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90年代,云南的民族研究(主要指少數(shù)民族的研究)開始悄然發(fā)生變革。在此之前,即1950-80年代前期,單線進化論和階級斗爭理論主導著民族研究的田野實踐和理論闡述,大多數(shù)研究者為漢族,所使用的學術語言為漢語。從1950年代起,這語言就挾帶著一種“解放者的眼光”,即站在“先進”的社會發(fā)展階段上,去看待“落后的”少數(shù)民族文化,并力圖以學術的方式,輔助執(zhí)政者將他們從“前資本主義”的社會制度中解救出來。至今,這種眼光和主義在學術界仍有市場,典型的表現(xiàn),是討論邊疆民族“問題”時甚少聽到當?shù)厝说穆曇?,那些用本土語言發(fā)出的聲音往往被忽視,或被壓制。
1970年代后期到1990年代前期,思想解放的風潮逐漸波及學界,摩爾根的理論遭到質(zhì)疑,我所在的云南省社會科學院,有越來越多的本民族學者,如苗族、白族、納西族、藏族、彝族、瑤族、獨龍族,進入到田野調(diào)查的行列中來。到了1990年代后期,海外舶來的環(huán)境和文化保護觀念在云南落地生根,部分學者投入到“參與式”保護行動中,一種對自身文化價值的覺悟漸漸生發(fā),“本土的眼光”漸漸顯得清晰,又轉(zhuǎn)而影響到學術研究。
所謂本土眼光,首先須跟母語發(fā)生聯(lián)系。我最早接觸昆明附近的大花苗,跟他們學了一段時間的苗語苗文,雖然沒有學好,卻因而融入他者的語言情境中,體驗到了陌生的思想表達方式。在學術的和NGO的圈子里,專家也時而會扮演解放者的角色??稍诒就恋恼Z境中,我們這些外來的“專家”變得有點“弱勢”,說話不再信心滿滿,甚至時而喪失了演說的機會,成了旁聽者。
在1990年代后期,一種叫DV的觀察和寫作工具被引進云南,它的廉價和簡便,尤其是它超越語言的表達方式,使當?shù)厝擞锌赡茉凇皡⑴c”保護行動的時候發(fā)出自己的聲音。2000年-2003年,來自云南省社會科學院、云南師范大學、云南民族大學、迪慶藏族自治州的一群志同道合者,在福特基金會的資助下,在云南藏區(qū)開始實施“社區(qū)影像教育”項目。之后的十年間,社區(qū)影像在各地發(fā)芽生長,在鄉(xiāng)村之眼、卡瓦格博文化社、香港社區(qū)伙伴、草場地工作站、年保玉則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協(xié)會、雅安市鄉(xiāng)村攝影協(xié)會、上海愛拍工藝影像發(fā)展中心等機構(gòu)的推動下,蔓延到云南、四川、青海、山西、貴州、河北、廣西和上海,不僅出了一批作品,培養(yǎng)了一批作者,而且,還出現(xiàn)了摩梭人和藏族自己舉辦的本土影像展。
在藏族和摩梭人地區(qū),村民以DV作者的身份參與環(huán)境和文化保護行動,總離不開外界的刺激。這反應有的與非政府組織的介入有關,如香格里拉縣吉沙村、明永村、湯堆村,德欽縣茨中村、九龍頂村、江坡村的情形就是如此;有的則與旅游的發(fā)展、電視機和攝像機的進入乃至人類學調(diào)查者的影響有關。摩梭人爾青屬于后一種情況。早在參加白瑪山地文化研究中心的項目之前,他就拿起了攝像機,并和汝亨·慈仁多吉合作建起了摩梭民俗博物館,這與落水村的旅游開發(fā)有直接聯(lián)系。他發(fā)起摩梭電影節(jié)的念頭和行動,也是和研究摩梭文化的美國人類學博士生盧敏商量形成的。
德欽縣藏族詩人扎西尼瑪?shù)慕?jīng)歷也很有意思,2007年10月10日,他在“山水自然保護中心”舉辦的鄉(xiāng)村之眼培訓會上講道:
1998年上海東方電視臺做“香格里拉”紀實片,在茨中村、紅坡村、雨崩村和西當村,以及阿牛的藏文學校拍了4個片子。他們雖然拿著機器,但片子好像是我導演的,真的導演不懂藏話,便覺得我還是個做導演的材料。1999年明永村開發(fā)冰川旅游,云南社科院的郭凈在村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拍攝,日本登山隊的小林也在拍照片,他拍核桃樹,小孩子哭,還有人睡覺。看他們拍,又發(fā)現(xiàn)村子在變化,比如馬吧,以前有兩種用處,做運輸工具,男人過節(jié)的時候騎。旅游開發(fā)后,馬就變成馱客人的工具了。那年4月30日我們村通了車路,五一黃金周期間雖然下大雨,地上積水,可還是來了大批游人,馬背上汗氣騰騰,我坐在飯店里招呼客人,沒什么事,看人被馬馱來馱去,就想用文字記錄村民角色轉(zhuǎn)變的感受。
一個搞探險旅行社的朋友來了,帶了臺DV,從取景框看是黑白的,放出來才有顏色。我拍了老婆洗頭,在電視上放出來,她說真漂亮。我有了想法,就跟郭凈說要拍我們村的冰川。1999年冰川消融得厲害,之前我?guī)讉€香港人上冰川,他們看到冰舌處黃燦燦的沙棘樹,80多米高的冰壁,像噴泉一樣的冰河,他們很感動。第二年冰川開始化了,現(xiàn)在連最上面的部分也在融化,巖石都露了出來,不知道冰川旅游還搞得了幾個季節(jié),所以,我拍了《冰川》這部影片。
香格里拉縣吉沙村的藏族村民旺扎也有類似的經(jīng)歷:
我漢話不好,心里想的講不出來,簡單說說。
那是1998年,村里過春節(jié)跳鍋莊,我弟弟帶了臺模擬的大機子拍了一個晚上,然后放給大家看,他忙不過來時我也拍了兩下,挺好玩的。但那天電壓不穩(wěn),又只有一塊電池,弟弟把小車的電瓶接出來用,結(jié)果把機器燒了。
2002年,我掏錢買了臺小DV,請朋友從香港帶來的,拍村里的唱歌、跳舞和開會。有家公司來開發(fā)我們的千湖山,非政府組織又來做生態(tài)旅游項目,群眾爭議很大。我把大家爭議的都拍了,不會編輯,就收藏著。還拍了過年燒香,去年的火災,村民打籃球,想以后會有用。后來刻了光盤給村民,上村的和下村的人看了有意見,都說他們村的事情拍少了。他們喜歡看拍出來的自己,覺得還是看傳統(tǒng)跳舞最有意思。
扎西尼瑪?shù)囊粋€故事,就包涵了電視臺、學者、旅游和社區(qū)項目等多種元素,旺扎對影像的感性認識亦跟旅游、電視臺的拍攝活動和NGO的介入分不開。扎西尼瑪想自己拍攝的觸發(fā)點,則是外來者不懂藏話。他自己跟隨記者做向?qū)Ш头g,對語言之間的誤會深有感觸??梢?,社區(qū)影像在云南的產(chǎn)生,與文化的沖突和交融密不可分;村民及牧民的DV拍攝,是在母語跟外來語相互辯駁、誤解乃至對話的情景中應運而生的。
辛亥革命以后的百年之間,中國變革的主導權多被漢語所左右。對于西部的人們來說,所謂現(xiàn)代化,通常意味著穿漢人的衣服,講漢話寫漢字。母語的萎縮乃至消失,已釀成一場難以逆轉(zhuǎn)的文化危機。面對這樣的處境,無論是本土的文化傳承,抑或是與主流文化的對話,都需要重新?lián)旎啬刚Z。落水村的民俗博物館有旅游的功能,同時也有收集、保存和展示摩梭文化語言碎片的作用。爾青等人持續(xù)的拍攝行為,顯然有企圖建立一座本土文化視覺博物館的動機。影像講述故事的方式,能在很大程度上跨越漢語的誘導和強迫,為母語的表達找到一條捷徑。正如山水自然保護中心的培訓者呂賓所說:“每次培訓班的主題討論都是一次話語狂歡”,這狂歡的有趣之處在于,拍攝紀錄片的牧民是在藏語的語境中來表述,觀看影片的牧民也是在藏語的語境中來理解畫面的。落水村第一屆摩梭電影節(jié)的放映也出現(xiàn)過類似的場景,當村民關注某部影片時,有關的討論時而會被當?shù)卣Z言主導。影像的講述和話語的講述常常交織在一起,互相激發(fā),互相補充。對母語的探尋,便是對自身文化根源的追尋。DV,與之配合的電腦編輯系統(tǒng),以及視覺傳播的網(wǎng)絡媒介,為母語的表達和不同母語之間的對話提供了便利。使用影像,有時候猶如返回前文字時代,話語和圖像的功能重新被凸顯。
就如語言的學習一樣,制作影像作品既是思考,又是行為。鄉(xiāng)村影像首先是一種行動研究而不是單純的藝術探索,即通過拍攝、編輯和放映展開行動,而不是模仿學者式的思維和論辯。這符合普通牧民和農(nóng)民的習慣,他們總是在行動中思考的;而所謂研究,即不僅僅把拍攝或制作影片當做一種個人智慧和才華的展示,而主要是當作一種探索外在世界(自然和人文的)和內(nèi)在世界的媒介,當成擴展人際交往、獲得知識主權的過程。
如果沒有使用攝像機的行動,與寫作無關的普通人便很難有機會去深入觀察他所處的環(huán)境和自己的內(nèi)心。攝像機的使用,調(diào)動了人們主要的感知器官:藏族把五官叫做“五妙欲”,寫作時用的眼和手只接觸文字,而拍攝所用的眼(色)、耳(聲)、觸卻直接跟形象打交道,對事物和事件的認識會更加具體、深刻,也會幫助拍攝者拓展或重建被日益瓦解的社區(qū)關系。
作者簡介
郭 凈 云南省社會科學院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