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光明
絕沒有歧視的意味。
湯婆子,很多人以為,說的是一個女人,是個粘吝繳繞的女人,而且這個女人俗不可耐。其實,湯婆子不是女人,但與女人有關(guān)。這也難怪,字圣倉頡在沒娶媳婦之前,和兄弟姊妹不吵不鬧的,像風平浪靜的洞庭湖,一家人波瀾不興、和和睦睦,但娶了媳婦以后,則風起云涌,甚至無風也起浪,于是乎,他在“波”字的下面,加上了一個“女”,造出了一個“婆”字。而這個“婆”,除了生活中興風作浪外,還有一個好處,那就是數(shù)九寒天的夜晚能暖被窩兒,于是乎,當人們用“銅錫之扁瓶盛沸水,置衾中以暖腳”時,便把這個扁瓶戲作“湯媼”、“腳婆”、 “錫夫人”,《紅樓夢》里直接把這個扁瓶稱作“湯婆子”。
無論“湯媼”、“腳婆”也好,“錫夫人”、“湯婆子”也罷,總之,一件或銅、或錫、或陶、或瓷的取暖容器,竟也瓜葛上女人,不得不佩服古人的用詞喻意。
我家的湯婆子,是瓷釉的。造型與其他湯婆子差不多,也是扁的,但不是圓的,有些像枕頭。它的表面,凹凸著糖色的流線型波紋。像撒哈拉部落孩子們的肋條骨,釉面上煅燒出的一對鴛鴦、兩個“雙喜”和一枝梅花,明眼人不用看就知道,是宜興的工藝杰作,燙壺家族里的上品,而不是舶來的。但傷痕累累:幾十個青銅色“扒鋦”,如剖腹后縫合的疤痕,密密麻麻的,蜿蜒而交錯,猙獰而刺眼,像一頁歲月的化石,在我看來,非同凡響,卻是父親的杰作。不,應該是那個時代的杰作。
聽祖母說,我家的湯婆子不是祖?zhèn)鳎撬囊晃缓面⒚脙?,用現(xiàn)在時髦的話說,是她的閨蜜送給她的。但祖母叫它“湯壺”。而且,不光我祖母把湯婆子稱作湯壺,我們村的人都這么叫。上世紀70年代初,村里來了一群插隊的知青。一次,一位知青感冒了,渾身害冷,他的同學去跟房東借湯婆子,結(jié)果讓房東大娘給臭罵了一頓。原來,在我們村里,湯婆子就是老婆,老婆就是湯婆子。幸好,房東大爺沒在家,要不然,一頓胖揍是免不了的。而“老婆就是湯婆子,湯婆子就是老婆”的借喻,則緣于村西頭兒的“二爺爺”。
說是二爺爺,其實與我們家族沒有半點的血緣關(guān)系。但父親喊他“二爺爺”,祖母也喊她“二爺爺”,全村的男女老幼不管誰提起他,很自然地揶揄為“二爺爺”,這個二爺爺,我是沒見過的。別說我,就是祖母也沒見過。但聽祖母說,二爺爺曾在衙門里混過事兒?;於啻笫聝??祖母不知道,只聽說他家太太死了之后,連濟南府都驚動了,出殯那天,來了不少騎馬坐轎的大官兒,那場面比《紅樓夢》里林如海給賈敏做三七還熱鬧。
還是祖母說:“熱鬧勁兒過了沒幾天,二爺爺就來了毛病,不是說害冷,就是說被窩筒兒里冰乍涼。兒子以為老爺子傷心過度添了傷寒入里,趕緊請醫(yī)問藥地折騰,沒想到,銀子花了不少,就是不見效果。最后,被老爺子折騰得服了氣的兒子,給他買來好幾個湯婆子?!?/p>
轉(zhuǎn)眼,二爺爺?shù)膶O子要娶媳婦了,提前請來總管、大廚商量著要置辦什么家什兒、準備多少煙酒。不成想,二爺爺發(fā)話了,說給他娶啥媳婦呀,買個湯婆子不就得了!他的兒子這下才恍然大悟,趕緊賣了幾畝地,買進了一個十八歲的后娘。自那以后,村里人就給這個十八歲的小媳婦取了綽號叫“湯婆子”。祖母嫁到我家后不久,便把湯婆子改叫成“湯壺”。當然,不光我祖母。直到現(xiàn)在,我們村還是習慣把湯婆子叫“燙壺”。
這個叫“湯婆子”的女人,我小時見過,一個干凈利索的小腳兒女人,說話的聲音很動聽,像另一個世界傳來似的。印象中,她的眼睛很動人,就是現(xiàn)在回想,似乎還能感受到她動人的眼睛后面,深藏著迷惘與悲苦。她的嘴角微微下撇,似乎也能讓人感受到她的堅強。聽母親說,這個女人不容易,不到二十生了個女娃兒,不到三十就守了寡,祖母守寡以后兩人拜了干姊妹。她說,生我的那年冬天,天冷得瓷實,“湯婆子”趁著傍晚街上沒人,偷偷送來這只瓷釉的糖色湯婆子。
然而,那個時候,紅色浪潮已經(jīng)蔓延到偏僻的鄉(xiāng)村,隨之而來的是劃清界限。而父親是個膽小怕事的人,他見“燙壺”送來了燙壺,先是一愣,繼而猶豫,接著要拒“腐”,但老北風是無情的,它裹著尖銳的哨聲,在空中呼嘯著掠來掠去,讓一切的信仰、一切的教條、一切的世界觀都變得外強中干、蒼白無力。但父親還是個冥頑不化的人。母親說,當父親惶恐地、不安地接過湯婆子時,不知有心還是無意,“失手”把它摔成了幾頁碎片,是祖母用了十枚雞蛋的代價,請鋦碗匠重新“鋦”起來的……
但是,多少年以后,當后人觸摸它時,是否吊詭地追問幾十枚“扒鋦”的由來,那個時代發(fā)生了什么。我不知道!
責任編輯:黃艷秋