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烈紅

摘要： 唐宋禪宗語錄在“著”字祈使句的使用方面有突出的表現(xiàn)。禪宗語錄中的祈使句晚唐五代開始使用開來，宋代有較大的發(fā)展?！爸弊制硎咕渚淠┑恼Z氣詞“著”來源于上古時期表祈使的句末語氣詞“者”；唐宋時期，它的使用不局限于禪宗語錄，但以禪宗語錄使用為多；元明清時期，這種祈使句一直使用，“著”在明代由祈使語氣發(fā)展出先行語氣。表祈使語氣和先行語氣的“著”字句在現(xiàn)代方言中有比較廣泛的分布。

關(guān)鍵詞： 禪宗語錄；“著”字祈使句；發(fā)展歷程； 歷史來源；共時分布；后代走向

中圖分類號：H109.4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分類號：1674-7089（2017）06-0038-08

“著”字祈使句是指以語氣詞“著”結(jié)句的祈使句。這種祈使句唐代開始出現(xiàn)，是漢語史上很重要的一種祈使句。唐宋禪宗語錄在“著”字祈使句的使用方面有突出的表現(xiàn)，在“著”字祈使句發(fā)展史上有重要地位。本文梳理唐宋禪宗語錄中“著”字祈使句的發(fā)展過程，就“著”字祈使句的歷史來源、唐宋時期“著”字祈使句的共時分布、唐宋以后“著”字祈使句的走向等問題展開討論。

一、晚唐五代

《壇經(jīng)》《神會和尚禪話錄》未見“著”字祈使句，到晚唐五代的《祖堂集》，這種祈使句才有一定數(shù)量的用例。

《祖堂集》中共有“著”字祈使句13例，其中12例表示命令。這其實很容易理解，因為這類祈使句多為禪師向僧徒發(fā)話，是會話中上對下的關(guān)系，故多命令之詞。例如：

（1）師喚阿難，阿難應(yīng)喏。師曰：“倒卻門前剎竿著！”（《祖堂集》卷一，大迦葉尊者）

（2）師喚沙彌，沙彌應(yīng)喏，師云：“添凈瓶水著！”（《祖堂集》卷五，道吾和尚）

（3）夾山上堂，云：“前日到巖頭、石霜底阿師出來，如法舉著！”其僧才舉了，夾山云：“大眾還會摩？”眾無對。（《祖堂集》卷七，巖頭和尚）

（4）保福云：“謝和尚領(lǐng)話。”自云：“禮拜著！”（《祖堂集》卷七，雪峰和尚）

（5）師問僧：“你還有父母摩？”對云：“有。”師云：“吐卻著！”別僧云：“無?！睅熢疲骸巴聟s著！” （《祖堂集》卷七，雪峰和尚）

（6）師喚沙彌：“拽出這個死尸著！” （《祖堂集》卷十六，石霜性空和尚）

例（3）里的“舉”是“述說”的意思。例（4）里的“領(lǐng)話”是“承接、領(lǐng)會對方機語”的意思。

《祖堂集》里的“著”字祈使句有1例表示禁止。如下：

（7）隔數(shù)年后，仰山有語，舉似師云：“切忌勃素著！”（《祖堂集》卷十六，溈山和尚）“勃素”是胡亂訴說之意。

從語法構(gòu)成角度看，《祖堂集》這13例“著”字祈使句主語皆不出現(xiàn)，謂語部分或為單個動詞，如例（4）；或為偏正短語，如例（3）；或為動賓短語，如例（1）、例（2）、例（6）、例（7）；或為動補短語，如例（5）兩個“吐卻”。

在《祖堂集》中，祈使句的語義分工大致是：“著”字句多用于上對下，表示命令；下對上即僧徒對禪師多用“請”字句，表示請求；表禁止則有“莫”字句，以“莫”字句為主。下面略舉幾例“請”字句、“莫”字句：

（8）又問：“請和尚安心?！睅熢唬骸皩⑿膩恚c汝安心。”（《祖堂集》卷二，菩提達摩和尚）

（9）僧云：“便請和尚語話?！睅熢唬骸扒嗌骄G水不相似?！保ā蹲嫣眉肪硭模は己蜕校?/p>

（10）問：“大眾云集，從上宗乘，請師舉唱?！睅熢疲骸安慌e唱?！保ā蹲嫣眉肪硎?，寶峰和尚）

（11）師云：“你莫鬧！我若稱斷，是你囑我；你若稱斷，我則囑你?！保ā蹲嫣眉肪矶肴毯蜕校?/p>

（12）問：“香煙匝地，大展法筵。從上宗乘，如何舉唱？”師云：“莫錯舉似人?！保ā蹲嫣眉肪硎钐逗蜕校?/p>

（13）“古今事如何？”師云：“莫亂道?！?（《祖堂集》卷十二，清平和尚）

二、北 宋

北宋的《景德傳燈錄》中，“著”字祈使句共出現(xiàn)33例。跟《祖堂集》一樣，這些祈使句基本上都表示命令。不過，較之《祖堂集》，《景德傳燈錄》的“著”字祈使句有三點值得注意的變化。

（一）使用頻率有提高?！蹲嫣眉菲s25萬字，有“著”字祈使句13例，每萬字0.52句；《景德傳燈錄》篇幅約42萬字，有“著”字祈使句33例，每萬字約0.79句。這表明，北宋“著”字祈使句有較大的發(fā)展。

（二）出現(xiàn)了帶主語的“著”字祈使句?！蹲嫣眉?3例“著”字祈使句主語皆不出現(xiàn)，《景德傳燈錄》中有4例“著”字祈使句句中出現(xiàn)了主語。如下：

（14）問：“如何是道？”師曰：“破草鞋與拋向湖里著！”（《景德傳燈錄》卷十六，巖頭全豁禪師）

（15）僧問：“不因王請，不因眾聚，請師直道西來的的意?！睅熢唬骸澳沁厧熒^遮邊著！”（《景德傳燈錄》卷十九，大錢山從襲禪師）

（16）上堂，大眾立久，師曰：“諸兄弟各詣山門來，主人口如匾擔(dān)相似，莫成相違負(fù)也？無久在眾，兄弟也未要怪訝著！若帶參學(xué)眼，何煩久立？各自歸堂，珍重。”（《景德傳燈錄》卷第二十一，寶資曉悟大師）

（17）曰：“和尚恁么道，教學(xué)人如何扶持得？”師曰：“你急手托虛空著！” （《景德傳燈錄》卷第二十八，南泉普愿和尚）

例（14）“破草鞋”是受事主語，后3例主語都是施事主語。例（16）“口如匾擔(dān)”指不說話，“莫成”是表測度的語氣副詞，“在眾”指僧徒在大眾之中一起參習(xí)，“珍重”是告別的客氣話。此例寶資曉悟大師所言是說自己閉口不說話，僧徒無需在堂上聽自己講法。“著”字祈使句的主語“兄弟”是大師稱自己門下的僧徒。例（17）主語是第二人稱代詞“你”。

（三）從語義上看，有幾例祈使句有特色，值得注意。例如：

（18）問：“無弦琴請師音韻?！睅熈季?，曰：“還聞么？”僧曰：“不聞?！睅熢唬骸昂尾桓呗晢栔俊保ā毒暗聜鳠翡洝肪淼谑?，首山省念禪師）

（19）巖頭云：“什么處去也？”師曰：“布袋里老鴉，雖活如死?！睅r頭云：“退后著，退后著！”（《景德傳燈錄》卷第十七，欽山文邃禪師）

（20）問：“向上一路千圣不傳，未審和尚如何傳？”師曰：“且留口吃飯著?！保ā毒暗聜鳠翡洝肪淼谑?，弘瑫禪師）

例（18）是反詰句句末加語氣詞“著”表祈使，可視為反詰與祈使疊合表命令，提高了表達的語義強度。例（19）重復(fù)“退后著”，亦強化了命令義。例（20）“且留口吃飯著”是表達勸誡義的祈使句，且表達的是自我勸誡。

三、南 宋

南宋初年的《古尊宿語要》“著”字祈使句的使用有兩點值得注意：

（一）使用頻率較《祖堂集》《景德傳燈錄》都有較大幅度提升?！豆抛鹚拚Z要》有“著”字祈使句31例，按其書約20萬的篇幅計算，每萬字有“著”字祈使句1.55句。這差不多是《祖堂集》每萬字0.52句的3倍，《景德傳燈錄》每萬字約0.79句的2倍，表明南宋“著”字祈使句進入盛用時期。

（二）語義上絕大多數(shù)還是表示命令，其中2例反詰與祈使疊合表命令，另有表禁止1例，表勸誡1例。還有1例是表提醒的，非常口語化：

（21）問一僧：“今日施主開經(jīng)么？”僧云：“是?！睅熢疲骸昂蒙?，莫教錯。”僧云：“某甲不教錯?！睅熢疲骸叭氲鬲z如箭射。”（《古尊宿語要》，睦州和尚）

“好生”是非?？谡Z化的副詞，意思是“好好兒地”，多用于祈使句?！毒暗聜鳠翡洝分幸岩?例：“問：‘如何是鳳山境？師曰：‘好生看取！”（卷二十三，歸曉大師）《古尊宿語要》本書也有另1例“好生”：“初入寺，升座，僧問：‘法席久虛師子吼，乞師方便震雷音。師云：‘好生聽??！”（云峰和尚）《五燈會元》有2例，1例見于卷十四 “歸曉禪師”，與《景德傳燈錄》之例全同；另1例是：“曰：‘即今又如何？師曰：‘好生點茶來！”（卷十四，石門筠首座）除例（21）外，其它幾例“好生”雖都用于祈使，但句末沒有語氣詞“著”。還有一點，其它幾例“好生”后面都跟動詞性成分，“好生”只是以狀語身份起修飾作用，而例（21）“好生”加上語氣詞“著”就成句表達祈使，這也是比較特別的。現(xiàn)代方言“好生”也可以這么用。如在黃梅方言中，小孩從廚房端一大缽滾熱雞湯上餐桌，大人會叮囑說：“好生得，莫炮到掉！”（“得”是語氣詞，“炮”是燙的意思，“掉”相當(dāng)于“了”）

南宋晚期的《五燈會元》“著”字祈使句的使用有如下幾點值得注意：

（一）全書共有“著”字祈使句68例，其書總篇幅約78萬字，每萬字有“著”字祈使句約0.87句。這低于《古尊宿語要》的每萬字1.55句，但高于《景德傳燈錄》的每萬字0.79句。這表明，與北宋相比，南宋禪宗語錄“著”字祈使句的使用頻率整體上處于提升態(tài)勢。

（二）有4例“著”字祈使句句中出現(xiàn)主語。例如：

（22）有僧請教云門，門曰：“汝禮拜著！”僧禮拜起，門以拄杖桎之。（《五燈會元》卷七，玄沙師備禪師）

（23）僧曰：“請和尚放下竹篦，即與和尚道?！睅煼畔轮耋?，僧拂袖便出。師曰：“侍者認(rèn)取這僧著?！?（《五燈會元》卷十九，徑山宗杲禪師）

例（22）中主語是第二人稱代詞“汝”，例（23）主語是名詞“侍者”。

（三）語義上仍然絕大多數(shù)表示命令，其中1例反詰與祈使疊合表命令，另有表勸誡1例。還有2例是表提醒的，非?？谡Z化：

（24）師在溈山作典座，溈問：“今日吃甚菜？”師曰：“二年同一春?！睖吭唬骸昂煤眯奘轮?！”師曰：“龍宿鳳巢?！?（《五燈會元》卷五，夾山善會禪師）

（25）上堂，眾集定，首座出禮拜。師曰：“好好問著！”座低頭。問話次，師曰：“今日不答話?！北銡w方丈。（《五燈會元》卷十二，金山曇穎禪師）

這兩例，“著”字祈使句都用“好好”作狀語。

根據(jù)以上分析可以對唐宋禪宗語錄中“著”字祈使句的使用情況做出以下總結(jié)：

基本上都用于表達命令，是語義強度高的一類祈使句，偶爾用于表達禁止、勸誡、提醒；晚唐五代禪宗語錄“著”字祈使句中不出現(xiàn)主語，宋代禪宗語錄中則有少量祈使句使用主語，主語可以是施事，也可以是受事；可以由第二人稱代詞充當(dāng)，也可以由名詞性成分充當(dāng)；

從晚唐五代到南宋，使用頻率呈不斷提升態(tài)勢，北宋較晚唐五代有較大發(fā)展，南宋則進入鼎盛階段。下面討論相關(guān)問題。

（一）“著”字祈使句的歷史來源

關(guān)于祈使語氣詞“著”的來源，學(xué)術(shù)界討論得尚不充分，有以下幾種初步的意見：

1.與語氣詞“者”為同一詞氣詞的不同標(biāo)寫形式。呂叔湘指出：“是著，者，咱三字之為同一語助詞之異式，已無疑義?！薄爸劣谝话愀嬲Z，則宋人參用者、著二字，而以著為多；金元者字轉(zhuǎn)勝，又別增咱字?！眳问逑妫骸夺尅淳暗聜鳠翡洝抵性?、著二助詞》，《華西協(xié)合大學(xué)中國文化研究所集刊》第1卷（1941年），收入《漢語語法論文集》（增訂本），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4年，第67-68頁。

2.由動態(tài)助詞進一步虛化而來。劉寧生認(rèn)為，《敦煌變文集》中“著”的動態(tài)助詞用法已趨向于成熟，且已有“井中水滿錢盡，遣我出著”這樣的“著”字祈使句，因此“‘著在時態(tài)助詞的基礎(chǔ)上發(fā)展出語氣詞的新用法”。劉寧生：《〈世說新語〉〈敦煌變文集〉中“著”之比較研究》，《南京師大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1985年第4期，第21頁。孫朝奮把“你聽著！”中的“著”稱為“起始體”，可見他將祈使語氣詞納入時體范疇，然后他以時體體系內(nèi)部的延伸來解釋起始體（祈使語氣）的來源：“著”由動詞演化為“處所詞”“趨向詞”，再虛化為非完成體（持續(xù)、進行），由非完成體延伸就產(chǎn)生了起始體。孫朝奮：《再論助詞“著”的用法及其來源》，《中國語文》，1997年第2期，第139-146頁。

3.來源于六朝“動+賓+著+方位結(jié)構(gòu)”中的“著”。羅驥推測，祈使語氣詞“著”可能來源于南北朝表處所的“著”，其大致演化過程是：“附著”義動詞用于“動+賓+著+方位結(jié)構(gòu)”，賓語脫落后變成“動+著+方位結(jié)構(gòu)”，“動+著+方位結(jié)構(gòu)”中方位結(jié)構(gòu)脫落或轉(zhuǎn)移后變成“動+著”。這時，“著”進一步虛化，如果表動作行為的時體，就成為形尾（動態(tài)助詞）；如果表達全句的事態(tài)，就成為語氣詞?！爸钡膭討B(tài)助詞用法和語氣詞用法是平行分化，二者之間不存在相互虛化的關(guān)系。羅驥：《北宋語氣詞及其源流》，成都：巴蜀書社，2003年，第160頁。曹廣順等也推測祈使語氣詞“著”“和六朝時期的‘動（賓）著+處所詞格式有關(guān)……這種格式中的‘著可以看作附著義動詞；唐代以后，由于語用因素的誘發(fā)，處所詞移置于‘著字之前（處所詞或有介詞‘向引導(dǎo)），這樣‘著字便處于句末，具備了虛化為語氣詞的句法條件?！?曹廣順等：《〈祖堂集〉語法研究》，開封：河南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第349-350頁。

這三種說法，第三種說法問題比較明顯：只注意到同居句末這一語法位置因素，沒有說明“附著”義動詞“著”跟祈使義語氣是如何建立語義聯(lián)系的。“附著”義“著”是動態(tài)助詞（持續(xù)體、進行體）“著”的來源很容易理解，但說它是祈使語氣的源頭缺乏語義根據(jù)。

第二種說法特別是孫朝奮的分析有一定道理，能自圓其說，但更多的是理論推測，尚缺乏實際語言史事實的支撐。

相對來說，第一種呂叔湘先生的意見還是比較可信的。理由是：

第一，“者”字在先秦就用作語氣詞，表示假設(shè)、疑問，也可表祈使。先秦兩漢表祈使的用例有：

（26）桓公曰：“定民之居若何？”管子對曰：“制鄙。三十家為邑，邑有司；十邑為卒，卒有卒帥；十卒為鄉(xiāng)，鄉(xiāng)有鄉(xiāng)帥；三鄉(xiāng)為縣，縣有縣帥；十縣為屬，屬有大夫。五屬，故立五大夫，各使治一屬焉；立五正，各使聽一屬焉。是故正之政聽屬，牧政聽縣，下政聽鄉(xiāng)?！被腹唬骸案鞅Ｖ螤査?，無或淫怠而不聽治者！”（《國語·齊語》）

（27）李兌舍人謂李兌曰：“臣竊觀君與蘇公談也，其辯過君，其博過君，君能聽蘇公之計乎？”李兌曰：“不能?！鄙崛嗽唬骸熬床荒?，愿君堅塞兩耳，無聽其談也。”明日復(fù)見，終日談而去。舍人出送蘇君，蘇秦謂舍人曰：“昨日我談粗而君動，今日精而君不動，何也？”舍人曰：“先生之計大而高，吾君不能用也。乃我請君堅塞兩耳，無聽談?wù)?。雖然，先生明日復(fù)來，吾請資先生厚用?！保ā稇?zhàn)國策·趙策一》）

（28）（解揚）將死，顧謂楚軍曰：“為人臣毋忘盡忠得死者！”楚王諸弟皆諫王赦之，于是赦解揚使歸。（《史記·鄭世家》）

（29）秦惠王車裂商君以徇，曰：“莫如商鞅反者！”遂滅商君之家。（《史記·商君列傳》）

（30）莊為太史，誡門下：“客至，無貴賤無留門者！”執(zhí)賓主之禮，以其貴下人。（《史記·汲鄭列傳》）

例（26）“聽”是“審察、治理”的意思，“牧”指屬大夫，“下政”指縣帥，“各保治爾所，無或淫怠而不聽治者！”是齊桓公對正、屬大夫、縣帥、鄉(xiāng)帥等各級官員的命令，“者”為祈使語氣詞甚明。例（27）前面舍人對李兌言“愿君堅塞兩耳，無聽其談也”顯然是祈使句，“也”為語氣詞，后面“乃我請君堅塞兩耳，無聽談?wù)摺笔巧崛宿D(zhuǎn)述自己頭一天所言，“者”對應(yīng)“也”，應(yīng)為祈使語氣詞。例（28）敘壯士解揚冒死欺騙楚王以完成晉君交付的使命，當(dāng)楚王要殺掉他時，他對楚國的軍隊說：“為人臣毋忘盡忠得死者！”這里的“者”應(yīng)為語氣詞，表祈使。例（30）稱頌鄭莊（名“當(dāng)時”）樂于助人、謙恭有禮，說他曾告誡手下人，客人來投奔，無論貴賤，都要留下來招待，“客至，無貴賤無留門者！”是以語氣詞 “者”結(jié)句的祈使句。這一句《漢書·鄭當(dāng)時傳》亦見，作“客至，亡貴賤亡留門者”。

呂叔湘基于“者”字表祈使用法起于何時“尚待詳考”，因只見《史記·商君列傳》“莫如商鞅反者”1例，所以未“遽為論斷”，只言“著，者，咱三字之為同一語助詞之異式”，未言“著”來源于“者”。呂叔湘：《釋〈景德傳燈錄〉中在、著二助詞》，《華西協(xié)合大學(xué)中國文化研究所集刊》第1卷（1941年），收入《漢語語法論文集》（增訂本），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4年，第71頁。現(xiàn)在我們根據(jù)以上所舉例，結(jié)合后代特別是元代“者”大量用于祈使的事實向前反推，可以認(rèn)為，祈使語氣詞“著”來源于語氣詞“者”。

第二，“著”從“者”得聲?！墩f文》無“著”有“箸”，“著”是“箸”的分化字。先秦典籍中有“著”。郭錫良《漢字古音手冊》（增訂本）定“者”上古音為章母魚部，“顯著”義的“著”上古音為端母魚部，“附著”義的“著”上古音為端母鐸部。郭錫良：《漢字古音手冊》（增訂本），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0年，第30頁，第154頁，第47頁。章母與端母有的學(xué)者認(rèn)為應(yīng)歸為一類（“照三歸端”），有的學(xué)者認(rèn)為不能歸并但關(guān)系很近，魚和鐸有對轉(zhuǎn)關(guān)系。因此，從語音的角度看，“著”來源于“者”沒有問題。

（二）唐宋時期“著”字祈使句的共時分布

唐宋時期，世俗文獻“著”字祈使句的情況如何呢？

初盛唐時期，世俗文獻中未見“著”字祈使句，所以，羅驥指出祈使語氣詞“著”大約產(chǎn)生于中唐以后。 羅驥：《北宋語氣詞及其源流》，第142頁?！秹?jīng)》《神會和尚禪話錄》中未見“著”字祈使句，這與初盛唐的世俗文獻是同步的。

《全唐詩》中有“著”字祈使句3例，如下：

（31）丞相功高厭武名，牽將戰(zhàn)馬寄儒生……勸君還卻司空著，莫遣衙參傍子城。（元稹《酬張秘書因寄馬贈詩》，《全唐詩》卷四二三）

（32）前事不須問著，新詩且更吟看。（白居易《臨都驛答夢得六言二首》其二， 《全唐詩》卷四四八）

（33）瘦盡寬衣帶，啼多漬枕檀。試留青黛著，回日畫眉看。（河北士人《寄內(nèi)詩》，《全唐詩》卷七八四）

元稹、白居易皆中唐時人。例（33）《寄內(nèi)詩》，據(jù)《全唐詩》詩題下所引《本事詩》記載，其作者亦為中唐軍閥朱滔時的河北士人。由此看來，就現(xiàn)有文獻而言，“著”字祈使句最早見于中唐，但僅見零星用例。

《敦煌變文集》中有“著”字祈使句23例。例如：

（34）善慶又問曰：“既言我佛慈悲為體，如何不度羼提眾生？”道安答曰：“汝緣不會，聽我說著……”（《敦煌變文集·廬山遠(yuǎn)公話》）

（35）各請斂心合手掌著，斷除法相唱將來。（《敦煌變文集·金剛般若波羅蜜經(jīng)講經(jīng)文》）

（36）老母墳前，殷勤為時日拜著。（《敦煌變文集·蘇武李陵執(zhí)別詞》）

《敦煌變文集》與《祖堂集》同屬晚唐五代的語料，前者基本上屬于世俗文獻，帶北方方言色彩；后者屬于佛教文獻，帶南方方言色彩。根據(jù)《敦煌變文集》與《祖堂集》“著”字祈使句的使用情況可知，晚唐五代時期，無論南北，無論禪宗語言社團還是世俗大眾，“著”字祈使句都開始使用開來。

宋代，《全宋詞》有“著”字祈使句22例，北宋中期的《河南程氏遺書》有2例，南宋中期的《朱子語類》有7例，南宋的《張協(xié)狀元》有3例。例如：

（37）忍緩東風(fēng)，耐煩遲日，休恁匆匆著。溫存桃李，莫教一頓開卻。（黃人杰【念奴嬌】，《全宋詞》）

（38）世事翻騰誰認(rèn)錯，休話著，綠尊且舉鸕鶿杓。（吳泳【漁家傲】，《全宋詞》）

（39）帆且駐，試說著、羊裘釣雪今何許？（柴望【摸魚兒】，《全宋詞》）

（40）如說妄說幻為不好底性，則請別尋一個好底性來，換了此不好底性著。（《河南程氏遺書》卷一）

（41）“必有事焉”，須把敬來做件事著。（《河南程氏遺書》卷十五）

（42）權(quán)，是稱量教子細(xì)著。（《朱子語類》）卷三十七）

（43）今人呼墓地前為“明堂”。嘗見伊川集中書為“券臺”，不曉所以。南軒欲改之，某云：不可，且留著。（《朱子語類》）卷九十七）

（44）（凈）來！你喚做劫賊。（末）莫要道著。（《張協(xié)狀元》第八出）

（45）（丑白）孩兒且放心著，它那里去受差遣，爹爹乞判此一州，不到不對付得張葉。（《張協(xié)狀元》第二十七出）

根據(jù)以上四種宋代世俗文獻，我們可以總結(jié)出兩點：

第一，《全宋詞》和《全唐詩》相較，《全宋詞》“著”字祈使句的使用頻率顯然高得多，這與禪宗語錄內(nèi)部宋代較晚唐五代有較大發(fā)展是一致的，這說明，漢語的“著”字祈使句整體而言從唐代到宋代有較大發(fā)展。

第二，就宋代而言，世俗文獻與禪宗語錄“著”字祈使句的使用頻率有較大的差距?！度卧~》的篇幅基本上是《五燈會元》的兩倍，但“著”字祈使句22例，與《五燈會元》的68例相比，差距不言而喻。特別是南宋中期的《朱子語類》，煌煌一百四十卷，竟只7例“著”字祈使句。這里的原因可能有兩個。一是可能與文獻內(nèi)容性質(zhì)有關(guān)?！逗幽铣淌线z書》《朱子語類》是學(xué)者講論經(jīng)典的記錄，是學(xué)術(shù)性的師生對答，屬于學(xué)術(shù)討論，不是日常生活的對話，因此使用祈使句的機會少，而禪宗語錄貼近日常生活，禪師要通過棒喝等手段使僧徒悟道，所以較多使用祈使句。二是“著”字祈使句確有使用群體的差別，禪宗語言社團中比較流行這種祈使句。因為南宋的《張協(xié)狀元》描寫的也是日常生活，且與禪宗語錄一樣帶南方方言色彩，但篇幅近7萬字卻只有3例“著”字祈使句，每萬字約0.43句，與南宋禪宗語錄《古尊宿語要》《五燈會元》的差距很明顯。這樣看來，禪宗語錄中使用“著”字祈使句較多，應(yīng)有語言社團偏好的因素。

（三）唐宋以后“著”字祈使句的走向

元代，“著”字祈使句在文獻中仍見使用?！对s劇三十種》有6例：

（46）（正末云：）婆婆，前面引著，喒吃齋去來?。ā豆珜O汗衫記》第三折，《全元戲曲》第四卷）

（47）（正末云：）哥哥，你猜著。（《諸葛亮博望燒屯》第四折，《全元戲曲》第六卷）

（48）大嫂，這米將去舂得熟著，與母親煎湯吃。（《小張屠焚兒救母》第一折，《全元戲曲》第六卷）

但是，要注意，在元代，祈使句用得最多的是“者”字句。如《元刊雜劇三十種》 “者”字祈使句有40例，差不多是“著”字祈使句的7倍。

明清直至現(xiàn)代，書面文獻中“著”字祈使句一直有一定數(shù)量的用例?！冬F(xiàn)代漢語虛詞例釋》列有現(xiàn)代用例“聽著！”“慢著！”“你歇著吧！”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1955、1957級語言班編：《現(xiàn)代漢語虛詞例釋》，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2年，第542頁。

現(xiàn)代方言中，以語氣詞“著”結(jié)句的句子有兩點值得注意：

1.在較大范圍內(nèi)仍然使用。羅驥指出其分布范圍有：

山西：以洪洞話為代表的中原官話汾河片全部、大同話；

寧夏：以中寧話為代表的蘭銀官話區(qū)銀吳片；

陜西：西安話、寶雞話、安康話、神木話；

青海：西寧話；

山東：壽光話、淄川話；

湖北：隨州話、天門話、英山話、荊沙話、陽新話；

湖南：長沙話；

江西：南昌話、九江話、安義話；

福建：閩南話。羅驥：《北宋語氣詞及其源流》，第144頁。

除了以上羅驥所統(tǒng)計的，據(jù)楊永龍《漢語方言先時助詞“著”的來源》一文統(tǒng)計，使用句末語氣詞“著”的方言點還有湖北的武漢，四川的綿陽，貴州的貴陽、大方，陜西的清澗，山東的臨朐，北京，江西的豐城、高安、臨川、崇仁、宜春，湖南的益陽、祁陽、雙峰，浙江的金華。楊永龍：《漢語方言先時助詞“著”的來源》，《語言研究》，2002年第2期，第1頁。另還有江蘇溧陽河南話。吳?。骸朵嚓柡幽显捑湮病爸奔捌湔Z法意義》，《常州工學(xué)院學(xué)報（社科版）》，2009年第6期，第56-59頁。

2.除一部分地區(qū)表祈使語氣與表先行語氣并用外，不少地區(qū)只用于表達先行語氣。

山西洪洞話、大同話“著”字句可兼表祈使、先行語氣。大同話之例：

（49）小心狼著。

（50）你慢點兒走，小心摔倒著。

（51）“你多會兒教我騎車子？”“等你長大著?！?/p>

（52）你們先吃饅頭著，過一會再吃面條兒。黃伯榮：《漢語方言語法類編》，青島：青島出版社，1996年，第589-591頁。

前兩例表祈使語氣，后兩例表先行語氣。

湖北隨州話只表先行語氣，例如：

（53）放到著（權(quán)且放下）。

（54）等他走了著。（權(quán)且等著，他走了再說。）

（55）吃了飯著。（別的權(quán)且不管，吃了飯再說。）黃伯榮：《漢語方言語法類編》，第575頁。

“著”表先行語氣，不是現(xiàn)代漢語才有的現(xiàn)象，楊永龍已經(jīng)指出：“表示先時、相當(dāng)于‘再說的‘著在元末明初的《水滸傳》中已能見到，在其后的《西游記》《拍案驚奇》《二刻拍案驚奇》《金瓶梅》等語料中已經(jīng)相當(dāng)常見了。”楊永龍：《漢語方言先時助詞“著”的來源》，《語言研究》，2002年第2期，第3頁。

“著”由祈使語氣到先行語氣，借鑒孫朝奮《再論助詞“著”的用法及其來源》一文的思路，應(yīng)該屬于語氣體系內(nèi)部的延伸：由祈使語氣發(fā)展出先行語氣，當(dāng)強調(diào)先做完一件事之后再做某事時，先行語氣就產(chǎn)生了。楊永龍《漢語方言先時助詞“著”的來源》一文詳細(xì)論證了這種發(fā)展過程。楊永龍：《漢語方言先時助詞“著”的來源》，《語言研究》，2002年第2期，第5-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