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溢

劉競秀8歲的時候，腿部被開水燙傷，上學(xué)推遲了一年，9歲時遇上出麻疹，又耽擱了一年。這樣，她比其他的女孩子上學(xué)要晚一些，所以成熟的就顯得早一些。初一第二學(xué)期，她就長得有模有樣了，臉蛋白皙，乳房和屁股同時發(fā)酵，鼓鼓囊囊，如面包似的，招惹來許多異性的目光，特別是初三那些愣后生，總是瞎起哄。開始的時候，她還很淑女，目不斜視，旁若無人，平靜如水，步子輕起輕落，走著走著，內(nèi)心就慌起來，慌著慌著，臉就發(fā)起燒來，燒著燒著，就小跑起來，跑著跑著，就狂奔起來，雙乳便顛顛兒地亂抖，整個淑女全亂套了……

那些臭男生趁機發(fā)出怪怪的壞笑。

好在她爸是鎮(zhèn)上的老黑皮，起哄歸起哄，沒人敢下爪。得知競秀被人欺負(fù)的消息，爸拉了一條焦頭子柳棍，借著酒勁去學(xué)校耍了一回酒瘋，排侃說要抽那些壞小子的筋，剝那些壞小子的皮。校長逮了幾個怪叫的典型，狠狠地訓(xùn)斥了一頓。校長對老劉堆著笑說：“競秀小升初全鎮(zhèn)第一，小中專的好苗子，她是我們學(xué)校的寶。你放心吧，以后再有這樣的事，你直接找我，我來收拾那幫臭小子?！?/p>

之后的情況就真的有所好轉(zhuǎn)。

競秀敏銳地發(fā)現(xiàn)有一個初三的男生不一樣，個頭不到一米六，瘦猴一枚，他總是不遠(yuǎn)不近地出現(xiàn)在競秀的周圍。他不起哄，也不阻止起哄，顯得很中立，不過她能感覺得到他犀利的目光中隱含著憐憫與同情。后來她得知那個男生叫汪紅兵，石溝里的，家里非常窮，學(xué)習(xí)特別用功，初三年級的常駐第一名。

一個星期天的下午，競秀出去倒垃圾，意外發(fā)現(xiàn)汪紅兵垂頭喪氣地站在她家坡底下的土路上，自行車立在土路中間，后座上搭著一個扁扁的口袋。一群麻雀排成蛇形隊列在土路上啄食著什么，只見汪紅兵瘋了似的張開胳膊朝麻雀揚了揚，那麻雀一哄而散。競秀主動走過去問他怎么了。他滿臉無奈地說：“家里給我打發(fā)的二升小米，現(xiàn)在就剩一點點了，那是我媽從甕底子上打掃出來的。我媽把米袋子綁在我的自行車的后座上，千安萬頓，路上要留心，別把米丟了。家里的苦活累活太多了，我騎上自行車，來了個勝利大逃亡，一口氣騎到你家坡底下才下了車。沒承想米袋子的一角被輪胎磨破了，我一點都沒察覺，小米撒了一路。完了，完了，全完了！沒了小米，我這一周就得餓肚子，如果再回去取，我的家底我心里再清楚不過了?！备傂惆阉I(lǐng)到她家，她貼著她媽耳朵悄悄說：“這個后生是老廟中學(xué)初三的學(xué)生，學(xué)習(xí)成績可好了，常是年級第一名，是最有希望考上小中專的選手。”她媽打量了一下競秀，毫不猶豫地給汪紅兵盤了二升小米，大方地說：“娃娃好好學(xué)，這米就不用還了。”

她媽給他做了一頓酸辣湯揪片面，那頓飯吃得他滿頭大汗。

臨走的時候，汪紅兵信心滿滿地對競秀說：“有一天，校長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說我是初三最有希望考上小中專的學(xué)生，你是初一最有希望考上小中專的學(xué)生，咱倆好好學(xué)，說不定可以上同一所小中專呢?！?/p>

競秀的家境還算可以，小中專是個什么概念，腦子里始終不是很明確，所以她也沒在意紅兵的話。在20世紀(jì)90年代，農(nóng)村孩子能考上小中專，就意味著有一個鐵飯碗，所以農(nóng)村孩子就掙命地在小中專的門口擠。那時，農(nóng)村人窮，眼光也短，求的是短平快，供書供到初三已經(jīng)力盡汗干了，大學(xué)就顯得遙不可及。紅兵就是這樣的一個農(nóng)村孩子，小時候得了一場大病，11歲才開始上小學(xué)，幸虧他個子小，掩蓋了他的實際年齡，他心里很清楚考小中專是他唯一可以跳出農(nóng)門的出路，他別無選擇。

快要中考的前十來天，紅兵班里突然轉(zhuǎn)來一個陌生的面孔，瘦高個，細(xì)長腿，穿的衣服很講究，整天坐在座位上抱著一本語文書，翻來覆去地看，不跟班里的同學(xué)交往。有人說他叫趙富強，是校長的什么親戚。

小中專的成績出來了，汪紅兵落榜，就差5分，而趙富強卻是老廟中學(xué)的佼佼者，被延安財校錄取了。

汪紅兵雖然考上了高中，父母怎么也不愿意繼續(xù)供他上學(xué)了，他們擔(dān)心高中幾年下來，能不能考上大學(xué)，誰也說不準(zhǔn)。紅兵是后老鄉(xiāng)里的娃娃，弄不好就是駱駝翻跟斗——兩頭空，大學(xué)考不上，年齡逛大了，媳婦也掛了。

競秀上初二之后，好長時間沒見過紅兵。

臨近年關(guān)，競秀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紅兵在老廟的集市上賣鹵冰，他戴著火車頭帽子，就是雷鋒戴的那種，把自己圍得嚴(yán)嚴(yán)實實，一米六的個頭，筒著袖子，像個小老頭。他發(fā)現(xiàn)競秀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他，趕緊把臉扭過去，假裝沒看見，他覺得無顏面對競秀。競秀朝他走過去。一個后生站在汪紅兵的籮筐前，說：“后生，打二斤鹵冰?！蓖艏t兵抬頭一看，是他初中同學(xué)趙富強，兩根細(xì)長腿，叼著香煙，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他連忙用錘子敲打鹵冰，高高地稱了二斤，當(dāng)他抬起頭的時候，趙富強不知所終，他環(huán)顧四周，沒發(fā)現(xiàn)趙富強，卻看見競秀站在他的攤前，他滿臉通紅，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你，你，你要鹵冰？”

競秀并不認(rèn)識趙富強，她拿起汪紅兵稱好的鹵冰，說：“剛才那人你認(rèn)識？”汪紅兵渾身不自在地說：“他算是我的同學(xué)吧！”競秀氣哼哼地說：“什么人嘛，還算同學(xué)哩！這鹵冰算我的?！备傂阋跺X，汪紅兵死活不要，她強把錢扔進(jìn)他的籮筐里。

汪紅兵的眼睛濕潤了，他咬著嘴唇對競秀說：“我遲早會很有錢！你相信嗎？”

競秀看見紅兵嘴唇上滲出淡紅的血珠，說：“你好好賣你的鹵冰，別想多了?！?/p>

她只是覺得他可憐，她不忍心他被他的老同學(xué)無情地戲弄。

第二年正月，競秀發(fā)現(xiàn)汪紅兵跟鎮(zhèn)上的老王學(xué)修車。

競秀也和紅兵一樣，沒能考上小中專，媽媽讓她補上一年，她死活不肯。她就上了縣里的高中。紅兵的修車手藝學(xué)得很快，兩年就出了師，在鎮(zhèn)政府旁邊獨立開了一個修車鋪。有了自己的店鋪，紅兵手頭就有了活錢，他經(jīng)常去縣中學(xué)看競秀，而且給她買時尚的衣服。她很討厭他這樣做，說：“你以后別這樣了，好不好？”

剛上高一的時候，競秀的成績在班里還算可以，中期考試考了班里的第11名。班主任是一個剛從延安大學(xué)畢業(yè)的年輕女大學(xué)生，初出茅廬，勁頭十足，鼓勵她好好學(xué)，下次一定要進(jìn)步到班里第8名。她很受鼓舞，爭分奪秒地學(xué)習(xí)，結(jié)果在第二次月考的時候，成績沒有長進(jìn)，反而退了5個名次，成了班里的第16名。班主任劈頭蓋臉地訓(xùn)斥了她一頓：“哼，我早就想找你談?wù)劻?，我看見那個小個子后生經(jīng)常來找你，你眼光要放遠(yuǎn)些，上了大學(xué)之后好后生多的是，隨便找一個都比那個矮個人強，趕快把心思放在學(xué)習(xí)上，別一天價打扮得花枝招展，像個什么似的？”

班主任嘴角踩了剎車，差點說出那個令競秀特別傷自尊的詞，但為時已晚，慣性點燃了氣囊，競秀的肺都要快氣炸了，朝班主任怒吼道：“羞你先人哩，虧你還是個老師，眼睛長到屁股上咧！”

競秀不顧后果騰騰騰地回到教室，三下五除二收拾起書包，班主任緊跟著來到教室，競秀梗著脖子，對班主任大聲宣布：“我——不——念——了！”

班主任氣得臉色發(fā)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除了渾身哆嗦，還是渾身哆嗦。

競秀背著書包，氣哼哼地往回走，正好碰見紅兵拿著一件寬松的毛衣來看她，他滿臉疑惑，把毛衣塞給競秀。問：“你怎么了？”

競秀說：“我不念了。”

紅兵說：“我希望你能考上大學(xué)，你怎么說不念就不念了呢？”“說你的屁哩，還不是因為你！”競秀一把把毛衣?lián)ピ诩t兵的臉上，“我上不上學(xué)跟你屁不相干！”競秀甩開膀子大踏步朝家里走去，頭也不回。

汪紅兵捧著松軟的毛衣傻傻地望著競秀遠(yuǎn)去的背影。

競秀回到家里，氣哼哼地把書包往下炕一撂，對家里人大聲宣布：“我不念了！”

她媽過來撫摸著競秀的頭說：“孩子，你究竟怎么啦？怎么說不念就不念了呢？”

“不念算球咧！”而爸面無表情，躬著背，披一件發(fā)白的中山裝，悶悶地吸著煙。

“算就算球咧！”競秀朝父親吼道。

競秀沒得到爸的同情，反而收獲冷語，委屈地哭了起來。

媽白了一眼老頭，然后無奈地看了一眼競秀，搖搖頭說：“唉，咋就跟你老子一球個樣子！”

競秀似乎從記事開始，爸就這面無表情的慫式子，冷冰冰的，好像誰欠了他什么似的。從小到大，爸沒把她攬在懷里抱上一抱，也許她是家里的最小的孩子，問題是，哥哥姐姐們都說爸從來沒抱過他們。爸沒有什么愛好，典型的賭博轱轆子，手頭一有點敲狗腦錢，馬上就送到賭博場里了。起先，媽還和他打斗，后來媽被他打怕了，只有忍氣吞聲，再后來就是盲目地順從。爸在老廟鎮(zhèn)熬下個黑皮的名聲，老廟鎮(zhèn)的人見著他就躲哩，連鎮(zhèn)政府都要讓他幾分。

競秀的班主任來家里賠禮道歉，希望競秀能回去上學(xué)，競秀好賴不從，最后老師也沒辦法，遺憾地走了，走的時候還撂下一句話：“你什么時候想通了，就來找我?！?/p>

競秀輟學(xué)之后，就幫著給家里做一些家務(wù)活。女娃娃一旦閑在家里，養(yǎng)肉，青春的氣息怎么也遮掩不住，儼然一個大美女了，臉蛋白凈，睫毛長長，毛格閃閃的。

汪紅兵的生意似乎越來越好，他也很會來事，背靠著鎮(zhèn)政府，凡是政府的修車生意幾乎都被他攬了去。他經(jīng)常來競秀家，帶些水果什么的，感謝競秀媽在他特別困難的時候給他盤了二升小米。

競秀總是不理他。

一天競秀直白地告訴他：“人情還完了，你以后就嫑來了。”

紅兵深知競秀的脾氣，也不敢輕易打擾她。過了幾天，他約競秀到縣城的影劇院看電影，競秀接過電影票，然后把票撕得粉碎，摜了他一臉，揚長而去。

紅兵一點也不惱，說：“我喜歡你這樣！”

老光棍王二狗的眼睛老盯著競秀看。競秀覺得渾身不自在，回家給她媽說，她媽就給她爸說。她爸兩眼一瞪，兇光四射，說：“哼，王二狗那小子眼珠子不想長了。”說完披著發(fā)白的中山裝，背操著手，走了。她媽就傻眼了，說：“你那個不要命的老子會不會把王二狗做死呢？”這事弄得競秀和她媽心慌了一整天。而她爸回來說：“我量他王二狗也沒那個膽子。他是想給他姑舅侄兒汪紅兵說媒哩?！?/p>

競秀就沒想嫁給汪紅兵，他居然主動來提親了。

第二天，王二狗就來了，競秀一口回絕。王二狗提著煙酒，把目光投向老劉。老劉叉開五指說：“你告訴那姓汪的小子，這個數(shù)！”

王二狗頓時就傻眼了，說：“咱老廟鎮(zhèn)還沒這個行情呢？”

“爸，你怎么能這樣呢？”競秀氣惱地說。

“哼，我諒他也拿不出來！”老劉皺巴巴的臉上露出一絲得意。

而出乎意料的是紅兵卻慷快地答應(yīng)了下來，只是說容他籌備幾天。

“爸，這下玩大了吧！要嫁你去，我可沒答應(yīng)?！备傂阖?zé)備道。

“他小子吹吧，五萬，五萬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老劉瞇合著眼抽著旱煙說。

就在紅兵忙著籌備錢的時候，競秀認(rèn)識了趙富強。

競秀家住在鎮(zhèn)政府的腦畔上，她爸仗著老黑皮的名，一旦沒錢花了，就欺負(fù)欺負(fù)鎮(zhèn)政府，想著法子找鎮(zhèn)政府的茬。他有一招，逼著競秀媽給鎮(zhèn)政府腦畔上倒尿。鎮(zhèn)政府覺得老黑皮臟不過，不愿意招惹他，花點小錢，息事寧人。

清晨，和煦的陽光投射到窗格上，小鳥在外面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競秀媽回娘家去了，競秀發(fā)現(xiàn)爸背操著手在地上踱來踱去。

“競秀，”她爸突然停下腳步，“爸讓你做件事?！?/p>

“做什么？”

“拿尿盆給鎮(zhèn)政府腦畔上潑一潑，一定要瞅著鄉(xiāng)政府院里有人的時候再潑。??？”

“爸，”競秀拉著臉說，“我才不做那樣的缺德事呢！況且，尿盆里的尿早倒進(jìn)茅坑里了。”

“舀上一馬勺清水，倒進(jìn)尿盆里充充數(shù)，你媽也是這么做的?！?/p>

“那，行嗎？”

“沒事，以前你媽就是那樣配合我的。農(nóng)家人的屎尿都是有用的，誰舍得白白給鎮(zhèn)政府呢？”爸的臉上掠過一絲得意，但馬上就面無表情了。

競秀舀了一馬勺清水倒進(jìn)尿盆，放在鹼畔上，專等鎮(zhèn)政府的官員向上看。一個后生出來在院子的角落里刷牙，等那后生轉(zhuǎn)過身，競秀抓住機會，“唰”的一聲，將水潑向鎮(zhèn)政府的腦畔，水星飛濺，落在那后生的臉上，那后生驚慌失措地抹了一把臉，朝腦畔上望上來。

“喂，喂，”那后生朝腦畔上大聲叫道，“腦畔上家，你們算是做的什么兒事嘛？”

競秀羞紅了臉，退縮到她爸的身后，把她爸推到前臺。老劉滿臉憤怒，大聲罵道：“誰家的黃嘴叉，老爺在老爺?shù)柠|畔上倒尿哩，屙屎努得球動彈，有你后生球相干哩？”

那后生仰臉回罵道：“你個老不死的鬼老漢子，你往我鎮(zhèn)政府腦畔上倒尿，你還有理了你？”

“嘿嘿，狗雞兒上長出骨石了，出了怪棒了，叫我看那是誰家的牲口？”她爸捋了捋袖子，裝腔作勢就要往下沖，競秀趕緊一把拉住，她明顯感覺到她爸的雷聲大，雨點兒小。

這時，鎮(zhèn)政府院里出來許多干部，都朝腦畔上張望著。那后生似乎也要往上沖，被鎮(zhèn)長死死地拽住，那后生用力過猛，差點把鎮(zhèn)長帶倒，幾個年輕點的干部把那后生扭住強拉進(jìn)里院去了。競秀還能聽見罵罵咧咧的聲音。

爭吵暫告一個段落。

下午，一個副鎮(zhèn)長到競秀家，送來180塊救濟款，讓她爸在一張表上簽字。

副鎮(zhèn)長笑著說：“老哥，拿了錢，以后可不能再給鎮(zhèn)政府腦畔上倒尿了，??？”

“不會了，不會了，暫時不會了。”她爸說。

“老哥，你呀！”副鄉(xiāng)長無奈地在她爸的肩膀上拍了拍。

“那個嘴上不長毛的黃嘴叉子是誰？”她爸一邊簽字，一邊問道。

“剛調(diào)過來的出納，小汪，汪紅兵，你老不要計較，他年輕，不懂事，冒犯你老人家了?！备辨?zhèn)長歉意地說。

“哪天把老子逗毛了，掐死他！”她爸憤憤地說，“不過，那小子人頭子長得還不錯?！?/p>

她爸看了一眼競秀。

“那把你的寶貝女兒競秀嫁給他做你女婿如何？”副鎮(zhèn)長順勢開玩笑地說。

“人家能看上我女兒競秀哩？”爸嘴里胡亂地嘟囔著。

競秀臉羞得緋紅，心里想：他怎么也叫汪紅兵？

過了幾天，那個副鎮(zhèn)長又上來串門了，一進(jìn)門就喜笑顏開：“老哥，恭喜啊，賀喜?。　备傂惆置鏌o表情地問道：“有什么喜事能降臨到我這個賭博轱轆子身上呢？”副鎮(zhèn)長斜靠在炕欄邊，說：“老哥，你忘了，前幾天跟你吵架的那個出納小汪，人家真的看上你家閨女競秀了！”副鎮(zhèn)長干咳了兩聲。競秀聽到這話，臉上一熱，趕緊躲到后窯里去了。

“老婆子，給咱鎮(zhèn)長泡茶。”老劉攮了攮不知所措的競秀媽說，“泡好茶，把去年馮鎮(zhèn)長送咱的西湖龍井泡上?！?/p>

競秀聽見副鎮(zhèn)長跟爸拉話拉得很投機，不時地聽見副鎮(zhèn)長爽朗的笑聲。過了一會，副鎮(zhèn)長要起身了，說：“老哥，那就叫兩個娃娃接觸接觸著看吧。改天，我叫小汪給你賠個禮?！敝宦犚姲终f：“賠什么賠，誰沒年輕過？”副鎮(zhèn)長嘿嘿笑著說：“我就喜歡老哥這份大度！”

第二天副鎮(zhèn)長就領(lǐng)著小汪來到競秀家，小汪手里提著水果，一進(jìn)門就低頭哈腰地說：“叔，你看那天，我，我——”

“沒事，誰沒年輕過幾天呢。”爸照例面無表情地說，“老婆子，招待客人?！?/p>

老劉說完話，一轉(zhuǎn)身掀起門簾出去了，院里撂下一句話：“我打麻將去了，三缺一。”

“爸，你？”競秀跺著腳喊道。

競秀媽不知所措，副鎮(zhèn)長笑瞇瞇地說：“叫兩個娃娃先談著，老嫂子，你說呢？”競秀媽不知說什么好，只有忙不連跌地點頭。

這樣，在競秀的世界里出現(xiàn)了兩個汪紅兵，一個是修車汪紅兵，一個是政府汪紅兵。政府汪紅兵馬上就粘上了競秀，有事沒事就往競秀家跑，而且從來沒空手來過，整條的紅塔山，上好的西鳳酒，還有剛上市的新茶。他來到競秀家也不見外，也不管競秀媽做的飯衛(wèi)生不衛(wèi)生，端起碗就吃。說擔(dān)水就擔(dān)水，說劈柴就劈柴，里里外外沒有個干部的架子。還有，口甜得讓老兩口一滿招架不住。政府汪紅兵啥事都順著競秀，把競秀當(dāng)三歲的孩子寵著，似乎從來就是個沒脾氣的人。他也很會說話，不管競秀有話沒話，他總是能找到話茬，給她講鎮(zhèn)政府里發(fā)生的趣事，一會就把競秀說的渾身輕松。

競秀發(fā)現(xiàn)兩個汪紅兵相同之處是都愛抽煙，不同之處是政府汪紅兵不僅比修車汪紅兵長得高，而且看上去要帥氣得多。

競秀始終跟他們保持著距離，不遠(yuǎn)不近，不冷不熱。她有一條鐵律，無論哪個汪紅兵，誰約她出去，都不肯。

王二狗居然傳來話了，說修車汪紅兵已經(jīng)把五萬的彩禮籌備齊了，看什么時候訂婚。老劉驚訝地露出幾顆豁豁牙。競秀憤怒地看著她爸，他爸就對王二狗說：“再等幾天，給你回話?！?/p>

王二狗走了之后，爸悶聲悶氣地問她媽：“你覺得這兩個娃娃哪個更合適？”

競秀媽說：“修車汪紅兵人實在，有手藝，門當(dāng)戶對，將來能過好光景。政府汪紅兵，太活套，怕把咱競秀賣了，咱閨女還要幫忙點票票哩。咱閨女沒工作，桌子高，板凳低，怕咱競秀會受氣的?！?/p>

“受氣咋地？”她爸皺了皺鼻子說，“哪兒有女人不受氣的？”老劉在鞋底上梆梆梆地磕了磕旱煙鍋子接著說：“你一個長頭發(fā)的婦道人家懂個屁，沒有正式工作與有正式工作，那是兩重天，你別看政府汪紅兵的工資低，跟各機關(guān)打交道，辦個事啦，疏通個關(guān)系啦，如履平地，公家人活得體面，逢人抬舉。你再看看那個修車的，黑不溜秋，攬個活什么的，求爺爺告奶奶，處處給人笑臉，常活得跟龜孫子似的。拿大道理跟你女人家說，你也不明白，咱就拿抽煙來說吧，你看看掙小錢的政府汪紅兵抽的是什么煙，啊，你再看看掙大錢的修車汪紅兵抽的是什么煙，啊，你心里就該清楚了！”

競秀爸看了一眼競秀。

競秀說：“我還是覺得我媽說的對，桌子高，板凳低，咱攀不上?！?/p>

“現(xiàn)在是人家政府汪紅兵主動攀咱哩?！崩蟿⒄f，“拄棍拄個長的，攀伴攀個強的。你難道連這個道理都解不開？你說，政府人員工資低，多少人的頭削得尖尖的，都往政府部門里鉆哩，咋都不辭職去學(xué)修車呢？修車的就是個修車的，渾身污油，掙錢再多，也得在政府人員跟前小勤下氣，說到底，修車就是個伺候人的?！?/p>

競秀沒想到一個老黑皮居然有那么深的學(xué)問。

競秀就想探探這收入與抽煙里面的學(xué)問。

見到修車汪紅兵，競秀問：“你怎么搞到那么多錢？”

修車汪紅兵說：“錢在世上哩，周轉(zhuǎn)唄?！?/p>

競秀又問：“你一個月能掙多少錢？”

“一千多，兩千吧。”修車汪紅兵疑惑地看著競秀，他突然覺得競秀有一種很俗的。

“那你一般抽什么煙？”競秀換了個話題。

修車汪紅兵更是滿臉疑惑，他從左兜里掏出一盒紅塔山，右兜里掏出一盒紅延安。

競秀說：“你什么意思？”

修車汪紅兵說：“我給顧客抽的是紅塔山，自己抽的是紅延安?！?/p>

而見到政府汪紅兵的時候，競秀撲面就問：“讓我看看你抽的是什么牌子的香煙？”

政府汪紅兵把半盒紅塔山遞給競秀。

“你怎么抽這么貴的煙呢？”競秀翻轉(zhuǎn)著煙盒說。

“不貴?！闭艏t兵笑著說。

“咋不貴呢，聽說一盒紅塔山就十來塊錢呢?！备傂銤M臉疑惑。

“又不是我掏錢?！?/p>

“單位上發(fā)的？”

“有人給的。”

“你一個月多少工資？”

“三百多吧。”政府汪紅兵滿臉疑惑，他想從競秀臉上讀出點東西來。

“你能拿出五萬塊錢嗎？”競秀緊追不舍。

“臨時用的話，鎮(zhèn)政府的保險柜里有?！闭艏t兵臉色蒼白，臉上呈現(xiàn)出無法掩飾的慌亂，眨巴著眼睛，“你爸跟我要五萬彩禮？”

“不清楚?！备傂慊卮?。

政府汪紅兵馬上意識到自己剛才有點失態(tài)，他腦筋一轉(zhuǎn)，把臟衣服拿來讓競秀洗，從衣兜里掏出一個紅本本遞給競秀。

競秀問：“是什么東西？”

他說：“那是我的工資本，我這輩子的命根子?！?/p>

“為什么要交給我？”競秀不解地問道。

政府汪紅兵說：“你拿著吧?！?/p>

競秀笑著說：“你是在嘲笑我吧，你的工資本，我拿著算是怎么回事？”

“將來，我的就是你的。”政府汪紅兵慷慨地說。

競秀感覺到一股熱血涌上頭頂，她覺得政府汪紅兵以前說過的所有的話都沒有今天這一句如此讓她內(nèi)心溫暖。這是一個男人對女人莫大的信任與托付。陡然間，她感覺到她情感的天平向政府汪紅兵傾斜。但她下意識地把工資本還給他，長嘆了一口氣。

“你怎么了？”政府汪紅兵蹲下來，親切地問道。

“我，我覺得我配不上你。”競秀含情脈脈地看著政府汪紅兵。

“咋？”政府汪紅兵不解。

“我就是一個農(nóng)村女娃娃，什么也沒有?！备傂銍@了一口氣。

“我就喜歡你清純的樣子。”政府汪紅兵輕輕地托起競秀的下巴。

競秀心里咯噔一下，臉上泛起一圈紅潤的嬌羞，女人對自己的容貌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最怕別人說她漂亮，讓人臉紅害羞，而最愛別人說她漂亮，讓人心里舒坦，夸贊幾句，就最把持不住。

“清純能當(dāng)飯吃嗎？”競秀搖搖頭，“而我沒工資本??！”

“那簡單啊，結(jié)婚后，我的工資本就是你的，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闭艏t兵攤開雙手說。

“那還不是你的工資本，名字是你的，工資也是你的，我只不過保管保管而已?！备傂銚u搖頭說，“你們男人家真會哄人！”

“我保證，結(jié)婚之后，工資本的名字歸我，工資本的實質(zhì)歸你，里面的錢我一分錢都不花?！闭艏t兵信誓旦旦地說。

“真的？”競秀嗖地抬起頭來。

“當(dāng)然是真的?！闭艏t兵把手伸過來拉著競秀的手說，“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能變。”

競秀軟綿綿地靠在政府汪紅兵的身上，政府汪紅兵乘勢把她攬在懷里，他的兩臂環(huán)抱著競秀，下巴觸到競秀的頭發(fā)，癢癢的，怪舒服的，競秀起先還象征性地反抗，把胳膊半推半就地往開撐，就像企圖打開一把雨傘，但沒有成功，而政府汪紅兵就沒有放開她的意思，把競秀往緊摟了摟，競秀的身子幾乎完全被箍住了。慢慢地，慢慢地競秀就由半推半就的反抗變成了不由自主的配合，他的嘴唇穩(wěn)穩(wěn)地對準(zhǔn)她的嘴唇，他倆沉浸在濃濃的纏綿里……

競秀被俘虜了。

她躺在政府汪紅兵的懷里，深情地審視著她眼前的這個男人，愿意把命根子托付給自己的男人。突然，她一骨碌坐起來，說：“你怎么也叫汪紅兵？”

政府汪紅兵說：“我本來不叫汪紅兵，我叫趙富強，也不是老廟鎮(zhèn)的戶口。初中應(yīng)屆時沒考上小中專，而往屆生不允許考小中專，我爸就想辦法在老廟鎮(zhèn)辦了個假戶口，重新按應(yīng)屆生建檔，讓我改名換姓，隨了母親的姓。那年，我考上了延安財校。”

“原來你就是那個趙富強??！我在老廟中學(xué)的光榮榜上見過你的，我記得榜上的名字就是趙富強！”競秀興奮不已。

“是的，光榮榜用的是我的真名，老廟中學(xué)的校長跟我爸是親姑舅關(guān)系。”政府汪紅兵解釋說，“你以后別叫我汪紅兵了，我覺得好別扭。”

“那政府里公家人怎么都叫你汪紅兵呢？”

“我的小傻瓜，檔案能隨便改的嗎？”趙富強說著就用嘴把競秀的嘴堵上了。

競秀使勁掙脫趙富強，說：“還有一個汪紅兵，也是咱老廟中學(xué)畢業(yè)的，你認(rèn)得不？”

“當(dāng)然認(rèn)得。他是我的同學(xué)，他就在我們政府旁邊開修車鋪。”趙富強把目光投向窯頂。

然后，競秀就把她爸向汪紅兵索要五萬彩禮的事告訴富強。富強很驚訝，眼里露出兇巴巴的光芒。競秀說：“你怎么了？”富強立刻收回兇巴巴的表情，換了一副嬉皮笑臉，再次朝競秀的嘴移過去，這時，他倆聽見爸在院子里使勁咳嗽，競秀一骨碌爬起來，慌亂地整了整皺巴巴的衣服和凌亂的頭發(fā)……

之后，競秀一直發(fā)愁她爸該給汪紅兵怎樣的一個交代，奇怪的是備好五萬彩禮的汪紅兵直到競秀出嫁都悄無聲息。

競秀跟富強就要結(jié)婚了，他們租了一孔窯洞，把家落在縣城里。競秀爸沒有向富強索取任何彩禮，便跟鎮(zhèn)政府成了親家，鎮(zhèn)政府腦畔上倒尿盆的事就再沒有發(fā)生。當(dāng)然，有個補助呀、救濟呀什么的，根本用不著老劉去爭取，富強就看著給解決了。馮鎮(zhèn)長吹噓說：“多少年鎮(zhèn)政府解決不了的頭疼問題，在他手里通過聯(lián)姻的方式給徹底解決了。”

結(jié)婚那天，她意外地發(fā)現(xiàn)紅兵在富強家跑前跑后，忙得團團轉(zhuǎn)，好像他從來就沒喜歡過競秀似的。她沒想到紅兵對她的感情上居然如此拿得起放得下，這是男人的薄情寡義，還是男人的胸襟氣概？她說不清楚，但有一絲隱隱的失落。

剛結(jié)婚幾天，富強和他的同學(xué)一起喝酒，有些醉，就海吹起來，說他讓競秀來接他，競秀不敢說半個“不”字。同學(xué)們都說他吹牛，大家和富強打賭，如果競秀來接，他們每人喝三杯，如果競秀不來，富強喝五杯。富強就把電話打過去。競秀接了電話，有點為難。那時她爸正好沒錢花了，來到競秀家，競秀給他打發(fā)了一百塊錢。富強打電話的時候，她爸也聽見了，她看見爸的臉一沉，眉頭一皺，背著手要出門，頭也不回撂下一句話：“去接吧，嫑讓他闖下什么亂子！”富強雖然喝得爛醉，但競秀的到來讓他突然興奮起來，手舞足蹈，滿心歡喜，讓大家喝酒喝酒，哈哈笑個不停，弄得競秀臉上很是無光。競秀看見汪紅兵也在酒場上反復(fù)地給富強敬酒、遞煙、獻(xiàn)殷勤。競秀拉扯著富強準(zhǔn)備回家，給大家賠笑，卻把一群同學(xué)笑得神魂顛倒，嫂子長嫂子短地大呼大叫，而汪紅兵就像上學(xué)時一樣，冷冷地旁觀。競秀把富強拉扯著出門沒幾步，富強撲哧一聲，吐了一大攤。競秀埋怨道：“你就不能少喝點，讓你同學(xué)看見多不好！”富強迷瞪著，軟塌塌地半天站不起來，嘴里嘟囔著：“煙，抽煙，我的紅塔山呢？”富強在自己兜里亂摸了一氣，沒找著，就沖著競秀說：“我的煙可能撂到同學(xué)家里了。你，快回去，把我的半盒紅塔山拿回來?！备傂阏f：“撂就撂了，不就半盒香煙嗎？走，咱回家?！备粡娚鷼獾溃骸敖心闳?，你就去，你在磨嘰什么呢？啊？快去，半盒紅塔山呢！”競秀拗不過，正準(zhǔn)備去取那半盒紅塔山，這時，汪紅兵攆出來了，示意競秀別要那半盒紅塔山了，說：“富強，還是我送送你吧。”富強看看汪紅兵，再看看競秀，醉眼蒙眬地吼道：“你送我，你送我什么？就你，以后少騷情，啊，滾，能滾多遠(yuǎn)就滾多遠(yuǎn)！”汪紅兵后退著滾到小賣部拿來兩條紅塔山，塞給競秀，說：“這個，讓富強抽去吧，他愛這個?！备傂銓t兵說：“你憑什么給他紅塔山呢？”紅兵略帶嘲諷地笑著說：“我倆是同學(xué)，你可能不知道。”這時富強似乎清醒了一點，從競秀手里奪過香煙，笑著說：“老同學(xué)，這才像個老同學(xué)嘛！”這讓競秀很失望，也很難堪。第二天，富強酒醒了，競秀就問：“汪紅兵為什么要給你兩條紅塔山？”富強圍著被子，把紅塔山反復(fù)翻轉(zhuǎn)著看了幾遍，得意地說：“哼，沒我，他給鎮(zhèn)政府修車的費，那叫掙得下，拿不上。”

“媽媽，我長大了，一下子就考上清華了！”

小雨不知怎么就突然冒出來這么一句沒頭沒腦的話，滿臉的稚氣洋溢在小孩子的臉上。競秀都驚呆了，她上去摟住兒子使勁地吻，開始的時候，小雨還配合著，后來就拼命掙扎，喊道：“媽媽，你弄疼我了！”競秀滿眼的熱淚，自言自語道：“清華，這是一個好兆頭，我要不惜一切代價，哪怕砸鍋賣鐵！”

當(dāng)競秀有了兒子，她的同學(xué)大多數(shù)都有了工作，遍布縣里的各個部門。好多同學(xué)當(dāng)初學(xué)習(xí)成績根本不如競秀，但她們遇上了大學(xué)擴招，大部分都考上了大學(xué)，有自己的工作，有自己的工資本。競秀突然意識到她那時太傻，太沖動，跟班主任較的什么勁呢？如果她能堅持上完高中，她相信自己也應(yīng)該是一個堂堂正正的大學(xué)生，有一份屬于自己的工作，有一份屬于自己的工資，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工資本。再怎么后悔也無力回天，現(xiàn)在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讓小雨考上一個好大學(xué)，來彌補她內(nèi)心深處的遺憾。競秀的幾個女同學(xué)邀請她一起吃飯，競秀就不由得羨慕起她們這些上班族來，當(dāng)她們聽說富強的工資本完全掌握在競秀的手里時，有人居然嘖嘖地彈起了響舌，說：“喲，競秀啊，你好幸福，沒工作，手里卻拿一個可以任意支配的工資本，多好??！你以為我們有多好呢，還不是天天去上班，看領(lǐng)導(dǎo)的臉色，你可不知道，我們的錢沒掙夠，難道班沒上夠嗎？上班有什么好，不如你手里捏著工資本，有老漢打拼，多舒服，多清閑，嘖！嘖！”競秀也說不清楚，這些妖精女人是故意在她面前客氣哩，還是真的對上班有一種痛徹的厭惡？不過，她們的話多少能給競秀一些安慰。

正如富強當(dāng)初承諾的一樣，他倆一結(jié)婚，富強就把工資本交給競秀，競秀可以隨意使用，富強從來不聞不問。奇怪的是，物價在漲，工資也在漲，富強從來沒有向競秀要過錢，一分也沒有。富強在外面該吃的吃，該喝的喝，啥事也不耽擱。競秀對富強說：“你一個男人家，出門不帶點錢怎么行呢？”她拿出幾百塊錢給富強。富強說：“你留著吧，我有辦法，你別管?！备傂悴辉賳?。結(jié)婚之后，房租什么的，都是富強搞定的，競秀在租來的窯洞里住了一年多，房東居然從來沒跟她收過一分錢的房租和水電費。有一天，房東和另外一家房客因為幾塊錢的電費吵得不可開交，競秀的心就撲騰撲騰地狂跳。她主動去問房東，說：“我家的電費欠了沒有？”房東笑嘻嘻地拍拍她的肩膀說：“你找了個好男人?。　?/p>

競秀把小雨突然冒出那句“一下就考上清華”的話告訴富強，他也很興奮，說：“你管內(nèi)，我管外，你的職責(zé)就是好好培養(yǎng)咱兒子，要花錢就從工資本里取?！备傂愠π∮暾f：“小雨啊，你可一定給媽媽爭這口氣，爭取一下就考上清華！”小雨忽閃忽閃地眨巴著眼，胡亂地點著頭。競秀滿懷期望，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培養(yǎng)小雨上了。大家都說小雨真聰明，四歲的時候，就可以背出上百首的古詩，能寫三百多漢字，比如，菊花的菊，辣椒的辣。競秀的同學(xué)說競秀真有本事，生了個小神童，照這樣下去，將來考個好大學(xué)，那是鐵板上釘釘?shù)氖?。而富強整天在外忙他的工作，幾乎每天晚上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家，滿嘴的酒氣。

小雨該上幼兒園了。

富強認(rèn)為小雨該上全縣新建社區(qū)的昌樂幼兒園，說那里環(huán)境好，而競秀認(rèn)為該上縣紅星幼兒園，她的理由是：紅星幼兒園是縣上的老牌幼兒園，教師配備經(jīng)得起時間的考驗，而昌樂幼兒園都是些剛畢業(yè)的幼教師范生在教學(xué)，水平不可靠，咱小雨可千萬不能輸在起跑線上。聽說昌樂幼兒園的娃娃一天的時間都浪費在玩耍上了，啥也學(xué)不來。這是她經(jīng)過調(diào)查研究得出的結(jié)論。昌樂幼兒園的樣子像城堡，花花綠綠的，兒子喜歡，而紅星幼兒園還是老式的平房。她對兒子說：“昌樂幼兒園華而不實，學(xué)不下多少東西，怎么考清華呢？據(jù)說，大班的學(xué)生還不會二十以內(nèi)的加減法，太可怕了。紅星幼兒園的學(xué)生不僅識好多字，二十以內(nèi)的加減法都練得滾瓜爛熟，而且還開英語課，常規(guī)英語隨便說，二十六個英語字母可以倒背如流?！北M管小雨撅著小嘴老大不情愿，她還是舍近求遠(yuǎn)去紅星幼兒園報到。

剛到紅星幼兒園門口，她就看見一大群人圍在大門口，臉上個個都是憤怒的表情，罵罵咧咧。她隨便問了一個女人，那個女人手里捏個破蒲扇，呼扇著，唾沫星子亂飛，說：“媽的，這么大一個縣，就一所縣級幼兒園，名額都他媽的給干部子弟留著呢！一上午剛報了半個多小時，滿了，誰信呢？”競秀聽了之后慌慌張張地拉著小雨來到一家小賣部給富強的單位打了個電話。富強說：“你回去吧，你別管了?！备傂銡饧睌牡睾鸬溃骸摆s緊想辦法，再不想辦法，恐怕就沒辦法了！”這一吼把小賣部的老太太嚇得怔在原地不動了。電話那頭的富強一再安慰她，說：“沒事的，有我呢?！倍傂阌妹畹目跉庾尭粡娳s緊回來，否則，她就領(lǐng)著未來清華大學(xué)生跳河去！富強笑著說：“別，別，你就在小賣部等我的消息?！备傂憷∮辏睦镏保蠛沽芾?，額頭的頭發(fā)都胡亂地粘貼在臉上，一綹一綹的，癢癢的怪難受，她隨便抹了一把。小雨說他口渴，要吃雪糕，她隨便從冰柜里拿了一個塞給小雨，也沒問價錢。她覺得熱得難受，想起剛才幼兒園門口遇到的那個女人，手里拿著的那個破蒲扇，大熱天，不好看，但那東西真管用。她用手朝自己的臉胡亂地扇著，微弱的風(fēng)根本解決不了什么問題。電話鈴響了，她的心撲通撲通地跳。電話那頭傳來富強的聲音，說：“你去找幼兒園的楊美玉。”她忙忙亂亂地拉著小雨的手就要走，老太太就嚷嚷開了，說：“喂，那個拖娃娃婆姨，你還沒給錢呢！”競秀很不好意思地付了錢，也沒細(xì)算。幼兒園門口依然圍著許多人，大門被圍得水泄不通，競秀見縫插針地往進(jìn)擠，擠得她渾身都濕透了，憋得滿臉通紅，氣也喘不過來，終于擠到小門處，門衛(wèi)低聲說：“你是美玉說的那個劉競秀嗎？”競秀點點頭。門衛(wèi)便大聲嚷嚷著：“喂，大家都讓讓，都讓讓，讓我們的內(nèi)部職工進(jìn)來?！毙￠T拉開一條細(xì)縫，競秀拉著小雨鉆了進(jìn)去，門衛(wèi)迅速把小門鎖上了。進(jìn)到里院，競秀突然感覺開闊多了，微風(fēng)吹來，感覺身上涼涼的，氣也順了。但當(dāng)她回頭看見許多人被隔在大門外面，好像她在探視一群監(jiān)獄里的犯人似的，他們的臉貼在鋼筋柵欄上，被擠得如同歪瓜裂棗。門衛(wèi)背對著大門，對競秀擠眉弄眼，說：“快去吧，園長正等著給你分配工作呢?！备傂銜獾攸c點頭，正說著，她看見一個女人的腦袋和半個身子從二樓的窗戶伸出來，朝競秀使勁地招手。競秀蹬蹬蹬地上了樓，就在要進(jìn)園長辦公室的門的時候，與汪紅兵碰了個滿懷。紅兵西服革履，一副大老板的派頭，不過競秀隱隱聞到一股淡淡的機油味，兩人都尷尬地笑笑。紅兵拖著他的女兒說：“我先出去了，在外面等你?！毙∮旰茌p松就報進(jìn)去了，似乎不費吹灰之力，就憑園長的一根條子。競秀想起大門口那些被擠成歪瓜裂棗的臉，她覺得找一個有工作的男人的好處不僅僅是能給她一個工資本。然而，汪紅兵似乎也很神通，居然也能越過鐵大門把他的女兒報進(jìn)去。

當(dāng)她拖著小雨的手從擁擠的鐵門出來，她看見汪紅兵蹲在一段矮墻下面，他的女兒手里拿著雪糕在哧溜哧溜地吮吸著。她假裝沒看見，拉著小雨的手匆匆從紅兵身邊過去。紅兵站了起來，攔住了她，弄得她滿臉的尷尬。紅兵把手從背后伸出來，手里拿著兩根雪糕，一根給小雨，一根給競秀。小雨看著媽媽，顯得很無辜，用舌頭舔著干裂的嘴唇。競秀只好說：“小雨拿著吧，謝謝叔叔?！毙∮隄M臉歡喜地接過雪糕，說：“謝謝叔叔。”紅兵摸了摸小雨的頭說：“競秀啊，咱幾年沒見，我們的孩子都這么大了，時間過得真快，賞個臉，咱一塊吃個飯吧?！备傂阏f：“好啊，我請客?！奔t兵說：“哪能呢？還是我請吧?！?/p>

他倆相跟著往前走，競秀警戒地和紅兵保持著距離，而兩個孩子很快就熟悉起來，彼此打打鬧鬧跟在他倆的屁股后面。紅兵帶她來到一個酒店，要了一個小包間，花花綠綠點了五六個菜。紅兵說：“咱喝點酒吧。”競秀渾身緊張起來，說：“我不會喝酒?！奔t兵說：“那就少喝點?！备傂氵B忙搖著頭說：“我滴酒不沾。”紅兵說：“要么來點紅酒？”競秀說：“我什么酒都不能喝。再說了，喝得面紅耳赤，回去也不好給富強解釋?！本驮谒麄z討論喝酒的時候，兩個孩子早已開吃了，他們似乎對大人的事毫不關(guān)心。他倆不好意思地相視而笑。紅兵給競秀要了一杯飲料，而給自己要了一瓶白酒。競秀雖然沒喝一滴酒，臉早已如桃花般緋紅，連耳根都紅了。紅兵給競秀夾了一塊芳香排骨，說：“吃吧，趕緊吃吧。”

競秀問：“生意怎么樣？”

紅兵說：“仰仗你家富強，生意還好。”

競秀很是不解：“你憑什么要仰仗他呢？”

“憑他手里的那點權(quán)?！?/p>

“他一個小小的出納能有多大點權(quán)？”

“我要把鎮(zhèn)政府修車的生意攬下來，不僅要打點大大小小的鎮(zhèn)長副鎮(zhèn)長，還要打點像富強那樣的嘍啰?！?/p>

“打點鎮(zhèn)長副鎮(zhèn)長我能理解，我家富強算什么，芝麻粒大小的碎干部。”

“那你就不懂了，打點鎮(zhèn)長，比如換一個三塊錢的螺絲，我可以開300塊錢的票，而這300塊錢的賬什么時候能到我手里，就卡在富強的手里，你說我不仰仗他行嗎？”

“你倆不是同學(xué)嗎？”

“不過是三天兩后晌的同學(xué)罷了?！奔t兵笑著說，“生意場，以利交，人情嘛，就不說了?！?/p>

競秀輕輕地點了點頭，她這才明白為什么紅兵總是在富強跟前打哈哈，獻(xiàn)殷勤。

“我就不明白，”紅兵微蹙著眉頭，“他怎么在單位就跟我重名呢？”

競秀就把富強告訴她的說法陳述了一遍。

紅兵昂首一杯酒下肚，微微搖了搖頭。

兩人一時無話，紅兵自斟自飲，臉色微紅。競秀慢悠悠地品著飲料，從包間的半截簾子的下面可以看到兩個孩子在大堂里追打，從這個桌子底下鉆進(jìn)去，又從另一個桌子底下鉆出來。

“咱不說這件事了。”競秀說，“說說你的家庭吧?！?/p>

紅兵說：“自從你選擇了富強之后，我很失落，后來慢慢就想開了。一個農(nóng)村后生來到鎮(zhèn)上打拼也挺難的，租人家的地方，一天價油膩膩的就住在修車車間里。有一天，來了一個修車的老司機，他把車修好，算了賬，那個老司機居然說我為人誠實，心輕，要價不高。老司機問我有對象沒。我說沒有。老司機說他有個外孫女，家在西門坪，家底不錯。我說，我農(nóng)村來的，連個住處也沒有，你外孫女能看上哩？老司機笑呵呵地說，我看你人實在，婚姻嘛，買眼鏡對眼哩。老司機低下頭悄悄說，我那女婿家里厚實，有好幾院房產(chǎn)呢，如果成了，我保證他給你陪一院房產(chǎn)當(dāng)嫁妝。你好好跟我外孫女談。老司機果真領(lǐng)著紅兵提了大包小包的禮物到他女婿家。正如老司機所說，他外孫女靈巧人長得水靈，就是不愛念書。老司機的女兒女婿似乎對紅兵也挺滿意，人也干脆，說，你倆好好談，談成了，陪你一院三孔窯洞的房產(chǎn)。沖著縣城三孔窯的房產(chǎn)，紅兵一有空就約靈巧出來，靈巧也不客氣，只要我肯約，她就肯來。靈巧吃飯的時候從來不管價錢，不吃米飯，不吃面，不吃饃，什么亂七八糟，煎餅、涼粉、麻辣、火燒、沾沾、串串、炒田螺之類的，什么時候想吃就吃，然后再來一氣雪糕、冰激凌、啤酒、烤肉什么的。弄得我花錢不少，肚子卻常要挨餓。一天，靈巧要看電影，我想，姑奶奶，看電影算是夠省錢的了，兩張電影票20塊夠了吧。不料在進(jìn)場之前，靈巧要我買了些瓜子、汽水、火腿。電影放映不到十分鐘，汽水火腿一掃而光，然后靈巧開始自顧自個地嗑瓜子，也不管我。最糟糕的是我買了一包瓜子，靈巧全部裝進(jìn)她的口袋，那口袋淺，稍一彎腰，瓜子就滴瀝嗒啦地流了出來。而靈巧嬌滴滴地說，你給人家撿起來么！弄得周圍的觀眾都把目光投到我身上。那天晚上，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看了什么電影，就那樣，把瓜子撿起來，流出來，再撿，再流，折騰了十幾個來回?！?

紅兵搖搖頭說：“我一滿撐不定，太熬人了！”

“后來呢？”競秀笑著追問道。

紅兵自斟了一杯，苦笑道：“沒有后來?！?/p>

兩個孩子跑累了，偎依在各自父母的懷里呼呼而睡。

“那你現(xiàn)在的婆姨是怎么跟你成了的呢？”競秀吸了一口飲料說。

紅兵給競秀夾了一些菜，微笑著說：“又是一個老司機，到我的鋪里修車，看我態(tài)度好，技術(shù)高，速度快，就跟我攀談起來。問我多大了，盤問了一下老小外家，就說，他有一個外孫女，和我年齡一般大。老漢就這么一拉扯，我倆就成了。目前有一個女兒。”

“你既然已經(jīng)籌齊了五萬，咋沒見你來我家跟我爸理論呢？”這是競秀一直困惑的一件事。

紅兵仔細(xì)地審視著競秀，想競秀背后的潛臺詞，弄得競秀很不自在。競秀突然覺得她不該說這樣的話。

“我放棄了?！奔t兵苦笑著說，“一天，富強來到我的修車鋪，說你是他的女人了，讓我別費心思了。他威脅我說，如果我繼續(xù)跟他爭，他就想法斷了我的財路，如果我肯放手，我的賬每單都可以快結(jié)?！?/p>

競秀的內(nèi)心產(chǎn)生一絲莫名其妙的悲涼，富強太霸道，紅兵太重利，盡管她在富強和紅兵之間猶豫過。競秀望著窗外的大街，日頭慢慢落下，外面昏暗下來，競秀意識到該回家了，也不知道富強今晚回來還是不回來。

“今天就到這里吧?！备傂闾嵝鸭t兵說。

“我還認(rèn)識了一個女大學(xué)生，”紅兵似乎喝得上了勁，話就多起來，“她叫楊美玉，電大畢業(yè)，工作沒有著落，我想辦法給她買了份工作?！?/p>

“她算你的什么人，值得你去付出那么大的代價？”競秀感到特別意外。

“這世界，幾乎沒有拿錢擺不平的事。”紅兵神秘地沖她一笑。

競秀覺得紅兵變了，她想起一句話：男人有錢就變壞，女人變壞才有錢。

“今天就到這里吧。”競秀有點莫名其妙的厭煩，站了起來，再次提醒紅兵。

紅兵也隨之搖搖晃晃站了起來，他倆幾乎同時來到前臺，兩人你推我搡，搶著買單。紅兵哪肯讓競秀掏錢，而競秀堅決要自己買單，她似乎覺得對紅兵虧欠點什么，競秀搶先拿出300塊錢扔進(jìn)前臺，紅兵從服務(wù)員手中奪過錢硬往競秀包里塞，競秀左躲右閃，紅兵無意間把手推到競秀軟綿綿的乳房上，競秀一愣神，假裝什么也沒有發(fā)生。紅兵手里拿著錢，三拉兩扯，競秀的包被扯壞了。兩個孩子看著他們狼狽的樣子，滿臉迷茫。紅兵的西服也不成體統(tǒng)，領(lǐng)帶松松垮垮，像個二流子。競秀累得渾身淌汗，襯衣被拉扯得變了形，就像透明的塑料紙似的，皺巴巴地貼在身上了，圓滾滾的乳房輪廓顯而易見。競秀趕緊慌亂地用扯壞的皮包遮擋起來。競秀說：“那就你結(jié)吧，下次我結(jié)?！狈?wù)員翻了一下賬單，笑著說：“你們快別爭了，有人已經(jīng)結(jié)過了?！奔t兵怔怔地說：“不是我結(jié)的?！奔t兵和競秀兩人面面相覷，陷入困惑之中。紅兵問服務(wù)員是誰結(jié)的賬，前臺服務(wù)員笑瞇瞇地說：“是一位先生?！奔t兵問：“長什么樣？”服務(wù)員顛來倒去說不清楚。兩人從酒店出來，紅兵說：“可能是我生意上的朋友吧?！备傂阏f：“不管怎么樣，今天算是你請我，下回我請你?！闭f完這話，競秀覺得剛才說的話有些不合適，還會有下回嗎？

由于紅兵把競秀的包扯壞了，紅兵硬是把競秀拉到一個箱包門市給競秀買了一個新包。競秀死活不肯要。紅兵悄悄對競秀說：“不敢再拉扯了，這是在大街上?！备傂阒缓媒邮芰?。

競秀回到家里，富強一個人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競秀進(jìn)門，他似乎非常關(guān)注球賽，都沒抬頭看上競秀一眼，說：“怎么回來這么晚？”

“下館子了?！毙∮険屩f。

競秀趕緊對小雨擠眉弄眼，小雨不知所措，看一眼媽媽，再看一眼爸爸，慌亂中帶倒了椅子，孩子隨即摔倒了。競秀一把扶起小雨，說：“趕快去寫作業(yè)吧?！?/p>

富強問：“跟誰下館子了？”

競秀語無倫次地說：“哦，一個初中女同學(xué)，一塊吃了個飯。”小雨抬頭看了媽媽一眼，眼睛撲閃撲閃的，競秀感覺要出事，她趕緊低下頭對小雨說：“去寫一百個‘大字，大小的大。”小雨在媽媽耳邊悄悄說：“媽媽，你的同學(xué)不是一個叔叔嗎？”她趕緊給小雨擠眉弄眼，小雨不說話了，去小課桌拿本子。

富強還是聽到了，說：“叔叔？”

競秀趕緊掩飾說她的同學(xué)叫素素。為了轉(zhuǎn)移話題，競秀問：“富強，你吃了嗎？”富強說：“早吃過了?！备粡娔闷疬b控器，換了一個臺，看見她的新包，說：“剛買的？你原來的那個包呢？”競秀把包放在炕角角處，說：“哦，那個包壞了，我扔了?！备粡娔闷鸢瓉砀踩タ戳艘蝗?，不冷不熱陰陽怪氣地說：“不錯啊，這包不錯??！”

競秀感覺渾身不自在，手腳似乎沒個放處，每個動作顯得別扭而僵硬，心臟突突地狂跳著，生怕小雨說漏了嘴。好在小雨在寫作業(yè)。富強的嘴角似乎流露出一絲令人費解的微笑。

“別裝了，”富強突然咆哮起來，“你跟誰一起吃飯了，啊，那個修車的汪紅兵，是吧？舊情復(fù)發(fā)，死灰復(fù)燃了，是吧？”

“我們就是一起吃了一頓飯，”競秀渾身顫抖，“況且小雨跟著?！?/p>

“小雨要是不跟著，恐怕我就戴綠帽子了！”富強憤怒地把遙控摔在地上，嚇得小雨出溜溜鉆到媽媽的懷里。

“我給你吃，我給你喝，我給你工資本，你還要咋地，?。俊备粡娧劬A睜，大聲吼道，“我還要給你倆約會吃飯買單，哈哈，不錯吧！”

“富強，”競秀明白了，她平靜地說，“今天，我倆是偶然碰上的，你放心，沒有下次了?！?/p>

從此，競秀兩耳不聞窗外事，專心培育小雨。雖然接送小雨的時候，偶爾也能遇上紅兵，不過紅兵和她一樣，形同陌路，互不搭言。

競秀相信時間會沖淡一切，富強不再提起，這事就算過去了。

一天下午，富強給競秀打來電話，說他在電力大酒店請幾個同學(xué)吃飯，讓競秀過來一起吃。競秀感到很驚訝，自結(jié)婚以來，富強從來沒有帶她和朋友一起吃過飯，今天太陽怎么從西邊出來了？競秀說：“我還是別來了吧，一個女人家，也不愿跟你們那些同學(xué)哥們湊熱鬧，他們盡損我。”富強說：“過來吧，大家都等著呢?！备傂闶嵯戳艘环瑤习鼇淼诫娏Υ缶频?，桌面周圍坐的都是富強在延安財校上學(xué)時的同學(xué)，他們都從延安來。他們一見競秀，個個都眉開眼笑，有叫嫂子的，也有叫兄弟媳婦的。競秀之前沒見過這些同學(xué)，她只是隨和地笑笑，也不說話。于是，富強跟他們稱兄道弟，喝酒打關(guān)，大呼小叫。酒到酣處，富強有些醉眼迷離，面紅耳赤，對大伙說：“大家只管敞開了吃，敞開了喝！”說著，大呼服務(wù)員，說：“給我的每個弟兄一人上一瓶綠茶，一人一盒紅塔山?！钡苄謧兌即蹬醺粡娀斓酶?，讓弟兄們沾光了。富強揮舞著胳膊，說：“大家好好吃，好好喝，想要什么，隨便上?！币粋€同學(xué)說：“汪紅兵，你跟單位領(lǐng)導(dǎo)混得不錯啊，是不是吃了可以掛賬？”外地來的同學(xué)顯然不知道富強的真名，依然習(xí)慣地叫他汪紅兵。富強擺擺手略帶神秘地說：“用不著，今天有我兄弟為咱買單?！贝蠡镢躲兜乜粗粡姡袔追窒嘈乓灿袔追謶岩?。富強瞇著眼，露出幾分得意，大呼服務(wù)員，說：“把你們老板的手機借我用一下?！狈?wù)員不一會就把手機拿來了。富強手握著手機撥了一串?dāng)?shù)字，對著手機大聲說：“汪總啊，忙啥呢？哥在電力大酒店301請幾個朋友吃飯，你過來吧。”競秀走到富強身邊，俯身低語道：“你壓穩(wěn)些，你就不怕同學(xué)笑話你嗎？”富強酒勁一涌上來了，手指著競秀，用命令的口吻說：“競秀，我警告你，一邊去，女人家他媽的少給我插嘴！”競秀氣惱地回到原位。不一會，包廂的門開了，一個人探頭探腦鉆了進(jìn)來，滿臉堆笑，點頭哈腰。

競秀驚奇地發(fā)現(xiàn)來的人不是別人，而是汪紅兵！

富強醉眼迷離地看著紅兵，同時偷眼瞄了競秀一眼說：“汪總啊，哥平時待你不薄吧！啊？”

“全憑哥的照顧，恩重如山，恩重如山?！蓖艏t兵點頭如啄米。

“你看，今天這場面，??？”富強指著桌子斜睨著眼看著紅兵。

“弟兄們好好吃，好好喝。今晚的場面有我呢?！奔t兵立刻會意，拍著胸脯說。

這場面讓競秀坐臥不寧，好在紅兵假裝從來不認(rèn)識競秀似的。

富強站了起來，哈哈大笑，蹺起大拇指說：“汪總仗義！”富強拉著紅兵的手來到競秀面前，說：“今天正好你嫂子也在，你嫂子，漂亮吧？叫嫂子。”紅兵仿佛被什么咽住似的，喉頭艱難地上下抖動著，有氣無力地叫了一聲嫂子。

競秀滿臉通紅，感覺遭受了莫大的羞辱。

一大桌子人都覺得今天這場面有些莫名其妙，不大對勁，但誰也說不上怎么個不對勁。競秀如坐針氈，感覺大伙都在看著她。

競秀明白了，這是一個陰謀，一個純粹的陰謀，富強是想在他的朋友圈招搖一下，順便給紅兵和競秀一個警告和羞辱！突然，從她內(nèi)心深處燃起一股對富強強烈的陌生感和厭惡感！

有一個詞在競秀的腦子里迸出來：卑鄙！

從此競秀變得面無表情，完全和她爸是一個版本。她不想跟紅兵再無緣無故扯上關(guān)系，最好的辦法就是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小雨的教育上。她每天堅持讓小雨背一首古詩，每天記一個英語單詞，而且?guī)е∮陞⒓痈鞣N興趣培訓(xùn)班，什么鋼琴、美術(shù)、跆拳道、書法、演講。她和小雨忙得團團轉(zhuǎn)。小雨幼兒園還沒上完，還有一年的大大班，競秀覺得大大班沒必要上了。她認(rèn)為經(jīng)過她的輔導(dǎo)，大大班的那點知識，小雨已經(jīng)綽綽有余。于是她決定跳過大大班直接上小學(xué)。她考察了縣城所有的小學(xué)，經(jīng)過對比與分析，她為小雨選擇了她認(rèn)為教學(xué)質(zhì)量和管理都比較滿意的東方小學(xué)，盡管東方小學(xué)離她家比較遠(yuǎn)。因為年齡不夠，她又讓富強托同學(xué)疏通了關(guān)系，然后又找關(guān)系選擇了最好的教師配備與班主任。她每天堅持考察小雨對知識的掌握情況，所有的作業(yè)她都要親手批改，發(fā)現(xiàn)錯誤就一一糾正，所有的課文必須背會，盡管老師并沒有這樣要求。盡管如此，班主任李老師給她打來電話，說：“小雨在學(xué)校的表現(xiàn)不怎么好，作業(yè)書寫太慢，上課注意力不集中，連打飯都不夠積極，吃飯速度太慢?！弊詈蟀嘀魅谓ㄗh：退回大大班。競秀大吃一驚，說：“李老師，這不可能，小雨一定能跟上的?！焙髞硭犎苏f這都是這所小學(xué)固有的套路，你去給班主任送點東西，就啥事沒了。競秀給班主任買了一籃水果，并在果籃底下放了300塊錢的購物卡。果然，李老師再沒給她電話。輪到小雨值日的時候，她幾次去替小雨打掃衛(wèi)生，被李老師勸回來了。午飯的時候，她替小雨打飯喂飯，也被李老師勸回來了。一年級的第一次考試，小雨考了雙百，是全年級唯一的雙百。班主任馬上給競秀報喜。競秀第一次露出了久違的笑容。她想，就這樣下去，我的小雨一定會考上清華的。競秀高興得熱淚盈眶，她立即把這個消息打電話告訴富強，他倆好久沒交流了。小雨放學(xué)后，她天不管地不顧地抱著小雨狂吻。

路人說：“這女人有病?！?/p>

之后，她就給小雨定下了鐵的目標(biāo)——雙百。但她的愿望總是跟她過不去，雙百的目標(biāo)每每落空。每次她讓小雨把課文背得滾瓜爛熟，但小雨總是出小毛病，犯低級錯誤。于是她鉆研小學(xué)課本，拼命地輔導(dǎo)，拼命地糾錯。不過小雨并沒有令她失望，整個小學(xué)的成績總是名列前茅。六年級的時候，她帶著小雨往返于西安與縣城無數(shù)次，上奧數(shù)班，有時小雨瞌睡得招架不住，她就給小雨講頭懸梁錐刺股的故事。不幸的是，小雨還是沒能考上西安的五大名校。她讓富強去西安砸錢，然而富強也就是這小縣城的能耐，對于省城似乎就無能為力了。最后她只好退而求其次，讓富強選擇了縣城最好的初中。初一初二的時候，競秀憑她的初中功底還能湊合著輔導(dǎo)小雨，小雨的成績在班里也算是前衛(wèi)的，可是到初三的時候，小雨的個頭都比競秀高了，她就感覺到力不從心了，好多知識都有了變化，難度也比她上初中的時候大。競秀干脆花錢利用雙休日逼小雨去輔導(dǎo)班，結(jié)果沒多大的效果，后來花大價錢請家教輔導(dǎo)，而家教老師一個個都找理由離開了。小雨的成績在下滑，小雨怎么了？其中一個家教老師說：“小雨心不在焉，我無能為力?！备傂阒钡贸圆幌嘛垼恢X。一次家長會，班主任一再強調(diào)好孩子是鼓勵出來的。競秀覺得她經(jīng)常在鼓勵小雨啊，還要怎么鼓勵呢？于是她對小雨說：“只要你猛學(xué)，你要什么，媽就給你買什么?！币惶?，小雨突然提出一個出乎意料的要求，他要手機，說：“班里好幾個同學(xué)都有手機?！备傂阏f：“娃娃家要什么手機呢？一沒生意，二沒業(yè)務(wù)，要手機有什么用？”小雨說：“媽，你太土老帽了，現(xiàn)在的手機都是智能手機，能幫助學(xué)習(xí)，可方便了?！备傂阏f：“那也不行，娃娃家自控能力差，網(wǎng)上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有，對你們有害。”小雨威脅說：“你不給我買手機，我就不給你猛學(xué)?！备傂銡獾脺喩眍澏?，說：“你以為學(xué)習(xí)是為我好嗎？誰能考上好大學(xué)，誰就有享不盡的福，你媽我那時沒想開，現(xiàn)在后悔死了?！备傂銣I流滿面，近乎哀求著說：“兒子，聽話，你給媽爭口氣吧，兒子，只要你能考上清華，你要什么，媽就給你買什么。”小雨噘著嘴說：“不行，我就要手機，現(xiàn)在就要?！备傂阆耄喝绻∮暾娴囊驗槭謾C而不好好學(xué)習(xí)，那不是因小失大嗎？競秀退縮了，說：“拿上手機只能用于學(xué)習(xí)，可不能玩游戲，玩游戲就會把你害了的！”小雨高興地滿口答應(yīng)，抱著書猛學(xué)。看見小雨猛學(xué)的勁頭，競秀可高興了。只要小雨能用心學(xué)習(xí)，她什么都愿意付出，手機算什么。

在小雨上幼兒園、小學(xué)、初中的這段時間，競秀把所有心思都用在小雨身上，富強買了窯洞，然后再賣掉，后來換成120平方米的套房，這一切她都沒管，也沒參與。至于家外面的事，她更不管。除了小雨升學(xué)選擇學(xué)校，富強也不管小雨的教育，競秀的全心投入，他是有目共睹的。買房子，置家具，他不征求競秀的意見，而她也不發(fā)表任何意見，隨你咋地，包括后來富強升為老廟鎮(zhèn)的副鎮(zhèn)長好長時間了，她都不知道。買房子、置家具、搞裝修、升遷，這些花錢的項目，富強都沒伸手跟競秀要過錢，仿佛競秀手里的工資本與他無關(guān)。而她只知道富強的工資一直在漲。最令競秀佩服的是：富強說到做到，甚至沒問過工資本上目前有多少錢。當(dāng)然競秀自認(rèn)為她也沒亂花，工資本上的工資，競秀幾乎都投入到小雨的教育上了。她穿衣服也不講究，從不化妝，沒畫過眉、沒漂過唇，白頭發(fā)卻突然多起來，她也不在意，三十幾的女人，看上去像五十幾的女人。

那是雨后的下午，一個女人敲開了她家的門，競秀說：“你誰?。俊蹦桥艘轮G麗，妖艷動人，笑說：“我是楊美玉啊，你忘了？我現(xiàn)在是老廟鎮(zhèn)政府的副鎮(zhèn)長。你是競秀嫂子吧？富強把一個文件落在家里了，讓我來取一下?！备傂阏f：“富強沒說??？”楊美玉建議說：“嫂子給汪鎮(zhèn)長打個電話證明一下不就對了?！备傂阏f：“誰是汪鎮(zhèn)長啊？”楊美玉哈哈大笑說：“嫂子真會開玩笑吧，汪紅兵啊，就是你的富強哥！”如果不是楊美玉提起，她都忘了富強在單位里的名字是汪紅兵。競秀說：“他啥時候當(dāng)上副鎮(zhèn)長了？”楊美玉笑得前仰后合，說：“都快兩年了，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呢？”競秀說：“我不管他的事?！备傂惆央娫捊o富強打過去，富強說：“在床頭柜的下層抽屜里有個文件，你取出來給小楊吧?！备傂闳〕鑫募f給楊美玉，楊美玉沒有立即走，主動坐在沙發(fā)上，說：“嫂子多大了？”競秀說：“三十幾了。”楊美玉眼睛瞪得圓溜，然后給她推介各種品牌的化妝品，競秀跟聽天書似的，云里霧里。楊美玉走了，競秀覺得楊美玉這個名字好熟悉，不過怎么也想不起來在什么時間什么地方見過或者聽說過。

“楊美玉？”競秀思忖著，“楊美玉？”

競秀使勁調(diào)動大腦里的所有記憶，怎么也想不起來。

電話響了。

競秀接起電話，是小雨班主任的聲音：“你家孩子上課玩手機，被老師沒收了，麻煩你來學(xué)校一下。”

競秀的腦子里嗡的一聲，心里想：壞了，壞了，真的壞了，這下真的壞了！

競秀來到學(xué)校，班主任說：“小雨的成績退步得厲害，而且發(fā)現(xiàn)有抄襲作業(yè)的現(xiàn)象，最近又發(fā)現(xiàn)上課玩手機，不是看網(wǎng)絡(luò)小說，就是玩游戲。”

競秀不明白小雨怎么會突然變成這樣？

競秀沒收了小雨的手機，每天堅持接送小雨上下學(xué)，查看作業(yè)。她考查了一下基本的單詞，40個常用單詞勉強寫出7個。競秀傻眼了，我的天??！清華的苗子啊！競秀給班主任訴苦說：“為了這個孩子，我起早貪黑，小雨的內(nèi)褲我都舍不得讓他洗，被子都舍不得讓他疊，小雨怎成這樣呢？”班主任笑著說：“成人要緊，成才為次！”

可后來競秀發(fā)現(xiàn)小雨把她藏起來的手機偷偷拿走了。

“富強，你回來吧，小雨成績退步得一塌糊涂，我，我沒辦法了！”競秀給富強打電話。富強在電話里沒有說什么。晚上他回到家里。競秀哭哭啼啼地說：“兒子現(xiàn)在成這樣了，好好的清華苗子，你說該怎么辦呢？”富強說：“沒啥，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你也不是沒考上大學(xué)嗎？”競秀氣得渾身發(fā)抖，說：“你，你，怎么能這樣呢？”富強說：“今天晚上，咱不說兒子的事，說說咱倆的事吧。你看，咱倆這樣不冷不熱好幾年了，也不是個事。我們還是離了吧?！备傂隳X子里嗡嗡直響，然后慢慢冷靜下來說：“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富強點點頭。

競秀追問道：“誰？”

“楊美玉。”富強說。

“楊美玉？就是來取文件的那個楊美玉？”競秀問道。

“沒錯?！备粡娬f，“其實她不是來取什么文件，她就是想踩踩點，探探你的水深淺。

“狗男女！”競秀面無表情地說。

競秀和富強彼此靜坐著，好長一段時間都沒有話，一切都很安靜。

競秀說：“你說吧，怎么個離法？”

富強說：“離婚協(xié)議我已起草好了。房子歸你，工資本歸你，孩子歸你。”

競秀接過離婚協(xié)議，連看都沒看，就簽了字。然后說：“你走吧，我累了，我要休息。”

競秀離婚之后，楊美玉這個名字把她的腦子攪得一塌糊涂，她怎么也回憶不起她在什么時間什么地方見過或聽說過這個名字。

班主任又打來電話，說：“小雨逃課了！”

再后來，班主任不斷打來電話，不是說小雨在學(xué)校抽煙，就是說小雨在學(xué)校喝酒，或者說上課打撲克等等。每天競秀奔波于家和學(xué)校之間，給老師道歉，給老師說好話，在保證書上簽字。每當(dāng)收到班主任的電話，競秀的心就像觸電一樣發(fā)顫，驟然發(fā)緊，她的清華夢破碎得無影無蹤。小雨要被停課，她苦苦哀求，給班主任說好話，給班主任送禮。她說：“老師，求求你了，就是拴也得把小雨拴在學(xué)校，小雨浪在社會上，后果就不堪設(shè)想啦！”班主任苦笑著沒說一句話。

當(dāng)小雨在學(xué)校的時候，競秀呆呆地坐在陽臺上，似乎累得喘不過氣來，有氣無力地看著街道上的人流如螞蟻搬家，腦子里一片空白。她爸又來了，她直接給他一碗泡面和一百塊錢，就把他打發(fā)了。

競秀覺得自己好累！好累??！

她突然想起了汪紅兵，然后就想起汪紅兵對她說過的楊美玉。她趕緊出去打問汪紅兵的下落，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汪紅兵已經(jīng)是昌順汽修的董事長了。

競秀撥通了汪紅兵的電話。

“紅兵，是你嗎？”競秀顫顫巍巍地問道。

“是啊，你哪位？”

“我，我，競秀，你還記得嗎？”

“你怎么記得給我打電話呢？”汪紅兵顯然很意外，“咱倆十來年沒見面了吧？你有事嗎？”

“哦，哦，沒事，就是時間久了，想跟你說道說道。”

“那這樣吧，這里有個客戶我要應(yīng)付一下，晚上我請你吃飯。”

“嗯?！?/p>

到了晚上，紅兵打來電話，說他在樓底下等她，并說了車號。她簡單地收拾了一下自己，下了樓。紅兵的車就在小區(qū)的大門的左側(cè)，車燈亮著，紅兵給她招手，她上了車。

“十年前，請你吃飯，給你帶來麻煩，實在不好意思。你知道我為什么后來沒再跟你聯(lián)系嗎？因為你那富強哥把我臭罵了一頓。”紅兵邊開車邊說，“我請你吃飯吧？”

“我吃過了。”競秀說。

“那我們?nèi)ゲ桊^喝茶？”

“什么是茶館？”

“就是一個封閉的包間，里面很安靜，就咱倆?！?/p>

“那就不必了吧，咱們還是到公園里隨便走走?！?/p>

“好吧?！?/p>

紅兵把車開到公園里的車位上，兩人順著人工湖并排而行。

競秀問道：“你女兒的學(xué)習(xí)成績怎么樣？”

“唉！不咋地，不是靈巧的女兒，倒十分像靈巧。反正我盡心了，不管她?！奔t兵長嘆了一口氣，“我覺得有的時候錢多了也真他媽的不是件好事。你兒子怎么樣？”

“唉！”競秀苦笑著搖搖頭說，“也不咋的。”

然后競秀就急切地說，“我記得你給我提起過一個女人的名字，楊美玉，是嗎？”

“沒錯。”紅兵毫不掩飾，“她是我的情人。你還記得你領(lǐng)著你兒子去幼兒園報名，在樓上伸出半個身子給你招手的那個女人嗎？”

競秀想起來了，但她那時跟楊美玉沒有實質(zhì)的接觸。

“可是她現(xiàn)在跟我家富強攪和在一起，你不知道嗎？”競秀在月光下驚愕地看著紅兵。

“知道?！奔t兵平靜地回答。

紅兵說：“楊美玉出身農(nóng)村，上了電大，進(jìn)了人才庫，但她的同學(xué)一個個都找到工作，而她找不到關(guān)系，就給我管理財務(wù)，然后我倆就好上了。我花錢疏通了關(guān)系，把她分到紅星幼兒園，后來我又花錢把她調(diào)到老廟鎮(zhèn)政府當(dāng)出納。有她在，我的賬報起來就容易多了?，F(xiàn)在她已經(jīng)和富強一樣混成副鎮(zhèn)長了，馬上就會成為鎮(zhèn)長的?！?/p>

競秀說：“你就容忍她和富強鬼混嗎？”

“有什么不能容忍的，情人嘛，就是彼此需要的時候，住在一起。不需要的時候，各過各的。她只是我的情人，她又不是我的合法老婆，她有她的生活，她必須找一件合法的外衣，找一個合法的丈夫，我能阻擋嗎？”紅兵攤開雙手。

競秀沒想到紅兵現(xiàn)在的思想竟然如此開放，這種事說的頭頭道道，一點都不臉紅！

“楊美玉和富強已經(jīng)不是情人關(guān)系了。”紅兵附耳低語。

“他們準(zhǔn)備正式結(jié)婚？”競秀的鼻腔里哼道。

“你說錯了?！奔t兵神秘地說，“他倆現(xiàn)在是職場上你死我活的競爭對手。我剛才說了，楊美玉馬上會成為鎮(zhèn)長的，不是副的，而是正的?！?/p>

競秀不解地看著紅兵，不知他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你等著吧，競秀?！奔t兵說，“我會讓富強輸?shù)煤軕K，讓他乖乖地回到你身邊?！?/p>

“在我心里，他早已死了，我并不需要他，我有工資本就夠了。”競秀咬著牙說。

過了幾天，紅兵給競秀打來電話，說有好消息要告訴她。

當(dāng)他們再次見面的時候，他們似乎有些陌生，紅兵覺得競秀蒼老了許多，灰白的頭發(fā)，不入時的打扮，而競秀覺得紅兵胖了許多，腆著肚子。那天公園相約是在晚上，彼此都沒有看清對方。紅兵說：“富強和楊美玉因為鎮(zhèn)長的位子競爭得不可開交，兩人動用了各種社會關(guān)系，誰也不肯相讓。而我讓富強乖乖地敗下陣來?！?/p>

“你使了什么壞？”競秀問。

紅兵興奮地說：“我去銀行辦信用卡，營業(yè)員說我的個人信息與我提供的不符，讓我重新填寫，我看了看說沒有問題啊。營業(yè)員說，你上了延安財校的信息怎么不填呢？我忽然明白是富強頂了我的包上了延安財校。我立刻找到富強，他正忙著與楊美玉競爭鎮(zhèn)長的位子，不愿跟我談。我對他說，你乖乖地把鎮(zhèn)長的位子讓給楊美玉吧。富強眼露兇光，說，憑什么？我說，就憑她是我的女人。富強哈哈大笑，說，你的女人？笑話！我把我在銀行辦信用卡的事給他一說，富強很快就軟塌塌地跪在我的腳下，一把鼻涕一把淚，給我磕響頭，額頭都青了，他決定放棄與楊美玉的競爭，而且對他以前做過的所有對不起我的事向我道歉。我問他究竟用什么方式頂包上了小中專的。他說，那年中考成績下來后，他的成績差5分，于是他爸去打字店偽造了另一張成績單和檔案。我接到的實際上是他爸偽造的成績單。至于學(xué)校公布的結(jié)果完全黑白顛倒。他哀求著說，紅兵兄弟，你放我一馬吧。我一聽他叫我兄弟，我氣不打一處來，說實話，我比他的實際年齡要大，而他過去常在我面前充大，自稱富強哥！為了業(yè)務(wù)，我裝了十幾年的孫子。我說，你他媽的別再老公雞戴駝鈴——冒充大牲靈了，我才是你哥！他立刻叫我哥，向我苦苦哀求，千萬別把我的公職擼了。我搖搖頭說，不可能。他說，汪哥，你不是很愛競秀嗎？你如果把我放倒了，也就意味著把競秀放倒了，因為競秀一直拿著我的工資本。我想，也對啊，我現(xiàn)在并不缺錢花。如果他的公職被開除了，就意味著你手里的工資本里的工資也會停發(fā)，那你靠什么為生呢？反正事情過去好多年了，生米做成熟飯，把他擼下來，我還是我，窮追也沒多大意思了。楊美玉自然而然成了老廟鎮(zhèn)的新任鎮(zhèn)長，她把富強叫到辦公室，勸他把副鎮(zhèn)長的位子讓出來給后面的年輕人，公職掛著，不過他可以享受正科級的工資待遇，沒事就回家歇著吧，多陪陪老婆?！?/p>

紅兵喝了一口水說：“他今天晚上就會回來的。”

競秀嘴角抽搐了幾下，留下一行熱淚，說：“富強沒有實權(quán)，就沒額外的收入，他會不會收回他的工資本呢？”

“就是有實權(quán)，現(xiàn)在中央有八項規(guī)定，誰敢亂來，那就是玩火。你沒看見好多大飯店都倒閉了嗎？”紅兵說，“你別擔(dān)心，我已經(jīng)跟他說好了。他明確答應(yīng)不會跟你要工資本的。”

紅兵又喝了一口水說：“我自有安排。”

競秀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八項規(guī)定，也不關(guān)心什么大飯店倒閉。她只關(guān)心她的小雨能不能待在學(xué)校，她多么希望班主任別再給她打電話，她受不了那種電擊似的感覺！

競秀的思緒一下就飄到小雨那里去了。紅兵努力地咳嗽了幾聲，競秀深情地望著紅兵。

“那我還得守著工資本過日子嗎？”競秀淚眼婆娑地說，“我以前對你說過，下次我請客，都十幾年了，我還欠你一頓飯的人情，我好想跟你痛痛快快喝一瓶，一醉方休！”

“唉！”紅兵長嘆了一聲，“維持現(xiàn)狀吧！”。

晚上，競秀躺在沙發(fā)上發(fā)呆，突然聽見門鈴聲，她從貓眼里看見富強提著一大包東西在按門鈴。她沒有開門，她退回沙發(fā)用抱枕蒙著頭，門鈴反復(fù)地響，大約持續(xù)了半個多小時，競秀煩得實在受不了，起來把門打開了，冷冷淡淡地說：“你回來了。”

“你們贏了！”富強一副落魄的樣子。

就在富強把東西搬到客廳的時候，他的電話響了。

“富強，明天到我公司來上班吧，我財務(wù)上留個空缺。”

責(zé)任編輯：馬小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