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舒怡
摘 要:在西方倫理學發(fā)展過程中,對于正義思想的探討走過了一條曲折的發(fā)展歷程。為何稱之為曲折,是因為正義的理論內(nèi)涵和外延在不同的時期有著不同的邏輯內(nèi)涵,正義究竟是立足于個人還是立足于社會,正義究竟是理念的還是現(xiàn)實的,正義是訴諸德性的提升還是制度的完善,我們可以通過倫理學發(fā)展史對正義概念進行一次梳理從而更好地理解正義為何存在諸多理論上的對抗,從而深化對正義問題的理解和把握。
關鍵詞:西方;正義思想;歷史進程;內(nèi)在矛盾
中圖分類號:B8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7)04-0074-04
正義作為一種美德,不僅涉及個人也涉及社會,關乎政治哲學更關乎倫理學。古希臘思想家中第一個提出正義概念的人是梭倫,梭倫認為正義是人與人之間彼此抑制欲望,每個人得其應得,用以維持人際關系狀態(tài)的平衡。正義不僅訴諸制度也訴諸德性,即正義問題不僅是政治學概念也是倫理學概念。他還明確指出處理好個人和他人的關系是正義的必要體現(xiàn),此時的正義問題頗具二元論色彩。
一、古代西方:基于城邦社會的德性正義
西方的自然法在這個時期,是支配宇宙一切的內(nèi)在邏輯規(guī)律,這種規(guī)律是永恒存在且普遍適用的,是這個時期正義的價值所依。赫西奧德在《工作與時令》中對正義下概念,認為正義是宙斯的法律,它在宇宙間擁有最高的地位。具體到人類社會正義就是每個人在社會中需要明確自己的所有權,同時不侵犯他人,這就是正義的表現(xiàn)。古希臘早期對正義的探討更多是訴求于宇宙內(nèi)的秩序,即宇宙是以何種關系維持著平衡、穩(wěn)定的發(fā)展,這個時期更多是從本體論層面來理解正義。阿那克西曼德說萬物的變化有其規(guī)律,萬物在時間的秩序中相互補足。赫拉克利特認為萬物相安無事的存在原因在于它們是在彼此的斗爭和變化中形成的,這種斗爭的必然性就體現(xiàn)了正義。畢達哥拉斯認為“數(shù)”構成了世界萬物,而數(shù)的平方(4和9)代表了正義。恩培多克勒認為萬物的斗爭與維持平衡是在愛與恨兩種力量作用下達到的。如果說這個時期的本體論是一種樸素的唯物主義,那么此時的正義也可以稱之為樸素的正義觀。
古希臘后期城邦社會初具規(guī)模,人們的關注點也從世界的本原轉(zhuǎn)移到城邦社會,至此關于正義的討論便轉(zhuǎn)移到人類社會,它的表現(xiàn)是在這個時期人們討論正義是立足于個人還是國家(城邦)之上。在公元5世紀,智者學派的正義觀表現(xiàn)為基于利益和約定。色拉敘·馬霍斯就認為正義是強者的利益,國家利益就是最大的正義,“自然本身卻揭示應該讓優(yōu)秀者比卑劣者、強有力者比弱者多有所得……正義在于優(yōu)秀者……比卑劣者擁有較多的東西?!盵1]19近代功利主義對于正義的探討是基于智者學派對正義的論述之上,它開創(chuàng)了用契約論來詮釋正義的先河。西塞羅曾評價蘇格拉底將哲學從天上帶回了人間。在古希臘三圣賢時期,智慧、正義、堅忍、節(jié)制是四大美德。蘇格拉底最著名的認識是德性即知識。與其他道德行為一樣,正義也是一種德性,它源于人的智慧。蘇格拉底的正義觀對智者學派做了矯正,它賦予正義另一個維度——個人主體性的維度。柏拉圖在《理想國》中,就對正義究竟是從個人出發(fā)抑或國家做了探討:“每一個人如果自身內(nèi)的各種品質(zhì)在自身內(nèi)各起各的作用,那他就也是正義的,即也是做他本分的事情的?!盵1]168可以看出柏拉圖在對個人正義下的定義里,個人能夠做自己的主導者,個人不干涉他人也不受他人支配,這就從個人層面得到了正義。在國家作為主體的層面上,柏拉圖指出國家是由三種人——生意人、輔助人和謀劃者組成。這三種人如果能夠互不干涉,彼此恪盡職守、各司其職的話,這就意味著國家層面是正義的,這個國家是具有道德的。可以看出柏拉圖最終訴求是為了獲得社會的正義,為了國家(城邦)的穩(wěn)定發(fā)展。他突破了蘇格拉底的個人美德論,他構筑的理念世界成了社會秩序的規(guī)約。亞里士多德也從個人和國家層面來論述正義,他說對于個人而言正義是一種個人的內(nèi)在能力,是一種尚美的倫理精神;人們彼此互存善意就符合正義的精神。從國家層面來說,正義意味著政治正義,以善為目的的治理觀念,公民應當守法,在對國家利益進行分配時不僅要考慮到公民權利(均等)也要考慮到公民義務,而真正的正義就是人們可以在和諧有序的城邦中獲得幸福。蘇格拉底以后論述的正義論側(cè)重了個體主體,延續(xù)到后來流變?yōu)辂溄鹛珷柕拿赖抡x論。
古希臘的正義觀,雖然更加側(cè)重個人內(nèi)在德性,但人終究屬于城邦,對正義的討論也離不開城邦這個主體。個人行為倘若是自私的,他不去考慮社會的價值訴求,那么這個行為是不能稱之為正義的。同時,如果國家以侵犯個人價值為代價來謀求更大發(fā)展,那么我們不會說這個國家的價值訴求是正義的。對于正義主體的探討是十分必要的:正義究竟是立足于個人還是國家,這不能簡單割裂開來。因為二者并不是完全沖突的。古希臘后期對正義的定義概括來說就是正義不僅涉及個人品質(zhì),而且它存在于人際關系和社會生活中,與此同時,正義的生活需要追求美德還需要城邦的和諧有序。
古羅馬時期,當時城邦盛行伊壁鳩魯學派的功利主義,個人主義盛行,不關注群體行為的正當性。由此導致失去正義性的法律僅為了維護強者的利益,致使社會秩序混亂。西塞羅基于這個現(xiàn)狀提出了自然法的正義觀。自然法是先驗的,它先天地存在于人的身上,這表現(xiàn)為人的德性。如果我們順應人生來具有的正義、智慧、節(jié)制、堅忍的本性,去做合乎規(guī)則的事,那么這就是正義的。正義的行為是出于自身的,是自愿而為的。它不應當出于利益的考慮。當?shù)懒x和利益出現(xiàn)矛盾的時候,正義表現(xiàn)為應當做出合乎理性的判斷,不能背離德性。違背德性所做的不正義之事,在西塞羅看來就是,依據(jù)自然法制定出的法律來強制懲戒,從而維護城邦正義,通過對法律的遵守使正義對所有人普遍適用。通過對柏拉圖理念世界永恒的絕對的理性法則以及斯多葛學派認為正義就是宇宙平衡的和諧狀態(tài)的兩種理論的借鑒,西塞羅提出了基于自然法的正義理念,將崇尚理性,尊重個人權利、社會法治融入了西方傳統(tǒng)。
西方學術界將西方古典文化精神沿著柏拉圖、西塞羅、奧古斯丁的發(fā)展視為傳統(tǒng)路線。古希臘羅馬哲學思想對基督教時期的影響是不可忽視的,理解這個時期的正義觀可以從奧古斯丁的“神之正義”入手。他認為由基督創(chuàng)立和治理的國家是真正基于正義的。國家基于神的正義而建立的,這樣的原則使得我們很好理解上帝之城的由來。奧古斯丁的“正義”與柏拉圖的理念都是先驗的,柏拉圖的理想國是理想的社會模式,奧古斯丁的“神之正義”是人們心中之彼。西塞羅和奧古斯丁的國家都是基于人民,西塞羅認為當強權按照公正時才是正義,弱者聽從強者是符合客觀自然法精神的,而奧古斯丁認為正義存在于上帝那里,上帝掌握著真正的正義。它是一種先于法律、國家的先驗的理念,因而不信奉上帝的人無法獲得正義。每一個人都需要履行天職來合乎正義之所意。在奧古斯丁這里善是絕對的,只有善才表達了作為基礎實體,惡是一種缺乏,是人自由意志選擇的結(jié)果。上帝是通過人的自由選擇而對人進行獎懲,因此它是神圣且公正的。中世紀著名神學家托馬斯·阿奎那認為:“如果一個自由人的社會是在為公眾謀幸福的統(tǒng)治者的治理之下,這種政治就是正義的”[2]139,“社會的利益大于個人的利益,并且更為神圣”[2]140。他認為正義就是用以調(diào)節(jié)人與人的關系,可以為個人行為做出一個界限的劃分,是一種概括性的總體性的善,“只要正義能夠致使人們致力于公共幸福,一切德性都可以歸入正義的范圍”。
由此可見,在近代以前關于正義的討論基本都是立足于觀念的范疇,很少以規(guī)則、律法來為正義做辯護。這個時期正義仍依附于德性的維度。
二、近代西方:基于個人價值的正義理念
近代以來,個體的行為成了各領域的研究對象。個體行為存在多樣性、差異性,此時從個人角度出發(fā),人們對于正義的詮釋以及追問社會的公平正義,都傾向于用倫理規(guī)范,以個例的評價方式對主體行為進行評價。在它們看來,有益于個人發(fā)展,個人利益的實現(xiàn)的行為就是公正的。因為近代之前正義的實現(xiàn)是從對行為主體的內(nèi)在德性做教化和引導來實現(xiàn),難以落實到實踐層面,而近代盛行的契約論就有效解決了這個問題。此時對于正義的理解都基于維護“公共的善”,因而合理限制個人權利就成為正義實現(xiàn)的前提條件。
近代的功利主義盛行,認為只要能使大多數(shù)人獲得更大幸福的行為都是好的,都是正義的。由于高舉個體主義的旗幟,個人利益、個人欲望被無限膨脹,這導致在實踐層面容易侵犯他人利益。為了規(guī)避這種非正義的行為,就需要強制性的要求來規(guī)范個人行為,以保障社會每一位成員的權利和利益。這一時期的正義主題聚焦在自由、平等、權利上,以自然狀態(tài)和社會契約為基礎。在這個時期,正義不再像近代之前多歸結(jié)于人的德性,而是轉(zhuǎn)向?qū)π袨橹黧w的制約,由積極正義轉(zhuǎn)向了消極正義?;舨妓埂⒙蹇?、盧梭是這個時期的代表人物。他們通過理性原則組織一個國家政府保護個人權利以及對權利進行制約,因為他們認為個人權利的合理實現(xiàn)才是正義。
霍布斯從自然狀態(tài)著手,認為人在無序的社會狀態(tài)中完全是以自保的動物性心態(tài)去行動,在脫離法律和道德約束的社會環(huán)境中,人與人的關系必然是毫無節(jié)制的斗爭,“人和人的關系就像狼群一般”。為了自我保存,人們開始理性思考,允許將讓渡出的個人權利交付于公共機構來維持社會秩序的正常運轉(zhuǎn),在中央集權的統(tǒng)治下使人們的生活維持在一定的秩序中,這就是正義。洛克反對霍布斯人與人之間的斗爭狀態(tài),認為自然狀態(tài)下人與人的關系是平等的,為了更好地保護人的自然權利,人們簽訂契約。公共權力是人們推選出來的,如果不能維護這個共和制社會下個人的自由、平等就是不正義的。盧梭企圖對以往犧牲個人自由的契約做修正,構建真正合法的契約,人們讓渡出的權利不會影響個人自由的實現(xiàn)和個人身心的快樂,這體現(xiàn)了法國倫理學追求個人幸福的一貫傳統(tǒng)。
近代思想家為了正義的實現(xiàn)強調(diào)公共利益,而這種公共利益的強調(diào)最終的落腳點在個人利益的保全。古希臘時期對個人正義的塑造通過德性的感召,而這個時期個人正義實現(xiàn)的落腳點是對個人權利的限制。近代思想家們心中的正義,仍是形而上的。
休謨的正義觀在《道德原則研究》一書中《論正義》一章的開篇就說到:“正義是對社會有用的,因而至少其價值的這部分必定起源于這種考慮?!盵3]37“公共的效用是正義的唯一起源?!盵3]38休謨對正義產(chǎn)生的條件做了分析,他認為自然社會有限的實體資源和人們的自然之德的局限性是產(chǎn)生正義的必要條件。休謨試圖解決自愛與同情、個人利益與社會利益的對抗關系帶來的問題,明確正義法則的來源。
自然社會有限的實體資源使得人們的利益沒有保障,為了自我保存人們會出于本能地奪取盡可能多的資源。此時,人與物、人與人的關系十分緊張,正義在此失去了它的位置;即便在資源豐富的烏托邦中,人們不需要對資源、財產(chǎn)的爭奪,正義在此也會失去了它的價值。休謨的倫理學立足于情感主義,自然德性是人與生俱來的,行為主體是個體,因而其利益結(jié)果也必然是獨立的。正義作為人之為人的德,它的情感基礎是自愛,為了避免斗爭,就用法則來維護正義。與此同時人們的同情心使得人們不僅考慮自身的利益需求也考慮到他人的利益所需,它是人們做正義與非正義判斷的情感依據(jù)。但這種同理心是感性經(jīng)驗,所以不具有普適性。休謨正義觀的行為主體是全體社會成員,因而其價值目標就是全社會的整體利益。人們遵守正義法則可以明確人與物的關系,人與物的關系最突出體現(xiàn)就在財產(chǎn)的所有權上,因此休謨的正義觀更側(cè)重經(jīng)濟正義,通過明確財產(chǎn)權可以更好地處理好人與人的關系,使整個社會以一個良好的倫理道德秩序運轉(zhuǎn)。通過對休謨正義觀來源的思考可以看出其功利主義和情感主義的倫理學色彩。
近代在以自由、平等為主題的各學派爭論中,以兩種倫理學理論為基礎的正義觀豐富了西方正義理論,也引導了后來正義理論的發(fā)展方向。
邊沁和密爾都是古典功利主義的典型代表,他們在功利主義的原則下表達了他們的正義觀。邊沁的功利主義主旨是“最大多數(shù)人的最大幸福原則”,此原則不但適用于對個人行為的評價,也可以作為社會群體行為評價的標準。邊沁對正義的明確敘述在《義務論》論德性這一篇。在政治哲學領域,正義是法律不充分的條件下做出的一種補充;在倫理學領域,正義與權力、義務不可分割,關乎每個行為個體。密爾的功利主義倫理學思想主要是對邊沁的繼承和發(fā)展,他的正義觀也同樣與個人權利、自由平等密不可分。密爾在《功利主義》一書中有近一半的篇幅在論述他的正義觀,而《論自由》就更是單就自由的正義性問題具體分析,正義對于密爾倫理學體系的重要性可見一斑。密爾對邊沁功利主義的修正也是從正義問題入手,調(diào)節(jié)功利與正義的關系。
密爾在《論自由》中對自由的絕對性做出捍衛(wèi)的同時也強調(diào)要對自由進行限制,對自由的約束性問題就是探討自由存在的正義及合法性。密爾將正義、權利、平等、自由等概念引入功利主義,對邊沁簡單追求最大化快樂的功利主義做出修正:“有些社會的功用,就整個人類來說比任何另外的社會的功利要重要得好多,所以它的絕對性以及權威也大得好多,因此這些社會功利不光自然而然地有個質(zhì)與量都不同的感情維護著,并且應該有這種維護——這個感情,比起那個僅是增進人類快樂或便利的那種觀念所引起的比較輕微的感情來,不僅它的誡令更確定,并且它的制裁力更嚴重:正義永遠是這樣非常重要的社會的功用的合適的名詞?!盵4]148就正義的來源來說,正義感是一種人類自然而然的感情,不僅僅是主觀的道德情感,因為人類對生命、財產(chǎn)的不安全感,使得正義感成為人類共有的感情成為可能,因而正義感在社會中是客觀存在的。通過之前的論述可知,在西方的思想傳統(tǒng)里,尤其從近代以來,正義問題總伴隨著權利問題,我們強調(diào)的正義問題常常是以不同學派對權利的界定進行劃分的。權利問題又與自由不可分割,密爾作為自由主義者,強調(diào)個人權利的重要性。在《功利主義》的“論公道與公用之關系”一章,密爾對正義相關權利做出了五種陳述:法律的公正、道德的公正、應得的公正、守信的公正和平等的公正。密爾認為這五種關于正義的陳述對應著五種權利,正義在密爾這里建立在權利之上,簡單地說正義就是對權利的保護。因此正義問題不僅涉及倫理學還涉及政治學的二元色彩是成立的,也是它與其他倫理道德概念的顯著區(qū)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