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遠(yuǎn)也無法忘記少年時代聽到貝多芬的《月光曲》時的感覺。那不是在優(yōu)雅的音樂廳,也不是在豪華的客廳里,而是在馬路邊。還是十幾歲的時候,有一天傍晚,經(jīng)過一條林蔭路,很遠(yuǎn)就聽見有鋼琴聲從樹蔭中飄出來。因為遠(yuǎn),琴聲顯得斷斷續(xù)續(xù),聽不清是在彈什么曲子。但在幽靜的夜色中,就是這樣不連貫的琴聲,也像是一種美妙的呼喚,使我忍不住一步一步走向她。等走得近一些,琴聲就變得非常清晰,彈的正是貝多芬的《月光曲》。我站在路邊的圍墻下,默默地聽著,琴聲籠罩了我,猶如一片輕云,托著我離開了地面,飄向月色溶溶的夜空。這琴聲把人和音樂化為一體,把人和晶瑩的月光化為一體……我以前聽過《月光曲》的唱片,還是外國的鋼琴大師彈奏的,但唱片中傳出的琴聲無法和此刻的《月光曲》相比。我覺得琴聲仿佛不是從林蔭中飄出,而是從一顆感情豐富的心靈中流出來的。這琴聲正在唱著世界上最美麗的歌,正在講著天下最動人的故事。琴聲是從圍墻中一幢小洋房的二樓傳出來的,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廣玉蘭,飄出琴聲的窗戶在樹蔭的掩隱下顯得神秘朦朧。后來我很多次經(jīng)過這里,站在圍墻外面聆聽琴聲成了情不自禁的習(xí)慣。有一次,經(jīng)過那里沒聽見琴聲,正在我期待琴聲出現(xiàn)時,圍墻的鐵門開了,從里面走出一個穿白色連衣裙的少女,手里拿著一個文件夾,我還沒有看清她的臉,她就腳步輕盈地從我的面前走過去了,就像輕輕地飄過去一朵白云……我斷定這白衣少女就是《月光曲》的彈奏者。從此,記憶中那美妙的琴聲就和白衣少女連在了一起。琴聲清澈,少女也清澈,琴聲朦朧,少女也朦朧,這既清澈又朦朧的印象,猶如薄云后面時隱時現(xiàn)的皎月……
最近,很偶然地經(jīng)過那條林蔭路,我發(fā)現(xiàn)那幢小洋樓依然像二十多年前一樣掩隱在廣玉蘭濃郁的綠蔭之中。這樓,比記憶中的更為新鮮亮艷,很顯然,這樓房前不久剛被人裝修過。我不知道房子的主人是不是原來的那一家人,不過看起來這樓房里住的人家并不衰敗。走過那熟悉的圍墻時,我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腳步,因為,我聽見從樓房里飄出了鋼琴的聲音。這是一支初學(xué)者彈的練習(xí)曲,從斷斷續(xù)續(xù)的琴聲中,我可以想見那雙在琴鍵上猶豫不決的緊張的手,那一定是一雙孩子的手……傳出琴聲的依然是原來的那個窗口!
我在圍墻外站了很久,我不知道自己在期待著什么。是期待當(dāng)年那詩一般、夢一般的《月光曲》嗎?明明知道這想法很可笑,但我還是默默地站著。直到那扇鐵門打開,有人從里面出來,用詫異而警惕的目光掃視我,我才狼狽地離開……
我慢慢走遠(yuǎn),身后的琴聲越來越模糊。這時,發(fā)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在我耳畔飄忽的琴聲,突然變得異常優(yōu)美,那旋律,竟是熟悉的《月光曲》,優(yōu)雅流暢一如當(dāng)初……我無法弄清這究竟是真的還是我的幻覺。因為隔得遠(yuǎn),琴聲并不連貫,但在我的心里,所有的空隙都已被籠罩著月光的回憶填滿……美妙如初的,只有音樂!
(選自《小溪流》2009年第3期,有刪改)
美文點讀
趙麗宏喜歡聽音樂,喜歡欣賞繪畫、雕塑、建筑……他童年時的夢想是當(dāng)一名音樂家——哪怕是當(dāng)一個音樂廳的看門人也行,那樣能免費聽音樂會。《月光與少女》一文中,他用一顆自由的心去欣賞、去聆聽音樂,音樂在心靈中濺起晶瑩的浪花;心理描寫極其細(xì)膩;時空設(shè)置也非常巧妙,二十年的時間跨度并不能消弭他對音樂的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