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英
摘 要: 20世紀90年代上海懷舊是一個引人注目的文學現(xiàn)象,《繁花》與《長恨歌》作為上海懷舊的代表作,以各自的方式追憶曾經(jīng)的上海?!斗被ā吠ㄟ^描寫不同人的命運來展示平民眼中的上海,既有溫情的回憶又有淡淡的憂傷?!堕L恨歌》以王琦瑤的一生表現(xiàn)上海20世紀40年代以來的風雨漂浮,刻畫出上海弄堂里不問時事的小資情調(diào)。兩部作品通過對舊上海的文化追憶和想象,渴望重新建立城市定位,尋找城市自我。
關(guān)鍵詞: 繁花;長恨歌;上海懷舊
中圖分類號: I206.7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5-8153(2017)02-0075-04
《繁花》與《長恨歌》各自以獨特的視角描寫上海,《繁花》以冷靜平淡的敘述,把過去與現(xiàn)在聯(lián)系起來,將上海的歷史融入到個人的生活之中,《長恨歌》以王琦瑤的一生來表現(xiàn)上海,遠離政治影響,以精致的格調(diào)敘寫小人物的悲哀。雖然兩部小說所描寫的著力點不同,但都流露出上海懷舊的氣息,作家渴望通過小說,重新建立城市定位,尋找城市自我。
一、《繁花》:上只角與下只角的平民世界
金宇澄在小說《繁花》中,以一個位置極低的說書人口吻向讀者講述了發(fā)生在上海這座城市的故事,從中寄寓著作者對上海的懷舊之情。小說以滬生、阿寶、小毛為主要人物,由一個人,帶出另一個人,“由一件事,帶出另一件事,講完張三,講李四,以各自語氣,行為,穿戴,劃分各自環(huán)境,過各自生活”[1]。金宇澄并非按照傳統(tǒng)的時間順序講述故事,而是把敘述時間分割成兩個時代,兩條線索交替穿插,單數(shù)章節(jié)敘述1960年至70年代,偶數(shù)章節(jié)則從90年代開始敘述。金宇澄借兩個時間段,表現(xiàn)出上海不同時期的面貌。
作者以第三人稱的全知視角把上海20世紀60、70年代的風貌展現(xiàn)出來,不厭其煩地敘寫地名、地標建筑,如皋蘭路、茂名路、思南路、國泰電影院等,描繪出作者記憶中的上海圖景,書中更是有金宇澄所繪的有關(guān)上海的插畫。金宇澄筆下60年代的上海是溫情而多彩的,阿寶與蓓蒂兩小無猜的感情,滬生、阿寶、小毛之間淳樸的友誼,阿婆講的有趣的故事,小毛對姝華的情竇初開,物質(zhì)匱乏時代的夢幻郵票,滬生的航模情結(jié),小毛玩的香煙牌子,社會青年對電影的著迷……作者將自己的上海記憶通過小說展現(xiàn)出來,也讓讀者參與其中,一同回味上世紀60年代的上海風情。
70年代革命化的上海圖景則又是另一種色彩。作者將政治事件蘊含其中,表現(xiàn)了時代風云下,個人的不幸命運,人的命運與城市息息相關(guān)。受到革命的影響,滬生與同學參加了“破四舊”活動,對香港小姐采取行動,“我不禁要問”革命語成了滬生的口頭語。小毛與銀鳳那不正常的情愛最后因二樓爺叔的威脅而結(jié)束,又因誤會而使得小毛與滬生、阿寶絕交,之后小毛的妻子死于難產(chǎn)。因資產(chǎn)階級剝削派的身份,阿寶的祖父被抄家,樹被掘倒,青磚被敲碎,家具被處理,阿寶家更是從之前的皋蘭路樓房搬到了曹楊工人新村,住到了條件簡陋的兩萬戶。在第十一章中,小說描寫了一個中年男人撞向公共汽車,“滬生發(fā)現(xiàn),路邊陰溝蓋上,有一顆滾圓紅濕小球,仔細再看,一只孤零零的人眼睛,黑白相間,一顆眼球,連了紫血筋絡,白漿,滴滴血水”。作家并沒有傾注太多自己的直接感受,以一種冷靜的語調(diào)敘寫革命的灰暗,從中卻能感受到一絲沉重。
經(jīng)過了80年代過渡后的上海呈現(xiàn)了嶄新的面貌,數(shù)不清的酒局,男女間的感情游戲、打情罵俏,生活好像就是一場接一場的酒席。在經(jīng)濟利益的驅(qū)動下,人與人之間充滿了利益關(guān)系,感情更是成了達到目的的工具和手段。梅瑞原本與滬生約會,因為滬生沒有房子,梅瑞便崇拜起了阿寶,之后更是與康總有曖昧。當梅瑞的母親與香港舊情人小開結(jié)婚后,她又插足其中,最后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什么都沒有。汪小姐為了想要孩子,與丈夫離婚,與小毛假結(jié)婚,沒想到卻與徐總發(fā)生了關(guān)系并且懷孕,徐總并不打算負責,丈夫也不愿復合,而她懷的卻是一個怪胎。陶陶千方百計想與妻子芳妹離婚和小琴在一起,最后終于與芳妹離婚,而小琴卻不小心從樓上摔死,小琴的日記揭示了這場轟轟烈烈的戀愛不過是一場騙局。無論是“夜東京”還是“至真園”的男男女女彼此發(fā)生著這樣或那樣的關(guān)系,曖昧、性愛、包養(yǎng)、葷段子充斥其中。金宇澄筆下的90年代的上海,是空虛的,是精神匱乏的,失去了60年代的詩情,只剩下了無聊與空洞。
金宇澄所展現(xiàn)的上海圖景不僅包含了上只角的生活,難能可貴的是,他還表現(xiàn)出了下只角人們的生活狀態(tài)。上海不只有小資情調(diào),有舞會、有咖啡面包,還有著濃重的工業(yè)氣息,蘇州河畔飄來陣陣的爛稻草氣味、腐臭味、酸氣。不只有思南路的花園洋房,也有擁擠臟亂的兩萬戶房。在作家筆下,上海仿佛活了起來,變得立體生動,不再單調(diào)乏味。
二、《長恨歌》:弄堂里的流言世界
在《長恨歌》第一章中,王安憶以鴿子的視角,居高臨下地俯瞰上海,王安憶筆下的“鴿子是這城市的精靈……它們是唯一的俯瞰這城市的活物,有誰看這城市有它們看得清晰和真切呢”。作者借鴿子的視角表現(xiàn)帶有上海形態(tài)的弄堂、閨閣、石庫門等,展現(xiàn)出在這座流言下的城市里上演的小人物的悲歡離合。小說主要圍繞王琦瑤的一生,來表現(xiàn)上海從20世紀40年代到80年代的沉浮。正如王安憶所說:“這個女人(王琦瑤)不過是城市的代言人,我要寫的其實是一個城市的故事?!盵2]作者將自己對上海的情感寄寓在王琦瑤身上,借王琦瑤的一生來寫上海。王安憶筆下的上海是瑣碎的,精致的,與時代隔離的,充滿流言的。
在《長恨歌》中,作者有意模糊時間的概念,回避了宏大的歷史事件,以瑣碎的生活細節(jié)為重心,歷史隱藏在幕后,成為小說的背景。王安憶將濃濃的懷舊氣息融入于小說中,在時間的更迭交替中展現(xiàn)不同時期的上海,蘊含著作者的懷舊情結(jié)。小說從20世紀40年代開始寫起,一九四五年的上海因日本投降而夜夜歌舞,整個城市都在放聲歌唱,此時的上海是歡聲笑語、繁花似錦的,到處都在舉辦“派推”,一片繁華熱鬧的景象,王琦瑤的生活也因成為“滬上淑媛”而發(fā)生變化。一九四六年的上海是樂觀的,是歡情的,是摩登的,“上海小姐”選舉展示出了當時上海的艷情,“這城市的勁頭,足得了不得,不知人事不知愁的,立志將世上的快樂都享盡”。一九四八年,王琦瑤住進“愛麗絲”公寓,此時,“是局勢萬分緊張的一年,內(nèi)戰(zhàn)烽起,前途未決。但‘愛麗絲 的世界總是溫柔富貴鄉(xiāng),綿綿無盡的情勢”。王琦瑤并不關(guān)心外面的世界,她并不知道“淮海戰(zhàn)役拉開帷幕;黃金價格暴漲;股市大落”,她一心一意地等著李主任,卻沒想到等來的卻是李主任罹難的消息。住進平安里的王琦瑤依然不問時事,她與嚴師母、薩沙、康明遜打牌、打麻將,外面發(fā)生的事情與他們無關(guān),在這爐邊的小天地里,他們吃火鍋、喝下午茶,在這種氛圍里回味曾經(jīng)的上海生活。一九六六年的上海充滿著流言,隨處袒露著這座城市的秘密,王安憶用簡短的筆墨表現(xiàn)出當時革命化的上海面貌,玻璃器皿,明清瓷器被砸爛,書籍、唱片被焚燒,就連尸體都出現(xiàn)在大街上,而程先生則是其中的受害者之一。一九七六年的上海,是屬于薇薇們的,這些淮海路上的女孩們,愛打扮,愛逛街,追求時尚,也在引領(lǐng)時尚,上海對她們來說是新世界,而在王琦瑤眼里,這卻是走了樣的上海。作為城市心聲的有軌電車消失了,領(lǐng)首的“當當”聲已經(jīng)再也聽不到了,“南京路上的楠木地磚早二十年就撬起,換上了水泥”,蘇州河變得臟臭,弄堂變得更陰沉,上海已經(jīng)失去了它往日的優(yōu)雅,變得粗魯,馬路上到處是說臟話、隨地吐痰的人,“謾罵和斗毆時有發(fā)生”,“噪聲喧天”。八十年代中葉,上海出現(xiàn)了一批年輕的老克臘,他們聽老唱片,“手上戴機械表,喝小壺煮咖啡,用剃須膏刮臉,玩老式幻燈機,穿船形牛皮鞋”, 這些老克臘以他們的方式懷念上海,盡管他們是新人,無舊可念。
王安憶筆下的上??缭搅?0年的歷史,經(jīng)歷了風雨沉浮,人事變幻,小說以弄堂來表現(xiàn)上海的獨特形態(tài),以王琦瑤來表現(xiàn)上海人精致的生活方式。通過不同時期的上海展現(xiàn)出不同的情態(tài),而對上海的懷舊之情則貫穿小說始終。
三、上海懷舊的物哀之美
物哀是日本作家本居宣長提出的文學理念,簡單來說,就是指人接觸到世間萬物時,無論是聽到的,或是看到的,都能有所感觸,有所理解。 “物哀”之情不僅僅指哀情,還包含著贊賞、喜愛、可憐、共鳴、同情、悲傷、憐憫、壯美、感動、失望等諸多情緒。葉渭渠在其著作《日本文學思潮史》中寫道:“日本學者久松潛一博士將‘物哀的性質(zhì)分為感動、調(diào)和、優(yōu)美、情趣和哀感等五大類。其中最突出的是哀感。”[3]在《繁花》和《長恨歌》的上海懷舊書寫中,都表現(xiàn)出了這種物哀之美。
《繁花》中有關(guān)蓓蒂失蹤和姝華發(fā)瘋的描寫,透露出悲哀的氣息,也將作者自己的人生體驗蘊含其中?!拔母铩逼陂g,蓓蒂的父母被關(guān)了起來,房間也被抄了幾次,蓓蒂與年邁的阿婆相依為命,金宇澄以一種魔幻的手法交代了蓓蒂和阿婆的命運,姝華夢到阿婆與蓓蒂變成了魚,她們游向了黃浦江,逃離了這個地方。小說以夢到蓓蒂和阿婆變成魚的方式來表現(xiàn)她們的命運,從中隱含出在“文革”時期,人的不自由。姝華喜歡讀書,抄詩,去吉林務農(nóng)后,與滬生等人少有聯(lián)系,當滬生在車站偶然遇到從吉林跑回來的姝華時,看到的卻是“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手拎人造革旅行袋,棉大衣像咸菜,人瘦極,眼神恍惚”,身上還有一股惡臭,曾經(jīng)那個吟詩誦讀的女子已經(jīng)變成一個生了三個孩子,精神有些異常的婦女,不禁令人唏噓不已。小說中還提到其他知青的遭遇,從中能感受到那個時代人的痛苦。正如同小說的題目一樣,繁花繁花,盛極必衰,小說中各個人物的遭遇,帶有一種淡淡的悲哀之情。通過描寫滬生、阿寶和小毛的成長,表現(xiàn)出個人成長的陣痛感。九十年代的上海經(jīng)過社會轉(zhuǎn)型,呈現(xiàn)出紙醉金迷的狀態(tài),男男女女的感情游戲、利益關(guān)系背后是單調(diào)、無聊、空洞的生活狀態(tài)。滬生、阿寶、小毛告別了曾經(jīng)的少年時代,進入成人世界的他們迅速掌握了游戲規(guī)則,游曳其中,他們身上也帶有時代的影子,即使是童年玩伴的滬生和阿寶,彼此也并不知道對方在想些什么,也不能完全了解對方,就像姝華所寫道的:“人和人,無法相通,人生是一次荒涼的旅行?!边@種孤獨的、不被理解的人生狀態(tài)也是人類共同面對的困境。
《長恨歌》中的物哀之情體現(xiàn)在通過描寫飲食男女的生活片段,把這些瑣碎的生活流連在一起,勾勒出王琦瑤從成為“上海小姐”到死亡的人生軌跡,而當王琦瑤被長腳掐死的一瞬間,她眼前又浮現(xiàn)出四十年前的片場,“一間三面墻的房間里,有一張大床,一個女人橫陳床上”,而那個女人原來竟是她自己,四十年的歷史也只不過是一瞬間的事。就像當年導演對王琦瑤所說的“‘上海小姐這頂桂冠是一片浮云,它看上去奪人眼目,可是轉(zhuǎn)瞬即逝,它其實是過眼的煙云,留不住的風景,竹籃打水一場空的,它迷住你的眼,可等你睜開眼睛,卻什么都沒有”那樣,預示了王琦瑤的人生命運。王琦瑤作為舊上海的裝飾品,身上帶有舊時代的影子,老克臘愛的就是王琦瑤身上所帶有的上海記憶,是對過去時光的迷戀,一旦他認清了現(xiàn)實,心中的“上海夢”破碎了,對王琦瑤便不再存有感情。人們與王琦瑤交往,更多的是想從她身上找回曾經(jīng)上海的影子,吸引人們的是她“上海小姐”的名號。王琦瑤的死,為這場上海懷舊畫上了句號,彌漫著傷感之情。除了王琦瑤外,王安憶還描寫了程先生與蔣麗莉,以此作為這場上海懷舊的“邊角料”。他們?nèi)酥g的感情微妙而復雜,經(jīng)過了幾十年的變遷,每個人的命運都發(fā)生了不同的變化,在感情上,他們卻都是失敗者。程先生愛慕王琦瑤,始終不肯放棄,這也使他一輩子都在“拿自己整段的歲月,去做別人歲月的邊角料”,在王琦瑤的心中,他只是一個墊底的,是退一萬步的打算。蔣麗莉單戀著程先生,卻得不到他的回應,不斷地追逐,卻不斷失望,更是受了許多委屈,忍著自己的心酸去安慰程先生,到后來和一個根本不愛的人結(jié)婚。王琦瑤既失去了唯一一個真心對她的男人,也失去了曾經(jīng)無話不談的朋友,表面上看似風光,其實什么都沒有。最后,這場陰差陽錯的情愛以三個人的死亡結(jié)束,也為這場上海懷舊增添了一絲悲涼的氣息。
近年來,上海懷舊一直是上海文壇的熱門話題,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上海優(yōu)雅、繁華、精致,享有“東方巴黎”的美稱,然而繁華過后便是迅速地衰敗,而這種懷舊氣息也迎合了人們渴望重現(xiàn)上海繁榮的心態(tài),渴望重塑上海昔日的輝煌,以舊時代的上海來表現(xiàn)對現(xiàn)在的不滿。在《繁花》和《長恨歌》中,可以看到作者對過去上海的追憶,體會到這種懷舊之情,同時也感到一種滄桑感,懷舊只不過是美好想象的幻滅,不論是王琦瑤,還是滬生、阿寶們,他們都是懷舊時代的旁觀者,過去即使再美好,也回不去了,充滿著“無可奈何花落去”的傷感。正如孫甘露所說:“我傾向于這樣的觀點,那個上海(懷舊熱中的上海)是不存在的?!盵4]當然,我們也不應忽視這種上海懷舊的不足之處,作家為了突出過去上海的美好,把90年代的上海簡單概括為平庸乏味的時代,忽略了90年代上海的特點,敘事模式定型化,缺少了視野的廣闊性和未來性。
[參考文獻]
[1]金宇澄.繁花·跋[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4.
[2]王安憶.尋找上海[M].上海:學林出版社,2001.
[3]葉渭渠.日本文學思潮史[M].北京: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1997.
[4]孫甘露.在天花板上跳舞·我們的什么“舊”東西[M].上海:文匯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