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先森

后來的后來，看著她遠遠離去的背影，我終于明白了那句話。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啊，莫回頭。

莫回頭，不是不要回頭，是不能回頭。

[1]

我認識林阿媚的時候正好是她最精分的時候。也是，我最正常的時候。

說起來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她的場景，用一個什么詞來形容好呢，就是平地一聲驚雷吼啊，地上的人們抖三抖啊。真的沒有半點夸張成分，那時候的她真的是梁山一條好漢，活脫脫一個孫三娘。

其實這也算不了什么大事，畢竟如今女漢子當?shù)馈?/p>

可是，你能想象到嗎，一個林黛玉下凡般的小仙女，前一秒你還恨不得捧在手心里怕凍著了，后一秒她就當著你的面扛起一袋50斤的大米，一口氣上六樓都不帶停頓喘口氣，還回頭埋怨你跟得太慢。你能想象嗎？你就說你能不能！

總之，第一次見面我就被她深深地折服了，差點兩腿一軟張口叫老大。

說起我和她，那也是緣分。

我當時給良品屋的老板阿浩打電話，讓他幫我在他店里找一個力氣大的做苦差事幫搬東西。也是巧，我熟悉的那幾個都出去忙了，當時他店里就剩這么一個方便的兼職生。

一出寢室就看見一席白裙在風中飛舞，那姑娘站在柳絮紛飛的柳樹下回頭沖我美美一笑。我也禮貌地報以一笑。然后迅速板臉轉身打電話。

道理我都懂，但是為什么找一個看起來比我還嬌貴的姑娘。是要讓我找找自己和美女的差距嗎？怎么滴，看不起我還是咋滴，要不要出來打一架啊？

電話那邊的阿浩默默聽完了我的一頓低吼，淡定地回了一句，“我店里這幾天忙，她在我店里也是啥都干，不會讓你失望的?！鳖D了頓又說，“你等等，我給她打個電話你就知道了?！?/p>

人就站我旁邊打什么電話啊，直接回不就好了。我瞬間被他的腦回路震撼到了，覺得只不過在寢室睡了一天怎么感覺這世事都變得無常起來了。

不過立馬我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聽到旋律的同時整個人頓時僵住了，腦袋迅速地朝那姑娘猛轉過去差點沒扭到脖子。

震撼啊，震撼到無可附加的地步。這年頭還有人用不知道多少年前的歌做手機鈴聲？還，自己唱的？還，這么，這么……我立馬就敲定她了，別的不管，多么有個性的一個女生啊，如此清新脫俗不拘于世的女生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多見了，這放在偶像劇里就是活脫脫一女主角啊。

鈴聲已經(jīng)放到結尾了，“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啊，莫回頭啊啊啊啊啊啊”最后一個尾音拖得讓我嘆為觀止。路過的人紛紛驚悚地看過來，我看著她鎮(zhèn)定自若地沖我揮手獨自在風中凌亂。

我是假裝不認識她好呢還是不認識她好呢……哦，我本來就不認識她。

[2]

混熟了就好了，良品屋都是些年歲相當?shù)耐g人。久了也沒覺得她有其他什么不好。除了力氣大點，品位怪點，說真的還是一個美少女。哦，還有就是，對圖書館的熱情好像有些過了。對了，還有些摳（當然她對此的理解是節(jié)儉）。其實這些都是些模棱兩可的習慣，也說不上有問題。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缺點。

我?guī)缀趺繒r每刻在良品屋找不著她只要去圖書館必定能看見她坐在圖書館的角落的一個位置看書。久而久之，那位置倒像成了她的專屬。

我琢磨著找個時間拍張照片發(fā)學校論壇上去，就憑她穿身小白裙認真看書的文藝范，沒準還能拿個系花當當。

在圖書館我很少看見她吃飯，她幾乎是一坐就是一整天，每每問她，她都是半開玩笑地回我，“吃了，書是精神的食糧?！?/p>

“那你得撐死了吧?！蔽覜]好氣地白她一眼，然后把帶來的面包分她一半。她倒也不客氣，我一給就接，沒有半分客氣的意思。

今年冬天來得有些早，早早地就下了初雪，不大，在地上只鋪了薄薄的一層，但對鮮少見雪的我來說依舊是一種驚喜。

我啃著面包兩眼放光地看著窗外，“喂，林阿媚，你待會兒和我一起去玩玩雪啊？”

她看著，笑了笑，“南方的雪都金貴得像什么樣子，我家那邊雪厚的得到膝蓋那。”

我注意到她在說我家那邊的時候整個人都愣了一下，頓了頓。這才想起，好像從來沒聽她說過她家里。我對她的認知僅在于她來自東北，借宿在學校。其他的一無所知。

我想了想，試探地問了一句，“你不回家過年?。俊?/p>

她聳了聳肩沒回我。我便不好多問。

昨天剛下的雪，今天便出了太陽，陽光照在雪上反射出來的光有些刺眼。

我看見她縮在紅圍脖下的下巴微微出來一些，嘴角突然勾出的微笑，“我不回頭。”

我再定睛看過去，她依舊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樣子。讓我懷疑我剛才聽到的看到的是一場幻覺。

[3]

林阿媚是一個怪人。這是兔兔給阿媚的評價。

真正讓兔兔她們離不開林阿媚還是考試。林阿媚上課從來不帶書，只帶一本子和一支筆。明明聽得比誰都認真，但從來都沒有見過她帶書。

我們一致認為她是一個心氣極高的學霸所以才不拘于常理。

她筆記做得尤其好。這導致我們一到考試周哄搶向她借筆記。她倒好意思，拿著自己的筆記復印了幾份擺地攤似的賣。一本三十，友情價打五折。氣得我們要吐血又無可奈何。

可是沒有人知道她是什么學院的。

我問她什么學院的，她也總是支支吾吾不回。她的其他事我們也都不知道。

她說：“我和你們是不同的?！?/p>

兔兔和安安一邊抄著她的筆記一邊克制不住地翻白眼，“有什么不同啊，不都是兩只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嗎，啊？”

她也只是笑，泡著奶茶不理會。

她是個謎。

我們偶爾聚在一起提到這件事，只有歲數(shù)比我們長得多的阿浩不以為然，“出來闖蕩的人誰還沒幾個秘密，何必在意這些有的沒的?！?想了想，覺得，其實是這個理。

直到她莫名其妙地不見了。一連三四天沒看著人。我問阿浩，他說他也不知道，只曉得當時她請假說了句家里有事就走了。

我找到了學校管人的老師叫她幫我查查。

老師扶扶眼鏡，“我們學校沒有這個人啊。”

我一愣，“怎么可能，老師你再看看?！?/p>

她有些不滿地抬頭橫了我一眼，“沒有就是沒有，電腦輸入人名沒有?！?/p>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學校的，到阿浩店里的時候有陣風刮了過來嚇出了一身冷汗。第一次知道什么叫透心涼。

騙子？我回去和阿浩說起來，一圈人坐在那面面相覷。

“她騙我們圖什么呢？難道我們身上有什么？”

我們想了半天也沒覺得自己有什么可被圖的。

“她有和你們說過她是學校的學生？”阿浩突然開口問一句。我們想了想好像的確是沒有過。

“這就對了?！敝挥邪⒑七€是一臉無所謂的樣子，“既然她在我們身上得不到什么，她的做法也沒有傷害到誰，那我們管那么多干嗎？再說了，一開始覺得她是學校學生只是你們而已?！?/p>

“不是學校學生干嗎那么勤快天天上課??？”兔兔撓頭皮一臉不解。

安安說：“可是她什么課都上啊?！?/p>

我這才想到，好像是這樣的，她從來沒有刻意去上什么課，都是打完工后有時間，有什么課就去上什么課。

我其實是覺得這些人里頭，我和林阿媚是最熟悉的。結果到頭來發(fā)現(xiàn)自己對她的了解和其他人沒什么兩樣，心里頭著實有些不怎么舒服。

阿浩安慰我，“有些姑娘，你和她們接觸得越久就發(fā)現(xiàn)她們的謎越多，其實都沒有什么的?！?/p>

[4]

再見到她是在三個星期之后。我看著她簡直有點目瞪口呆，其實她還是那副樣子。但是怎么說呢，那種精氣神消失了一般讓她整個人都頹了下去。

她見到我們第一句話就是，“我要走了?！?/p>

我之前想好的，對她的不信任的怒氣看到她這個樣子一時反而無處發(fā)泄，嗓子一啞，弱弱地問一句，“去哪了？”

“回家，我媽媽走了，我得回去幫幫家里。”

我才知道，她媽媽去世了。

節(jié)哀兩個字一直堵在喉嚨里卻怎么都吐不出來。之前的種種猜想沒有一種比現(xiàn)在更為殘酷。

送她離開的前一天晚上，兔兔問她有沒有去過酒吧，說是帶她瘋狂一次。

她不肯，說是討厭酒吧里的氣氛。我們便退而求次地去了KTV。

兔兔慫恿我去拿酒灌林阿媚，我被她鬧得腦袋疼，裝模作樣地用一杯雪碧當酒遞給了林阿媚。反正包廂里昏暗暗的，也看不清里頭是什么。

她說：“我不回頭?！?/p>

我不記得這是她第幾次說這句話了？她舉著裝滿了雪碧的酒杯高高舉起，然后一飲而盡，壯士斷腕般的氣勢。明明是沒有酒精的飲料，她卻顯露了微醺的醉意。

她抱著我，開始胡言亂語。

“你不知道啊，我家里特別窮，在東北很遠很遠的村子里。家里只能供一個人讀書，沒事，我知道我是老大，讓就讓吧可是我不甘心啊，我不甘心。你說，我畢業(yè)了，就這么嫁人了，我對得起她們，可是我對不起我自己啊。”

“我就跑了出來。這幾年，我自己打工學習，養(yǎng)活自己。冒充學校的學生，然后自學考試?！?/p>

“我不后悔，我不回頭。”她說到最后，眼淚一點一點順著眼角鼻翼流下來。

我拿出紙巾給她擦眼淚一聲不吭。

原來，只要想醉，不用酒也是可以的。心醉了，人也就醉了。

她的小白裙原來是有花紋的，洗了太多次，把花都洗掉了。

我想起當時兔兔詢問她哪里買的白裙，她也想買一條時，她說這是歷史沉淀出來的。那時候以為她是夸自己文化底蘊深，暗暗對她翻個白眼，現(xiàn)在如鯁在喉地恨不得抽自己一大耳光。

她打了三年工，把自己一年的學費和弟弟的學費生活費都攢夠了?？墒撬€是實現(xiàn)不了自己的夢。這對我們而言輕而易舉的事在她眼里隔著萬水千山。

她說：“你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們。有多羨慕。”

她說：“我要走了?！?/p>

整個包廂一片寂靜。只有她抱著我，將頭埋在我懷里壓抑的哭泣聲。

我們送她離開，她以夕陽為景。面對著我們，巧笑倩兮，眉眼彎彎。像第一次見她一樣，穿著小白裙，站在柳樹下。只是，這次將是她背對著我們拖著行李箱漸漸遠離。

不知道是誰打了她的電話，手機鈴聲又從那邊遠遠傳過來，“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啊，莫回頭。”

這一次，再沒有人笑。

[5]

半年后，我已經(jīng)大二了。良品屋的小日子依舊是那樣云淡風輕。林阿媚當初買的小盆仙人掌還放在窗臺那兒綠油油。

沒人敢問起她，偶爾提起也是一兩句隨后便陷入了沉默。

圖書館的那個位置我時常會去坐著看書?？晌蚁耄菚r候的意境，我永遠永遠也體會不到。

我偶爾在朋友圈里刷她信息。這么多月，她沒有絲毫痕跡，只是簽名依舊是三個鐵骨錚錚的字：不回頭。

宛如壯士斷腕，一去不回頭。我終于知道她說的不同。我們是不同的。

后來，很久以后。有一個電話在上歷史課的時候突然響起來，我那時候昏昏沉沉地打著瞌睡，被這么一鬧，整個人嚇得一哆嗦，差點沒從椅子上栽下去。

咬牙切齒地縮在最后面的座椅中，喂？

那個聲音宛若從云端傳過來，“你上歷史課要認真點，雖然不是要考的，但是還是很重要啊。”

最后兩個字咬得格外重。

我愣了，瘋了一般地站起來四處看，在教室門口的那個角落里看見她。她舉著手上的書對我搖，好像在炫耀什么，一臉得意洋洋的樣子。

“那位同學你在做什么？”老師怒氣沖沖的聲音傳過來，我已經(jīng)無暇顧及。鼻子一酸卻是笑了。

那個穿白裙的女孩，為了夢想兜兜轉轉，在一片狼藉中種出花朵絢爛盛開。我想，這世間再沒有比這更美妙的事了。

編輯/廣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