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宜
昊昊時常去想以前的事。那時的家在一座青瓦平房里,有一個很大的院落。父親喜歡種花,母親喜歡曬太陽。記憶里印象最深的事情是自己畢業(yè)離家的那個中午,天空陰沉沉地像在預(yù)告場別離。隨后下起了雨?;秀敝?,母親的眼眶微瓢像是遠處被雨沖刷模糊的山際線。而父親在大雨里站了很久,沉默著沒有說話。最后在轟隆的暴雨聲里,發(fā)出一聲模糊渾濁的嘆息聲來。聽上去像是一種嗚咽,恍恍惚惚,茫然失措。
那么,現(xiàn)在呢?連家門前的兩三棵樹,也從回憶里褪成水彩,時間在上面隱隱流動,于是細節(jié)處的筆調(diào)一律模糊,細節(jié)也開始變得夸張,夾縫與夾縫之間,是被擰得滴水不剩的過往,高級的情感也許能凝成思想和意識,而低級的感情,只能淪落為脾氣和情緒。他想得頭疼,也無法讓此變得更清晰一些。
昊昊下班的時候,無意看到的網(wǎng)頁,上面預(yù)告這個城市接下來的四天,將會有集中的降水,這會是多年來該市最大最集中的一次降雨。昊昊抬頭,窗外的天空已經(jīng)極其壓抑地黑了下來。烏云翻滾,發(fā)出讓人胸口發(fā)悶的聲響來。完全隔音的落地玻璃窗外,時不時劃過天際的閃電,它們肆無忌憚地把天空撕扯成黑色的絮狀碎片。無聲的,毀滅性的閃光刺在視網(wǎng)膜上。又過了一會兒,噼里啪啦的大雨就開始敲打在玻璃窗上。遠處摩天大樓的外墻,全部籠罩上層飛濺起來的水霧,都還來不及掙扎,開啟連篇累牘的宣泄。
昊昊輕輕地關(guān)掉公司里的燈,朝電梯走去。上一個夏天的暴雨是什么時候呢,好像是和母親、父親一起散步在廣場上,雨來得突然,讓一家人都很狼狽,三個人面面相覷,卻因真實而讓人感到一絲安穩(wěn)。好像,就是這樣吧,而一轉(zhuǎn)眼,一年又一年都過去了。昊昊不自覺地皺眉,聽見某個角落里模糊渾濁的嘆息聲來,聽上去像是一種嗚咽。
離開家鄉(xiāng)之后,開始在新的城市開始新的生活。昊昊慢慢地習慣城市的冷漠和鋼筋水泥。漸漸地抹殺掉內(nèi)心的軟弱和類似“狠不下心”的情緒。以一種金屬表面的姿態(tài)存活在光速爆炸的商業(yè)領(lǐng)域里。內(nèi)心的侵略性日益繁衍,像是瘋狂的枝蔓肆意攀爬上藍天。而另一方面,弱小的自己越來越退回到心臟深處,把自己重重包裹起來。
每次和母親通電話的時候,昊昊知道她一定會先問自己,“有沒有在忙吧?現(xiàn)在講話會打擾到你嗎?”和家庭的溝通在距離的隔閡下變得越來越少,是什么時候開始的昵。職場上在各種場合為各種任務(wù)交朋友。彼此利用,目標完成之后轉(zhuǎn)身走得沒有任何留戀,變成這樣的人,而此刻覺得是如此疲憊,如此渴望溫暖。
時間是上帝賜給我們最殘忍也最仁慈的禮物。你可以用它來治療心室壁上的傷口,可同時也讓歲月從我們生命里裁掉了很大的一截。父母親在歲月混沌的光芒里老去。變得佝僂,變得沉默,變得更加孤僻。昊昊不愿意承認,卻也沒法否認。時間時間時間,他默念著。
昊昊的記憶有一些空白,他突然想起關(guān)于父母親彼此拉高了聲調(diào)激動地爭吵,冷言冷語的諷刺辱罵,持久的拉鋸戰(zhàn)。他知道,父親十七歲的時候,在大雨里挑起巨大的石料,耳邊是轟鳴的雷雨聲,回蕩在山谷里,而十七歲的昊昊腦子都是奇怪的想法,莫名其妙,聽說2012是世界末日,他期盼著那一年的到來,甚至覺得死在那個時候也不錯,恨不得快快奔赴這末日里去。十七歲的他還偏激叛逆,會在飯桌上抄起盤子狠狠地摔向墻壁,菜汁亂賤,自己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這么不懂事的,時間將差別累計,細微到自己無法察覺,而傷害卻是那么磅礴。像是回到少年時代,弱小的,無能的,脆弱的,自以為是卻一無所知的年代。昊昊被鈍重的感情擊打得潰散一片,角落里傳來模糊的嘆息,又是嗚咽一片。如果可以,他愿意持著耐心和希望,一盞一盞慢慢地點,再一點點看著這亮堂逐漸冷卻,稀落下去,慢慢,就慢慢的。
他期盼終年悠然安詳,拋棄一切世俗的觀念沒有爭吵,沒有偏見,幾次重生到泯滅抵得上一次重逢。他平視黑暗,心中升起一片安然。這世界的希望是沉寂的、蕭然的,或許稱不上肅殺,昊昊此刻這般安靜地凝視自己,多久沒有過了啊。他突然間想起家鄉(xiāng)的落日,那落日不似西域的輝煌壯麗,也沒有海上日出能生出奇跡般的感觸。平平淡淡地,沒有什么激烈和磅礴。只是那平平淡淡的暉,平平淡淡地折射,平平淡淡的霞,卻給人以無與倫比的震撼。那也是一種無聲的落啊。它情懶得支撐不住自己身軀,下墜,直到那抹紅不見蹤影,唯獨留下城市里的街燈補充那道光明。那抹紅,仿佛歷盡了考驗,紅得自然,紅得毫無掩飾?;丶业穆飞?,熙攘的人群總是遮住了落日的光芒。
昊昊知道的,把總以為很漫長的一輩子,放到無限綿延的宇宙長河中去,那個時候,你會覺得,這僅僅就只是短暫的一個小時。而且一旦過去,就永不再來。你再也看不到他們的面容。你再也不能從電話里聽見他們溫暖的聲音。你再也不能賴在床上,等他們過來噓寒問暖。他們可能會比你先離開這個寒冷的世界,去往更加寒冷的世界。流光偷換,北斗光寒,有一天我們統(tǒng)統(tǒng)都會不在的,我們共同度過的歲月,短暫而唯一的財富,也隨著肉身一起消散了。
于是,昊昊在這個年休假決定回家,他在手機上開始挑時間購票。大雨下的屋檐,雨水變成一條一條連續(xù)不斷的水柱往下流淌。父親穿著雨衣,彎腰為那些蘭草扯上遮擋的塑料薄膜。而廚房里,母親在油煙中紅著眼睛劇烈地咳嗽。
昊昊突然記起,在很多很多年前,自己就是這樣在大雨里,在從學(xué)?;丶业穆飞?,沒有打傘,一路上,踩著泥濘和坑洼奔跑。濕漉漉的頭發(fā)貼在額頭上,讓他看上去格外地傻氣和弱小。但是他用盡全力地跑向自己的父母,跑向自己的家。無邊無際的傍晚的昏暗雨霧里,光暈溫暖,昊昊知道自己奔向一個最溫暖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