,于不經意中造就自然事物的形貌。作畫也應該如天地一樣,以氣造物。人作畫之氣是由學業(yè)方面的造詣決定的,不修到德行完備精深,是無法如天地之無心造物而成形體的。作畫時用筆墨運氣力,以氣力行筆墨,這樣,筆墨才能生發(fā)出精彩的畫面。曾經見過文登石上的紋理,如自然天成的畫稿,無奇不有,這是天地臨仿人為的畫稿呢?還是天地教人學畫的范本呢?細細思量,這個道理沒有人能解釋得清。由此可見,人工追求之巧正是自然造化的鬼斧神工。
又云:“閑坐與友人論畫賦詩以勖諸君,寧有稚氣,勿涉市氣,寧有霸氣,勿涉野氣。善學古人之長,勿染古人之短,始入佳境。再觀古今畫家,骨格氣勢,理路精神,皆在筆端而出,唯靜穆、豐韻、潤澤、名貴為難。若使四善皆備,似非讀書養(yǎng)氣不可。不但有關畫中才學,實有關此人一生之窮通、貴賤、福壽、長促耳,勉之!凡學畫一入門即想邀名,斷無成名之日。何也?因其躁妄之心太重,無暇精益求精耳。正如讀書先以科名為急,必無真學矣?!?/p>
此段之意為:與友人閑坐時,常常論畫賦詩勉勵諸君,作畫時寧有稚拙之氣,而不能流露出市儈俗氣,寧有霸悍之氣,而不能表現出粗鄙野氣。應善于學習古人的長處,不要沾染前人的弊端,這樣,作畫時方能進入較高的境界。再看看古今畫家,骨格氣勢,理路精神,都能用筆墨技法表現出來,只有靜穆、豐韻、潤澤、名貴等氣質特征難以表現。倘若使此四者兼能具備,唯有在讀書養(yǎng)氣上下工夫。不但與此人繪畫方面的才學相關,其實更與他一生的窮通、貴賤、福壽、長促等條件相關,努力為之吧!但凡學畫者,一入門便想求得聲名,就絕對沒有成名之日。為什么這樣說呢?因為他浮躁虛妄之心過重,無暇在學業(yè)上做到精益求精。就好比是為了急于追求科名而去讀書的人,也一定不會具有真才實學。
“氣”,是中國古代哲學中的重要范疇,在先秦哲學和漢代哲學中占有十分突出的地位。老子、《管子》四篇、孟子、莊子、荀子、《淮南子》等,都有很多有關“氣”的論述。
漢代王充提出元氣自然論,云:“萬物之生,皆稟元氣?!蔽簳x南北朝時期,謝赫著名的“氣韻生動”就是在此基礎上生發(fā)而來的。自此,“氣”成為繪畫領域內的一個基本范疇,其內涵也漸漸得以豐富和擴展。
在繪畫中,“氣”首先是指宇宙的本體和生命,這一涵義來自于哲學的基本思想。如清沈宗騫《芥舟學畫編卷三·山水·取勢》中云:“天下之物,本氣之所積而成。即如山水自重崗復嶺以至一木一石,無不有生氣貫乎其間……”強調山水畫中須表現出這種大自然的生生之氣。
其次,“氣”是指畫家體現于創(chuàng)作中的個人氣質。如石濤在《大滌子題畫詩跋卷一·跋畫》中道:“盤礴睥睨,乃是翰墨家平生所養(yǎng)之氣?!眲?chuàng)作時的無所掛懷、“解衣盤礴”的狀態(tài),是書畫家們經過長期修養(yǎng)才能達到的境界。
其三,是指畫家的主觀情感,表現于畫面上的“筆氣”“氣骨”“氣勢”“氣機”等。如清布顏圖在《畫學心法問答》中,對荊浩的“筋、肉、骨、氣”四勢中的“氣”作了全新的闡釋,認為“氣”是“四勢”產生的根源和生命力之所在。他說道:“筆有氣謂之活筆,無氣謂之死筆?!?/p>
此文所錄清代松年的兩段畫論,皆是談“氣”。 第一段是說天地以氣造物,自然中一切事物無刻意雕琢的痕跡,那么作畫之人也應該以“氣”運筆墨,以筆墨生“氣”,以創(chuàng)造宛若天成的畫面為追求目標。第二段則告誡畫者,“氣”并非是虛無縹緲、無法把握的玄秘之物,它是人的思想、才情的體現。讀書是修身養(yǎng)性之道,而讀書養(yǎng)氣的深厚與否,也是畫家作畫“氣韻”高下的體現,但若以功利之心急于求成,往往適得其反,易流于市氣、野氣。
《山水冊頁之一》清·石濤 天津博物館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