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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失敗之書

      2017-05-12 15:13李浩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7年5期
      關(guān)鍵詞:哥哥母親

      李浩

      那個坐在冰涼的石凳上的人是我哥哥,那個坐在那里,像一塊木頭一樣的人是我哥哥。他坐在那里,陰冷地坐在那里,雖然從我的角度和距離看不見他的表情,但我猜得到。他有幾年來始終如一的石頭表情,我們都小心翼翼地看慣了,看厭了,坐在那里的他,肯定還是那副讓人厭惡和壓抑的陰冷表情。

      我站在三樓的陽臺上看他,因此上他比實際渺小得多,這種渺小會讓我突然地心疼一下,然后另外的,復(fù)雜的情緒涌出來覆蓋了它。這種渺小讓我產(chǎn)生了某種錯覺,仿佛擁有一米八二身高的哥哥是一個用沙礫和泥土堆起的矮小的人兒,他弱不禁風(fēng),只要一根手指,輕輕一碰,他就會倒下去摔碎,摔成沙子和土。他沒有支撐。他是一個虛弱的人。

      我站在三樓的陽臺上看他,但他看不見我。我躲在窗簾的后面,躲在黑暗里,我不能讓他看見。我有足夠的小心,可他抬頭看過來時我依然感到緊張得窒息。他看不見我,可他卻總是時不時地抬頭,朝著我房間的方向,或者這僅是我的錯覺。

      樓下空無一人,只有三個石凳和一張石桌。我哥哥是倚在一條石凳上的木頭,他不生長但開始著腐朽。夜晚靜得可怕,我甚至能聽見昏暗的路燈所發(fā)出的嗞嗞嗞嗞的聲響,這種嗞嗞嗞嗞的聲響分布在短淺的光里飄動著。那個深夜,那個清涼的深夜也發(fā)出嗞嗞嗞嗞的聲響,寂靜得可怕。

      路燈突然變得更暗,它紅紅地閃了兩下,然后熄滅。黑暗仿佛一股潮水一樣從四面聚攏,就像燈火是投入水塘的一粒石子,現(xiàn)在它被吞沒了。同時吞沒的還有我的哥哥和那三個石凳,一張石桌,還有自行車棚里的三輛舊自行車。

      黑暗,外面的黑暗和我房間里的黑暗連接了起來,沒用繞過窗簾它們就連接了起來,那么巨大,陰沉。我回到床前重新躺下,躺下,但我無法入睡。我努力不去想那個人,我的哥哥,可他的影子總在乘虛而入,我用了種種方式都趕不去他。他就在那里,還在那里。

      我知道他還在那里,一個人坐著。因為我沒聽見他回到樓上來的腳步聲,沒聽見他打開自己房間的聲音。那他就還在那里。在黑暗中。

      哥哥留給我一個堅硬的失敗者的形象,它深深地楔入了我的記憶。像釘在墻上的一枚生銹的釘子,像玻璃容器上的一道裂痕,我不知道可以用哪種方式來修補它,改變它。我寫下這篇經(jīng)過多次修改卻始終無頭無尾的《失敗之書》,自己也不知道目的是什么,理清還是忘卻。離開我的家已經(jīng)兩年,然而我的哥哥還是失敗中的那副舊樣子,我年老的父母還必須天天面對他。窒息。寫到這里的時候窒息像一塊透氣性很差的棉花堵塞在我的胸口,它吸收著我體內(nèi)的水分膨脹起來,并且更加密不透風(fēng)。而我的父親,母親,他們沒有離開的可能,沒有任何一種躲避的手段,他們只能面對。小心翼翼地窒息,提心吊膽地窒息,無時無刻。這種窒息是我哥哥附加給他們的。他應(yīng)當(dāng)把窒息也帶給了自己。

      我們家的空氣是哪一年開始突然減少的?是二零零一年,我的父母將我哥哥從北京的“畫家村”接回來的那一年。五年的時光也許不夠漫長,可是它得分成一分鐘一分鐘來計算,而我們家的一分鐘,長度超過別人家的半小時。至少如此。就是如此,如此綿長的窒息,如此綿長的空氣稀薄,它改變了我父親母親肺的形狀。

      我們小心翼翼,這小心翼翼也是母親反復(fù)告誡我們的,在他面前,我們不提損失、失敗、無所事事之類的字眼,我們?nèi)魺o其事地笑著,至少不表現(xiàn)憂郁和憂傷,我哥哥的回家取消了我們某些情緒的表達(dá)權(quán)力,是的,我們不去指責(zé)不去碰他在北京三年的生活,因為我們不知道哪里就是他的舊疤痕。我們要體現(xiàn)一種溫暖,我母親說,我母親說姝姝我對你不放心你可不能用話傷他,你是女孩子要對他細(xì)心耐心點,別讓他覺得自己無用讓全家人瞧不起。我用了最大的力量點頭。我們是種溫暖,必須是。

      可能我們錯了。從一開始就錯了。

      他拒絕了我們的溫暖,他拒絕了我母親的,我的,和我父親的溫暖。

      在最初的幾個月里,我哥哥將自己封閉在他的小屋里,他不出現(xiàn)。除了吃飯和上廁所。偶爾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悄悄溜出門去,在石凳上木頭一樣坐著,一支一支地吸煙。他是一只怕人的老鼠,他是一只,軟殼的蝸牛。

      他回來了,他的那間房間就從我們家里分了出去,他不允許我們進他的房間,任何人。他想帶著那間房間從我們的視線里消失,可是不能,我們不能。他也同樣不能。我們誰都無法真正忽略那間房間的存在,它像一個黑洞,吸走了許多的光線、溫度和空氣。

      我父親的牙痛病又犯了。雖然他顯得若無其事,但我還是看了出來,我相信我哥哥比我發(fā)現(xiàn)得更早。我父親艱難地咬著一塊并不很硬的饅頭時,我聽見我哥哥的鼻孔哼了一聲。又一聲。我父親收起了艱難,埋頭對付著面前的碗,他的眼睛有些發(fā)紅。后來我母親的眼睛也開始發(fā)紅,她咳嗽了一下,這輕輕的一下竟然是一條導(dǎo)火索,我哥哥重重地將碗摔在地上:都看我不順眼是不是!嫌我沒用是不是!裝什么??!別以為我看不出來!

      空氣里那種硝煙的氣味一下子彌漫過來,它不是比喻,我真的聞到了硝煙的氣味。它渾濁,帶著灰色的顆粒。

      這根本是一場力量不對等的戰(zhàn)爭,本該應(yīng)戰(zhàn)的一方似乎措手不及,一觸即潰。在我哥哥的強大面前他們就如同做錯了事的孩子,面紅耳赤,一聲不吭。

      我一直記著我哥哥木頭一樣坐在石凳上的形象,在我的記憶里這個形象是我哥哥的首要標(biāo)志,它被反復(fù)固定了下來。后來我離開家,來到上海,然后北京,從陽臺上往下看時時常會遭遇到那種木頭一樣站著或坐著的落魄的男人。因此我站在陽臺上就產(chǎn)生一種莫名的恐懼,恐懼讓我暈眩,然而我無法克服向下看的愿望。我努力的克制往往會引發(fā)自己的執(zhí)拗,我在恐懼和對自己的厭惡中從窗簾后面探一探頭,看一看路上的行為或路上的空曠,尋找那些成為木頭的男人。這樣的男人似乎也并不難找。我從他們的影子里看到了我哥哥。

      雖然我從未期待過他會出現(xiàn)。我不期待,如果說有期待的話那只是期待能將他暫時忘卻,用一套什么樣的、帶有自我麻醉性質(zhì)的程序?qū)⑺采w。這樣的念頭會讓我陷入到另一層的恐懼中,我感到自責(zé)。

      不能總讓他這樣下去。不能。我母親壓低了聲音,她的眼睛又悄悄地紅了,她用一種古怪而讓人可憐的眼神望著我們,一副束手無策的樣子。她說,你們可是想想辦法啊。

      辦法在哪里呢?

      在我哥哥回家之后的第二個月。一個下午,時間還很早的下午,我父親興沖沖地趕回了家,他背回了油畫筆,油畫色,松節(jié)油,油畫布和幾個木框。這足以讓他汗流浹背。進門之后我父親并沒有馬上將它們放下,而是一直背著去敲我哥哥的房門。一遍。一遍。一遍。

      我父親說,我給你買回來了。

      我父親說,你開門。我給你都買回來了。你畫畫吧。

      只有我父親一個人的聲音,和他敲門的聲音,這聲音單調(diào)得有些空曠。我哥哥應(yīng)當(dāng)是將他和房間都帶去了,只留下一扇緊緊鎖著的門,我感覺,在這扇門的后面肯定是一個黑洞,它吞掉了房間也吞掉了我的哥哥。

      我父親只得將他背著的那些東西放下。他將它們放在一個顯眼的角落里。他朝著我使了個眼色,我只得充當(dāng)那個不情愿的信使又去敲門。我說哥你開門吧,父親給你買來了畫布和顏料。在我準(zhǔn)備繼續(xù)的時候突然聽到屋子里一聲巨大的響動,然后沉寂下來。我只得停止。

      晚飯時我哥哥終于出門了。他帶著那副冷漠而讓人厭煩的石頭臉。他從畫布、畫框和顏料旁邊繞了過來,看都沒看它們一眼,仿佛那里堆放的只是一堆無用的、散發(fā)著霉味的垃圾。他石頭一樣晃到飯桌的前面,坐了下來。

      我父親小心翼翼。他繞過許多無用的、無用的話題之后繞到了繪畫上。他用一種小心翼翼的口氣,大升你還是畫畫吧,也不用急于畫出什么名堂。喜歡,喜歡就行。

      作為補充,我母親將一根雞翅夾到了哥哥的碗里。

      我哥哥沒有說話。他還是那副石頭表情,嚼得緩慢而細(xì)致。他仿佛沒有帶出耳朵來,于是他盯著我父親的嘴仔細(xì)辨認(rèn)著。他盯著我父親的嘴巴,一直盯著,我父親只好閉上了嘴。他又開始吃飯。

      我母親接過了話茬。她說你那時多愛畫畫啊,大冬天下著雪去火車站寫生,手都凍僵了,過了幾天手背上紅一塊紫一塊,往外冒水。我們不叫你去可你還是去了。

      你那時多愛畫畫啊。

      我哥哥夾起盤子里的最后一塊雞翅,放進自己的碗里。我父親的筷子悄悄地繞到另一邊,兩片紅辣椒被他夾了起來。

      那時你為了畫畫開始逃課。我母親說不下去了。我看見父親的腳悄悄伸向了她的腳,吃飯。他朝我揮了揮手,打開電視,《新聞聯(lián)播》該開始了。

      我記得你那時打我,說我不務(wù)正業(yè),沒有出息。我哥哥的聲音很冷,他的筷子點了點我父親的方向,你是對的。我只會吃白飯,什么也做不了。

      時間突然停了下來,我們的小心翼翼再也呼吸不到空氣,它也被窒息了。只有我哥哥的時間沒有遭到停止。他站起身子,放下筷子,那時他盡管有一副石頭表情,但似乎相當(dāng)平靜,平靜如水。

      然而那平靜竟然是一種掩飾,他悄悄地積攢了怨憤,敵意,仇恨,屈辱,或者其他的情緒,這樣的積攢也許不是一天兩天了,他一邊積攢一邊壓抑,甚至一邊愧疚。他在那天晚飯之后終于又爆發(fā)了一次,面對畫布和畫框,面對他曾視若生命甚至要略略高過生命的東西。

      他的腳重重地抬起來,又重重地落下去。他的臉不再是石頭,他換上了一副相當(dāng)憤怒的表情,咬牙切齒。顏料被踏破了,它們五彩繽紛地噴出來,噴得到處都是,一片混亂。松節(jié)油瓶變成碎玻璃,它的氣味那么重,那么尖銳地閃爍,它使混合一起的顏料更加狼藉。木質(zhì)的畫框在發(fā)出一陣一陣折斷的聲響之后變成了木柴,而畫布上污跡斑斑,我哥哥還要瘋一樣撕扯著,仿佛他有足夠的力氣和怨恨將它撕成一條一條。

      ——你你你這是干什么!我父親終于也爆發(fā)了,他拍了一下桌子,你知道我們?yōu)槟阕隽硕嗌倜?!你知道我今天花了多少錢么!他的牙又開始痛了起來。

      心疼你的錢是不是?我白吃你家的飯心疼了是不是?覺得養(yǎng)我這樣一個無用的兒子很虧是不是?我哥哥迎著父親,他毫不示弱地貼近了他那張有些扭曲的臉,覺得委屈了后悔了趕我走啊,殺了我啊。

      我想殺了他,不止一次。我想過他的多種死法,想過如何殺了他還能偽裝成一副自殺的樣子,想過他應(yīng)該死得體面一些還是難堪一些。我想殺了他的想法像一群蠢蠢欲動的蟲子,它們把我的心當(dāng)成了桑葉。我偷偷地忍受著那種疼痛的快感。

      那天他和我父親吵過之后,就跑到洗手間嘔吐起來。他救下了我的父親,因為我父親不知道戰(zhàn)爭該如何繼續(xù),他既不能在那時將我哥哥趕走也不能殺了他。甚至,我父親也不能動手打他,我父親早就打不過這個兒子了,而且這個兒子不會任由我父親來打罵。即使錯在他。

      事后我哥哥對我母親說,他見不得油畫筆和油畫色,見不得,一看到這些就感到惡心,煩躁,厭倦。

      那應(yīng)當(dāng)是我哥哥的道歉。可他沒有用一個帶有道歉意味的詞,半個也沒有。他只在陳述。他躲避了自己的歉意??晌夷赣H已經(jīng)很滿足了,她甚至有些感動。沒事,我們不畫畫還可做別的。

      我哥哥說,他現(xiàn)在也看不得書,看上一頁就會頭痛,暈眩,他現(xiàn)在也不能想太多或太復(fù)雜的事兒。我哥哥說,他真的是一個廢人了,沒有一點兒的用處。說這些的時候,他的臉色又變得像石頭一樣,讓人厭惡和壓抑。

      不止一次,我猜想我父母從畫家村領(lǐng)回的不是我哥哥,而是另一個人。這個人要么是我們家的敵人,要么是我哥哥的敵人,他是故意來害我們的。我猜想他殺掉了我的哥哥,用最快的速度剝下了我哥哥的皮,套在自己的身上,于是他有了我哥哥這一身份,有了我父母的親生兒子的身份。在身份的掩蓋下,他的報復(fù)計劃一步步展開,而我們被蒙在鼓里。

      真的,他不是我的哥哥,至少不應(yīng)當(dāng)是,我的哥哥可不是這個樣子,雖然我的舊哥哥也沒什么好。但至少,我的舊哥哥不像現(xiàn)在這樣消沉,毫無斗志,但至少,他不表現(xiàn)得像現(xiàn)在這樣可惡,無所事事?,F(xiàn)在,他完全是一個寄生的人,盡管我們家的條件正在每況愈下,但也不算可怕,可怕的是,他在寄生生活里一點點放棄了愧疚和愛,卻培養(yǎng)了仇恨。

      似乎是,他要我們一家人,要社會和整個世界為他的寄生負(fù)責(zé),他可以心安理得地索要。唯一不對他的現(xiàn)狀負(fù)責(zé)的是他自己。似乎是,我們都對不起他,是我父母和我,和這個世界迫使他成為了這個樣子。

      我不知道在畫家村的三年里都發(fā)生了什么,我哥哥對此守口如瓶,并且是一個密封很好,不易打開的瓶子,它還有敏感的、一碰就會縮回的觸角。反正會有所發(fā)生,這發(fā)生讓我哥哥經(jīng)歷一次次挫敗,使他那稱之為藝術(shù)理想的東西發(fā)生了崩塌。崩塌發(fā)生得那么徹底,最終痕跡全消?;蛘呤鞘裁匆矝]有發(fā)生,單單是時間就消磨了它,時間將失敗和絕望種植在缺少規(guī)律也缺少變化的日常里,用心力交瘁的風(fēng)吹走了沙堡上面的全部沙子。

      我來到北京之后,一個偶然的機會,得到了一張記錄畫家村生活的光碟。我只斷斷續(xù)續(xù)地看了一遍。在觀看的時候,我一邊不停地給朋友打電話不停地進進出出,即使那樣,我的淚水還是不停地涌出來,在我心臟的位置出現(xiàn)了一陣一陣的絞痛。

      一副副落魄的樣子。一雙雙神經(jīng)質(zhì)的眼睛。他們顯得比剛進城的民工還茫然。問題是,他們對藝術(shù)、理想和未來表示了強烈的不屑,同時也對財富、日常生活表示了強烈不屑。無所謂。狗屎。我們是一大堆狗屎。借走我光碟的朋友說里面還有表現(xiàn)他們歇斯底里的畫面,我沒有看到?;蛘呤俏铱吹搅?,但隨即躲開了,我努力忘卻的速度遠(yuǎn)遠(yuǎn)高于記憶的速度。

      我的那個朋友感慨地說,要想毀掉一個人的理想,就是叫眾多的這種理想主義者生活在一起,天天面對。誰都是誰的影子,誰都是誰的鏡子,更主要的是,誰都是誰的未來。他們在相互消磨,相互毀壞。而且,絕望情緒會在同一類中飛快蔓延,一群人的集體放棄會輕易地瓦解那種個人的抵抗。

      是這樣??隙ㄊ沁@樣。

      它可以解釋在我哥哥身上的發(fā)生,至少在我看來如此。

      不止一次,我猜想我父母從所謂畫家村領(lǐng)回來的不是我哥哥,而是另一個人,一個全然陌生的人,我們一無所知的人。他有一副相當(dāng)落魄的樣子,他有一雙倦怠而越來越神經(jīng)質(zhì)的眼。他部分地扮演了我哥哥的形象,他是我們?nèi)业臄橙恕?/p>

      我們不得不接納他。他有我父母親兒子的身份。我知道,我的父親和母親極其小心地倦怠著,厭惡著,不讓它們表現(xiàn)出來。

      可是它們在。在層層的偽裝下面它們也在。作為失敗者,我哥哥是一只軟殼的蝸牛,它有良好的觸角,它的觸角敏感,運轉(zhuǎn)正常。我相信,在離開家兩年之后我突然理解到,我哥哥的觸角不知多少次碰觸到我父母的倦怠和厭惡,于是他極力想讓我們同樣受傷。他沉湎于那種自暴自棄和怨憤中不能自拔,也不想自拔。

      在一段故意的消失之后,我哥哥又故意地出現(xiàn)在我們的面前。他顯然是故意,連我一直不敏感的母親都看出來了。

      很早很早的早晨,我哥哥就從他的房間里出來,來到客廳里,把電視打開。他好像有一雙遲鈍的耳朵,于是,他總是將電視的低音和重音一起開到很大,讓客廳發(fā)生震動,讓我們各自的房間和睡夢都發(fā)生震動。

      電視吵鬧的聲音時常使我的早晨提前結(jié)果,同時提前結(jié)束的還有我的某種放松。我的心被收緊了,它的上面罩著一條有網(wǎng)眼的呢絨袋子,房間外面的吵鬧有一雙可以拉緊繩索的手。掌握這雙手的是我哥哥。窒息。

      他幾乎赤裸地躺在客廳的沙發(fā)上,頭枕著沙發(fā)的一頭,腳從沙發(fā)的另一頭探出來。他只穿了一條內(nèi)褲,很短小的那種。他的手伸在地上,手上不停地按著遙控器,不在任何一個頻道不在任何一檔節(jié)目上停下來。

      我發(fā)現(xiàn),他幾乎不看電視,他的眼睛時常瞄向別處。電視是開給我們看的,它是,它充當(dāng)了我哥哥的一部分延伸,它提示著我們的注意。他似乎覺得他以前的消失造成了我們的忽略,現(xiàn)在,他要我們注意,并要我們?yōu)樽约旱暮雎愿冻龃鷥r。

      他就那樣在沙發(fā)上躺著,開著電視。一天一天?;蛘咴诳蛷d里走來走去。我哥哥在從畫家村回來之后的兩年多的時間里,幾乎沒有走出過我們所住的那棟樓。除了深夜到石凳那里坐一會兒。他肯定恐懼“外面”,他肯定害怕和“外面”的人打交道,但在家里他一米八二的身體足夠強大。

      在他身邊,我的父母進進出出,他們必須付出更多的小心翼翼,得寸進尺的哥哥在侵占自己的房間之后又開始侵占了客廳,我的爸爸媽媽對這種漸進的侵略束手無策。

      某一天早晨,我聽見我母親壓低了聲音對我哥哥說,你能不能多穿件衣服,姝姝也是大姑娘了,你不能總這樣。我母親的聲音很小,如果不是我剛從廁所出來的話是無法聽到她說了什么的,她回避了我和我哥哥說話,對我哥哥提出要求。

      可他把一些骯臟下流的詞用了出來,用在了我的身上。他頗有快感地往我身上潑著臟水,振振有詞。在角落里我看見母親低低地哭了。

      淚水從我的眼睛里涌出來。我控制它的閘門已經(jīng)銹壞了,它們涌得洶涌,漫長,心酸。甚至絕望。

      二零零二年,我二十三歲,我哥哥三十五歲。二十三歲的妹妹害怕面對任何一面鏡子,它讓我感到羞恥,同時我還怕我必須面對另一種恐懼:我比我的實際年齡看上去蒼老。我感覺我有一顆相當(dāng)蒼老的心臟,鏡子可以將它的樣子一覽無余地照出來。

      那年夏天我有了一件屬于自己的首飾,乳白色的珍珠項鏈。后來它莫名其妙地不見了,再后來,我在打掃房間的時候在角落里發(fā)現(xiàn)了散落一地的珍珠。它們藏在背后,有些污濁。我猜得到這是誰干的,他有那樣的心。

      二零零二年,經(jīng)同學(xué)介紹我有了一個男友。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討厭,我只是覺得我應(yīng)當(dāng)接納一個人的存在,他使我獲得了某種逃離,他使我有借口離開那個令人窒息的家窒息的人而不必一個人空蕩蕩地走在街上。

      我渴望逃跑??释浑p一碰腳后跟就能去任何地方的鞋子,它至少有帶我走出家門的能力。我害怕回家,一想到回家那個罩在我心臟上的呢絨袋子就會收緊。同時,我也害怕我的父母和那個看出我逃離的意愿的人,特別是我的母親。在負(fù)擔(dān)窒息的時候我逃開了,不和她一起承擔(dān)。

      我木木地接受那個男人的擁抱,親吻。我偽裝了羞澀,除此之外我不知道我還能做什么。他的舌頭有一股胡蘿卜的氣味。

      我們一起去看電影。他根本不理解,那么平庸劇情怎么會讓我表現(xiàn)得那么心酸,淚流滿面。他不理解,他不能理解的太多了。

      他占據(jù)客廳,把電視的聲音開到很大,包括他的赤裸都是挑戰(zhàn),他大約隱含了某種想激怒我們中的某一個人,和他進行爭吵的意圖。他在我們面前晃來晃去,表現(xiàn)出一副讓人討厭的樣子,甚至在我面前故意將手伸到襠部,甚至下作,是想讓我們的忍耐早些到達(dá)極限,然后爭吵,打架。這個扭曲了的失敗者,我的哥哥,他竟然要依靠和我們的爭吵來釋放!

      我想殺了他,不止一次。后來我知道他也具備同樣的想法,同樣不止一次。

      戰(zhàn)爭開始了,不,不能算是戰(zhàn)爭,我不想用那種明顯的對抗傷我父母的心,不想。所以我的所做只能是抵抗。一種消極的抵抗。我實在無法容忍他一步步的侵占,雖然我的抵抗可能正是他想要的,可我不管這些了。

      我先是飛快地吃飯,領(lǐng)先于所有的人,這樣我就可以先于我哥哥坐到沙發(fā)上去。我盯著電視。換臺。我那可惡的哥哥馬上會發(fā)出吼叫,于是我又換上一副委屈的很乖的樣子將遙控器遞到他的手上。

      或者,我在飯桌上不停地說話,和母親說,和父親說,也裝作和他說。我小嘴不停。我故意不理會我父母的嚴(yán)肅緊張,視而不見,故意不去看那張石頭的臉。然后,我裝作突然想到了什么,話題戛然而止,埋頭吃飯。我會趕在他發(fā)火之前停止,不給他留下機會。

      我是小女巫,帶有七分之一的惡毒。

      在學(xué)知路書店,我買了一幅溫森特·梵高的《向日葵》,趁著我哥哥回屋睡覺的時間將它貼在客廳的墻上。帶著某種快意我約了我的那個男友。等我回家時那張印刷粗劣的《向日葵》已經(jīng)不見了,我哥哥坐在沙發(fā)里若無其事地伸長了他的腿,像一只氣息奄奄的大章魚。當(dāng)我打開自己的房間,發(fā)現(xiàn)遍地的紙屑,那張被撕碎的向日葵被他一點點塞進了我的房間里。坐在地上,我一邊收攏著那些細(xì)碎的紙屑,一邊笑了起來。當(dāng)我哥哥的身影巨大地?fù)踉陂T口,他帶來巨大的陰影時我想停住我毫無道理的笑,可我忍不住。我笑得自己都恐懼起來。

      我是小女巫,帶有七分之一的惡毒,現(xiàn)在它使我七分之四都浸在了毒里。

      終有一天,我和那個三十五歲的男人,落魄的無所事事的失敗者發(fā)生了直接的沖突。那是一個下午。外面陽光明媚但它們無法照到我的房間,就像外面充足的空氣無法緩解我的窒息一樣。

      他在客廳里躺著。不停地轉(zhuǎn)換著頻道。聲音巨大而混亂,我的房門根本無法抵擋它一浪一浪的侵入。我的耳朵里灌滿了聲音,它們生長成一群一群的蟲子爬滿了我的大腦,心臟,和身體的每一部分。我在我的床上翻來覆去,而那些蟲子則更為堅韌,它們還有超強的繁殖能力。它們爬進了我的鼻孔爬進了我的胃和肺它們在的地方我就慢慢消失。我一邊消失一邊培養(yǎng)著自己的怨恨他憑什么他憑什么憑什么憑什么憑什么……

      那時,我還是進行了壓抑,努力使自己鎮(zhèn)靜,但壓抑使我有些暈眩,搖搖晃晃。我搖晃到客廳里,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我將水飛快地咽進自己的咽喉,有一些爬在我體內(nèi)的蟲子被淹死了,可是它們的數(shù)量過于龐大,依然沸沸揚揚。不知是哪里來的勇氣,我走上去關(guān)掉了電視。

      他愣了。顯然這出乎他的意料。他有些茫然地看了我兩眼。我哼了一聲,用鼻孔,然后再準(zhǔn)備倒一杯水。如果他不發(fā)火,我就將第二杯水給他。

      可他撲了過來,打掉了我的杯子,你怎么敢這么對我,他沖著我吼叫。我怎么啦,我怎么啦,你吵得人沒法干活也沒法睡覺,我關(guān)了它還不行!我外強中干了一下,那時我怕得要命,他一米八二的身高籠罩了我。——不行!他抓住了我的頭發(fā),我說不行就不行,連你都敢欺負(fù)我!我的頭有一種裂開的刺痛,但那時,我的恐懼突然消逝得無影無蹤。我撕打,擰他咬他踢他,用我的力氣。我的力氣源源不斷。

      母親哭喊著把我們分開了。我意猶未盡,用我的憤怒的眼睛盯著他的眼睛,可他的眼睛轉(zhuǎn)向了別處。你們都覺得我多余,我多余了是不是!他順手拿起一個玻璃杯,高高舉起來,用力朝電視機的方向砸去。

      我的母親,用她的身體阻擋了這只玻璃杯。她一定很痛。因為她不再哭喊,而是緩緩地躺在了地上。我父親也沖出來了,我哥哥一伸手就將他推到了一邊,然后轉(zhuǎn)身離開了客廳,朝他自己的房間走去。

      真的沒有了畏懼。我撲向他,我準(zhǔn)備使用我源源不斷的力氣,可我父親卻緊緊地抱住了我。坐在地上的母親哭了,她的聲音有些沙啞:你們能不能讓我清靜一下。哪輩子欠你們的啊。

      我有些冷地看了看坐在地上的母親,看了看手足無措的父親,那一刻,我對他們的存在和樣子也感到厭惡。我是小女巫,有七分之一的惡毒,我的一部分惡毒潑灑了出來,我笑了笑,你們也只配有這樣的兒子。

      那一夜我沒有回家。我和我的男朋友在一起,我們走在街上,去餐館,去咖啡屋,然后回到大街上。那一夜我是另一副樣子,我不停地說,說,說。說我的哥哥。

      那一夜我沒有回家。我知道他們肯定無法睡覺,他們在擔(dān)心我,我甚至能猜到我父親的表情,我母親的表情。我故意不去想。我故意想到他們,心里有種報復(fù)的快意。為什么總讓我充當(dāng)好孩子呢,我已經(jīng)當(dāng)夠了,早就。我不提回家,也拒絕男友一次次要回家的提議。本質(zhì)上,他是那種真正的好孩子。我不是,我的好孩子是偽裝,我們家小得容不下另一個我哥哥,它太脆弱了,太緊張了,于是我只得變成現(xiàn)在的我。

      我挽住他的手,我說我的哥哥。從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的哥哥說起。

      我說我哥哥從小喜歡繪畫,在我和我們一家人看來他畫得也的確不錯。那時我們家的生活條件更差,他就用樹枝燒成木炭在紙上畫,臨摹小人書,到車站去畫速寫。經(jīng)常是天黑透了才回來,手凍得發(fā)紫。為此他沒少挨我父母的打罵。我父母都不支持他畫畫,那屬于不務(wù)正業(yè)。我的父母想將他拉到他們認(rèn)為的正業(yè)上來。

      可是事與愿違,我哥哥的癡迷越來越重,他干脆逃學(xué),偷偷到市文化館學(xué)素描,水彩。他和我的父母以及學(xué)校的老師捉起了迷藏。他沒少挨打??伤褚桓褡樱磸椀牧α吭絹碓酱?。

      我說著。我旁邊的好孩子偷偷地看了看表,我故意忽略了他的這個動作。

      我說他當(dāng)然考不上大學(xué)。他大我十歲,在他二十歲那年去鋼鐵廠上班了。那是一段艱苦歲月,從我家到鋼鐵廠要四個小時的路程,騎自行車去。中午還得自己帶飯。不過那時候我哥哥沒有學(xué)會抱怨,艱苦歲月倒成了他的快樂時光。他還在畫畫,他的工資一半兒用來買衣服,一半兒用來購買紙和筆。

      這時他認(rèn)識了一個女孩兒。或者說,這個女孩兒是他認(rèn)識的許多女孩兒中的一個,那時我哥哥有了不少的追求者,但這個女孩兒和我哥哥的關(guān)系最為密切。我母親對她的出現(xiàn)保持著警惕,她不滿意,越來越不滿意??晌腋绺缡且桓鶟u漸粗壯起來的竹子,他的反彈越來越有力量。盡管我母親表現(xiàn)著她的不滿意,但我們所有人都認(rèn)為他們倆最終會走到一起,毫無懸念。然而他們卻分手了。在將自己關(guān)了兩天之后我哥哥判若兩人地出現(xiàn)在飯桌的前面,他狼吞虎咽地吃下了三碗米飯,還有兩個包子。

      那一年我哥哥考上了大學(xué)。美術(shù)系。

      我的男友看了看表。他提示我,已經(jīng)很晚了,餐館要打烊了。

      我和他挽著手走向一家咖啡屋,那里燈火闌珊,昏黃的燈光像不停說著的話,聲音很低,但有流淌感。我問他是不是不愿意聽我說了,他很鄭重地?fù)u著頭,挽我的手也用了用力,不,不會。只要你高興就行。不要讓太多的心事憋在心里。

      那我接著說。

      “不要相信歷史,要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要相信別人的話,要相信自己的心靈?!边@曾是我哥哥在上大學(xué)后常說的一句話,和我父親說,和我母親說,和我說,和朋友們說。我父母憂心忡忡,他越來越偏激,越來越喜歡爭論,越來越習(xí)慣懷疑。后來我父母的擔(dān)心終成事實。

      如果你愿意聽我就繼續(xù)說,我對我的男友說,我盯著他的眼睛。他略略地躲閃了一下我的眼,當(dāng)然愿意。我愿意了解,你們家的所有人。

      在大學(xué)畢業(yè)兩年的無所事事之后,我哥哥到北方一座小城里當(dāng)了一名美術(shù)教師。然而他不甘心,他是那種有著理想的人。有理想。這個詞自身不包含褒意,也不包含貶意,它具體起來的時候就可怕了。

      后來我哥哥辭去公職,帶著我父母三十年的積蓄只身到了珠海。他買了房子,想開畫廊畫油畫,大干一場。然而失敗如影相隨,像在他的身體的某處隱藏著,像在他身體里養(yǎng)大的病菌或蟲子,失敗早早地在他的影子里、性格里潛伏。當(dāng)房子的鑰匙拿到他手上時,國家開始宏觀調(diào)控緊縮銀根,所有的幻想像泡沫一樣破滅。我哥哥面對的是一片觸目驚心的蕭條,他變成了一個擁有空房一座的無業(yè)游民。

      在珠海的幾年我哥哥飛快地老去。在毫無希望可言的掙扎之后,他決定去北京投靠同學(xué)。他知道那里有一個畫家村。他背著畫板就上路了。

      我對面的男友,低著頭,轉(zhuǎn)動著手里的杯子,里面已無一滴咖啡。我問他在聽么?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說,時間不早了,我們應(yīng)該回家了。他說,他沒有在外面待過這么長的時間,他的父母肯定在擔(dān)心他。

      你走吧。我說。他直了直身子,那你呢?我說我不回家,今夜。我要找一個肯聽我說話的人聽我將我哥哥的故事講完?!拔沂悄莻€人。”他抓住我的手,悄悄地打了個哈欠。

      那我們出去走走。我看見街上幾乎空無一人。只有明亮的路燈和偶爾駛過的車輛。好的。他說。他提議,我們不如去家賓館,可以躺在床上說,這樣太累了。我拒絕了他的提議,我說我愿意走在街上,看著街燈和空曠的街道。好的。他說,就像港臺電視劇里的男女主人公一樣,一直坐到天亮。

      那天我們真的坐到了天亮。他哈欠連連,而我卻始終滔滔不絕。關(guān)于我哥哥的那些事在我心里實在積壓得太久了,它像裝在某種紙或塑料容器里的霉敗的物體,霉敗使它膨脹,幾乎會將容器炸裂,現(xiàn)在,它終于撕開了一個小口兒,源源不斷地出來。

      我講我哥哥的生活,講那些瑣細(xì),講我哥哥在他的失敗之中,如同被一只無堅不摧的大手揉來搓去,一棵原本水靈蔥綠的鮮菜最終變成了壇子里的咸菜,生氣全無,精采萎失。我講他如何一事無成,一次次被失敗按倒在地,慢慢地他就習(xí)慣了趴在地上不掙扎了,現(xiàn)在,他將自己不掙扎的責(zé)任罩到我們的頭上。

      我講我哥哥的那些,我所能知道的,以及我能夠想到的。我講得自己淚流滿面,而他卻一個接一個地打著哈欠。

      他說,他理解。(我知道其實不。)他不理解,他不可能理解,因為他的家人中沒有這樣的人,我們的書上也沒寫到過我的哥哥。生活的真實被掩蓋得太多了,假如不是發(fā)生在我家里,我也是不會理解的。

      我的男友,出于,出于某種動機偽裝了理解。當(dāng)時,我并沒有馬上揭穿他的偽裝。

      我吻了他。那是我和他交往以來的第一次主動。他的動作顯得特別,失去了以往的熱量和熟練。

      路上有了三三兩兩的行人。天開始亮了起來,亮起來的光似乎早就蓄藏于黑暗之中,它慢慢加大了劑量。他顯得萎頓,無精打采。我沖他揮了揮手,謝謝你,我說。

      我們分手吧,我不適合你。我說。

      他似乎說了一聲不用謝或者其他的什么。他也揮了揮手,朝另一個方向走去。從背影看去他依然顯得萎頓,無精打采。在一個街角,他回過頭來沖我擺了擺手,然后消失。我突然有了一種莫名的心疼,它從心臟或者胸部的某個位置開始,然后迅速擴散。在擴散中,疼變成了酸,變成了一種麻木的靜寂。

      我的這場戀愛從無精打采處開始到無精打采處結(jié)束,我又回到以往的生活,平靜,壓迫,絕望。這場戀愛,毫無感覺的戀愛的確從未將我從平靜、壓迫和絕望中救出來,但至少,我可以有所躲避。我努力不去想。想會讓人迅速變老。

      我的父親母親也在躲避。并且,他們故意顯得并沒有避開什么,顯得對生活和哥哥的有意麻木。我哥哥是一條鯊魚,我是一條梭魚,而我的父母則大約是金槍魚。我們被養(yǎng)在同一個魚缸里。

      我想殺了他。不止一次。他像一只碩大的蛀蟲,將這個家將我的父母蛀得千瘡百孔,搖搖欲墜。我想用我的力量使我的父親母親獲得一些解脫。我想過犧牲,它確實有些悲壯,但更多的是無奈。我猜測,我的母親也這樣想過,不止一次。

      我和我的母親心照不宣地構(gòu)成了合謀。有時我們故意向?qū)Ψ教宦兑粋€小角兒,然后掩蓋起來。這就足夠觸目驚心了,至少對我來說是,我會為那個念頭緊張很久。我母親,則比我更為緊張,她會臉色變得蒼白,或者切菜切到手上,一小塊肉掉了下來。

      觸電。割腕。甚至投毒。

      故意將切過西瓜的刀子放在客廳的茶幾上,它閃著寒光讓我和我母親都不愿靠近。故意忘記斷開電源。故意……我們越來越健忘了,我母親常說,看我這腦子。

      當(dāng)然我們更希望他能自殺。我們心照不宣地為他提供著自殺的幫助。那把磨亮的刀子。丟在廁所里的尼龍繩。母親反復(fù)購買積攢下來的安眠藥,它被擺在母親房間里顯眼的位置上,而母親外出常常忘記鎖上她的房門。年久失修的電源和略有破損的電線。等等等等。

      我哥哥還活著。好好地活著。說好好地活著也許并不確切,他活得并不好,他是一個失敗者。一個失敗者,在活著,而已。

      我書寫著我哥哥的故事。失敗之書。它沒有開始也沒有結(jié)束,我的記憶可從任何一段開始,它是一大堆紛亂的麻,我找不到一個串起故事的線頭,但線頭又無處不在,任何一點都前后相連,無邊無際。我不知道是否有人肯讀它。它大約只是一個個人的故事,最終淹沒在灰燼當(dāng)中。時間當(dāng)中。冷漠當(dāng)中。在寫作這篇失敗之書的時候,我并不期待它會有好運。它和失敗緊密相連。它是失敗的一部分,這大約是命運,我哥哥抵擋過它,我也抵擋過。所謂抵擋,也許并不是那種雞蛋和石頭的碰撞,軟殼蝸牛的抵擋隱蔽得多。

      接下來說我的哥哥。

      他是卡在我喉嚨深處的一根巨大的魚刺。當(dāng)然他更多地卡住了我父親和母親的脖子,我知道,他們比我更感覺刺痛,不適,窒息。

      在那次和我的戰(zhàn)爭之后,他更加變本加厲。他越來越不掩飾自己的故意,他故意讓自己成為落在飯桌上的蒼蠅,故意長出那種嗡嗡叫的翅膀來,他讓自己成為對我們生活的一個打擊,他容不下別人的快樂。

      是的,他越來越容不下別人的快樂,哪怕是偶然的幸福感,短暫的幸福感。不只是我,和我的父母的。

      他最厭倦看電視里的娛樂節(jié)目,同時也厭倦那些商場驕子們談各自的人生經(jīng)歷,在他看來快樂是麻木而骯臟的,金錢是骯臟的,成功也是骯臟的,而他這樣的失敗者卻具有天然的潔凈。他拒絕思考,拒絕推理,只做那種簡單的判斷。

      他也變得越來越惡毒。他津津有味地觀看電視劇或記錄片中殺人放火的場面,津津有味地看自然的或人為的災(zāi)難,那些在地上擺放的尸體,在水中漂浮的尸體總讓他顯得興奮不已。當(dāng)我的父親或者母親發(fā)出一聲同情的嘆息的時候,我哥哥往往會不大不小地喊一聲,好,好!我猜測他喊好的時候一定面目猙獰,然而事實上并不是這個樣子。他沒有咬牙切齒,也沒有別的激烈的表情。

      盡管時隔多年,我依然忘不了那個晚上的爭執(zhí)。它同樣是一根釘子,帶著銹跡,釘在我的記憶里。

      那個晚上開始的時候我們都相安無事,我的父母和我都有足夠的小心,不去碰他完全過敏的觸角。眼看,相安無事的晚飯就要吃完。盤子里最后的三塊雞塊被我哥哥夾到自己的碗里,他面前一大片咀嚼之后的小小的骨頭。我父親似乎用一個細(xì)微的表情表現(xiàn)了一下他的不滿,但這表情細(xì)微得像哥哥第一次長出來的胡子。我哥哥沒有看出來,至少表面上如此,他嚼骨頭的聲音像一只老鼠。他一貫這樣。并且,我母親及時掩飾了我父親的細(xì)微,她說,你們看電視???。

      電視里是一則新聞?wù){(diào)查,我第一次聽到“黑心棉”這個詞,隨后因為那天晚上的事件那個詞深深植入了我的記憶,就像我記下我哥哥蹲在石凳上的情景。這是那一群男男女女,麻麻木木的農(nóng)民,將帶著污漬和血跡的棉花棉布以及其他骯臟的東西縫在了被子里,棉花里,出售給一些不知情的人們。講述者顯得義憤填膺,于是我母親也顯得義憤填膺,在我哥哥回家之后她可從未這樣義憤填膺過了:這些人真是心黑!怎么能這樣!不能只為了錢就什么也不顧了吧,你們說說……

      我哥哥低著頭,他沒說話。他還在嚼著某塊雞骨頭。

      這時我母親推了我父親一下,你去年在什么地方買的棉衣?會不會是黑心棉做的?你就知道省錢,省錢,這下可好了!

      那你說他們怎么辦?我哥哥突然吐出了他嚼不碎的骨頭,站著說話不腰疼。不這樣做,他們吃什么喝什么?

      我母親回過了身來。她張了張嘴,張了張嘴,胸口一起一伏。眼淚被擠破了,摔出了眼眶。

      你,你這孩子。母親的聲音很輕,有些發(fā)顫。

      我怎么了?哼,你們覺得自己高人一等是不是?瞧不起他們是不是?我最看不慣你們這副嘴臉。

      ——你,你,你怎么說話?你哪來的這么多歪理?我父親出場了。他的出場外強中干,我聽得出來。他已經(jīng)不是那個擁有絕對權(quán)威不容辯駁的父親了,他面對的也不是二十年前那個兒子,他們都在變化,這變化很大很大。

      我哥哥橫了橫他的脖子。他突然站起來,用力地關(guān)上了電視。

      事情也許可以到此結(jié)束。我們天天有這樣的不愉快,這真的是家常便飯,算不得什么。可我父親那天不知為何卻不依不饒,他取得了一點兒的勝利之后有些忘乎所以,他竟然怒氣沖沖地又打開了電視。

      電視中,女主持人依然義憤填膺,她訴說著黑心棉可能造成的危險與危害。她的小嘴不停。

      這個婊子。我哥哥罵了一句。他給自己倒了一杯水。

      女主持人開始總結(jié)陳詞。我哥哥端著水杯站在電視旁邊,咬牙切齒地冷笑著,他表現(xiàn)了一臉的不屑。這個婊子。在女主持人說到“我們將繼續(xù)關(guān)注”的時候我哥哥突然將水倒在了電視機頂上。

      我們聽見了一聲悶響。隨后,電視機開始冒出一股刺鼻氣味的灰煙。我的父親母親手足無措地站在一邊,而我哥哥依舊冷笑著,他朝自己的房間走去。

      若無其事。

      那天晚上是一場戰(zhàn)爭,所有的炸藥早就準(zhǔn)備停當(dāng),電視里的黑心棉充當(dāng)了導(dǎo)火索,至少是點燃導(dǎo)火索的那顆火星。

      那天晚上,我始終是一個冷漠的旁觀者,不發(fā)一言。我是小女巫,我體內(nèi)那七分之一的惡毒又在發(fā)作,我旁觀著事態(tài)的發(fā)生,幸災(zāi)樂禍。那天晚上我出奇地安靜,老實,當(dāng)我哥哥將水倒在電視機上造成短路的時候,我的心顫了一下,興奮莫名其妙地來了,只是我沒有表現(xiàn)給任何一個人。

      他們在爭吵。激烈地爭吵。我拔下電視機的插頭,將碗放進廚房,擦凈了飯桌。這些活總得有人干。隨后,我關(guān)上自己的房門,將他們的爭吵關(guān)在外面,打開CD。我七分之一的惡毒有種燃燒感,它們沸騰了起來,我?guī)缀醢床蛔∷鼈兞恕6溊锸谴藿〉膿u滾,為了抵御爭吵的進入我不得不將聲音開到最大。

      這場戰(zhàn)爭已經(jīng)來得晚了,它應(yīng)當(dāng)早些爆發(fā),更早一些。我哥哥的身上和心里已經(jīng)布滿了毒瘤,而我的父母姑息了它們,造成了它們的蔓延。我的爸爸媽媽應(yīng)當(dāng)拿出刀子來,割掉它們。

      自作自受。現(xiàn)在,毒汁濺在他們的身上了,他們也只配有這樣的兒子。這個兒子造成了毀滅,這個兒子是他們生的,他們養(yǎng)的。

      七分之一的惡毒還在沸騰。我發(fā)現(xiàn),它是一種晶瑩的褐色,它的上面懸浮著一層淡藍(lán)的火苗兒,是它們,讓我感到興奮,有了那種燒灼感。

      我哥哥需要一個女人。也許那個女人能夠改變他,使他成為另一個人或者是我原來的那個哥哥,我母親這樣想。她相信這是一個好辦法甚至是唯一的,辦法。

      為了尋找那個女人,我母親可沒少想辦法,她越來越急切,也越來越饑不擇食。這在件事上,她所經(jīng)受的挫折絕不會比給我哥哥找一份工作的挫折少,但她卻樂此不疲。

      她不止一次地感嘆,現(xiàn)在的女人啊。

      現(xiàn)在的女人啊。

      我母親對“那個女人”的要求越來越少。離過婚的行。帶一個孩子的行。只要沒有殘疾的就行。有點兒小的殘疾的也行。

      有段時間,饑不擇食的母親打起我同學(xué)的主意,她極力慫恿我領(lǐng)女同學(xué)回家。一旦哪天女同學(xué)來了,我母親立刻表現(xiàn)出十二分的熱情。你吃水果。你喝水。我給你們做好吃的,你們聊著。到這里就像在自己家里??催@姑娘多漂亮。然后她呼喚我的哥哥,快過來,你妹妹來同學(xué)了,你好好招待人家,陪人家說說話!

      然后,我母親時不時地過來,向人家介紹我的哥哥。她說得天花亂墜。在她口中,我有了一個我所不認(rèn)識的哥哥。我母親的表現(xiàn)有些滑稽,有些拙劣,我體內(nèi)七分之一的惡毒時不時地沉渣泛起,雖然我一本正經(jīng),不讓它們顯現(xiàn)苗頭。

      盡管我母親極力約請,所有來過一次的女同學(xué)都沒有來過第二次。肯定是我怪怪的、熱情的母親嚇住了她們。她們看我的樣子也越來越異樣。為此我和我母親大吵小吵,可她卻控制不住。真不知道她哪里來的那么多熱情。

      和我母親的熱情相反,我哥哥表現(xiàn)冷漠,他的冷漠也顯得怪怪的可怕。他說我母親用心險惡,想給自己甩包袱。他對我母親說如果你那么想甩掉我可以殺了我啊,那樣更清靜。我哥哥說,反正我不自殺。

      我母親低低地哭了,她說哪能呢,哪能呢,你怎么就不理解做母親的苦心呢。她哭著,越來越悲痛。

      不知為何,我竟笑出了聲來,我想抑制它卻抑制不住。雖然,我哥哥惡狠狠的目光讓我接連打了幾個寒戰(zhàn)。

      我是我哥哥的敵人,他是這么認(rèn)為的,他一定這樣認(rèn)為,他一定早就這樣認(rèn)為。他肯定覺得,我分去了這個家的大部分的愛,而他從未得到。他只是一塊丟不掉的垃圾,和責(zé)任黏在了一起。

      似乎貶低了我,鄙視了我的存在,將我打下去,他就會享受得多一些,他就會由此獲得愛和尊重。當(dāng)然他也許要的并不是愛和尊重,他要的是忘卻或別的什么,誰知道呢。反正在他那里,我和他的存在無法獲得平衡,像一群出生不久的鼴鼠,只有將另外的小鼴鼠擠到一邊去,食物才會充足,才不會挨餓或死亡。

      他越來越難以容忍。

      他不能容忍我在他眼前晃來晃去,不能容忍我占用廁所的時間太長,不能容忍我在吃飯的時候說話也不能容忍我在吃飯的時候不說話。

      而他最不能容忍的是,我的工作有什么樣的進展,或者我為家里添置什么東西。他不愿聽到任何有關(guān)我的好消息,不愿意。

      我給家里買的熱水器使用兩個月后就壞了。我哥哥幸災(zāi)樂禍地看著我父母在那里汗流浹背卻無所適從地修理,他說這個東西本來就是次品,是垃圾。不要只看外殼。他說真不知道我買這件物品的時候是怎么想的,出于什么樣的動機。他說不要修了,丟了算了,反正也不值幾個錢。他終于把我父親惹火了:你有完沒完!回你屋去!

      那天我哥哥笑嘻嘻的,他沒有針鋒相對地和我父親發(fā)火,真的回自己屋里去了。

      在維修站,負(fù)責(zé)維修的人員告訴我,雖然它在免費保修期內(nèi),但我的熱水器卻不能獲得免費。因為有人已經(jīng)動過了,因為損害是人為造成的,他說,你們不懂就不要亂動,你們不懂,至少知道剪斷了線再接上吧。

      在為維修付款的時候,我的眼圈突然熱了一下,淚水形成了兩條細(xì)流飛快地流下來。

      天暗了下來。仿佛在我眼睛上蒙了一層黃褐色的玻璃。我有些茫然地看看茫然走在街上的人們,止不住淚水。我的父親母親不會剪斷電線,絕對不會。

      是他。是他故意的。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但以前他損壞的只是小的物件,現(xiàn)在看來,他不滿足了。

      我相信,因為挫敗和無所事事,我哥哥積攢了太多的怨氣和破壞欲,這像日漸瘋狂的癌細(xì)胞,它們一邊努力破壞正常的細(xì)胞榨取養(yǎng)分一邊飛快地繁殖。在我哥哥身上,它們已經(jīng)擴散。無所事事是一張很好的溫床。

      二零零三年秋天的時候,我哥哥搬出了我們家,我母親在附近給他租了間房子。那個秋天我和哥哥的關(guān)系越來越緊張,我們的身上散發(fā)著那種火藥的氣味兒,那氣味兒在屋子里擦出了火花兒,隨時都有爆炸的危險。之所以沒有爆炸,是因為我不想,我用力地抵制過了,但是抵制的力量正一點點從我的身體里流走。我發(fā)現(xiàn)我哥哥也不想,是的,他也不想。我們似乎都異常委屈,經(jīng)受著忍耐,可爆炸還是一點一點一天一天臨近了。

      像那種已經(jīng)定時的炸彈。我不敢預(yù)期爆炸之后的結(jié)果,我鉗拴著我的大腦和喉嚨,我干脆不去想它。該來的就來吧,我只能接受。

      當(dāng)然,我的父母也預(yù)知了這種危險,他和她也充當(dāng)了抵制的力量。譬如開些蹩腳的、一點都不可笑的玩笑,譬如回憶我們倆童年少年時代曾經(jīng)有過的親密時光,譬如為哥哥做了一件什么事說成是我做的,為我做了一件什么事說成是哥哥做的……他們的做法也許真的有所減緩,但絕對沒有真正地解除。沒有。它就要來了,快了,我聽得見聲響和逼近時粗重的喘息。

      在爆炸之前,我們已經(jīng)發(fā)生了幾次不大不小的磨擦。其實這種磨擦也是種制止和緩解,就像給一個膨脹的氣球放一點兒氣。磨擦是漸漸升級的,最后的一次,我哥哥拿起一杯酸奶倒在我的身上,隨后摔掉了杯子。我用同樣的方式報復(fù)了他,我在酸奶里面調(diào)進了一些番茄醬。我的母親不得不一遍遍地制止,她身上的污漬比我們兩個身上的都多。

      我哥哥的搬出沒費太多的周折。也許費了周折只是我不知道而已,在一次次的爭吵和磨擦之后,我借口工作忙和準(zhǔn)備考研暫時住在了同學(xué)的家里,我在膨脹的氣球里又放出了一些氣來。可我還是聽得見它到來的喘息。

      等我返回家來的時候我哥哥已經(jīng)搬走了。他的走使我們家的客廳、沙發(fā)和空氣都空曠了起來,我們家的房間里開始有了足夠的氧氣。坐在飯桌前,我故意若無其事地問,他呢,我母親告訴我,搬出去住了。這等于又多了一份開支。

      話雖然是這么說的,但我母親的舉動中透出一絲輕快來,這是隱瞞不住的。那頓飯我們吃得安生,平靜。

      飯后,我父親坐在沙發(fā)上打開電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戲曲頻道,身子略略前傾。是的,這才是我的父親,以前天天如此的父親,這一個父親在我哥哥搬出之后又回來了,他原來就是這樣,應(yīng)該這樣。

      看著聚精會神、嘴角一動一動的父親,我的心一陣陣發(fā)酸。我不能再看他的這個樣子。我急急忙忙回到自己的房間,關(guān)上房門。

      暖暖的陽光曬著我的床,房間里彌漫著那種暖暖的氣味。一周的時間,我的桌子上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灰塵,就像新生的絨毛。

      他搬出去住了,這只軟殼蝸牛有了更為空曠的房子,他開始了本質(zhì)上、形式上相統(tǒng)一的孤獨。他會不會覺得我們都拋棄了他呢?他會不會更恨我們呢?

      我母親問。她自言自語,其實她并不需要我們的答案,我們也不會給她答案。

      他又瘦了。自己又不會做飯。我母親舉著筷子,她的眼圈開始發(fā)紅。我父親推推她,將一塊肉夾到她的碗里,吃飯。吃飯??晌夷赣H吃下這塊肉后又開始發(fā)愣,就是有肉他也做不熟。

      我父親就有些火了:你這是干嗎?要是你覺得不行,明天就接他回來!省下房租來買魚買肉!

      她不再說話。她低下頭,專心致志地吃飯,將我父親夾給她的另一塊肉丟到我父親的碗里。

      搬出去的哥哥使我的父母暫時獲得了解脫,但是解脫是不徹底的,他在外面的生活依然像那枚生銹的釘子,常常被我母親的額頭碰到。我母親總是自我譴責(zé),他該怎么辦啊,總一個人呆著會不會瘋掉?我們是不是太狠心了?他是應(yīng)該怨恨我們,是我們當(dāng)父母的將他趕走的啊。

      在我母親的語氣里,已經(jīng)三十六歲的哥哥仿佛是一只出生不久還沒有睜開眼睛的小綿羊。在某種程度上也是,我的哥哥是一只沒有睜開眼睛的綿羊,除了依靠父母,他沒學(xué)會應(yīng)付過去、現(xiàn)在以及未來的失敗。失敗如影相隨,層出不窮。

      某一個晚上。雨下得很大,電閃雷鳴,我感覺我們的房子像孤單地駛在海上的船,竟有種顛簸的感覺,仿佛雨水很快會將這艘船打沉,周圍沒有任何一個人救援。我們的窗子發(fā)出嗚嗚的呼嘯,玻璃在抵擋著風(fēng)和雨水,它們的力氣快用完了。

      他住的是一層,會不會進水啊?這么冷的天他知不知道加件衣服?他吃什么呀?我母親在客廳里來回走著,很快將我父親走煩了:一頓兩頓不吃也餓不死他!也該讓他經(jīng)受經(jīng)受,別人就容易嗎?我跟誰說去?

      我父親用力地、夸張地按下電視的遙控器。戲曲頻道是一則藥品的廣告。他又換了一個臺。

      ——他經(jīng)受的還少么?他原來是這樣么?看他這個樣子你不心痛?

      我父親不再說話,但他用行動表示了他的態(tài)度。他用力地按著遙控器,頻頻換臺。

      好不容易清靜清靜,我說,你能不能讓我們好好清靜幾天,然后接回他來我出去住?

      輪到我母親不說話了。她走到窗口看外面黑洞洞的雨。我父親又換了兩個臺?,F(xiàn)在,電視里是一則新聞,一個外出打工的農(nóng)民討薪不成而爬到了樓頂上,經(jīng)過警方和有關(guān)人員的勸阻他終于走下來了。

      我母親回過頭來也看到了這則新聞。她依然不說話,一句也不說,徑自走進了廚房。我父親將電視換到了戲劇頻道,京劇《鎖麟囊》。我就回到自己的房間。原以為,這該是一個屋外風(fēng)大雨大屋里風(fēng)平浪靜的晚上。

      我聽到了外面的爭吵聲。開門關(guān)門的聲音。我走出去,我的父親正用力地拉住我母親,她穿著一件雨衣正朝外面用力地掙。他和她都用足了力氣。

      有病啊你?這么個天你跑什么?他能餓死么?他刁難我們才不會刁難自己呢!

      你光想自己清靜!萬一他病了呢?萬一,萬一他自殺了呢?我打他的電話就是不接!

      不用管他!他故意的!

      你放開我!我又沒叫你去!

      我拉住我母親說我去吧,你別被雨淋著感冒了。你不心疼自己別人還心疼呢。

      你也別去!都讓你媽媽慣壞了!什么也干不了還像大爺似的,什么東西!

      盡管他這么說著。但他沒有阻擋我穿上母親的雨衣,沒有阻擋我接過母親手里的袋子,沒有阻擋我將門打開。我突然感到一陣心酸,重重地摔上了門。

      風(fēng)真大,雨真涼。而路又是那么磕磕絆絆,如此巨大的風(fēng)雨使這條路變得完全陌生,它有了坑凹起伏,有了泥濘,有了怨憤和委屈。路顯得漫長,空曠,幽黑。那么大的風(fēng)雨,路上空空蕩蕩,一個行人也沒有,甚至都沒有車輛駛過,可我得在這樣的天氣里走這段艱難的路。我七分之一的惡毒又在發(fā)作。我將手里的塑料袋丟在水里,拾起來,然后再丟一次。

      我去敲門。我叫著他的名字。里面沒有任何的回應(yīng)。我的怨憤也在積累,它冒出了火苗。于是我加大了力氣。

      依然沒有回應(yīng)。

      我莫名地緊張了起來,它很快就壓過了怨憤,像油浮在水上。我說哥哥開門,快開門,你怎么啦,你怎么啦。房間里依然沒有回應(yīng)。

      鄰居的回應(yīng)來了,樓上的回應(yīng)也來了,他們和我一起叫門,他們說沒見過這個鄰居出來,不過他們在家待的時間不多。

      我們嘰嘰喳喳地議論著。樓上的那個女人建議我去外面看看這個房間里是否亮著燈。于是我又沖進了雨中。

      燈沒亮。那扇黑洞洞的窗子讓人恐懼,讓人不安。

      他們更加七嘴八舌。

      混亂中,門突然開了,我哥哥的頭探了出來,他的臉上帶著一份歉意:不好意思,睡過頭了。打了一天的游戲,實在困了。

      等眾人走后,我哥哥的臉馬上換成了另一副面孔:你來干什么?他堵在門口,沒有讓我進去的意思。

      你說我來干什么?我用了同樣的冷,此時怨憤又重新浮了上來,現(xiàn)在它具備了油的屬性。我將那個濕漉漉的塑料袋提了起來:你媽媽讓我來看你。給你送東西。

      他看了看我,看了看我手上的東西。用不著。謝謝。你提回去吧。他用那樣的臉色,用那樣的語調(diào)。

      巨大而強烈的委屈像霧一樣籠罩了我。我將塑料袋丟在他的門外,你媽媽還讓我看看你會不會自殺,死了沒有。我的牙在顫。我體內(nèi)那七分之一的惡毒像一股冷冷的氣鉆了出來。我準(zhǔn)備迎接爭吵和咒罵。我用眼睛看著他的眼。他更加瘦了。有種失敗的痕跡在臉上泛濫。

      沒想到,他表現(xiàn)得相當(dāng)平靜。你終于肯承認(rèn)了。早想我死了是不是?對不起,讓你們失望了。我沒有死的勇氣。他相當(dāng)滑稽地擴了擴胸,這個世界多好啊,我干嗎要死?就是你死我也不會死的。他說,我不要你們假惺惺地可憐,滾吧,滾吧。

      他關(guān)上了房間的門。那包濕漉漉的東西還在,它在淌著水。我的牙在顫抖,身體在顫抖,牌子在顫抖,心也在顫抖。我抓起那包東西沖進了雨里。我將它遠(yuǎn)遠(yuǎn)地甩了出去,朝著黑暗的前方。

      那是我的哥哥,那個被失敗一路追趕無處躲藏的人是我的哥哥,那個使我和我的父母感到壓抑和窒息的人是我的哥哥。那個坐在冰涼的石凳上的人是我的哥哥,那個坐在那里,有著石頭一樣的表情,像一塊木頭一樣的人是我的哥哥。那個在夢里握著一把劍,卻被我一次次殺死又活過來繼續(xù)追我的人是我的哥哥。

      我的,哥哥。無論我愿不愿意面對,他都那樣地存在著。

      寫作這篇《失敗之書》,為他,更多地是為我自己。也許他永遠(yuǎn)不會看到我寫下的這篇文字,當(dāng)然,他也喪失了看任何文字的興趣,喪失了想任何問題的興趣。在寫作的時候,我常常被這樣那樣的事所打斷,以至不得不多次重新開始。許多時候我都盼望它能盡早結(jié)束,讓某個句子變成結(jié)尾的一句。如同我讓它一頁頁跑下去的這條墨水線一樣,充滿了畫叉、涂改、大塊黑漬、污點、空白,有時候散成淺淡的大顆粒,有時候聚成一片密密麻麻的小符號……糾結(jié)解開了,線拉直了,最后把理想、夢想換成一段無意義的話語,這就算完了。

      當(dāng)然,這篇關(guān)于我哥哥的《失敗之書》也許只能是一種未完成的狀態(tài),日常還在繼續(xù),盡管太陽每天都是舊的,盡管我完全可以預(yù)知我哥哥日后的生活,他會繼續(xù)和失敗對弈,雖然他早已服輸。失敗之書可以從任何一個點一個句子開始,它經(jīng)得起修改,補充,或者打斷。

      現(xiàn)在已是深夜。在寫上面的一段文字之后我來到窗前。剛剛下過一場小雨的北京涼爽而狹窄,我窗外的路上空空蕩蕩。街邊的石凳上沒有人,已是深夜。

      當(dāng)我準(zhǔn)備將自己的視線收回,結(jié)束這段文字的時候,忽然發(fā)現(xiàn)一個在銀杏樹下蹲著的暗影。他處在黑暗里,如果不是煙頭火光的明滅,我不可能注意到他。他是誰?他會是誰?

      有關(guān)我哥哥的一切一切又沉渣泛起,重新來過。

      選自《山花》2006年第1期

      原刊責(zé)編 冉正萬 本刊責(zé)編 鄢 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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