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語堂說:“一個人過于冒險獨進,其險惡征兆常??梢灶A(yù)知?!庇谑?,相當一部分人在忍耐后的冷淡中,變得圓熟通融,顯得聰明乖巧,具有了很強的適應(yīng)性。
忍耐后的冷淡,成為個人“適生”的甲殼,魏晉時期的人文狀況就是極好的例證。那個時期,智者與識者對國事漠不關(guān)心,意氣消沉,文人學士間流行一種風氣,縱酒狂醉,抱膝清談,迷信道家神仙之學說,追求不老不死之藥。諸多學者遁入山林,自筑泥屋,不設(shè)門戶,飲食辟一窗口而授入,如此以迄于死。或則佯作樵夫,有事則長嘯以招其親友。
竹林七賢就是其中的杰出代表。他們并非脫俗之人,但他們在世俗中掙扎,企求高蹈出世,退出人間紛擾。他們搖曳多姿,各有各的靜態(tài)舞姿,各有各的青黃季節(jié),各有各的風韻精神。他們異中有同,同中有異,組合成一幅活靈活現(xiàn)的眾生圖。
他們在文學上頗負盛名,個個好酒。有一幅刻磚壁畫《竹林七賢圖》,圖上人物廣袖長衫,衣領(lǐng)敞開,跣足袒胸坐于竹林之中,嵇康撫琴,阮咸搖扇,劉伶捧杯,阮籍、山濤、王戎席地而坐,面前置有酒杯,向秀頹然似醉,七人各具獨特情態(tài)。由于不滿于當朝的統(tǒng)治,他們??v酒清談,遺落世事,隱于酒鄉(xiāng),遁世避禍。他們之所以怪誕癲狂,沉溺于酒事之中,目的是以酒來躲避政治上的迫害和人事上的糾紛。
“竹林之游”始于山陽,山陽是浪漫詩人嵇康的地盤,在這里,儒家學說被道家玄學取代,不設(shè)規(guī)矩,不循禮法,個人的言談舉止不受他人限制。“七賢”在彌漫著“清玄之氣”的竹林中聚會,除了飲酒賦詩,就是清淡道家學說。
魏晉時期是紛亂的,這個時期,于竹林中聚集的七賢,奉行著以老莊思想為核心的玄學,返璞歸真,率性自然,“放浪于形骸之外”。這種飄逸灑脫的風神氣韻,給這個本來以污血為底色的時代,涂上了一層明麗浪漫的色彩,教人眼界一開。這個時期,在老子與莊子之間,人們更偏愛莊子。此前,《老子》一向被視做道家學說中的最高經(jīng)典,而《莊子》并沒有太多的人重視。魏晉名士將莊子的齊物而觀、畸人牟天、憤激嫉俗等特色加以“發(fā)揚光大”,從而形成了非常獨特的魏晉風度。竹林七賢,就是最能彰顯魏晉風度的一個群體。
七賢之首嵇康,是那一時期非常有名的美男子,《晉書·嵇康傳》中說他“身長七尺八寸,美詞氣,有風儀,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飾,人以為龍章鳳姿,天質(zhì)自然”。嵇康的俊朗并非是最重要的,最難得的是,嵇康由內(nèi)向外透出來的飄然凜異、遺世獨立的高貴氣質(zhì),這是一般美男子難以企及的。更有嵇康的一曲《廣陵散》,堪稱人間絕響,讓人一聽傾心,再聽止步。
嵇康有打鐵的愛好,每到夏天,就領(lǐng)著幫手向秀到一棵枝繁葉茂的柳樹下,脫了上衣,露出一身腱子肉在那里“乒乒乓乓”地打鐵。一天,司馬黨徒鐘會,有心來探訪嵇康,嵇康卻頭也不抬一下,自顧自地打鐵,讓鐘會好生沒趣。就此,也埋下了天大的禍患。時隔不久,因他在一篇文章中表現(xiàn)出對司馬氏篡魏的激憤,加上鐘會的有心渲染,徹底戳痛了司馬昭的嫉恨之心,最終引來了殺身之禍,彈著《廣陵散》絕塵而去。
七賢中的劉伶,平日少言寡語,惟以飲酒為樂事,??v酒狂飲,累月而不醉。他時常趕著鹿車,揣酒在懷,命人拿著鐵鍬跟在后面,囑令說,“我如果醉死了,就地把我埋掉?!眲⒘娴钠拮涌床贿^去,常對他苦苦勸說。劉伶不加理會,還說:“要我戒酒可以,但是我自己下不了決心,只能借神鬼的力量才能戒掉,你快去置辦酒肉敬鬼神吧!”妻子信以為真,高高興興準備好酒肴,要劉伶對鬼神起誓。哪知劉伶在神前祝道:“天生劉伶,以酒為名,一飲一斛,五斗解酲。婦人之言,慎不可聽!”說罷,取過酒肉大吃狂喝,頃刻,便喝得爛醉如泥。
劉伶性情曠達,不為禮教所拘束,常常喝醉了酒,把身上衣服脫光,裸體在室內(nèi)一邊喝酒,一邊晃來晃去。一天,有人去訪劉伶,見他如此模樣,實在看不下去,就譏諷說:“你也是禮教中人,似這等行徑實在有失體統(tǒng)。”劉伶聽了,醉眼一翻說:“我以天地為房屋,以房屋為衣裳,你怎么這么賤,跑到我褲子里來了?”客人聽后,負氣而去。
竹林七賢,莫不嗜酒。阮籍為了逃避混亂政局的滋擾,常借酒避禍。據(jù)傳,晉文帝司馬昭為其子司馬炎求婚于阮籍女,阮籍不敢直接回絕,只好一醉六十余天,天天酣睡,使司馬昭始終找不到開口的機會。聽說步兵營廚人善釀酒,儲酒數(shù)百斛,阮籍竟主動找晉文帝要求補步校尉之缺,此舉讓劉伶不快,阮籍笑對劉伶說:“校尉府中有美酒300石,夠我們享用一番了?!睆拇硕硕阍谛N靖腥杖蘸?,直到把酒喝光,阮籍又毫不含糊地提出辭職。司馬昭的謀士鐘會,每欲加害阮籍,但阮籍天天爛醉如泥,使鐘會無法羅織罪名。阮籍靠酒的掩護,躲過一場又一場災(zāi)禍。
另一詩人阮咸,常與婢女私通,一日,至友人處宴飲,賓客滿座,其妻即于此時伺隙遣此婢女離去,阮咸聽說后,索騎追蹤,載與俱歸,不避賓客,可謂放誕。阮咸不喜與人結(jié)交,只喜與親族一起飲酒弦歌取樂,尤其與從子阮修意氣相投。曾與族人群聚飲宴,不用普通的酒杯飲酒,而是把酒盛在大甕里,幾個人圍坐在甕前捧酒而飲。此時有一群豬也來尋酒喝,阮咸便擠在豬群里共飲。
俗不可耐的阮咸,卻是當時的琵琶大師,他的弦音凝結(jié)著透人的靈氣,清澈、圓潤、典雅,在云水相伴的竹林幽世中,將塵世的悲喜化作秋葉的寧靜,秋水的清涼。
清淡之外,竹林七賢作為中國歷史上最為“另類”的一群人,和嚴酷的政治發(fā)生過驚心動魄的撞擊。他們飲酒嗑藥,裸衣散發(fā);不事權(quán)臣,鄙薄圣賢;尋仙訪幽,吟嘯山阿;放浪形骸,琴瑟為友……他們第一次大聲地喊出了:人要為自己活著,而不是圣人!他們“另類”的表現(xiàn),讓蕓蕓眾生意識到了人類尊嚴的存在,并就此拉開了全新的人性帷幕。他們身上,注定烙印著一個動蕩時代的痕跡,一段不平凡的歷史蹤影。
對于竹林七賢,當時的民眾并不以為忤,相反,尊稱他們?yōu)橹钦哌_人。那時的所有文人,流風所披,或則極端粗野,或則極端荒淫,或則極端超俗。他們把酒作醉,盡飲風流,原本是時代造就的。也許,個人的際遇放在時代洪流中,無足掛齒,微不足道。但重要的是,我們從中看見了他們作為賢能達人不平凡的舉動,也窺見了他們作為普通人鮮活生動的人生印記。
竹林是庸常的,但一當和賢人達士融合為一脈,便有了靈氣,有了風骨,有了教人不能放下的意味。竹林七賢就像七棵青翠的竹子,參差散立在嵐氣籠罩的山野竹林之中,肅肅瀟瀟,清心滌塵,驀然之間,就以溯古通今之勢,成為一個時代獨特而靚麗的風景。
程應(yīng)峰,湖北省作協(xié)會員,《讀者》《格言》等刊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