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衛(wèi)彬 青年評論家,魯迅文學院第二十六屆中青年作家班學員,泰州市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副主席,曾榮獲江蘇省首屆紫金文藝評論獎、江蘇省副刊文學獎等。
才情與性情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降,散文隨筆的寫作熱持續(xù)升溫,在這“眾聲喧嘩”的時代,似乎有越來越熱的跡象。然而,散文寫作似乎又變得越來越難,仿佛要突破很多瓶頸,才能有新的建樹。個中原因,我以為主要關涉作者如何真誠地面對以及發(fā)現(xiàn)自己,以怎樣的眼光來看待“此地”與“彼處”的境遇,由此聆聽自己內心真實的聲音以及觸摸靈魂深處的感動。唯有寫作者與選擇對象之間,有著感同身受的體會和切膚之“痛”,才能將那種外部世界的存在和內在的生活秩序,以及潛伏在歲月和身體深處種種騷動不安的思緒,藝術地展示出來,就像從遙遠的宇宙中發(fā)出一束光亮。
其實,無論在什么年代,每個作家(藝術家)都在尋找和創(chuàng)造那個獨特的自己??ǚ蚩ǖ年幱襞c乖僻,納博科夫的細膩和詩意,普寧的優(yōu)美與哀傷,這些鮮明的元素構成了文學史上的烙印。與其說作家創(chuàng)造了作品,毋寧說最后是作品塑造了作家。正如徐可在他的散文中發(fā)明了他自己一樣,他的散文洋溢著一種濃郁的書卷氣質,靈動、優(yōu)雅、深邃,讓我們看到一位既風度翩翩又有些憂郁孤獨的學者模樣。每次讀徐可的散文,總感覺自己又長了許多見識,他的那些可以稱為書話又可稱為雜論的散文小品,充滿了智性與靈性的光芒,浮動于字里行間。但是,這種光芒又因為深刻的人生經(jīng)驗和生命體驗而對所讀所感玩味再三,使得他的文字具有生動可感的維度與溫度。德·昆西在論及文學時說:“一曰知之文學,一曰力之文學。前者用以教,后者用以化。前者為航柄,后者似槳帆。前者漫述淺談,后者則追本溯源,然亦常需藉歡愉之情與共鳴之心引人入勝?!毙炜傻纳⑽?,可以稱作“知力合一”的典范,或許說,他的文字兼具才子氣與學者氣。說到才子文章,徐可所推崇的董橋即是一例。我覺得才子文章大多文質兼美,既沛然神旺,又意蘊高遠,孔子說:“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蔽曳浅O矚g徐可談“文人”的那些文字,才子談文人,既有點惺惺相惜,又有些戲謔,還有些同病相憐。《“他讀得書多”》《一說便俗》《夜讀偶錄》《朱湘的灑脫與不灑脫》諸篇,讓人想到明清小品那一路才子的遺風,精妙無遺。
徐可的散文還有學者之風,這種學者之風,首先在于那一股書生氣,正如他在序言中所說:“我是一個比較守舊的人,我還是比較喜歡紙質書籍那淡淡的墨香,喜歡紙張在手中翻動的感覺;但我也不拒絕接受新鮮事物,微信等新媒體已經(jīng)成為我閱讀的一個重要途徑和有益補充。當然遇見特別喜歡的書,我是一定要買來放在家里的。看著實實在在的書靜靜地臥在我的書柜里,我的心感覺特別踏實而充實。”這種書生氣還表現(xiàn)在愛鉆故紙堆,只是故紙堆里的微光,被他的理性評析所點亮。徐可大概愛讀生動有趣的野史筆記,也許那不是真實的歷史,但給徐可提供了從歷史的隧道中發(fā)現(xiàn)那一抹幽光的空間,他善于從普通人的角度來體察人物內心,以智性之光來梳理文獻史料,展現(xiàn)歷史情景,從中窺見時代與人物的另一面。比如《古人的潔與不潔》一文,從周作人的《虱子》談起,說到倪云林“性好潔”,文末發(fā)出詰問,“在‘不潔盛行的社會里,又怎么能容忍‘好潔的存在呢?”,不僅為倪云林種種“不潔”行為辯解,又申述了其社會意義,仿佛感同身受、靈犀相通。再者如《人的發(fā)現(xiàn)與人的解放——略論周作人的人道主義思想》《“一說便俗”的背后——讀<知堂回想錄>隨想》這兩篇文章,既肯定周作人對婦女兒童研究方面的價值,也指出其投日附逆的歷史局限性,如此談文品人,論古道今,堪稱世事洞明,人情練達,情理相生,文理并茂。
說到學者之風,還在于徐可的文章有“刺”,只是不那么劍拔弩張,有種“靜觀的固執(zhí)”的意味,雖然才情畢露,但絲毫不減知識分子的責任感與批判意識,以此保有讀書人的風骨,保持知識分子的獨立性。作為根扎傳統(tǒng)書生和現(xiàn)代知識分子,他的目光始終關注著當下的文化肌理,以個人自覺與堅守的心態(tài),冷眼熱心,為文化“招魂”。我在他的文字中,看到了文質彬彬的一面,也看到了豪放激昂的一面,這其中更有一位媒體人的良知,畢竟這是他的“本行”。《呼喚典雅精致的文學語言》《網(wǎng)絡文學當自強》《方言應為作品添彩而不添堵》《盼望健康的批評空氣早日出現(xiàn)》《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不能丟》《小小說要有三度》等篇,所表現(xiàn)出的真誠與關懷,完全不是“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的書生,而是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操守、良知與信念。
鄉(xiāng)愁的兩面
“鄉(xiāng)愁”是指一種對于過去曾經(jīng)的、業(yè)已逝去的鄉(xiāng)村生活方式的迷惘和惆悵的心理情感。就寫作者而言,鄉(xiāng)愁要避免由懷舊逐漸演變?yōu)閷跬邪畹幕孟?,會面臨雙重挑戰(zhàn):一則時空變換,寫作必須要進行記憶的重構;二是人世倥傯的距離,在心理上要回避可能存在的“大異其趣”的隔膜。這種格局,對寫作的倫理操守是一種莫大的挑戰(zhàn),因為這變遷本身,也在不斷影響著作家的日常經(jīng)驗。作為一名從鄉(xiāng)村走出去的知識分子,“鄉(xiāng)愁”猶如一枚胎記,烙印在徐可的散文中。只是徐可筆下的鄉(xiāng)愁,不僅有故園舊夢的鄉(xiāng)愁,還有文化記憶的鄉(xiāng)愁,在對大師風范的追慕里,在對家園與親人的懷念中,建立起一種文化自覺與自信,在他的文字里,我們看不到作為審美的懷舊,難以避免的美妙的惆悵與甜蜜的憂傷,而是呈現(xiàn)出一種現(xiàn)實感、歷史感和真實感。
在“懷人篇”中,徐可以深情的筆墨追憶了諸多自己交往過的文化老人,啟功、任繼愈、許嘉璐、陳景潤等,這些從民國時代走過來的大儒巨擘,曾經(jīng)在暴風雨的年代,遭到懸置、迫害、沖擊,然而八十年代以來,他們的重要性和無可替代性日趨清晰,并且日益顯著地呈現(xiàn)在世人面前。與其說徐可在懷念那些逝去的老人,提供極為真切的、文獻性的、洋溢著溫情的素材,毋寧說他是在追慕一種先哲古風,一種愈來愈遠的文化情懷。徐可對大書法家啟功執(zhí)弟子禮,其實也是心底對古老文化的敬重。所謂“彬彬之盛,大備于時”,這些文化老人如同風雨中的雕像,無論在何種年代,他們的精神境界和人格操守,光耀千古。雅克·德里達說:“喚起記憶即喚起責任。”在徐可描寫啟功的諸多篇什中,我們讀到了不一樣的啟功,其至真、至善、至堅、至凈的品格,恍若隔世。那是一種燭照時代的靈魂的氣息,其高傲和純澈似乎也襯托了人世的混濁和粗暴。先哲已去,誰來將他們的存在彰顯于世,哪怕只是勾勒出他們依稀的背影,也是一件功莫大焉之事。徐可的筆觸深入到這些大先生的內心深處,予其還原與確認,某種程度上說,正是因為這些文字,我們讀到了高尚、真誠與厚重的風范,有種鉆石般的華貴和溫潤。
而在故園舊夢的層面上,徐可必須要規(guī)避物質上依賴城市,而在精神世界里疏離甚至排斥城市的寫作心態(tài),他采取的方式是首先在生活方式的層面進行重構。比如《信》,寫到父親的家書,讓人感到有種沉甸甸的歲月溫情壓在心上。在這個日新月異的時代,在紙上寫一封信,寄給遠方的親人,你能夠觸摸到信紙的質地,聞到那似有若無的墨香。徐可在多篇文章中提及寫信,這一我們從前習以為常的情感交流方式,意在懷念那種過往的生活中,找尋心靈的依托。《清明》《臘八》《除夕》等,我們看到了一個非功利的、個人化的傳統(tǒng)世界,一個承載作家生命情感的內容和形式。應該說徐可的寫作從一開始就有意回避了眾多作家刻意把過去詩化為精神家園,他對傳統(tǒng)生活并沒有過度地進行美化,而顯示出理想主義的寫作傾向。需要指出的是,在眾多作家那里,懷舊逐漸演變?yōu)閷跬邪畹幕孟?,那些舊鄉(xiāng)風物曾經(jīng)讓人視而不見或羞于言表,然而,隨著一個物質豐富的時代的逐漸到來,這些記憶又被重新拾回,在深居城市的寫作者那里,它們成為一處虛幻的想象之地,甚至變?yōu)橐环N堪以玩味的小資情緒,這是對城市與鄉(xiāng)村的雙重媚俗。徐可的寫作反其道而行之,是對浪漫主義將過去理想化的一種解構,書寫和張揚了一種可靠與本真的生活方式和生命存在狀態(tài),一種沒有遭到現(xiàn)代文明馴服的昔日情懷。
另一方面,徐可以深沉的、滿蓄淚水的文字抒寫親情。雖然只有不多的幾篇,卻極為真切地打動了我。許是共同的里下河生活背景,當我只看到《父啊,我的父啊》這個題目的時候,就如被擊中一般喚起心頭的感動,因為我知道,在日常生活中,“父啊”(“父”后加語氣助詞“啊”)這個稱呼,也許只有在如皋的鄉(xiāng)村才有。在我的外公沒有去世的時候,我曾無數(shù)次聽母親使用這個稱呼,而今,不聽這個平凡而溫暖的稱呼業(yè)已多年了。在《別情》一文中,我仿佛看到了那一代里下河最為善良、真摯、淳樸的鄉(xiāng)民形象(時至今日,我依然固執(zhí)地認為,如皋成為長壽之鄉(xiāng),與其民風的溫良、謙恭分不開的),雖然他們極其平凡,然其個體的生命價值,于徐可這樣的作家、于每個家庭,都是獨一無二的。文學是人學,是個體的心靈史,這些平凡得近乎邊緣的聲音,卻充滿了生命溫熱的質感,誰來為他們的存在作證?徐可描寫自己的親人,當然不是為了給他們立傳,而是在試圖回到一種精神的原鄉(xiāng),因為我們無論走多久多遠,都需要一個安心的歸宿,無論路上的景致多么迷人,最終卻要在精神上返鄉(xiāng)。或許徐可早已看到,當我們的身體不可避免地踏入十里紅塵的時候,我們必須要為自己的心靈留下一方棲居之地。
孤獨的況味
我在徐可的散文中還讀出了幾許孤獨,只是這種孤獨,如一面鏡子,投射出他內心的曠達。孤獨往往與漂泊聯(lián)系在一起,這種漂泊,不僅僅是空間的流浪,更多指向文化的變遷、精神世界的轉移和身份的不同。從一個小縣城的鄉(xiāng)下少年,到古都的學子,從離開那個地圖上或許都未曾標記的村落,到在不同的大都市里住上幾十年,從一個初出茅廬的青年到成為重要媒體的領導,從如皋到北京再到香港,甚至包括語言的變化,可以說,徐可的小半生幾乎穿梭在不同文化時空中,其間的不適應首先源自一種距離感。比如那個長久生活過的故鄉(xiāng),那里的一草一木、一飲一啄,已經(jīng)成為一種生命氣息包圍著我們,并且這種精神的依戀還會時時轉化為精神的羈絆;然而,離鄉(xiāng)是時代的必然也是個人命運的使然。城市文化的復雜性與生存的需要,讓我們感到便利的同時,原本的熱情也被疏離感所稀釋,因此,徐可也在感受著許多人特別是從鄉(xiāng)村到城市定居的知識分子的感受,他們在遠與近、親與疏、輕與重之間徘徊,這也使得徐可的散文創(chuàng)作,獲得了一種遼闊的時空背景和更為深遠的視野。
這種孤獨感首先表現(xiàn)為一種潛在的疏離感,比如對現(xiàn)實的無奈與不滿,而那種想要交流的欲望被遏制,不能得到滿足,所謂曲高和寡,那種感受是無法言說的苦悶。這種文人的苦悶,我想很多作家都有,《傲慢無禮》《微思錄》中的諸篇,那種微妙的情緒,唯有在文字中,方可吐露心跡。再比如《鐵路邊的小男孩》一文,那個孤獨而堅定的“小男孩”形象,未嘗不是徐可的夫子自道?!盎疖囇杆俚匕阉h了,早就不見了那小小的身影。但仍有兩道目光時時射來,亮亮的如夜空中的星光,堅定,自信,慧黠,而快樂。”這種“快樂”源于內心的堅定,但客觀上,我們看到了鐵路邊一個孤獨而憂傷的背影。再者如離別之痛,既有《別了,北京》中,那種對一座城市的難以割舍之情,種種留戀藏在對北京記憶的種種描述中,既有不舍又寄托了一種深厚的感恩之情。此外,還有更難與人言說的喪親之痛以及不能與親人們朝夕相處的空間隔膜,只是在徐可的文字中,我們看到了一個孤獨者形象,也讀到了一種情感純澈的稚子情懷與人到中年的成熟感。每當孤獨襲來之時,旋即另一種堅忍、寬厚的情緒,又使之釋然。
在這種孤獨感中,內心世界與當下的生活拉開了一定的距離,心靈的空間更為豐富而飽滿,尤其在夜深人靜的時刻,“自我”被重新找回并被放大,在《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中,作者問自己,“不知道為什么,會選擇這么一條自我放逐、自我漂泊的路。放著安逸的生活不要,而踏上這遙遠而陌生的他鄉(xiāng)。像這樣的夜晚,聽著寥落的雨聲,心情格外的寂寥而蒼涼??墒?,這是自己選擇的路,怪得了誰呢?是自己做出的決定,又豈能后悔呢?”“臉貼在松軟的枕頭上,聽著雨點打在外墻上的聲音,滴答,滴答。我還是執(zhí)著地相信,那是雨打芭蕉的聲音?!睆闹形覀兯坪蹩吹阶髡叱醯指鄱迹旃?jié)奏生活下的內心矛盾、和對“雨打芭蕉”詩意棲居的向往,然而此處的孤獨感,并無自傷自憐,而是如盧梭在《孤獨漫步者的遐想》中說的:“在這些孤獨和沉思的時刻,我才是完全意義上的我?!薄拔摇彼坪趺鎸χM退失據(jù)的處境,但轉而釋然,這種內心的曠達也與《失眠》《頭暈》兩文形成了一種映照。作者雖然寫到“失眠”“頭暈”的困惑,但并沒有因此抱怨,而是以一種閑話家常的筆法,來面對生活中這些影響到生命質量的問題,難得作者此刻還有這份閑心,將種種不適加以玩味再三,使之具有了審美價值和潛在的力量,此時的“我”褪去了日常的樣子,而把自己放得很低。每個人都有脆弱的時刻,尤其在異地他鄉(xiāng),面對生活壓力的時候,但是一個優(yōu)秀的作家,善于將之轉化為文章的張力,所謂一發(fā)而引千鈞,這種娓娓道來的閑情、風度與孤獨感,讓我想到周作人與汪曾祺的文字,雖不動聲色,卻韻味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