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月琳
摘要:《詩》的故事來源于一則社會新聞,李滄東把它改寫成這個電影的劇本。故事不算特別,就像我們在報紙上司空見慣的新聞那樣,也許你看見了也頂多只是感慨一下,但很快便淡忘了。李滄東找到了這個故事,并用攝像機拍成了另一個故事,這個故事最終被放大、被賦予更多的意義。本文將通過李滄東的電影《詩》的主題內涵、敘事方式和鏡像語言三個方面,探析其富有詩性的電影魅力。
關鍵詞:李滄東;電影;《詩》;詩意
電影《詩》采用了李滄東慣用的雙線并行的文本結構,看似毫無交集的兩條線索螺旋交叉,在刻畫人物的性格、展現人物處在多種矛盾體系中的心理狀態(tài)方面獲得了極大的表現空間。主線是罹患老年癡呆癥的楊美子雖然生活艱苦,但仍抱有浪漫的念想。喜歡花的她注重打扮,碎花雪紡衫、鏤空花邊的圍巾、鑲著蕾絲花朵的藍綠色長裙、帶蝴蝶結的高跟鞋以及淡粉色的寬邊軟帽無不體現了她熱愛一切美好的事物;她還參加寫詩班,旁聽詩歌朗誦會,苦心造詣地想寫出人生的第一首詩。副線是她的外孫樸宗郁與幾個同學在學校奸污了一位少女,直接導致少女跳河自殺,幾位學生家長私下密謀試圖用金錢買通受害者家屬,為自己的孩子脫罪。實際上副線才是整個故事的核心沖突所在,然而在導演那里,這條線索卻退居其次,僅僅起到彌合故事主線闕白的作用。
黑格爾認為,悲劇的實質就是倫理實體的自我分裂與重新和解,倫理實體的分裂是悲劇沖突產生的根源,悲劇沖突是兩種片面的倫理實體的交鋒。魯迅先生也說過:“悲劇就是把美好的東西撕碎了給人看。”在李滄東看來,悲劇能夠更好地表現人間的生活,它能夠深刻地把生活中的各種矛盾都表現出來。主副線構成極端的矛盾沖突,在兩條線索的交織下,人物的矛盾與沖突并非外顯在敘事框架中,而是隱含在故事內部,其中潛隱著美子內心的波瀾,這些情緒上的波動和精神上的困惑構成了影片的內在張力。片子中美子每一次的寫詩經歷與外孫犯罪后的問題交織,表現出生活中外孫的犯罪問題使美子內心煎熬不已,從而促使美子以詩為精神寄托。
路易·德·呂克說:“電影應該是詩,是用一個個鏡頭‘寫成的詩?!痹谶@方面李滄東是典型,他首先是作家,然后才是導演。他是個寫實派的導演,對影片風格的理解和把握是由薩特的存在主義美學理想為出發(fā)所確定的,在對巴贊的紀實美學的繼承上,又有一種淡淡的詩意。他把一切技巧隱沒在鏡頭背后,追求真實般的影像效果?!对姟反蠖嗍鞘褂檬殖昼R頭完成的,略微晃動的畫面拉近了觀眾與主人公之間的距離。而且片中除了對白外幾乎沒有后期配樂,采用了很多現場音效作為聲音的表現主體,將電影中的真實最大限度的還給了自然。
在寫實和寫意之間穿梭,運用光和色彩以及電影空間對帶有存在主義意味的孤獨痛苦的電影主題進行有效地闡釋,呈現出殘酷的詩意美的藝術特色。影片總體色彩偏亮色系,充滿了濃郁的詩的抒情氛圍。在《詩》中常常出現夏日烈陽照射下樹影斑駁、葉子綠到透亮的樹,導演似乎向通過這生命的綠傳達給觀眾對于生命的熱愛。影片中的現場音效:大自然中的潺潺流水、風吹樹葉沙沙作響的聲音、雨水滴打紙張的聲音,又使得整部影片有著紀錄片的烙印,同時渲染出詩意的氛圍。
對長鏡頭的偏好一直是眾多以詩性著稱導演的傳統(tǒng),李滄東亦是如此。影片開篇便以一段1分18秒的運動長鏡頭開始,從河水的近景推到山水相間的大全景,再緩慢橫移至河邊孩子玩耍的遠景,影片的詩意性從潺潺流動的河水以及遠處美不勝收的自然風光便得以彰顯,鏡頭內部舒緩的運動更為影片的娓娓道來似的慢節(jié)奏奠定基礎。
詩意性最為顯著的一組長鏡頭,乃是對于美子來到女孩死去之處的行為表現的書寫。美子在經歷借錢受挫之后,來到女孩跳河的高架橋上。這一組鏡頭的表現節(jié)奏舒緩,巧妙結合運動長鏡頭與固定長鏡頭的交替使用,在營造詩意氛圍以及表現人物心理狀態(tài)方面均得到了充分的展現。同時,鏡頭內部事物的隱喻功能得到最大的發(fā)揮。如帽子被風吹起直至落入河水中這一段,近景中美子的狀態(tài)由不適到會心一笑,暗喻帽子好似靈魂的束縛。
電影中比較有張力和沖突性的劇情是,美子被迫與他看護的中風老頭發(fā)生性關系,可是最有爆點的情節(jié)卻是最讓人不忍目睹的。老頭是在片中第一個真正關心過她、感受她心情變化的人,但諷刺的是,這個生活不能自理的老頭與美子之間脆弱的關系最終也被欲望所毀壞。美子為什么在堅決拒絕后又主動跑去老頭家與其發(fā)生關系?是為外孫籌集賠償金而出賣自己嗎?我想在那之前,美子也許還沒有想到后來的敲詐。因為導演用他的鏡頭告訴了我們,在那之前,美子正坐在河邊,試圖在罪惡的事發(fā)地寫詩,此時是她全劇中最痛苦的時刻。她周圍所有的人都對自殺事件麻木不仁,孤獨的她無法釋懷。坐在河邊的美子被突如其來的大雨澆熄,打斷了她正要寫下的話,也暗示了后來與老頭發(fā)生關系的決定。對于生的內疚,死的悲慟,使她達到了痛苦的頂峰,強烈的罪惡感和無助促使她必須要做點什么。于是,老頭就成為她對于苦難的反饋點。和老頭發(fā)生關系,是她最終和這世界達成了某種的諒解和妥協(xié)。她一定是想到了無辜的女孩,想到了死亡,死亡改變了她的一些想法。
此外,《詩》中有大量的留白處理,片中關于美子及其家庭的信息全部藏匿,甚少有關于她前史的交代。影片只是擷取生命歷程的一個片段,卻未喪失結構的嚴謹性和敘事的完整性。究竟是誰告發(fā)了外孫,美子的最終歸宿如何,影片都未給予明晰的答案。但我們似乎可以推斷出,正是美子向在詩歌朗誦會上被她譏諷的警察揭露了外孫的行徑。因為美子面對警官將外孫帶走時,表現的是一份從容不驚的平靜,似乎眼前的一切都在她預料之中。在此之前美子曾多次試探過外孫對于逝去女孩的態(tài)度,得到的卻是他一系列無動于衷的反應,美子這時或許意識到唯一能讓外孫悔過的機會就是讓他自己去承擔所犯的罪果。終于,美子奮筆疾書,寫出了她人生中第一首詩,但她從此就解脫了嗎?不得而知,但是對外孫的愛與承擔罪惡之間矛盾,使得之后美子再也沒有直接出現在鏡頭上,只留下她的旁白。至此,老太太對詩的理解也讓我反思,難道詩歌只能表達生活中美好的事物嗎?在我看來,一切皆可入詩。導演李滄東了解什么是罪惡,但他并不了解詩,一如我們觀眾。詩無法承受對立面的責任,因為詩本身是無所謂美與丑的。
影片的最后一連串空鏡頭,是整片最具藝術感染力的地方?!兑乐Z斯之歌》的朗讀,前小半部分是美子的聲音,后半部分就變成死去女孩的聲音,這兩種聲音的融合,讓電影的主題更加明確。之后的鏡頭好似美子的主觀鏡頭,她想象著女孩臨死前的場景寫下了后面的詩句,體驗著女孩死前的一系列的活動:告別曾經的教室,回到家中與小狗最后的嬉戲,坐公交車回到自殺的橋上,看著橋下流淌的河水。觀眾已經分不清此時的鏡頭是美子的還是女孩的,因為兩者已融為一體。美子回到了年少,和女孩一樣。最后女孩轉過臉來,露出了微笑,這也代表著美子完成了自我寬恕和救贖,據此我們似乎可以推想美子選擇了與女孩同樣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按導演的話說即是“接受了自己和那個女孩的命運”。
解析一部電影,有時候就像摸索了一種人生。它究竟帶給我多少影響,或許我很久之后才會知道,也或許我永遠也不會知道,但有什么關系呢?當我以后再看見路邊滿頭銀發(fā)的老人,我會尊敬他臉上的每一道皺紋。
那天看到一個觀點很有意思:韓國字里的“詩”,就像是一個人在撞墻,又像是一個人拖著一只舟在前進。確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